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是我的中东行——走过卡塔尔、也门、沙特、突尼斯,与形形色色的人相遇,撕开了文明社会的一角。
在卡塔尔,这个富裕却保守的国度,医疗免费,无需交税,女性却依然有着隐秘的困境,移民劳工过着漂泊的人生; 在也门,我与一群“疯子”旅行者闯入战乱之地,在荒凉沙丘与龙血树森林,我们讨论及时行乐的人生哲学; 在沙特沙漠,我们迷路又陷车,一辆白色越野车如同神兵天降,让我感悟命运自有冥冥之中的安排; 在突尼斯,这里物价低到离谱,每天却吃不上饭。
我亲历斋月饥饿,观察宗教与贫困交织的社会图景。 我光脚踩在中东滚烫的沙地上,感受生命的野蛮生长。人性最原始的渴望,或许就是自由以及活着的实感。
我一天都没有饭吃,也只睡了4个小时,走路腿都在飘。路对面的游客从口袋里拿出一块三明治,打开包装,我的鼻子都能敏锐地捕捉到香气,更饿了。
早上到突尼斯,没想到正碰上斋月。从2月28日到3月30日,人们日出和日落之间不吃饭,不喝液体,不抽烟。我走了一天的路,看迦太基遗址,海边蓝色小镇,博物馆。边看边找吃的,路过的餐馆全关门。
“有没有饼卖?”我趴在一家饼店的门口,闻着锅里残余的油香,眼巴巴地问老板。
“6点以后有。”他从冰箱拿出鸡蛋、肉、青菜,在案板上剁着。做饼的面团也揉好了,就是不给我吃。
现在下午4点,我早上5点起床,前一夜在罗马看痛仰乐队的演唱会到半夜才睡。没来得及吃饭就去机场,想着1小时后到突尼斯就能吃大餐,于是傲慢地没在机场吃饭。直到下午4点,我也没吃上饭。
先去的突尼斯市中心,很多尘土和垃圾,街上有粪便的气味。突尼斯人均GDP不到$4000,差不多是泰国的一半。除了几座星级酒店、银行、商业大楼,其他都是矮小破旧的房子,墙皮剥落,阳台晾着衣服。市中心最豪华的主干道,也不过像中国三线城市的一条大街。
街边坐着三个男人对我喊:“李小龙,成龙,功夫!”屋檐下一个裹头巾的女人也对我喊:“我爱你。”人们很热情,我不知如何回应。
路上所有的出租车都风尘仆仆,只有车门把手处被乘客抹去了灰,其余车身都覆盖着土。车费便宜得不可思议,开15分钟只需1美元。司机怎么赚钱呢,这么点路费够油钱和车的损耗费用吗。
车费这么低,饭也很便宜吧。我满大街找吃的,餐馆全部关门。脚走得疼,肚子咕咕叫,路上很多流浪猫,和我一样饿。这个国家是要倒闭了吗?人们都不吃饭的吗?我当时还不知道斋月的事。
无奈只能先去景点,想着景点总能有吃的,本地人不吃,游客总要吃吧。先去迦太基遗址,一片废墟,坐落于山上,俯瞰整座城市,远处是雾蓝色的海。
公元前9世纪,腓尼基人在这里建立了迦太基,成为地中海最富有的国家,威胁到了罗马和希腊。于是开始打仗,最著名的战役是汉拔尼大将军骑大象翻过阿尔卑斯山,攻入意大利。37头大象从非洲南部购买,再用船运到西班牙,穿过法国。大象无法适应寒冷气候,旅途又疲惫,到意大利时仅剩几头,其余都死在路上。但这场战役中,大象还是发挥了重要作用。
罗马畏惧迦太基的地位,在第三次战争中决定消灭迦太基,把这座城市夷为平地,屠杀或奴役了几乎所有居民,并在废墟上建立罗马风格的新城,包括海边的安东尼浴场。
传说,罗马战胜后,在迦太基土地上撒盐,诅咒这片土地,使它永世不再繁盛。如今,看着破败的突尼斯,好像诅咒应验了似的。
突尼斯的遗址
离开遗址,去往蓝城Sidi Bou Said,我终于吃上了饭。一家做游客生意的餐馆开着,虽然不好吃,但此刻硬面包也啃得下。食物刚端上桌,四只猫围上来,每只都瘦弱不堪,一只瞎着眼睛,眼眶里血肉模糊。
我把鱼头扔过去,瞎眼猫扑上去啃。一只黄猫跳过去咬住它的脖子,把它往后扯。瞎眼猫噙住鱼头不松口,脖子被咬出血,地上拖出一条血印。我看着害怕,又不敢上前,叫服务员过来。服务员拿着菜单,用力打了黄猫几下。猫们这才散去,鱼头却留在地上。
生存难啊,无论是猫还是人,街边小贩、出租车司机,指望着稀疏的游客,赚着一点点钱。走过一家家店铺,店员站在街上揽客,拒绝他们时,我都有些不忍。
猫也又瘦又脏,满身是伤,这只瞎眼,那只瘸腿,不被人圈养,有了自由,但也失去保障,进入弱肉强食的世界,没有文明可言。
第二天去古城麦地那,狭窄蜿蜒的巷弄,错落有致的传统房屋,仍保留着中世纪风貌。许多住宅、宫殿和清真寺都用色泽浓郁的雕花木门、马赛克图案做装饰。大部分店铺都关着,只有几家甜品、伊斯兰服饰、纪念品店开门。
“斋月不吃饭,餐馆关门,可那么多店铺为什么也关门?”我问一个店铺老板。
“今天周日,是休息日,商店通常会关门。我的开着,这是沙漠玫瑰,你们中国人很喜欢的,你要不要买一块?”他急着把小桌上一堆褐红色的结晶摊开给我看。
我拿起来,一片片重叠,像玫瑰花形状。“这是哪里来的?”
