旁白:御驾第二次迁居新宫的时辰定在嘉靖四十五年二月二十三日子时正。钦天监择的吉时这一回总算上合了天象：这一夜穹隆星光灿烂，殿坪里一百零八盏灯笼便明亮辉煌，交相辉映，呈现出一派吉象。更可喜的是，人事也被内阁调鼐好了——高翰文带来的棉商们预交的银票补发了所有官员的欠俸，在京一千多官员都向皇上上了贺表。只等着赵贞吉将海瑞的贺表送来，这一次龙驾腾迁便功德圆满普天同庆了！

徐阶:御驾乔迁，钦天监择的时辰是子时正。现在已经戌时。各部再清点一遍，是不是每个官员的贺表都收齐了。

众大臣:回阁老，都收齐了。

旁白:徐阶望向赵贞吉

徐阶:孟静，你没有回话。

赵贞吉：回阁老，户部还差一个人的贺表，弟子已经派人去催领了。

徐阶:怎么搞的？这么长的时间，就你们户部还差一份贺表。谁的贺表？

赵贞吉：回阁老，就是那个主事海瑞。弟子也不知催了多少次，他总是回答到时候会交。可到现在还没有交上来。

徐阶：“你亲自去，现在就去。这一次所有在京的官员不能少一份贺表。何况是这个海瑞。

赵贞吉：弟子这就去。

徐阶：只有半个时辰了，都到玉熙宫外候驾吧。

旁白:徐阶率领的阁员中除了赵贞吉都跪候在大殿石阶的第一排，六部九卿堂官则跪候在大殿石阶的第二排，所有的目光又都静静地望向了洞开的玉熙宫殿门。

黄锦:主子还差三刻呢。咱们不急

嘉靖:谁急了？啰嗦。

陈洪:启奏主子，青词和贺表都呈上来了。

嘉靖：都呈上来了？

陈洪：什么事都瞒不过主子的法眼。确实还差一份贺表听说是那个官今天才当差回京，现在正在赶写，赵贞吉亲自去取了，马上就会送来。

旁白:嘉靖听了脸上并无不悦之色

嘉靖：“赵贞吉当差还是称职的。

陈洪：“回主子万岁爷，这一次从裕王爷开始，内阁和六部九卿当差都是称职的。

嘉靖:都称职就好。你刚才跟朕说只有一个今天当差回京的官员在赶写贺表，海瑞去哪里当差了？

陈洪：主、主子，奴才也是听内阁的人讲的，并不知道是什么海瑞没有呈上贺表。

嘉靖：“六必居题字那个差使不是司礼监派人在盯吗？海瑞是谁你不知道？

旁白:陈洪跪下了，在自己脸上赏了一掌

陈洪:奴才失职！奴才立刻去查，立刻去催。

旁白:陈洪从精舍那边向殿门走过来了，又跨出了殿门，直望徐阶

陈洪:阁老，怎么回事？怎么会是那个海瑞没有上贺表？赵贞吉的差使是怎么当的？吉时前他那份贺表没有来，你我就等着挨赏吧！

高拱:陈公公，海瑞的贺表赵贞吉已经去催了。你似乎不应该这样子同阁老说话！

陈洪：这时候我不跟你抬杠！要真是今天还起不了驾，就不是我怎样说话了。”

旁白:赵贞吉捧着海瑞那道“贺表”气喘吁吁地奔来了！

赵贞吉:贺表来了，贺表来了

旁白:陈洪笑着奔进精舍，跪在嘉靖的蒲团前双手高举着那份贺表

陈洪:到齐了，主子，普天同庆，海瑞的这份贺表也呈上来了！

黄锦:无量寿佛，离吉时还差半刻钟呢。

嘉靖接过那份贺表拿在手中定定地看着，“治安疏”三个标题大字刷地扎进了他的眼中——“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臣海瑞谨奏：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事！自陛下登极初年，亦有之而未甚也。今赋役增常，万方则效……天下因即陛下……曰：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可用，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治安疏》上的那些工楷，一笔一画已经不是文字，而像一把一把锥子从他的眼中直刺向五脏六腑

