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女儿的6封信

每年女儿生日，我都会写一封生日信给她。今年写完，朋友说，可以集结成册，等她成人那天送给她。我想，不仅是成人那天，我会一直记录，即便她成家、成为妈妈，依然是我的女儿。

一岁一篇，是我们的约定，也是我记录她成长的方式。

我很珍惜母女之间的连结。我性格中的很多特点，我穿衣服的品味，我对生活的热爱，都是来自我的妈妈，而这些特质，也慢慢在我女儿身上体现。基因是人类的传承，但性格、爱好是我们相伴的证据，我们这般亲密，才会这般相似。

一岁

［1］你好，小朋友，这是认识你的第366天，我第一次写信给你。

这让我很惊讶。毕竟在我曾经的设想里，如果我拥有一个小女儿，我一定会每天为她写一则童话，每天给她拍凑满九宫格的美照，每天买一条花裙子给她。

——这是我，作为伪文艺女青年，标榜的用文艺的方式来爱你。  

［2］但我并没有。

事实上我到现在还在稀里糊涂的，不知如何去爱你。

感谢你的爸爸，奶奶爷爷，姥姥姥爷，他们那么好，用我能想象的最好的方式来爱我，然后用我想象不到的更好的方式来爱你。所以大部分时间，我都可以很放心把你交给他们，然后继续自己散漫自由的生活。

我享受你的可爱和好玩，在你开始哭泣前，我把你送回他们的手中。

［3］我给你买了很多很多衣服，但实际上都是满足我自己打扮布娃娃那种爱好，大多数它们都不适合胖胖的你，局促又难受。

我给你买了很多好看的餐具，但实际上只是为了满足我拍出好看照片的心理，我一次辅食都没给你做过，也鲜有耐心喂你吃完。

首饰，袜子，背包，玩具，零食……所有这些那些，像极了当年玩小游戏《宠物派》的时候，我不介意花钱充钻石，我要让每一期的新品都出现在我的宠物家中，得意洋洋。

我不是不爱你，但我好像更爱我自己。

只是我的心安理得在面对你的眼神时，有了闪躲。

［4］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你。小小的躯体，把拥有的对这个世界全部的善意和爱都给我。

每天你都会无数次地喊“妈妈”，用最动听的语调。

你从很远处跑过来，呲着小牙，跌跌撞撞，把小手指捏着的你不知从哪里拣来的小亮片送给我，等待着我回赠给你开心的笑容。大概你认为这是天大的好东西，你送给我的总是你最珍惜的。

我和你玩捉迷藏，找到我的时候，你是那种深吸一口气的快乐，张开小手，让我抱抱。

［5］你喜欢玩我的包，包里的几根口红我告诉你是妈妈出门要抹的。那天我穿鞋出门，你“嗯嗯”的从我的包里拿出口红，扬着小脸伸着胳膊要帮我往嘴上画。

你生病难受，哼哼唧唧，把小脑袋蹭进我的怀里，就安静下来，你把这里当作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因为这是妈妈的怀抱。

想到这些，我的眼睛有些湿润。我不知道你在天上选了多久，选我做了你的妈妈，每一个小朋友都排着队，拿着号码牌，等待被叫到可以选下面的妈妈。我想到小小的你，被问到选好了吗，你坚定的样子，你点着头，说我喜欢她，于是毫不犹豫来到我的肚子里。

［6］当我敲下以上，这些反思让我羞愧。

不知何时你又摇摇晃晃走到我身后，伸着小脑袋看我在做什么。我转头对你笑，你用我熟悉的那个可以治愈一切的笑回馈给我。

我知道你是大度的，会原谅我的那些不尽责。

但我仔细想，我也并不是一无是处。

我一点不想变成那种，将所有的爱都压在孩子身上的妈妈。去强调自己的不容易，去规划孩子的人生，紧绷绷的，很难畅快呼吸。

我也一点不想变成那种，将自己所有的生活都让步于孩子。这与自私不自私没有关系，伴侣，孩子，工作，都是生活的一部分，但我仍有很大一部分属于自己。

［7］我会在夜晚你睡着打卡水彩画课程，我会在周末和朋友去接触那些新鲜的游乐方式，我依然热衷打卡热门的餐饮和网红店，我会熬夜看热爱的网综，为新裤子激动的颤抖，我会自己跑去书店，像从前一个人，或者更小的时候那样，寻找自己的热爱。

