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郁宁公主最后一次进京,正是隆庆十七年的第一场雪。那年的雪下得特别大,景德宫外的雪没到脚踝,到了夜里,风停雪止,朗月凄清,闭上眼睛仿佛能看到雪从枝头跌落,细碎的簌簌声在那寂静的深宫里分外刺耳。宫外隐隐约约传来踩着积雪的脚步声,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缓缓踱步回来,好像在留恋着什么,徘徊不去。
皇上着人洒扫景德宫,又添置了许多摆设装饰,小公公们私下揣测皇上此举的用意,景德宫已有十几年不曾有人居住,原先这院落的公公、宫女们都已老了,或者出宫,或者去了别处,新来的宫人不知道这里原先住着什么人,知道的人也不愿意多讲,只让他们别多问。
我是宫里的老人了,自元嘉末年起便在宫里做事,宫人们问我景德宫的事,我便说:“有人要住进来。”
小公公打趣说:“不会是郁宁公主吧。”
话说完,自己也打了个寒战。
这次进京的,是郁宁公主的棺木。公主外嫁易王,为易王妃,本应葬在封地,但皇上称,公主为先帝独女,最受先帝宠爱,死后也须入皇陵,随侍先帝于地下。易王无奈,只有遵从,因卧病不起,着世子刘熙送郁宁公主进京。
02
“听说郁宁公主是帝都第一美人。”那些小公公年岁不大,不曾见过公主本人,只听流言猜测公主的美貌。“当年多少王孙公子拜倒裙下,公主却是心高气傲,一个也看不上。”
小宫女说:“一个女子,若心里有了人,旁人再好,那也是与她无关的。”话语中透着苍凉。进了这深宫,旁人再好,也是与她无关了。
我蓦地想起郁宁公主的眼睛,漆黑却又明亮,笑起来眼波流转,顾盼皆是风情。只是她很少笑,尤其是随着年岁的增长,她的眼里渐渐多了一丝淡淡的悲哀与苍凉,十六七岁少女的眼中是不该有这样的情绪的。她是先帝最宠爱的女儿,这份宠爱超过了对大皇子和二皇子的期望,当时甚至有流言说,先帝会立公主为储君,毕竟女帝的先例,在王朝不是没有,甚至可以说很多。流言甚嚣尘上,朝中党派分立,各自为政,三分了元嘉末年的朝堂。
“这么算起来,公主已有十七年不曾回帝都了。”小宫女算了算,讶异道,“是啊,公主自隆庆元年离京,便不曾回过帝都了,这也太奇怪了。”
“有什么奇怪。”小公公解释道,“公主同藩王,不经传召不得回京。当年郁宁公主是大皇子党,支持大皇子登基,对咱们陛下斩尽杀绝,结果大皇子落败,陛下登基,这梁子是结下了,怕是陛下也不愿意看到这个妹妹吧。”
03
我轻咳两声,打断了他。“你们都在这碎嘴,不用干活了吗?”
