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小禅 07《在薄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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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色: 0男0女 字数: 6164
作者:机智的蜻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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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雪小禅经典散文集
读物本现代情感哲理散文
正文

不是她,而是风

每个老伶人的身后,都有说不出的一股绿阴阴的风跟着。有的时候选择了唱戏,其实是选择了一种命运。

—题记

〔1〕我喜欢戏是从程派开始。先入为主的概念太深,所以别的流派稍微差点也入了不我的耳了。日后渐渐喜欢了余派、马派、言派、梅派、张派……唯独对荀派,没有提起半丝兴趣来。

一是看了一个电视剧《荀慧生》,把荀慧生演了个正大光明,一副“正旦”的样子,荀慧生好像枉担了白牡丹这个艳名。那电视剧拍得差强人意,绝非我想要看的那个样子。二是在中央11看戏,偶尔有荀派演员,俏得太重,小花旦,不分场合地撒着娇,唱得腻而贱。更有人用日语唱荀派,不可忍。那艳红的唇,流飞似彩的眼神,都蓦然让人生出对荀派的恐怖来。

〔2〕我是怕了。怕了荀派。所以宁肯不听。

如果听,亦是从网上听荀先生的老荀派,但因为隔得年代久了,亦听得不真、不切。甚至觉得荀派是那样低,低到有人说唱荀派,我就淡淡说“哦”,马上想到那些艳粉戏,春风流动,青楼曼妙,打情骂俏……总之,就是这样了。

如果不是遇到她,我对于荀派的偏见怕是难以改变。2012年重阳节。我在长安。迟小秋送了两张票给我,“来看戏吧,张百发组织的重阳节京剧演唱会,全是老伶人……”

〔3〕坐定长安,已被那些老伶人唱的戏打动得想落泪。虽然都已经七八十岁,最好的时光过去了,可是,经历了风霜的嗓音更有味道,更在迷茫中多了一份苍劲与醇厚。

来自沈阳京剧院的吕东明,程派,《荒山泪》。她一张嘴,仿佛秋风终于簌簌而下。之前已觉得张火丁唱得足够好,但她唱出第一句“谯楼上二更鼓声声送听……”只觉得有什么一下子潜入了内心,一下子把人要掏空了!

〔4〕那是种什么感觉呢?裂帛了,震撼了!吕东明先生是赵荣琛先生的大弟子,赵荣琛先生又是程砚秋先生的大弟子。得了程派真传,韵道十足。那才是似杜鹃啼院,那才是哽咽难言的程派……她82岁了呀。佝偻着身子上来,但张嘴一唱,有了!底气十足,这一段唱完了,下面掌声沸腾了,我第一次在长安听戏把手掌拍麻了!“再来一段!再来一段!”山一样的喊着她回来,她回来,加一段《锁麟囊》中流水板:“这才是人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回首繁华如梦渺,惨生一线付惊涛……”只听得心里万转千回,湿在心头,漾在眉头。

〔5〕本以为东明先生的唱段已经是巅峰,之前还是听过她的名字,所以,她再出来时,主持人说她唱荀派时,没有抱太多的希冀,甚至我想趁着她唱的功夫去个卫生间。

她银发,80岁,穿了件银灰的坎肩,戴着戒指和玉镯。很安静。台风是凛凛的。但眉眼间却自有一种风情,那风情亦是难掩。不是女子的薄薄的风情,亦不是荀派的妖妖的风情,哦,不是的。

她开口唱了:“顾影伤春枉自怜,朝云暮雨怨华年,苍天若与人方便,原做鸳鸯不羡仙。”她只唱了这四句。这四句足以致命了!慢板,要人命的慢板。声音,要人命的声音。

〔6〕我呆了,从她一张嘴我就呆了,从她唱出那个“春”字来我就呆了!甚至,连眼泪都觉得多余的,连鼓掌都忘掉了,不仅仅是我。很多人忘记了鼓掌,醒过来才发现是惊梦一场。

活到半生,这是我听到过的最好的一段唱!

每个音符都是一把温柔的小刀,毫不客气地把一颗心割伤。每个低回婉转处都足以让还向往爱情的人私奔或者与之同生共死。怎么那么忧伤呢?像一滴绿色的可以把时光的染绿的水。怎么那么妖媚呢?只想找个好人好好爱一场。怎么那么妖娆呢?只想永远留在此时此刻的长安!