我喜欢新鲜的一切，我也想要去尝试新鲜的一切。

就像在怀孕的时候说的那样，我要做一个好看的妈妈，告诉我的宝宝，这个世界很好看。

我知道这些快乐新鲜的因子，会感染着你，会进入你的体内，会让你成为一个好奇的孩子，愿意去探索与玩乐。

［8］我喜欢交朋友，你也是，出门的时候，挥着小手给每一个过往的人打招呼，胖嘟嘟的脸蛋儿让陌生的人都舍不得忽略你的热情。

我喜欢吃好吃的，你也是，我们添加辅食无比顺利，因为你对所有食物都充满食欲，喂饱你太容易了，你像一只小老虎，啊呜啊呜吃掉整个森林。

我喜欢听故事，你也是，问你妈妈讲书好不好，你就乖乖坐在那里，自己选出想要听的书，眨巴着眼睛认真听着。

我爱哭，你也是。我胆小，你也是。

［9］同时你的爱思考与专注又是我没有的。你每天早晨醒来都要自己去爬行垫上看书，沉浸在其中，没有人能打扰你。你善于观察，观察后又陷入沉思，你左看右看，找寻着自己想要的答案。你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记住了近30本绘本，让你去找，你一本都没出错。

你仰着你胖嘟嘟的小脸骄傲地等待我的表扬，面对这个像我又不同于我的你，我有说不出的惊喜和自豪。

我终于知道我该如何去爱你了。

我能送给你最美好的东西，就是这些自由与散漫的爱。

［10］请你收下它，收下我的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就像收下我的血肉。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在这上面长大，长出你的青春和肉体，长出你的自由自在，独一无二，以及所有的希望与旅程、所有的征服与守望、所有的孤独和爱的总和。

我爱你的方式，在诗里是《春晖》，在人间是泥土。

我的女孩，1岁生日快乐。

愿你带着热忱与勇敢，拉好我的手，这个世界很好玩，我们一起玩。  

两岁

［11］ 你好，小朋友，这是给你写的第二封信，在你两岁的生日。

我们要不然从你人生的第二个冬天开始说起。 我是不太喜欢冬天的。厚重的衣服和冷飕飕的风，太早就漆黑的天，让夜格外漫长。我们盖着被子，讲了一个又一个故事，你指着卖火柴的小女孩说：“她光着丫丫，冷。”我说： “但她见到了她的奶奶，就不会那么冷了。”

我总想把每一个故事给你讲成美好的结局。反正你早晚会懂得什么是现实，我想让你多听一点童话。

因为我就是这么长大的。也没什么不好。一颗心向暖向阳，日子没有那么难过。

［12］在立春还没到来的时候，很多人经历了一次很严重的生病。你肯定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你无法了解那些时日笼罩在人们身边的恐慌，你只是好奇，为什么不能经常出去玩了。

在某一个有阳光的午后，对面楼玻璃反射过来的很明亮的光照在你的身上，你开心转着圈，毛衣飞出的小尘埃悬浮在空中，那一刻我觉得世界停止了，这场突如其来的疫情停止了，只剩下一个你，那是废墟中一棵新嫩的芽，带给我这个春天全部的希望。

我就那样盯着你看，忍不住眼眶发热，你于我的意义就是如此，是一切不好的终止，是一切好的开始，所以我等来了真正的春天。

［13］ 夏天是我最爱的季节，整个夏天我都活力无限，你掌握的词汇越来越多，很多时候我可以和你平等对话，俨然是我的姐妹。

我们在周末吹着空调睡一个大午觉，醒来我丢给你一盒酸奶，我们咬着吸管，打发着这无聊却惬意的小时光。我总是忍不住给你买一条又一条好看的花裙子，你穿着跑向我，一次又一次，像水果味儿的硬糖，一颗颗在我口袋里   叮叮作响。还怕什么生活的苦呢，有你每天都有甜。