宫人们打了个寒战,终于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了,四下里看了看,默默回去做事。
这屋子里太过压抑,我走到院子里,看到宫人们正在扫雪,昨晚又下了一夜,天地间只剩一色雪白。
“淳公公,淳公公。”一人唤着我的名字小心翼翼走来,生怕滑倒,到了跟前,他赔着笑脸说,“陛下召见您呢,让您现在就去一趟。”
“苏公公客气了。”他是陛下跟前做事的人,离大内总管只差一步,原不必对我这么和颜悦色、客客气气,会这么做,只怕他也知道了我过去的身份。
苏公公引着我慢慢走,又回身过来搀扶我,压低了声音说,“易王世子今天下午便会到城门外,陛下怕是要让你去迎接了。”
我斜看他一眼,笑着说:“苏公公也会揣测圣意了。”
苏公公也是低着头笑:“小人侍奉陛下不过几年,不比淳公公,哪里敢揣测圣意。”
04
几年?大概是年纪大了,越早的事记得越清楚,越近的事反而越模糊,我只记得自己入宫那时,皇子们年纪都还小,公主圆滚滚的身子,跟在哥哥们身后摇摇晃晃地跑,好像随时会摔倒在地,让人看着都替她捏了一把冷汗。那时我才被告知,从今往后,她便是我要舍命保护的对象。
公主不满周岁便丧母,大概也是因此,先帝对她分外怜惜,便把她带到跟前照顾,有时上朝也带着她,让她坐在膝上接见群臣。群臣三呼万岁,声音太大吓着了她,她小拳头紧紧攥着先帝的衣襟,哭得小脸通红,先帝一边哄她,一边对群臣瞪眼,喝了一声闭嘴,文武百官面面相觑,惶恐又茫然。
三朝元老们看不下去,联名上书,认为先帝此举有违礼法,数次下来,先帝无奈,只好将公主托付给端庄贤惠的年妃,也就是二皇子的生母。
那一年公主不满三岁,二皇子刚刚八岁,这么一算,我进宫也有三十几年了,当年的二皇子,如今也已君临天下,有了自己的皇子了。
苏公公通报过后,领我进了内室,陛下隔着屏风接见我,声音有些沙哑。“淳意,她回来了。”
“是的,陛下。”我跪倒在地。
“当年,是你送她离开的,现在,你去接她回来吧。”
我曾以为,陛下会亲自去接她,但可能是我不够了解他,或者不够了解帝王家的感情。郁宁公主在陛下心中,是承受不起的沉重,难以面对的回忆。
我送郁宁公主出宫的那一年,是元嘉二十一年,也是先帝驾崩的那一年。
05
那一年,注定是多事之秋。秋声将尽的时候,先帝就病倒了,太医院集体沉默,朝堂上波诡云谲,似乎是要变天了。大皇子和二皇子都想进宫服侍先帝,但先帝屏退左右,只见郁宁公主一人,几乎所有人都以为,王朝会再次迎来一个女帝。
大皇子一党慌了,但是他本人似乎不急,仿佛胜券在握,尽管许多人都不看好他,毕竟就算不立女帝,郁宁公主与二皇子的关系更为亲近,先帝榻前,她也会说二皇子的好话。大皇子自小调皮跋扈,喜欢欺负最小的妹妹,二皇子温良体贴,对她最为照顾。公主五六岁时,最喜欢被他牵着手上书房,仰着头奶声奶气唤他二哥哥。二皇子教她提笔写字,教她骑马射箭,陪着她一天天长大,直到后来,她不怎么叫他二哥哥了,而是客气而疏远地行了个礼,淡漠地称呼他一声:“二皇兄。”
那一日,我便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看到她擦身而过后,二皇子握紧的拳头,还有苍白的脸色。少年漆黑的双眸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痛楚,片刻后,抬眼看向我的所在,用沙哑的声音说:“保护好她。”
到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二皇子并不像外界想象的那样文弱,至少他能察觉到我的存在。我不是宦官,是暗卫,是宫里培养的死士,不见天日,潜伏在暗处保护着皇室成员的安危。保护公主,这件事我做了十几年,从未出过差错,但那一日二皇子突然出声提醒,这让我意识到,可能危险近了。
——保护好她。
不知道说出这四个字的少年,在当时有没有想到过,将来伤害她的,正是他自己。
06
我抬眼看向屏风,只看到屏风上模糊的人影。上一次见到他是十三年前的事了,那时公主在封地生下世子刘熙,我回宫禀报,他在屏风后沉默了许久,问了一句:“她还好吗?”
这让我想起公主临走前说的话,于是我问他:“陛下是希望她好,还是不好?”
