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日记系列 之 敦煌守望四十天35

第三十八天｜7月8日　舍身饲虎

01

三危山下宕泉河边沙丘之上，有一小片静寂墓园，这里长眠着以常书鸿和段文杰先生为代表的敦煌研究院的先行者们。今天，我们带着鲜花和敬意来看望他们，也同他们告别。

莫高墓园

这里唯一有仪式感的东西也许就是那数十级台阶，仿佛通往灵魂高举的地方。拾级而上，来到墓园，入目的是朴素的墓碑，就如同他们当初在敦煌的生活一般。但正是这种朴素，让他们与这山河，与这石窟，融为了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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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将鲜花放在了常书鸿先生的墓前，之后在每一块墓碑前鞠躬，不管对他们的名字是异常熟悉还是稍显陌生。看着墓碑上的名字，我也在想，这到底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呢？答案复杂却也简单。他们就是那群住在马厩改成的宿舍、喝着宕泉河中的苦水、常年吃着没有配菜的面条，却依然每天清理流沙、加固洞窟的人；他们就是那群生病了却没有药，想进城却没有车，经常领不到工资，却依然每天临摹壁画、修复塑像的人；他们就是那群早晨可能遇见沙暴、下午可能遇见盗匪、晚上可能遇见饿狼，却把一辈子都留在了这里的人。

03

虽然这些先行者们在莫高窟的生活条件非常艰苦，但很多人都很长寿。比如常书鸿先生去世的时候90岁，段文杰先生得享94岁高寿，而我们敬爱的樊奶奶今年已经83岁，依然身体硬朗、精神矍铄。也许把物质欲望降到最低，在美当中获得更高级的滋养，在艺术之中找到心灵的强援，生命简单而丰盈，就是长寿的真正秘诀吧。

与老先生们告别之后，我转身回望鸣沙山，莫高窟和九层楼近在眼前。这是最好的地方，也是最好的安排。因为对一个人最大的敬意，就是让他和他最爱的东西永远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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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氏之塔

回到窟区，继续带了一拨游客，今天特意在讲解当中加入了关于“莫高精神”的一些内容。我觉得这也是他们来到敦煌，看到了千年之前的生活，沉浸于艺术的享受之后，同样应该带走的东西。游客中有位资深的文博爱好者询问我慈氏塔的位置，这也让我想起好久没去探望这座寂寞古塔了。下团之后，我带着这位游客来到九层楼北侧杨树林当中。

这座木塔被专家推断建造于五代或宋初，原本位于三危山顶的废弃寺庙当中。20世纪80年代，为了保护这件珍贵文物，人们费尽心力，将它完好无损地搬迁到了莫高窟窟前。木塔外形小巧玲珑，非常奇特，以至于我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认为它是一座单檐八角亭。但是它正门上方悬挂的方匾又明白无误地写着“慈氏之塔”。“慈氏”，就是弥勒。“弥勒”两字是梵语Maitreya的音译，而意译就是“慈氏”，因为弥勒有对一切众生都不起杀想、不食众生肉的广大慈心。土坯砌筑的塔室正中画有弥勒菩萨，左右还有文殊和普贤像；塔室之外四个方向塑有四身天王护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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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莫高窟众多石窟面前，这座隐于林中的小木塔似乎很不起眼，每天无数的游人从它的身边经过，却很少有人停留观赏。但其实慈氏塔并不平凡，作为木塔，它的历史很可能比大名鼎鼎的应县木塔更为久远；而如果把它看作一座亭子，它又是目前国内能见到的最早实物。

看着阳光下透露着沧桑古朴之美的慈氏塔，我又想到了那群长眠于沙丘之上的先行者们，他们是如此相似：都从别处而来，把所有的高光和荣耀都让给了莫高窟，自己却甘于平凡，就在那白杨掩映的地方，默默无语地守望着735个珍贵洞窟。

▲慈氏塔的斗拱结构很有特色，出跳的华拱拱头都做成昂形，昂嘴为唐代常见的“批竹昂”样式，极具古朴之意，展现了木塔久远的历史。

▲佛宫寺释迦塔，俗称应县木塔，建于辽清宁二年（宋至和三年，1056年），是世界上现存最高大的木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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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的254窟

送别了游客，照例约上老铁去看窟。今天终于解锁了开凿于北魏时期的特窟254窟，洞窟目前正在维修，搭着脚手架，却给了我们一个全新的视角去观赏这处精妙绝伦的文化遗存。一走进254窟，我就感觉到整个洞窟都发出了蓝色的微光，仿佛是置身于银河深处的一个小宇宙之中。

洞窟采用的是北朝最流行的人字披结合中心塔柱的形式。所有的塑像和壁画都是1500年前的北魏原作，展现着那个时代最伟大的艺术创造力。我们迫不及待绕塔一周，整体观摩四壁和塔身佛龛之中的塑像及壁画。之后上到脚手架搭起来的第二层，这个奇异的观摩视角，让我能够平视位于洞窟上部的菩萨。我发现这里也有在259窟当中学习过的阙形龛，龛中是刚在慈氏塔中见过的弥勒菩萨，但254窟的阙形龛更为完整精美。弥勒菩萨头戴宝冠，腰系长裙，交脚而坐，一手抚膝，一手前举，他似乎嘴唇轻动，正对我说着些什么。但可惜我不懂“唇语”，无法领会其中的真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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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种与洞窟无限接近的观看当中，我在某一个瞬间，突然有了想要伸出舌头舔一舔窟顶的冲动。但最终还是忍住了，我不敢损伤这些国宝，也怕身边的弥勒菩萨笑我。