［14］夏末的每一个傍晚都是大自然的恩典。粉红色的天丝丝缕缕缠绕着霞与云。我陪着骑滑板车的你在小区奔跑，向着落日的方向。我想要够到那道余晖，把它揉进你的梦里，让你的每一个梦都是蜜桃味儿，很多很多年后的少女心事也带着这份浪漫。

秋初我们去了一趟海边，是答应你一整年的海边。和爱的奶奶爷爷一起，这对你来说是一次加倍幸福的旅程，对我来说也是一次堆满爱的回忆。我们一家五口一起吹了海风，堆了沙堡，吃了海鲜，看了企鹅，听了一路可爱的儿歌，我们牵着手看月亮是如何从海平面升起来，你钻进我的怀里，月亮分外的亮。

［15］ 我们一定会一起去更多更远的地方。从我牵着你的手，到你牵着我的手。每一个角落都有宇宙散落的星，我们一起去寻找它们，拼凑一个完整的夜空。

冬春夏秋，一年轮回。我很欣喜看着你一日一日成长，变成这样健康的、快乐的你。

我是希望你不要像我一样的。敏感、矫情、懦弱、想要讨来所有人的喜欢，乖乖巧巧，在既定的人生框框里活了30载。我希望你是酷的，潇洒的，肆意的，有情有义，江湖儿女。

［16］你是我新开的小号，小号里都是我平日里那些不敢说却又一直想做的事情。

但看着这个越来越爱撒娇、爱掉泪、胆小的你我又忍不住想笑，活脱脱又变成了一个小的我。

也是。谁开的小号里不都带着大号的影子。有些东西是刻在筋骨中，流在血液里，谁让你是我的女孩。

于是我释然了。

随你。随你如何去过活这一生。我们都是来人间做客的。

宾客落座，我能做的，就是陪你一起尽兴而活。

我的女孩，2岁快乐。    

三岁

［17］亲爱的小朋友，你好。这是我们见面的第三年，也是我写给你的第三封信。

如果说第一封信是欣喜，第二封信是尽兴，第三封信就是经历。

这一年，你的成长速度超出我的想象，你有了很多自己的思考，也可以清晰表达出自己的想法，在我们相处的日常里，很多时候你甚至扮演照顾我的角色，安抚我的情绪，小小的手摸着我的脸说会保护我。嘴甜，把“还是妈妈仙女最好啦”挂在嘴边，看准了我吃这一套。

［18］你的情感是丰富的，那份同理心更是难能可贵，感同身受这件事，你做得比我好。

还记得你一岁半的时候，小区里有个小朋友养了只小兔子，晚上带出来在小区炫耀，被很多小朋友围着的她把小兔揪着皮毛拽来拽去，拎着一条腿把它扔到草里，不停给它喂水和草，推着小兔让它快跳。小兔很惨。别的小朋友看的起劲，只有我的小朋友，你，踮着脚，认真地喊着“别弄它”。没有人在意你这个小小的人儿弱弱的发声，但是我感动的要哭了，那是第一次强烈感受到你的同理心，有对与错，是一个善良的小孩。

［19］但这份同理心又常常让我陷入矛盾里。

夏天的时候，你被小蜜蜂蛰到过，起因是想帮小朋友捡起来她掉到树丛里的小花。被蛰的那一下，你疼得嗷一声哭出来，我的心也哐一声摔到了地上，稀碎。晚上我们躺在床上，疼得哭哭啼啼的你在我怀里，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哭着说：“以后能不能不要帮助别人了！ 保护好自己好不好！”小小的你抽哒着，鼻涕囔囔，看着哭着的我怯声说：“可是今天如果不是我帮助小朋友，被蛰的就是她了。”