嘉靖:反了！

旁白:嘉靖终于发出了一声尖叫！脸色由青转白，目露绝望的凶光，拿着那叠奏疏的手在剧烈颤抖！陈洪和黄锦都跪在了嘉靖身前

黄锦:主子！您怎么了？主子

嘉靖:陈洪

陈洪:奴才在

嘉靖:抓，抓住这个人，不要让他跑了

黄锦:主子！天大的事也比不过主子今天龙驾乔迁！主子今日再不迁居新宫，便会天下震动。一个小小的主事，他跑不了，也不会跑。奴才求主子了，御驾腾迁吧！

陈洪：你怎么知道那个海瑞跑不了，不会跑！

黄锦:我知道！户部那个海瑞在几天前就送走了家人，还买好了棺材。他这是死谏！

嘉靖:你怎么知道的？

陈洪:主子，这是有预谋，有人指使“主子！回万岁爷的话，户部的事你怎么知道的！知道了为什么不陈奏！

嘉靖:告诉朕，是谁指使的海瑞，现在告诉朕也不迟

黄锦：回主子，没有人指使海瑞，奴才不知道有任何人指使海瑞。

嘉靖：“朕不会追究你，你犯不着替别人挡着，告诉朕。

黄锦：奴才替谁挡着了？奴才有什么怕主子追究的？奴才只知道那个海瑞遣散了家人，买了一口棺材，今天才明白他是为了死谏。

陈洪:你怎么知道他遣散了家人，知道他买了棺材？倒不知道他今天死谏？回话！

黄锦：“主子的规矩，列祖列宗的规矩，提刑司、镇抚司归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管，奴才现在就当着此职。日有日报，月有月报，京官们的事奴才那里都有呈报。那一天的呈报就写着好几十京官的情状，其中也写了海瑞送走家人买了棺材的事。奴才蠢笨，只以为那个海瑞是担心自己惹了重病，故此准备了棺材，万没想到他会是为干这个蠢事在做准备。这是奴才的失职，奴才的罪过，主子剐了奴才，奴才都没有怨言。只望主子不要让海瑞这样蠢直的人伤了仙体，误了乔迁。天下臣民都在等着这一刻呀

嘉靖：“朕知道了，天下的臣民等了好些年了，就等着有这么一个人出来骂朕，接着逼朕退位……上下一心，内外勾结，朕居然被你们蒙在了鼓里。黄锦！吕芳走的时候都跟你交代什么了？叫你跟外边哪些人商量了？背后的主谋是谁？告诉朕，朕恕你无罪。

陈洪:回话，回话

旁白，一轮目光交流下来，徐阶看出了众人都准备拼死一谏的神态。身为首辅，他不能让局面恶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忧患如潮全从恳求的目光中涌了出来。他不能再迟疑，双手拱在胸前，向那些同僚绕了半圈，竭力止住了大家的激动，接着倏地转过了身子，提起了袍裾向大殿的殿门走去。赵贞吉抢先站了起来，赵贞吉回头也深深地望了望自己的恩师，朝着他深深一揖，然后一人转身挺立迈进了大殿。

赵贞吉:启奏皇上，户部尚书赵贞吉，有本陈奏

嘉靖:总算是有人出来认账了，叫他进来

陈洪:是

赵贞吉:臣叩见皇上

嘉靖:四德亨利元，内阁四个人，朕就知道不能少了一个贞字，赵贞吉，朕没有看错你，说吧，把你想说的都说给朕听吧。

赵贞吉:臣斗胆乞求陛下，将海瑞写的哪个贺表，先让臣看一看

嘉靖：贺表？’你现在还说海瑞写的是贺表？

赵贞吉:臣再次斗胆乞求陛下，将海瑞写的东西给臣看看。

嘉靖：你是想说，海瑞写的这个东西你事先一点不知道？

旁白:嘉靖望着陈洪笑了，是那种寻找默契的阴森的

嘉靖:看见了吧？一个比一个厉害，先把自己洗刷干净了，再来跟朕斗法。赵贞吉，你岂不闻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赵贞吉：“臣愚钝，不知圣上所指，请圣上明示。

嘉靖：好！那朕就明示，你是户部尚书，海瑞是哪个部的主事？

赵贞吉：回奏陛下，海瑞是臣主管的户部主事。

嘉靖：海瑞的这个东西是谁拿来的？

赵贞吉：回奏陛下，是臣亲自去他家里拿来的。

嘉靖：谁叫你去拿的？

旁白:赵贞吉被这一问怔住了，没有立刻回话。

嘉靖：哑住了？不敢说出你背后的人了？

赵贞吉：回奏陛下，是徐阁老叫臣去催拿贺表的。就是在大殿之外，当着众人叫臣去拿贺表的。

嘉靖:好一张利嘴，还说是贺表。

旁白:嘉靖又望向陈洪冷笑，陈洪接言了

陈洪：赵贞吉，是英雄，是好汉，就敢做敢认。你属下一个小小的户部主事都知道把棺材备好了，你这个堂官反而连他也不如？

嘉靖:赵贞吉，你被陈洪问住了？”

赵贞吉：回奏圣上，臣不是被陈公公问住，臣是不屑回答陈公公这样大逆不道之言。

陈洪:主子！海瑞就是这个赵贞吉指使的，至于赵贞吉背后是谁，主子将他交给奴才，奴才有办法让他开口。

嘉靖:你不想听他如何反说你是大逆不道吗

陈洪:说

赵贞吉：是！海瑞是臣的属下，他欺君，等同于臣欺君，此臣罪一。海瑞写的这个东西是臣亲自拿来呈奏圣上的，呈奏者与书写者同罪，此臣罪二。海瑞呈奏上来的是何等狂悖犯上之言，臣知与不知，有此二罪都已经难逃其咎。海瑞既然备下了棺材愿意伏诛，臣也无非备下一口棺材伏诛罢了。陈公公问臣是不是英雄好汉，臣这就回陈公公的话，海瑞既然狂悖犯上，陈公公何以称他英雄好汉？海瑞既不是英雄好汉，陈公公何以把臣也叫做英雄好汉？陈公公这话本就是大逆不道之言。臣恳请陛下命陈公公收回此言！臣方可有下言陈奏。