当我走到二层前部“人字披”位置，近距离欣赏工匠模拟木建筑塑出的横梁和椽子的时候，却在不经意间发现了洞窟顶部北魏时期留下来的实木斗拱，经历1500年，依然完好如初。斗拱是中国传统汉式木建筑当中的关键支撑构件，正是它默默撑起了华丽宏伟的屋檐，让中国的古建筑展现出“如鸟斯革，如翚斯飞”之美。而在这一瞬间，它却让我又想到了那群扛起莫高窟默默前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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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身饲虎

回到下层，我走到这个洞窟最为精彩的地方——南壁，仔细观赏这里相邻的两幅伟大壁画《舍身饲虎》和《降魔成道》。位于西侧的《舍身饲虎》讲述的是萨埵（duǒ）太子自我牺牲的故事。我们跟随着画工的笔触，回到了那个故事发生的现场。

那是阳光明媚的一天，萨埵太子与两位哥哥出门游玩，路遇一只已饿得奄奄一息的母虎和几只嗷嗷待哺的幼虎。萨埵心生怜悯，决意舍身救虎。他支开兄长，跳下山崖，将自己作为食物，横卧在母虎身边。但是母虎因为过度饥饿，身体虚弱，连吃人的力气都没有了，于是萨埵重回山崖之上，用竹箭刺喉，让鲜血涌出，然后纵身跳下，让母虎可以舔舐鲜血，恢复生气，再将他吃掉。等他的两位兄长闻声而来，找到他时，他已经化作了白骨。他们泪作倾盆，将遗骨带回了皇宫。在白发母亲的怀抱之中，萨埵又恢复了完整的肉身。最终，人们修建了佛塔纪念他舍身饲虎的功德。而在萨埵舍身的地方，一只幼虎正抬头吸吮着母亲的乳汁，萨埵伟大的生命在这里得到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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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幅壁画不仅仅是故事情节震撼人心，在艺术手法上也很有特色。画师创造性地将时空相异的多个情节完美地整合在了同一画面当中。这也让不同时空之中的萨埵产生了自我交流，我仿佛听到“纵身跳崖”的萨埵与身边“以竹刺喉”的萨埵正轻声问答：“你后悔了吗？”“我没有！”

萨埵太子所代表的显然是一种极致的自我牺牲精神。而这可能也正是我们这个世界已经日益稀缺的东西。我们当然并不鼓励像萨埵一样牺牲生命，但我们也应该知道，这世界还有很多的人和事，值得我们去牺牲精力和金钱，去付出爱和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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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魔成道

在《舍身饲虎》的东侧，是同样精彩而规模更为宏大的《降魔成道》。这幅壁画同样采用了“异时同图”的画法，表现了在释迦牟尼即将成道的关键时刻击退妖魔的情景。我看见魔王波旬携十支魔军铺天盖地而来，将释迦牟尼团团围住。波旬首先派出了他的三个妖艳的女儿，她们向释迦牟尼殷勤献媚，企图以女色诱惑，破其道心。但释迦牟尼深心寂定，不为所动，并用大神通力将魔女全部变为了丑陋老妇。接着魔王又派出了妖魔鬼怪，手持各种兵刃，疯狂攻来。释迦牟尼神情自若，他一手轻轻捻起衣襟，一手施降魔印，顷刻之间便将魔军打得四散溃逃。最终魔王皈依，而释迦成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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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没有开始守望者生活之前，我就已经多次看过《降魔成道》的故事。它是释迦牟尼修行路上的终极考验。一些佛经记载，三位魔女的名字分别为渴望、憎恨和爱欲，而十支魔军称为贪、厌、饿、渴、欲、懒、惧、疑、怒、骄。由此可知，释迦牟尼最终要降服的其实就是“心魔”。只有破除心魔，释迦牟尼才能完成从普通人到觉悟者（佛）的大转变。而对于我们这样的一介凡夫来说，降服心魔也依然至关重要——只有控制自身的欲望，才能通向精彩人生。

从常书鸿到“敦煌守护神”

数十年前在这个洞窟，曾经有一个身影比我更长久地凝视过这壁画，也有着更刻骨铭心的体悟。他就是常书鸿先生。20世纪40年代，他放弃了在法国的优渥生活，携家带口来到了偏远艰苦的敦煌，开始了一段完全不同的人生旅程。

▲九层楼前的一块巨型背景板。正中画出的正是常书鸿先生正在临摹254窟《舍身饲虎》壁画的情景。

12 杀青段

1945年一个夏日，当他正在254窟中临摹那幅著名的《舍身饲虎》壁画时，他的第一任妻子陈芝秀终于无法忍受莫高窟艰苦而单调的生活，选择离他而去。他策马狂追，遍寻不见，几乎死于沙漠。被人救回之后，常书鸿先生昏睡了数日，重新回到254窟之中，凝视良久，拿起画笔，继续对《舍身饲虎》这幅壁画进行临摹和再造。

我想在重新拿起画笔的那一刻，他眼中的光芒应该与眼角的泪痕同在。那一刻，他一定真正读懂了萨埵太子，领悟了“以身饲虎”背后的极致精神；那一刻，他一定理解了那不是造化弄人，而是为了莫高窟的新生，必须付出的自我牺牲；那一刻，他以身入画，完成杰作，也“降服心魔”，从此再无畏惧，坦荡前行，真正变成了世人景仰的“敦煌守护神”。

而在这一刻，我似乎也真正理解了开营仪式上，赵声良院长对我们说的那番意味深长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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