我知道自己僭越了,他没有怪罪我,苦笑着叹了一声,说:“你退下吧,以后就在宫里颐养天年,不用再帮朕看着她了。”
那之后,我便成了这宫里最没用的人,看着景德宫,送走一批批老人,直到自己也成为老人。我终究没等到景德宫的主人回来,其实在送她离开帝都的那一天我就明白,她这一辈子再也不会回来了。
除非她死。
易王世子今年十三岁,清俊秀雅,稚气未脱,却不像公主,更像易王。少年面上带着一丝风尘仆仆后的疲惫,略微腼腆地向我点了点头,说:“是淳公公吧。”
我有些诧异他竟知道我的名字,世子像是看出我心中所想,微笑着解释:“我母亲生前提到过您。她说她有一个近侍,名叫淳意,当年拼死救过她的性命,导致右眼失明。母亲说,如果进宫后见到您,就代她向您问好。”
我抬手摸了摸右眼上的伤疤,笑了。
07
“世子一路辛苦了,请随我来。”我向他身后扫了一眼,马车跟了上来,世子对我说道:“车上装的是母亲的遗物,母亲的字画,还有她常用的衣物、首饰。”
“公主这些年,过得好吗?”我忍不住问出那个问题。
世子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略微思索了一下,才微笑着点了点头:“应该是很好的吧。”
应该?我疑惑地看着他。
世子苦笑着摇了摇头。“母亲的心思,我实在不懂,但从未见过她流泪悲伤,也不曾见过她生气痛苦,她总是微笑着,父王待母亲也极好,那母亲应该也是觉得快乐的吧。”
她快乐便好……
安排世子一行人住下后,天色已经快暗了,宫里派了人来,说是要先接公主入宫。世子以为于礼不合,但来人态度坚决,也只好服从了。
我安慰世子道:“当今圣上对公主极为疼爱,还请世子放心。”
回宫后,我直奔景德宫,景德宫外一个人也没有,里间仅一点微弱的烛光,轻轻摇曳。
我平复了呼吸,轻轻敲了敲门,压低声音道:“陛下,夜深了。”
许久之后,里间才传来一声:“你进来吧。”
08
时隔多年,我终于见到了如今的陛下,烛光明明灭灭,映着他清癯的侧脸,鬓角已有了些许花白。他微仰着头。看的是墙上的一幅画,画中女子眸如秋水,色如春花。
“我已有十七年不曾见过她。”他说,“淳意,我失去她和拥有她的年月一样长。”
我沉默地跪着。
“你说她现在会是什么模样呢?”他问,却也没有指望我能回答,因为我和他一样,这么多年不曾见过她。
而如今她已在他身边了,回到了这景德宫。
只是化成了灰。
她不愿意见他,也不愿意让他见着。
我说:“公主长得极像生母,想必若活着,也是当年元妃的模样。”
“她便是她,没有人能像她,她也不会像任何人。”陛下沙哑着声音说。
窗外又传来那流连不去的脚步声,陛下说:“淳意,你听到了吗?是不是她回来了?”
他怎么不明白,她不回来了,再也不会。
可他总是不愿意明白。
09
先帝驾崩的那个晚上,他把她拉到角落里,逼问她为什么,为什么选择了大皇子。
“三妹,若你愿意,我也可以支持你登基称帝,但为什么是大哥?为什么?”
“为什么不能是他?”她歪着脑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皇兄,这位子,谁有本事谁坐。”
“在你眼里,他比我好?”二皇子攥紧她的手腕,紧紧抵在墙上,“这么多年来,我对你……”
“皇兄!”她厉声打断,一把推开他,高高扬起下巴,冷眼看着他。“我知道你对我好,也知道你为什么对我好。称帝,我没有资格,也没有野心。皇帝这个位子,大皇子适不适合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坐上这个位子的,绝对不能是你!”
“谁说你没有资格?你以为自己对他没有威胁吗?你以为他当上皇帝后会放过你吗?”他踉跄着上前抓住她的手臂,“大皇子眼中,不容有沙。”
“真好笑……”她勾起唇角,“说得好像你就会给我活路似的。”
“我怎么可能伤害你?”他瞳孔一缩。“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你不会,你母妃呢?”她挣脱他的手,冷冷道,“我不是当初年幼无知的小女孩了。”
10
很早以前就有人告诉过她,这宫里没有无私的好,别人待你好,定然是别有所求。那时她觉得二哥是不一样的,他对她的包容和宠爱是无条件、无所求的,和父皇一样,他也是她的依靠。
直到有一天,太子找到她。
“你真傻,别人对你好你就什么都信了。他不过是想利用你罢了。父皇对你的宠爱有目共睹,他对你好,只是为了利用你得到父皇的青睐。”
“信了你我才是真的傻。”那时她对他的信任坚不可摧。
“如果我有证据呢?”