〔7〕“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这几个字出现在眼前,用以形容眼前的老伶人多么恰当。

我甚至不知道她是谁,她来自哪里。

年龄越长,越难以被击中了。我们看到的那些速度过快、整体包装的、充满塑料气息的、乏味的事物越来越多了。心麻木得离着死亡很近了—你有多久没有落泪了?包括看那些催泪的电影,包括那无休无止的煽情,你只觉得是一场游戏。

可是,突然就这样忍不住想哭了。

看着台上的她再唱《玉堂春嫖院》,泪流满面了。

〔8〕虽然唱的是行云流水的流水板,虽然是《玉堂春》的嫖院,可是,眼泪仍然那样放肆,好像有理有据了,好像小半生就应该为遇到这样一段好荀派痛快哭一次了。

二十年前,有一个男同学喜欢京剧。他买了一盒7块5的磁带给我,里面全是流水板。开始的时候我把它随便放到一堆磁带里,仍然听齐秦、王杰、齐豫、迈克尔杰克逊、罗大佑、枪与玫瑰……后来寂寥时听了这盘磁带。《三家店》《武家坡》《锁麟囊》《龙凤呈祥》《红娘》……仍然不是那样热烈的爱,但京剧是一粒野草般的种子,种在一个少年的心里。

〔9〕二十年后,在长安听到这段流水,潸然泪下。连怕被别人笑话难堪的心思全然没有,只听得心里咚咚有什么在响,像风箱一样,呼啦呼啦地拉着,整个过程,悲欣交集了。

那场全是老伶人的演唱会完毕,忙去打听她的名字。

黄氏少华。

又去百度。

极少的资料。黄少华,1933年生人,九岁习艺,专攻荀派表演艺术,先拜京胡名家朗富润先生研习荀派声腔艺术,又拜荀慧生先生求取深造,允文允武,能戏颇多,深受观众青睐。晚年于石家庄市京剧团退休。

没有视频,一段也没有。

去中国京剧艺术网曲库中找她的唱段。没有。一段也没有。

〔10〕几年前写过一篇文章《如果春天去看一个人》,说的是要去南京看新艳秋,她一直偷学程砚秋,和程唱对台戏,但她唱得真好。她是真的把程派看成情人一样对待。但她在程派里没有名分没有地位。张火丁跑到南京去和她学戏,宾馆里租了两间房子,一间新艳秋住,一间自己住。有的时候喜欢张火丁的主要原因还是喜欢她的人,她对戏有一种痴的境界,别的演员是不会跑去和新艳秋学戏的,一个没有势力的老伶人,没落到如此,谁去?但是,火丁去。

〔11〕一直想去看新艳秋,未果。结果听来的是噩耗,没来得及去看老人,她仙去了。

这样的遗憾不想再有。

于是果断决定去看黄少华先生。

以为她退休在石家庄,一定会在石家庄。自以为是地去了,寻遍很多人问她,说没有在石家庄,有说在天津的,有说在北京的……从省文化厅老贾那里得到了她的电话。

一直舍不得打。

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似的。

但到底打了。“你是?”她问。我说:“我是您的戏迷,您在哪里,我想去看您。”我就是这样单刀直入的,意义明确:我想去看她。

“那你来,我等你……”她声音显然不如唱戏好听,略带暮气,可仍然是好听的,唱过戏的嗓子,不一样。

〔12〕“我住天津河西区黄纬路四马路军民里……”开始我听不清,我说能让您孙子或孙女给我发个短信吗?她支吾了一下,又说了几遍,我以为她孙子或孙女不在家,但这个地址还是记下了。这个地址像印在心里了,很少能记得这么清这么死这么牢的。

去的那天风大天冷。2012年11月30日,小言开车。小言是骨骼清奇的女子,眼睛特别大,又深陷进去,总有混血的嫌疑。但是她果敢善良,又爱好广泛,喜欢旅行、画画、篆刻,车里还备了篆刻刀子。那天长安大戏院她也在,她之前对京剧并不喜欢,但那天之后,她说自己喜欢了。至少,喜欢黄少华老先生的荀派了。

〔13〕“那是我听过的最美的荀派了,”我告诉小言。

虽然有导航,还是在天津小胡同里绕来绕去好几遭。天津就这样好,市井气极浓,浓得和天津话一样,听着绕梁十八弯,往上翘的,可自有它的动人。天津话亦像荀派,婉转是表面的,其实骨子里全是自己的媚与妖娆。天津那些胡同不同于北京的胡同,北京的胡同大气,但地气不足。天津的胡同,随便一家可能是冒着热气腾腾的煎饼、水饺、肉饼……店铺不大,可是闻香下马,让人想立刻去吃上。