旁白:嘉靖倏地望向了黄锦

嘉靖:佩服了？心里在想这才叫真正的英雄好汉是吗？

旁白:说完这句他又转望向陈洪

嘉靖：“陈洪，你有眼力，那个海瑞是英雄好汉，这个赵贞吉也是英雄好汉。你这话不但没有说错，而且说得极对。极对！极对！极对！

旁白:赵贞吉从进来到这时眼中才慢慢闪出了绝望，但依然望着嘉靖，一动不动。

嘉靖：“你不知道吧，朕一生就喜欢英雄好汉！包括你的什么恩师，你的什么靠山，什么同党，是英雄是好汉都站出来。朕都喜欢！

赵贞吉:臣是嘉靖二十一年的进士，是天子门生，要说恩师陛下就是臣的恩师！二十四年前臣从翰林院任检点，之后升侍读，升巡抚，升户部尚书，一直到两月前升列台阁，每一步都是陛下的拔擢，要说靠山，陛下才是臣的靠山。要说同党，臣也只是陛下的臣党！君不密则失臣，陛下适才所言，非君论臣之道。臣恳请陛下收回！

嘉靖:陈洪

陈洪：回主子，奴才在。

嘉靖：这个赵贞吉一定要你收回那句话，而且要朕收回那句话，你收不收回？

陈洪：“回主子，奴才绝不收回！今天这件事不只是我大明朝从太祖高皇帝以来所未有，历朝历代亦前所未有。这个赵贞吉分明是巧言令色，大奸似忠！恳请主子切勿被他欺瞒了，更不要被他背后的人欺瞒了。那个海瑞得立刻抓起来，这个赵贞吉也得立刻抓起来！平时同那个海瑞有往来的人都要抓起来！要彻查，彻查到底！

嘉靖：谁来查？都查谁？

陈洪：“奴才来查，牵涉到谁便查谁

嘉靖：赵贞吉，陈洪这句话该不是大逆不道吧？

赵贞吉：圣上既然听信了陈公公之言，臣现在就去诏狱。

旁白:嘉靖又莫名其妙地吼了起来

嘉靖:朕谁的话也不听！你想去诏狱现在也还早了！你刚才不说是朕的门生吗？是朕的臣党吗？是与不是，朕现在不会认你也不会否你，朕就认你是英雄好汉，这句话朕也绝不收回！ 让英雄去查英雄，好汉去查好汉！”“英雄去查英雄……好汉去查好汉……陈洪……

陈洪:奴才在

嘉靖：“你一个，赵贞吉一个，刑部一个，都察院一个，大理寺一个，提刑司一个，镇抚司一个……朝天观一个……玄都观一个……去查那个海瑞，去查他的同党……

旁白:陈洪也开始说话不利索了

陈洪:启、启奏主子万岁爷。“奴才们从谁查起？先抓哪些人？

嘉靖:从谁查起……，抓哪些人……吕芳。

黄锦:主子

陈洪:主子

旁白:陈洪看出了嘉靖已然有些疯魔，也连忙奔了过来，扶住了他，大声叫着提醒

陈洪:他不是吕芳！吕芳是奸党！主子快下旨意吧！

旁白:嘉靖已然两眼紧闭，牙关紧咬，一副要倒下去的样子，黄锦猛地站起，从背后一把抱住了嘉靖，赵贞吉也已然站起，从一旁扶着嘉靖。

陈洪:主子！主子！这个时候您得拿主意呀！

旁白:黄锦满脸是泪大声吼了出来

黄锦:陈洪！你还是不是人！该查的你去查就是，还想逼死主子吗！来人！快来人！传太医，

旁白:其他六部九卿的堂官心乱如麻地仍跪在那里望着他们三人

徐阶:我们进去

旁白:再也顾不得许多，徐阶带着高拱和李春芳进了精舍

徐阶:皇上。

嘉靖:陈洪

陈洪:奴才在

嘉靖：先把朕背后这个吃里扒外的奴才抓了。

陈洪:是！来人，把黄锦拿了，先关到司礼监去！

嘉靖:徐阶

徐阶：皇上，臣在。

嘉靖：谁叫你们进来的？是想来逼宫吗？

旁白:徐阶趴了下去，李春芳和高拱都趴了下去。赵贞吉在一侧也跟着趴了下去。

嘉靖：是海瑞的同党现在要跑还来得及，不是同党就都到内阁值房去。候查！

旁白:徐阶慢慢站起了，李春芳、高拱慢慢站起了，赵贞吉犹豫着也跟着站了起来。

嘉靖:站住。做了一把英雄好汉，你也想走？

赵贞吉:臣候旨

嘉靖：“朕没有旨再给你，听陈洪的，陈洪，拿着那个畜生写的这本东西，该查谁，该抓谁，该审谁，怎么审，你心里明白。

旁白:陈洪望向赵贞吉说道

陈洪:英雄好汉跟，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