“什么证据?”
“呵呵……你以为你母妃是怎么死的?你以为年妃是怎么当上年贵妃的?难道你就没有怀疑过你母妃的死因?”
那一次,太子没有说谎。
她的母亲元妃是先帝微服时邂逅的民间女子,带回宫时她已有身孕,先帝从未那样宠爱过一个嫔妃,甚至许诺只要她生下孩子便立为储君。这让已有皇子的两位娘娘坐立难安。元妃临盆在即,却因食物中毒动了胎气,太医院忙了两天两夜,小公主才诞生,但元妃元气几乎耗尽,靠着名贵药材吊着一口气,不久后就因病逝去。
11
宫里大部分人都怀疑是大皇子的生母所为,甚至先帝也有这样的疑虑,因此才将公主托付给端庄贤惠的年妃。但太子给出了确凿证据,证明是年妃下毒害死她的母妃,嫁祸旁人,然后将公主接入自己宫中,如慈母般将她带大,受到先帝青睐,扶为贵妃。
“难道你还相信,二皇子对你好,真的别无所图?”太子冷笑。
“那你呢……”她沉着声问,“你的图谋又是什么?”
“二皇子若登基,年妃不会让你我活下来。我若登基,保你一生富贵荣华。”
从那时起,她便成了太子党,二哥哥成了皇兄。二皇兄不知道的是,她对太子真的没有威胁,因为她不可能成为储君,即便父皇愿意将皇位传给她,她也不会接受。
因为她根本不是真正的金枝玉叶。
“我与你母亲,其实很早就认识了。那时她才十岁,小我三岁,随父亲进京赶考,后来她的父亲,也就是你外公高中进士,被我收为幕僚,我才第一次见到她,那样聪慧温婉,不卑不亢。我十三岁时遇见她,十六岁时想立她为后,但后来由于政变,他们一家被流放,我暗中斡旋,托人照看,不料还是失去音信。直到后来微服出巡,无意中与她重逢,她却已嫁做人妻……那人,便是当初我派去照应他们的侍卫。他为了救她身受重伤,她为了报恩以身相许——至少在当时,我以为仅仅是报恩而已。可是我错了……长久的共患难,她对他早已种下情根,我是皇帝,又算得了什么呢?”
一个女子,若心里有了人,旁人再好,那也是与她无关的。
12
“你生父过世后,你母亲才发现有了身孕,我不放心她一人在外,便罔顾她的意愿,接她回宫,没想到却害了她性命。我答应过你母亲,让你这一生平安顺遂,喜乐安康,但在这权力的旋涡里,我已渐渐失去了控制……我去之后,你两个兄长不知道还能否如我这般待你。二皇子与你感情甚笃,想来是不会为难你的……”
“不!”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难道你还相信,二皇子对你好,真的别无所图?
太子的话言犹在耳。
那一个晚上,帝都如死一般寂静,好像所有人都预料到了什么——明天是新的一天了。
那一个晚上,第一场冬雪悄然而至,也如隆庆十七年那样,堪称壮烈。
钟声在三更撞响,宦官扯着嗓子喊——皇上驾崩!