［20］ 听完我哭得更凶了。那一整个晚上我睁着眼，又自责又伤心又无助又害怕，呜呜哭了一次又一次。我想了很多很多。

是的，你是按照我希望的那样，长成了一个善良的小朋友。你乐于分享，敢于承担，敏感细腻，虽然有点胆小，但明辨是非。你喜欢说话，喜欢唱歌，开开心心，很多时候和我能以大人的口吻对话。你像极了我，尤其是爱哭这点。你看到雨后的天会大呼“好美呐”，你说云朵像棉花糖，摘一朵一定好甜。你眼里的世界是童话的颜色，这也是我一直给你描绘的。我希望你美好地成长，永远吃不到生活的苦，就做一个善良开心的小朋友，充满爱和期待。

［21］ 但这个晚上我动摇了。我看到了小小的我。我知道这样长大一路会遇到多少失望和伤心。我已经算幸运了，但也经历了太多大大小小的挫折。我一般都自己和自己和解了，长到现在，性格改变不了了，但我不想让你再经历这些。那个晚上，我甚至希望你长成不那么善良的人。有棱有角，横冲直撞可以保护自己。像这件事情，如果你自私一点，就不会受伤。

可一想到你成为这样的女孩，我又从心底觉得难过。总要有一些坚持，让我们成为地球上的不一样，最起码，做一个自己会看得上的自己。

［22］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没有一条路是对的。我自己都活不明白，我怎么去引导你。我不喜欢你的同理心，也不喜欢自己的，我怕你要去承担那种真心换不来真心的失望，我看不得你脸上有一点失落。

但你比我坚强。那个晚上，你看着哭得稀里哗啦的我，擦掉自己的眼泪，说：“妈妈好了，我不疼了，真的。”

谁不是一边经历一边成长。从沼泽里挣扎着走出，是英雄不是逃跑。

生活从来都是身处其中觉得不堪，回首却帧帧惊艳。我们走走看。

别怕，我陪你。

也许你会踏出一条比我宽的路。毕竟三岁的你比三岁时候的我，好看。

生日快乐啦，我的女孩。    

四岁

［23］亲爱的小朋友，你好。这是我们相遇的第四年，也是我写给你的第四封信。

第四年的主题，是阳光灿烂。

我知道这个主题多么不契合这一年。你一次又一次向我表达，妈妈我好想坐飞机，妈妈我好想去上海的城堡看烟花。

我只能一次又一次哄你说，等病毒死了我们就可以去了。你不懂，我也不想你懂，我只是愧疚，无法满足你想要快乐的愿望，无法给你自由呼吸的权利。

［24］阴雨绵绵是常态，便更加珍惜那些阳光灿烂的日子。

那是今年初夏，我们城市刚刚恢复堂食的第一天。我和你，睡醒午觉，百无聊赖，刷朋友圈，看到了一张照片，一幢建筑在楼体安装草莓熊。你眼睛放光，说“妈妈我好想去”。我犹豫着，你眼睛闪闪，根本让人无法拒绝。我跳起来，开始打扮自己和你。然后心满意足拍出了今夏第一张笑脸。

［25］我们去吃饭，那家餐厅来过很多次，你记得这里，说楼上可以看到天。于是我们顺着旋转的楼梯到了三楼，去外面的露台，能看到城市公园。你得意地说：“妈妈，我就说吧。”你拉开小口罩，短暂地呼吸了一下静谧的傍晚空气，三只雪白的小鸽子从头顶飞过，回头看我的笑脸，阳光灿烂。

我永远记得那个初夏的傍晚，你和我的这场心血来潮的约会，打破这个这个城市的空荡，用炽热吻了露台的风。

［26］这个秋天，像有魔咒，我和你轮番生病，有时候爸爸也加入我们。那天我们全家医院折腾一遭，在等化验结果的间隙，在附近的肯德基吃了个早餐。这是我这些年吃的最好吃的一个法风烧饼，带着家庭团建的和谐氛围和对生活的示威。走出肯德基，周五的阳光无比灿烂，我拉着你小小的手，你捏了我一下，我也捏了回去，你咯咯笑起来，阴霾好几天的心，一下子明朗起来。