〔14〕风大,冷,风像刀,削着脸。生生的冷。北方的冷干冽干冽的,我发了微博说来看黄少华先生。很多人留言:给先生带好,她能把人迷死,八十岁还能把人迷死,特别是眯起眼睛唱戏时,黄先生才是真正的荀派……迷死人了。因为冷,没再打先生电话,怕她冻着,一步步寻了去,问了至少二十个人,终于问到了。

25门。老房子。76年大地震后盖的。灰败的墙,有的地方裸露着电线。

是三楼,拾级而上,看到杂物堆积的楼道。各种各样的东西被堆得到处都是。楼梯结构不合理,一楼四户,八十年代的简易防盗门。亦去过京城戏曲名家的房,三环内,装饰气派,房子要千万。而她住这里,像贫窑。或者贾樟柯电影中暧昧不明的小城之味。

〔15〕上得三楼,只觉得那最里面的一家是她的家。

敲门,露出一张脸,果然是。

寒气裹紧了屋里,过道既是厅了。小小的两室。一卧室仅放一张床一个桌子,另一个卧室向阳,放稍微大点的一张床,一张桌子。三十几平方米。

“您的家人呢?”我冒昧地问。

“我一个人住,”她说,“老伴去世多年了。”

“没和儿女一起住?”我又问。

“我没生过孩子,没有孩子。”她淡淡地说。

呆了的是我,愣了的也是。好像空气中凝固了什么似的,小言后来说,我那时脸上的表情怪极了,像被什么打了一下。疼。对,是疼的表情。

〔16〕刹那间的心疼,潮水一样涌来……我还让人家孙子孙女接电话发短信。她一个人。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听着自己的戏。八十岁了,身边无人,如果不是出现在重阳节的演唱会上,我永远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这个叫黄少华的老人,永远不知道有人可以把荀派唱得这样魂断绕梁。

一时无语。老人给我们坐水沏茶,我把楼下超市买的黑芝麻糊藕粉放到桌子上,她客气着:“不用给我花钱的,不用的。”语调是讨好而内敛的。胜芳产的玻璃钢桌子,有一个鱼缸,鱼缸里只有两条小金鱼,游来游去。“做个伴儿。”她说。

阳台上种着花,不名贵的花,小桌子上供着佛像。“我信佛。”她又说。

〔17〕窗外是她亲手扎的风车,五颜六色,在寒风中转着。“闲着也是闲着,扎个风车。”有人传说她会画画,还会剪纸雕刻,她说:“我没上过学,不认识字,后来先生让我看剧本,我说不认识字,可是先生说一定要让我看,渐渐就认得字了……”

墙上有她的剧照。和荀先生的一张特别让人注目。荀慧生先生坐着她站在旁侧,像一株清淡凉菊。穿着朴素淡然。

最喜欢的是她十六岁的那张黑白照片。

十六岁,她挑班了。出落得俊俏动人,眉眼之间却全是静气。立领的衣服,两条粗辫子落在胸前,眼神干净地看着前方,眉宇之间让人心生喜欢。“真美呀您。”小言说。

〔18〕“老了,老了……”她说。

“怎么没生个孩子?”问她。

“你不知道唱戏这一行,早些年练功狠,历假也不准,肚子老疼,不爱怀孕……”

裴艳玲先生说戏是她的天戏是她的命,可是她仍然有两个女儿。可是黄氏少华先生有什么—“文革”中她差点被害死,索性不再唱戏,“文革”后去了石家庄京剧团,只是一个地区的京剧团,没唱几年,退了……退了回到天津,老伴是天津的,从前住比较富裕的和平区,后来为给老伴看心脏病和外甥换了房子。

〔19〕“你应该找个保姆……”我小声说。

我心里想的是,她都80了,万一……毕竟只有她一个人。

“我们河北区这边收入都不高,没人找保姆,我还行,病了去医院了就叫学生,我有学生……”

她给我们看过去的老照片,她可真美。不论那时,还是现在。她还是说身体:“身体不行了,左眼白内障,做手术失败,失明了,右眼不敢再做了,如果再做,就去同仁……”