这一场雪,来得正好。
门开了,阶下跪着百官,等待着元嘉帝最后一道圣旨,决定他们未来服侍的陛下是谁。
那夜里只听到风卷着雪花吹过的声音,还有自己的心跳声。
月光似脸色惨白。
13
她刚想开口,便听到远处传来马蹄声,越来越近。
百官惊慌了,回身看去,只见京畿营的人迅速包围了全场,明晃晃的长枪对准了他们。
“是大皇子的人!”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
京畿营是大皇子的势力,大皇子一党顿时遭到群臣的怒目而视。
公主昂首而立,厉喝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京畿营一人答道:“提防有人作乱,保护公主安全。”
“混账!这里会有什么乱!还不快退下!你们想逼宫谋反吗!”人群里吵吵嚷嚷的。
有人低声问:“难道是传位于二皇子?”
就在这时,又一阵马蹄声响起,马蹄声还未近,便有人高呼:“墙上有弓箭手!”
人群又慌作一团。
墙上一人高声道:“大皇子密谋造反,已被包围,还不束手就擒!”话音一落,手一挥,箭如雨下。
14
郁宁公主在侍卫的保护下离开,临走时回头看去,只见大皇子一党死伤惨重。
“二皇子在哪里?”她拉住身边的侍卫问。
那人低头不语。
“刚刚那两拨人都是二皇子的人吧。”公主冷然道,“这般做戏栽赃,倒是和他母亲一副德行!带我去见他!”
“二皇子吩咐,一定要保护好公主的安全!”侍卫坚决道,“公主请跟我走。”
郁宁公主沉默看了他片刻,缓缓跟上,却在拐角处趁侍卫一个疏忽脱身逃开,翻身上马,向东门方向奔去。
二皇子若要调动兵力,必然从东门进!
京畿营是大皇子的势力,会配合二皇子的人马演戏,定然是得到错误指令,大皇子身边有二皇子的奸细!
看,他并不是你温良无害的二哥,他处心积虑要砍断自己的手足,他怎么可能会无故对你好呢?他的图谋,难道还不清楚吗?
15
东门外,喊杀声震落了枝头上的雪。
“大哥,你我之间的事,不该把三妹牵扯进来!”
“哈哈哈!三妹?你也有脸叫她三妹?你母妃害死了她的母妃,你也没对她安什么好心!我当她是妹妹,你当她是什么?二弟,这宫里,没有谁比谁清白!”
“你说什么?我母妃她……”
“今天能活下来的只有一个人,你要不要和我赌赌看是谁?赌注就是你的头颅!”话音落,长枪起!
那一夜雪花纷飞,下了整整一夜,掩埋了所有骨肉相残的痕迹,那雪地埋葬了尸骨,还有野心。
而景德宫里,温暖祥和,与世无争。
“父皇的遗诏在哪里?”二皇子的声音如清泉,如山风,温柔地拂过心扉。
床上的人闭着眼睛,静静躺着,他知道她醒着。
“三妹,大哥已经走了,你还在倔强什么?”他走到床边,将她笼罩在自己的阴影里,俯下身去轻轻揉着她的发心,仿佛她还是五六岁时的小公主,需要人宠,需要人哄。“我没有想过,有一天你会帮他和我抢,如果你要这个位子,你开口,我也会帮你的。”
“你是不是不信我?”
她像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听不见他说的每一个字。
16
“还记得小时候你总是跟在我身边,我走到哪你都要跟着,我不见了你就会哭。你天生聪慧,却不用功,总要我陪着你才愿意看书。七八岁开始学画,师父夸你天分极佳,你兴致上来,便把我屋子里的屏风字画都涂上了色彩,然后看着我笑,你那样笑着,我便舍不得说你了。父皇说,这怎么行,不能这样黏着哥哥,以后总是要嫁出去的,渐渐地,就把我们分开了。你又偷偷跑了出来,让我带你骑马、射箭,父皇发现了,罚我关禁闭,你送了食物给我,陪我一起跪。三妹,那年你十岁,你还记得吗?”
她睫毛微微一颤。
“你及笄后,父皇要为你寻一门亲事,但朝中亲贵你都看不上,只拉着我的衣角躲在我身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他的眼神柔和起来,坐在床沿上,握住她的手,“你说,没有人能像二哥那样对你好。”
“三妹,二哥会照顾你一生一世,为什么你不肯信我?”他俯下身,贴着她的额头。
她蓦地睁开眼睛,那样近的距离,睫毛似乎扫过了他的眼睑。
“如果我说,没有遗诏呢?”