［27］有很多这样的瞬间。喘不动气的日子里，你让我电轴右偏的心复位； 眼眶里下雨的日子里，你拉着我一起溅水花； 过敏的日子里，你是我的氯雷他定； 我坐地下大哭，你抱着我，说妈妈，都会好的，你看我被蚊子咬的包，不也已经没了。

我的魔法没你多。

我好害怕做妈妈，到底修多少学分才能通过考核，怎么那么难啊，我根本做不好。我给你姥姥说过一句她至今想起来还会骂我的话，我说，我不想太爱你。

不想太爱你。我知道，我一旦爱一个人，我就完了。一颗心就不是自己的了，整个人也不是自己了。

［28］前段时间，你生病，刚开始发烧，不知缘由，我焦虑了整晚。心提着下不去，眼睛闭上又睁开，我摸摸你，我百度，我发信息问我的朋友们，我看着天亮。你没再烧起来，我才放心眯了一小会儿。迷迷糊糊里，我清醒地意识到，我完了。

我还是彻彻底底把整颗心都交给了你。让你全方位无死角影响了我的心情。我无法再做自己。我嗤之以鼻的那种“一切为了孩子”的理念，如今全面侵袭，在我心里落地生根，疯长。

我完了。那种畅快呼吸自由奔跑的阳光灿烂的日子，没了。

［29］ 但我再往后想。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重生日。住院7天后，我出院，带着你。我想起那一天，我内心的欢愉和感恩，我已经是一名妈妈啦，我看着那个小小的你，原来那一天，才是我生命中，最阳光灿烂的一天。

没有你之前的日子是稚嫩的，轻飘飘的快乐。但拥有你之后，阳光不仅照到我的身上，穿过皮肤，渗进血脉，让叹气的日子也愿意撑下去。你是我愿意相信的光。

我不是完了，我是因为你，变得更完整了。

谢谢你，我的小乖。我会永远永远爱你，像阿谜爱良太。你懂我在说什么。  

五岁

［30］亲爱的小朋友，你好。

这是我给你写的第五封信，生日快乐。

第五年的主题，是共生。

我在半个月前开始焦虑，每年的生日信是我能给你的，我认为最拿得出手的礼物。怎么能写得漂亮，我焦虑。

今年我确实长期处在焦虑的情绪中，可能和年纪长了有关系，激素不平稳，莫名发脾气，什么都看不顺眼。

  包括对你。

［31］你有了自己的思想，也有自己做事的节奏，不听指挥是常有的事儿，我在所有人面前忍了一万次的脾气，在面对不听话的你的时候，火山爆发。

你颤抖着哭着，抽抽嗒嗒，就算这时候，也不会对我说厉害的话，最最厉害的是：等你穿那个绿裙子的时候，我再也不会叫你豌豆公主了。真正的公主是不会对小士宾(兵)这样说话的。

我哭笑不得。抱着你，埃特纳火山也会静一静。

［32］很多时候确实是你在哄我。

周末你陪我去咖啡店，背着小包，神态淡定对我说：“妈妈，你站过去吧，我给你拍照。”

你嘴唇干破了，黑乎乎的夜里，你坐起来，问我：“妈妈我嘴是不是破了? ”我伸过去手，摸到了液体，断定是血，大喊“破了是破了！ ”你指挥我：“你先去拿张纸吧，擦擦你的手。 ”

［33］你的姥姥一直在说我幸运，摊上这么好一个孩子，凭什么啊，凭什么这个早饭都没给你做过几次的懒妈妈可以拥有这么好的孩子。

而你的好，远不止这些。

是从什么时候发现，黄昏伤感不起来了。你刘海儿贴着额头热气腾腾向我跑过来，我的心变得轻盈且舒展。

抬腿也舍不得一走了之了，想着去哪里是不是都可以带着你，一起玩虽然有些麻烦，但我没觉得是负担。

［34］ 我在车里演着我的小型私密话剧，根据每天随机播放的歌曲开展剧情，莫文蔚在唱着“你真的不再回来！ love you”, 我已沉浸在一出离别中,情绪酝酿到位，却突然响起帮帮龙主题曲“Hey Dino, attention” , 吓得我一个哆嗦。反应过来，我也没舍得切歌，只是自己傻笑，也跟着唱“调皮动作快的 little ping”。