到中午了,去吃饭,她执意要请我们,从抽屉拿出一把钱,不过二三百,从柜子里拿出羽绒服,白色的。很少看八十岁的老人穿白色的羽绒服。很扎眼,但真的很好。

〔20〕风仍然大,天寒地冰的。

我搀着她在风里走。小言在后面给我们拍了很多照片。风吹在我和她的脸上。我们迎着风走。

“我平时就一个人待着,看电视,自己鼓掏点吃的,听听戏,挺好的……”

她看不到我的眼泪在冬天飞着。

走了很远,到了一个不错的酒店,在大堂吃。三个人,点了几个菜:素烧豆腐,素炒青菜……馅饼,番茄鸡蛋汤。她不吃肉,都是素的,低头吃,几乎都不说话。

我去结了账。120。

“下回家里吃,我们包饺子吃。”她说。“嗯。”

打包的时候她把餐巾纸一张张抽出来,“两块钱一盒买的,甭浪费了,带着……”她放到我的包里,“擦个手什么的用。”

〔21〕回去的路上不一样,路过天津美院和海河饭店,还有大悲禅寺。“这里初一十五烧香的特别多,信佛挺好的。”她侧过脸的刹那,我看到她的老年斑,在阳光下闪着异样的光。

回到家,来了串门的,广州大学的一个男子喜欢黄先生的荀派来看她,还有和平区工会的一个男子,来学程派。

“您也会唱程派?”

“会的,但不如荀派唱得好。荀先生告诉我们,男旦唱旦要夸张,特别是荀派,因为毕竟是男人唱,不夸张不媚。可是女人就不能再夸张了,女人本来就媚的,不能把荀派唱成小花旦,满场耍,那不行,要唱成大花旦……”

〔22〕广州大学的男子提出要和她合影。

她扭转身去卫生间,“给脸上色儿,要不太难看……”再出来她涂了口红,端坐在椅子上,一看就是唱过戏的范儿。那口红忽然显得春意圆满,不急不倦的人生,走到八十岁,因了照相还要去涂口红,也算喜悦。

我也去了卫生间,狭小的只能进一个人。蹲式厕所,要扭开老旧的水龙头才能冲水……她还蹲得下吗?毕竟八十岁了。

太阳往下落了。屋里的温度渐次往下降。

“12月31日是我的生日……”她像是自言自语。

“我们来。”小言说。

“一定来。”我看着她的眼睛说。

她把头扭向阳台上那些花:“你们再来的时候,这些花就都开了,我们那天就包饺子吃。”

我行我素

〔23〕一直以来,我想写她。

她太美,看一眼,但觉得失了魂,即使是我,如此要求完美的人,我亦认定,她美到心惊。

但我迟迟不下笔,越读她越爱,她并不是太讨好的女子,因为过分美丽,所以,过分危险。

非常美,又非常罪。

写她时,我常常想起这几句话来,她是生来的戏子,伶人之中,她具有天生惹是生非的气质。她和别人气场如此不同,她的美具有侵略性,让所有女人不舒服,人缘次是正常的,因为她从来招摇放肆。

〔24〕言慧珠,言菊朋的二女儿,天生丽质,梅兰芳最得意的弟子。我看过一张她和梅兰芳的合影,两个壁人,绝色倾城。

她一出场,满场皆惊,高挑靓丽,气质高贵,有一种凛冽和自傲。她有清高与骄傲的资本,不仅国色天香,而且嗓音动人。她唱压轴《女起解》,她父亲唱大轴,她唱完之后,观众走了一半,连她父亲都嫉妒她,一病不起。

她不管别人,一意孤行,我行我素。

开会时,所有人坐定,她才缓缓进场,裘皮大衣,高跟鞋,大波浪卷发,法国香水,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不能当她不存在。她有自己独特的气场,足以勾引男人,足以让女人自卑。

〔25〕她活得这样浓烈,是一朵荼靡花。只觉得荼蘼这两个字分外生香,叫起来都有一种堕落的美,让人心猿意马。

言慧珠艳丽,壮观,白,而且大。多么像这朵花,秋天的最后,才是青跗红萼,一片惊艳。

就连她的爱情,亦是这朵花。两次爱情,两次婚姻,她全力以赴,心中有饱满的爱情,无处可放,总是遇不到对手。她的爱情太过浓烈,过分地想投入,所以,会变得冰凉。

与白云,算是冰与火的缠绵。他与她,本是相似的人,因为太过相似,都太招摇,所以,注定会灭。白云是那个年代最飘逸最俊朗又最靠不住的男影星,她烧过一次,化为灰,但从不抱怨,她宁愿为爱情烧一次。