他眼神一动。“没有遗诏?”
“有没有遗诏又如何呢?你可以杀了我,那么,你就是唯一的继承人了。大皇子的人已被你清理过半,你手中还有兵权,即便遗诏上写着立我为帝,那又能如何?”她用嘲讽的眼神直视他,“你还怕别人口诛笔伐吗?”
“我怕的从来不是那些!我不会杀你!”他逼视她,有一股莫名的情绪仿佛要冲破胸腔而出,让他血液沸腾,呼吸急促。
17
“皇兄……”她忽地放柔了语气,勾起一抹浅浅的笑,“你如果还有一点仁慈,就放我离京吧。”
皇兄,她叫他皇兄。
这两个字让他害怕,让他有了深深的罪恶感,是他辜负了她的信赖和依恋。
他踉跄着走出景德宫,看到年妃的笑容,带着一丝得意和恶毒,不复以往的温柔良善。
“真的是你……是你毒害了元妃。”
“我不会让任何人成为你的绊脚石。”年妃的目光落在他身后,“听我的话,杀了她,你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是你……难怪她那么恨我,疏远我,原来她早就知道……”
“陛下!你不要被感情冲昏头了!如今朝中可还有大把人支持郁宁公主,如果遗诏上写的是她的名字,那你要夺位就更加困难了!现在杀她是最好的时机!”
“你出去……”
“陛下你……”
“你出去!”他厉喝一声,在年妃惊恐的目光中,又缓缓镇定下来,轻声说,“母亲,我自有决断,你回去吧。”
年妃咬着牙,怨毒的眼神瞥向他身后,然后拂袖而去。
18
不知道什么时候,公主走到了屏风后,静静凝望着他。
“你要杀我吗?”
“我不会杀你,不会伤害你,我承诺过,会保护你一生一世。”他走到她面前,伸手拥住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她。
“天快亮了。”
“是啊。”
“天亮之后,你就是皇帝了。”
“你是这么想的吗?”
“那已经无关紧要了。你还记得两年前我们去上林苑狩猎吗?”
“记得,你脚扭伤了,我背着你走了很远,你在我背上睡着了。”
“二哥……其实那天,我是醒着的。”
他身子一僵。
“二哥,结束了。”她轻轻推开他,“我知道你会当一个好皇帝,你比我们都适合……只是我没得选……”
“对不起……”他望着她,低声说。
“我们都没得选。”她浅浅笑着,“只是为什么是你的母妃……为什么你是二哥……”
“让我去守皇陵吧,皇兄。”
19
那一天,天地一色,她一身白衣,融进了天地之间,站在城墙上,在风雪中看着遥远的东方,许久没有说话。
临别时,她跪倒在地,说:“愿吾皇万岁。”
“你还会回来吗?”他问。
“你希望我回来,还是回不来?”
她转身上了马车,没有看到身后不舍而挣扎的目光。那人对我说:“照顾好她。”
可能她以为,自己的离去和退让会让他不那么为难,会降低自己的威胁,让太后放心,甚至二皇子也这样看自己的母亲,但他们终究低估了一个女人的恨意。一路上,刺客如影相随,我拼尽全力,挡住了两次追杀,伤了右眼,也被公主知道了我的存在。
“你一直跟在我身边?你什么都知道?”她笑了笑,“真奇妙。”
“父皇临终前,你也在角落里看着吗?”她凝视着我,我艰难地点了点头。我们暗卫只是工具,一生只对一人负责,只保护她的安危,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会留在心上,也不能留在心上。
20
但是公主说过的话,我却都记得。
“其实父皇立的是二哥,可是我不想告诉他。”她调皮地吐了吐舌头,抱着膝盖坐在车沿上,看向远方。“二哥比我和大哥都适合当皇帝,我不想让大哥毁了父皇的江山,但二哥登基,我怕是活不长了。”
“年妃不会放过我的,她那么恨我的母亲,那么恨我,我的母亲抢了她的丈夫,而我又抢了她儿子……”她低头抚了抚下唇,眼神飘忽,“她怎么能容许自己的儿子犯下这样严重的错,让我成为他的污点。尽管我与他并非亲兄妹,但在天下人眼里,我们是。”
两年前,上林苑,她伏在他背上,闭着眼睛装睡。他回过头,凝望着她的睡颜,轻轻吻上她柔软的唇瓣。
这样禁忌的感情,不容于世,她只能逃避,逃到皇陵,逃去封地。
她说,皇兄,其实那时我是醒着的。
她说,皇兄,放我走吧。
他是不是会以为,三妹讨厌他,才会想离开他?