我最最喜欢开车，车里的空间让我觉得很私人，我可以尽情放空做自己，我讨厌任何人在这个空间内打扰我，但却默许你闯入，甚至每个周末载着你穿梭在城市街道我会觉得喜悦。

好像演够了都市情情爱爱，现在变成亲子剧场，我编的剧更好看了，妙趣横生，哭哭笑笑，心是鲜活且愉悦的。

［35］ 你彻底改变了我。

从那种喜欢沉浸在淫雨霏霏情绪中的矫情鬼，变成了一个愿意站在阳光下去经历暴晒和奔跑的人。

从一只习惯趋利避害躲起来的草履虫，变成一个愿意和世界去挑战而不怕跌倒的人。

从一个看世界只有黑与白的幼稚鬼，变成一个领悟了很多事情却依然选择用自己的方式去和解的人。

从一个即将温和走进乏味中年的妇女，变成一个愿意蹲下来重新和你一起感受一遍世界的大小人。

从一个虚无缥缈的不落地的自诩仙女，变成一个脚踏实地用自己的力量给你建造城堡的人。

［36］你总说最爱妈妈，舍不得和妈妈分开。但我不是你的树，你需要缠绕才   能生长的支撑，你同我，是共生。

是小丑鱼和海葵。因为海葵的保护，使小丑鱼免受其它大鱼的攻击，同时海葵吃剩的食物也可供给小丑鱼。小丑鱼可以赶走吃海葵的鱼，还因为进出自由吸引了一些别的鱼前来，增加了海葵的食物来源。

彼此成就，互利共生。你因为妈妈拥有成长的水域，而妈妈因为你让水活了起来。我们是最棒的拍档。

［37］ 我们今年去了好几个地方哦，照片是色彩斑斓的，回忆也是尽兴欢乐的。我们一起打开亲宝宝那个 app看着过往，共述那些能拎出来的画面，感慨出去玩也太美好了，暗暗约定，还要一起去旅行。

你看，我们现在不是玩得很好。

我有信心做你的好友。

六岁

［38］亲爱的小朋友，这是我们见面的第六年，也是我写给你的第六封信，生日快乐。

一岁一信，我们聊过勇敢，欣喜，尽兴，经历，阳光灿烂，共生，这一年的话题好像不再轻松，长大的世界多了烦恼，我们常常剑拔弩张。那不妨我们摊开这些问题，聊聊长大。

最近的晚上，我和你，总是处于交战的状态，情绪一触即发，在你依然念不好“this is...”的时候, 我彻底崩溃，和你确认我们是不是已经练习了一整晚，为什么，到底问题出在哪里！

［39］你战战兢兢，眼泪在眼眶打转，   我整个小腹和右侧输卵管感觉都在疼，气得哆嗦，告诉自己不能冲你大吼，跑到卫生间，蹲在地下哭。后面传来脚步声，你跑过来，在后面抱住我，哭着说“妈妈我又没做好……”

挂着眼泪，给你洗澡。失魂落魄，没拿稳淋浴头，落地开花，呲的我们俩满脸都是水。愣了一下，你笑起来，我也笑起来，我们两个就这么笑了很久，声音越来越大，咯咯咯咯停不下来，好像要把这几天的眼泪都替代。喷溅的水花，变成了烟花，我抱了你，说“对不起” 。

［40］ 是我错在先，我食言了。说好的只要你健康快乐就好，这些口口声声，在周围环境的影响下，还是动摇了。我宣称自己要做个“温柔且酷”的妇女，实际上，酷不了一点，像过往34年一样，在既定的框框里迈不出一步。然后还用我的框，也同样框住你。