“撒哈拉沙漠挖的,很便宜,这一块很像玫瑰花,很小容易带,不贵的。”他拿起一个塞给我。
我往嘴里放,咬了一口。“能吃吗?”我问。
“不能吃,观赏用的玫瑰石。”
我放下石头,谢过他继续往前走。他失望地站在那里,盼望着下一个游客。
一个巷口,几家甜品铺子,很多本地人在买。方方正正的糕点,夹着奶酪、坚果、椰枣,浸在糖浆中。我尝了一口,甜腻得让人皱眉。
人们饿了一天,都等着晚上开斋后吃个够。这样饥一顿饱一顿,夜晚大快朵颐还要吃甜点,一个斋月过去会不会胖几斤?
两天后,离开突尼斯市,我乘火车去往Sousse,南部海边城市。三个半小时的火车,头等舱的票价只要$4。火车只有三节,像一辆公交停在铁轨上。车头破了一个大洞,头等舱的4个窗户,碎了3个,千丝万缕的玻璃渣,像蜘蛛结成的密密的网,勉强连在窗框上。
走廊上都是土,我坐下来,位置先到先得。火车摇摇晃晃,喝醉酒一样,穿过树林,树枝刮得玻璃喳喳响。铁轨两边的树都懒得修剪,就让火车摩擦着穿过去。
沙漠玫瑰石
矮小翠绿的农田、土黄色荒凉的乡村、满身泥巴的一团团绵羊、茫然站在土地里望着的农人,还有无数椰枣林、橄榄树林,火车一一越过他们。这个国家经济的主要来源是农业,却临着撒哈拉,干旱缺水,能怎么富裕呢。
望着窗外,我吃起饼干,这是昨晚在超市买的。因为旅馆前台说,斋月白天店铺关门,黄昏后才热闹,于是昨晚7点我出门去吃饭。结果大街上寂静得连流浪猫都没了,关门的店铺比白天更多。
我只好回旅馆吃饭,向前台抱怨,“外面明明没吃的,明天怎么办,我一出门,天天饿着。你们斋月真不吃东西吗?”
“真不吃,有很少的人不遵守宗教规则,大部分是遵守的。不仅不吃东西,水也不喝。我平时抽烟的,现在只能忍着。斋月是伊斯兰教历的第九个月,每年日期不一样,有时轮到夏天,热得很,也忍着不喝水。”
突尼斯甜品
“那你们自制力真强,我能忍着不吃,不喝水真不行。”我说。
“人要有控制自己的能力。”他笑道。
“晚上会大吃一顿吗?白天要工作,还饿一天。”我问。
“会,傍晚你去老城,全是买食物的人。回家做大餐,一家几十个人要聚餐。”
“一家有几十个人?”我吃惊。
“我家有80多个,三四代人的兄弟姐妹子女。”他说。
80多人得多大的家多大的桌子,我想象不到。也许分成好几桌好几屋子人,像过去的中国那样,女人一桌、男人一桌、孩子一桌。
“像我们中国以前的新年那样。”我说。
“你们只聚几天,我们要聚一个月的。以前我们这里结婚也要聚7天,2024年后很多人改成3天了。”他回答。
“和印度一样,7天干什么,每天吃喝吗?”我问。
蓝色小镇教堂
“第1天全部人聚餐,第2天新郎单身派对,只邀请男性。第3天新娘单身派对,只请女性。第4天男女派对。第5、6、7天全部亲朋好友吃喝跳舞狂欢。”
“那现在为什么改成3天了?”
“没钱。7天花销太大了。”
“这里女人和男人享有同样权利吗?比如工作、上学、工资相等。”我问。
“是的,你看我们旅馆很多女服务生。她们戴头巾,但不必遮脸。单独出行也没问题,提出离婚也可以。离婚很简单,无论哪方提出,最多1个月就能离。”
“那很好,比其他阿拉伯国家开明很多。”说这会儿话,我饿得头晕,回到吃饭问题,“我明天去Sousse,然后去El Jem,那里会有饭吃吗?”
“只会更没有。突尼斯市是最大的城市了,你往小城市走,只会越来越没饭吃。”他很不好意思,仿佛我吃不上饭是他造成的。
你去超市买些吃的带着,订高档旅馆,旅馆自带餐厅不受斋月影响。”他建议。
脱落的火车门
于是,我去超市买了饼干、酸奶、橙子。一大包东西,花了不到$2。这样低廉的物价,出租车司机也是能生活的,我安心些。
听说以前是能饿死人的,饿急了要和邻居换着孩子吃的。听说吃别人的孩子,放在锅里煮的时候能狠得下心。现在还有饿死的人吗?翻垃圾桶是不是也能活下去。
我对饥饿很无知,出生在幸运的时代,饿了一天就嗷嗷叫,不知道真正的饥饿是如何剜心透骨,连同情都显得轻飘。
窗外一片一片的野花,簇拥着贫瘠的土地,这辆残破的列车,咣当咣当,从一个饿人的地方,往另一个饿人的地方开去。
♥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