21
三年后,守孝期满,郁宁公主下嫁易王,又一年,生下世子刘熙。也就是那一年,我结束了自己的使命,被遣回帝都。
那时候,曾经的二皇子,现在的隆庆帝,已有了皇后。
“易王爱她吗?”
我点了点头。
“她一定很幸福。”
我沉默着。
易王的封地在皇陵附近,外界传说他们偶然地相遇,相爱,最终结为夫妻,成为神仙眷侣,但我知道,不是这样的,易王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公主,因为她从来没有到过皇陵。
我不是一个好暗卫。
公主说:“那箭上的毒是治不好的,当年,她便是用这毒害了我母亲。不杀了我,她不会罢休。”
22
“父皇疼我,是因为对母亲的愧疚,只有二哥是真正待我好,我如何能不知?小时候,我总跟在二哥身边,他其实不喜欢朝中那些虚伪的臣子,但不得不应付他们,投其所好,赠其所需。我问二哥,何必这么委屈自己讨好那些臣子。二哥笑着摸摸我的脑袋,他说,我们都是权力的奴隶,活在这个皇城里,总有些事必须有人去做,不得不去做。他说,只有他的三妹是干净的……而我知道,这样的干净,是因为他无微不至的守护。”公主抱着膝盖,合上眼微笑,“我的二哥心怀天下,有太多的委曲求全,而三妹太任性了……其实我很想恨他,但恨不起来,他对我的好,我相信是真的,但是还不够……这宫里太寂寥了,我需要很多很多的感情,二哥心怀天下,给不了我想要的感情,给不起,我便也不想要了。或许过不多久,他便也忘了我,忘了郁宁了……”她眉心微蹙,“你说……他不会真的忘了我吧……”
“我死之后,让人假扮成我,别让他知道我走了,能瞒多久是多久。你把我的骨灰带回景德宫,我认床,我想家,我想他了……”
“淳意……”她最后一次喊我的名字,唇畔勾起一抹浅浅的微笑,“其实,我不告诉他父皇的遗诏,只是因为……因为……我不想让他知道我有多喜欢他……”
公主,他没有忘了你。
23 杀青段
我悄悄退出景德宫,没有告诉陛下,其实公主早就回来了。我们暗卫的主人,一辈子只有一个,我只为一个人守诺,只听令于一个人。她不想让他知道的事,我会一辈子为她瞒着。
我在景德宫住了三十年了,前半生,我常在宫里听到公主的笑声。后半生,我常在夜里听到若有若无的脚步声,好像有谁在留恋着什么,徘徊不去。
次日,世子进宫,送进来一幅画,说是昨日落下的。
那是公主的手笔,烟柳画桥中,长身玉立,只见背影,却融入了全部的心血和柔情。
大臣们都说,这画缱绻情深中带着一丝哀伤,题字“赠亦山”,这定然是公主病中为易王所画,可见夫妻情深,奈何天不与相守。
陛下细细端详后,红了眼眶,沙哑着声音说——是啊……
亦山者,峦也。
刘峦,是陛下的名。
公主,他终究是知道了。
相关链接:
01 阿拉登的神丁 928443
春日,我们开始幻想 完结篇 (东京梦华录 下)914943 (篇末有全部本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