我无力去对抗规则，我带给你的只有遵从规则。我确实是F班妈妈。在自我拧巴、痛苦挣扎、讨好世界中，把这些也带给你。

同时，在想要偷懒时，把全部的筹码都丢到你身上——我渴望不付出就拥有一个什么都会的孩子。

［41］ 我为我的所作所为向你道歉。

在生你之前的那个晚上，我因为害怕，迁怒全世界，你的姥爷在我发完大串抱怨之后，回了一句：“坚强点小同学！ 所有事情在成为妈妈这件事面前，都是微不足道。”我瞬间安静下来。深呼吸，面对。

这句话，现在依然受用。所有成长过程中遇到的难题，都不如做妈妈难。

前段日子，我们去儿童乐园玩，你欢欢喜喜进入圆筒一般的滑梯，但很久没有滑下来，凭经验，你在筒里遇到了事情。果然，滑出来的时候，你是哭着的。

［42］ 你说有个小男孩推你。我问为什么，你说没有原因，他要插队到前面，就推了自己。你边哭边说：“幼儿园里大家都是按照顺序来的，没有这样的小朋友，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小朋友……”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小朋友”，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因为不久前，妈妈也遇到了很坏的人，很坏的事情。妈妈也抱着好朋友哭，说“为什么会有这么坏的人”。

你质问我：“为什么我总是要做你让我做的事情，我有自己的想法，为什么大人从来不能听小孩的！ ”

［43］我也有自己的想法，但这个世界根本不在意我的想法，甚至你也不会经常配合我的想法，我和你有一样的疑问。

你打不完的卡，记不住的内容，和我教不会的你是同样的难度。

没有办法回答你。因为妈妈活到34岁依然没有找到答案。

——“人生是只有当小孩才这么艰难吗，还是总是如此?”

——“总是如此。”

妈妈最喜欢的那部电影《这个杀手不太冷》里有这么一句台词。

［44］不骗你，长大的世界也很难。大人依然有解决不了的棘手问题，大人也会哭，哭完了还没人哄。

但正如姥爷的那句话，所有的事情在成为妈妈面前变得微不足道。

我拉着你的手，去质问那个小男孩，我严肃警告，让他道歉。我用同样的勇敢对抗我遇到的坏人。在教给你勇敢还击之前，我首先要长成母狮子，对着丛林黑暗处，发出无惧的怒吼。

［45］我咨询身边的朋友，听取大家的意见，努力找寻适合你学习的办法，我相信你，也相信自己，把所有的晚上都拿出来，收起玩心，安心陪伴，接受我变成一名妈妈。

长大就是一边面对问题，一边解决问题，然后有一天，你发觉自己长大了这么多，而过往的一切经历都变成了你自己的故事，独一无二。

想想，长大也还好。

你可以从一个听妈妈讲故事的小孩，变成一个会讲故事的大人。你战胜的难题越多，你的故事就越丰富。

这一句，也不骗你。

［46］吃完饭回家的路上，背景乐是你喜欢的《小美满》。记忆把我们拉回年初那场南下的春游，你在景德镇满心欢喜做了一个小杯子。

烧制好的它，釉面温润，触感细腻，而最开始的它，只是一块泥巴。

我突然想到了如何向你形容长大。

你需要在拉坯机上塑形，飞速旋转的机器如同不停前行的时间，没有停留。被揉捏，被挤压，你会挣扎，会不解，会哭泣，但这个过程也是不断成型，离成品更近。然后雕琢，上色，烧制，等待时间的淬炼。

从窑里取出，可能会承载不同的内容。人间悲喜，情仇爱恨，阳春白雪，岁月尘垢，盛满，清空，但总有味道和痕迹留在器壁，成为附着在灵魂上的东西。

［47］那就是你独一无二的东西，也是漫长成长的意义。

妈妈想告诉你，不论你想成为怎样的容器，不论容器中盛装怎样的物质，不论留下的是什么，你都是妈妈独一无二的作品。

在我心中，珍贵无比。

感慨时光飞逝，但也感谢有一个出口，可以让我每一年用一封信，记录女儿的成长，记录下最想嘱托给女儿的话，也记录下我作为妈妈的改变和成长。

宝贝儿，妈妈永远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