〔26〕再遇到俞振飞,她又动心。

他长她二十岁,她不嫌。她有自己的考虑,俞振飞名声和地位都比她高,当年最红的小生演员,如今的上海戏剧学校的校长,曾和梅兰芳和程砚秋合作。我收藏了程砚秋和俞振飞的一张老照片,经典剧目《春闺梦》。她这段爱情,有势利的因素,可也动了真心。

两个人一起从上海到北京拍《游园惊梦》,俞振飞的柳梦梅,梅兰芳的杜丽娘,言慧珠的春香,这是绝配。他和她住北京饭店,那时,她就动了嫁给他的心思。

〔27〕她每天找他聊天,他给朋友打电话:我烦死了,她天天来找我。几个月后,俞振飞又给这个朋友打电话,我要和言慧珠结婚了。

这就是言慧珠,永远不和别人不一样,她依旧张扬,靓丽,作为上海戏剧学校的副校长,她没有校长的样子,依旧是黄色的大衣,明亮的大卷发,黑色的丝袜,学生们都停下来看她,她照样我行我素。

1961年12月,由她和俞振飞带队的“上海青年京昆剧团”访问香港并举行公演。在香港,言慧珠的“明星意识”一下子又被唤醒了。香港,这是多么适合她的地方,如此纸醉金迷,如此让人沉醉,于是,她又活了!

〔28〕那几天的言慧珠,不仅烫了当时最时髦的发型,还在后台当场找来裁缝,为她量身定做短旗袍。珍珠项链、翡翠钻戒又再度回到了她的身上、手上,她又回到了从前的言慧珠,这才是她,美到天然,美到纯粹,美到惊人!

那年她已经42岁,风华绝代,玉貌朱颜。她哪里像一个42岁的女人?她是幼稚的,没有体会到张扬背后会面临的险峻,在当时的环境下,她不懂得收敛与改变。

懂得收敛与改变就不再是言慧珠了!

〔29〕它挣扎着开,最后的光芒,这样让人感觉到努力,我喜欢这怒放,哪怕只一瞬。如果是爱情呢?爱情如荼蘼,也开过一季,挣扎过一季呢。

她没有遇到懂她的男人,无论白云还是俞振飞,他们不懂得她,不理解她,甚至配不上她的狂热和浓烈。她是为自己一个人燃烧,烧得炽烈,烧得自我。

所以,她选择了先行离开。

这是她必然选择的一条道路,她一生唯美,美到不能原谅自己的生命里有瑕疵,这是她一生中的第三次自杀。她个性强烈,不能容忍过错或瑕疵,遇到不顺心的事情,首先想到逃。这也是言慧珠,她只能完美,只能美到惊心。

〔30〕造反派把言慧珠塞在灯管里、藏在瓷砖里、埋在花盆里的钻戒(多达几十枚)、翡翠、美钞、金条(重18斤)、存折(6万元)都掏了出来,甚至连天花板都捅破挑穿。

言慧珠一生唱戏的积蓄,顷刻成空。

1966年9 月11日,她用一条唱《天女散花》时使用的白绫,以言慧珠的方式,以决绝的方式,和所有人告别。她活得比所有人超前,包括她的人她的艺术她的爱情,她太浓烈,怎么可以容于一片平静的水中?

言慧珠的一辈子活得太超前了,时代跟不上,历史不允许,她没有生路!有人这样说她,我听到后,只是难过和惆怅。

〔31〕前几天我去霸州的李少春大剧院,参观李少春纪念馆,那里面有一张五十年代的名伶合影,所有男人穿中山装,所有女人穿列宁服,这里面的人包括梅兰芳和程砚秋,只有她,也只有她,穿着貂皮大衣,烫着大卷发,坐在边上,那么骄傲,又那么寂寞!

言慧珠,她是为美而生存的女人,她提前生了一百年,所以,她也寂寞了四十七年!

可萌绿,亦可枯黄。即使黄了,言慧珠,也黄得这样惊心,这样惊魂!


《在薄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着》

01 隐士 324679 / 02 觉悟 山僧 903693

03 在薄情的世界里深情的活着 313659

04 琴人/松风停云 602139

05 小镇姑娘/植物女子 636145

06 俱是东坡意/旷日持久的深情与孤独 353273

07 不是她而是风/我行我素 本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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