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器里的文明碎片》作者：涂睿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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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慈禧和大雅斋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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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以前，我去南京博物院参观， 在陶瓷馆里看到一组瓷器非常特别。它们的风格很明显，虽然样式差别很大，也有很多种颜色，但你一眼就能看出是一个系列的。再仔细一看，会发现瓷器上都有虽不大但比较醒目的三个字“大雅斋”。

我们知道，古代文人喜欢给自己住的房子取名字，叫“某某堂”“某某轩”“某某斋”之类。所以，我一看到“大雅斋”，马上就想:“这是不是某位古代文人设计的呢？”后来才知道，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这组瓷器其实是清代的官窑产品。那我们要问:“官窑不都是有大清康熙年制”大清乾隆年制’这些字样的吗？怎么又会有‘大雅斋'这样的？这个大雅斋'又是哪个皇帝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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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大雅斋虽然属于官窑，但并不是为皇帝服务的。不过，它的服务对象虽然没有当过皇帝，但跟皇帝也差不多了， 甚至还管着皇帝。没错，这个人就是慈禧太后。

一说起慈禧太后，多数人对她都没什么好印象。特别是在影视剧当中，她常常被刻意地丑化。前不久刚读了一本书，叫《西太后:大清帝国最后的光芒》，是位日本学者写的。你听书名就知道，肯定不是只说慈禧坏话的书。当然，我没有给慈禧翻案的意思，也没有那个能力。只是想表达:一个人往往是非常立体、非常丰富的， 哪怕他是历史上公认的大奸大恶之徒，也不一定是我们可以用一两句话简单概括和定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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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斋雅瓷反映了慈禧的一个小小的侧面。它对于慈禧的政治生涯，可能是无足轻重的；就她个人而言，可能只是一时兴起的一点小爱好。但在整个陶瓷史上，却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

先来看看这个大雅斋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大家可以猜到，这肯定是慈禧住的地方，或者是她喜欢的地方，但无论如何肯定是在宫廷里。不过，清宫的建筑档案里， 根本就找不到一个叫“大雅斋”的地方。这就非常奇怪了。不过，后来学者们发现了两块牌匾，上面都写着“大雅斋”三个字。 看来，大雅斋不是一处固定的建筑，而是写着这三个字的匾挂在哪里，哪里就是大雅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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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慈禧为什么一定要在自己定制的瓷器上用“大雅斋”这几个字呢？原来， 大雅斋的匾是咸丰皇帝，也就是她的丈夫， 亲笔为她题写的。而且，一块就挂在圆明园里的“天地一家春”这座建筑里，那是慈禧入宫选秀时住的地方，咸丰帝正是在此临幸了当时的兰贵人。可以说，它是两人爱情开始的地方。而另一块呢？曾挂在紫禁城内的“平安室”里。慈禧太后正是在平安室生下了后来的同治皇帝。以，你看， 一个是爱情开始的地方，一个是爱情结晶出生的地方。后来，慈禧搬出平安室，搬到长春宫，同时把这块匾也带了过去。由此可以看出慈禧有多么珍视“大雅斋”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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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雅斋系列瓷器最为特别的地方在于它的风格极为鲜明，具备完整的系列设计。 要知道，古代的某个时期的官窑也有当时的时代特征、风格和设计，但是却从来没有过完整的体系。比如雍正官窑。它能保持相对比较统一的美学取向，但如果单独拿两件当时的产品出来，就会发现，肯定不能把它们归入同一个系列。其他朝代就更是如此了。比如，康熙或者乾隆时期的瓷器风格是非常多样的，所以我们会说某朝瓷器的特点或特征是什么，却不会说当时的设计风格怎样。

哪怕放在全世界的瓷器设计史上来看，这一组大雅斋瓷器也是非常引人注目的。特别是在它诞生的年代，现代意义上的“设计”这个词都还没有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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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慈禧为什么对瓷器设计忽然感兴趣了呢？其实，慈禧并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自己的儿子。你看，跟现在的家长多像啊，一切为了孩子。真所谓“可怜天下父母心”。

怎么回事呢？原来，是为了她儿子同治皇帝的婚礼。我们知道，同治皇帝的婚礼恐怕是清代最为隆重的一次皇家婚礼。 它离现代比较近，有很多目击者留下了大量文字记录，甚至连外国媒体都进行了报道。婚礼的排场就不细说了，重点说一下婚礼用的瓷器餐具。一共1万多件，分为14 个设计系列。每一系列中，碗有7种，盘有3种，碟3种，每种40个。要知道，雍正和乾隆皇帝可都没有这样的排场。以致现在的收藏领域有一个类别一-同治大婚瓷。 更重要的是，当时要烧制完成皇帝大婚用瓷，实际上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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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或许会说:“不是有御窑厂吗？皇帝结婚烧点瓷器，这有什么难的？”还真不容易。乾隆朝之后，由于一来国力衰退，二来从嘉庆开始的几位皇帝对瓷器都没什么兴趣，所以每年御窑厂的预算都在减少。 到了咸丰五年(1855年)，景德镇停止烧造御用瓷器。同时太平天国运动也对景德镇造成了巨大的影响，城市被严重破坏， 窑工四散奔逃。而慈禧是什么时候开始准备儿子的结婚用瓷的呢？是在同治五年(1866年)。你看，这一年御窑厂已经停烧11年了，距离第二次鸦片战争结束只过去了5年，离太平天国结束也只过了一年多。 可以说，内忧外患才刚刚平复，仍是元气大伤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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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一切都没能阻止一位母亲为儿子筹办婚礼的决心。当年，慈禧太后拨了13万两白银到景德镇，用于重建御窑厂。但就算这样，最后也整整花了五六年的时间，才制成了婚礼用的瓷器。而同治皇帝大婚之后，慈禧太后就把皇权交给了自己的儿子，至少表面上空闲了下来。于是她开始享受生活，刚好在瓷器上可以大显身手。她组建了一个小团队，设计她自用的瓷器，设计完成后，交由景德镇御窑厂烧制。这就是大雅斋瓷器的来历，可以说，这组瓷器成了中国古代陶瓷史上最后的光辉。

第十九章珠山八友和民国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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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艺术史中，“八”这个数字出现得特别多。最著名的要数“扬州八怪”，当然还有“八大山人”。所以经常有人会问这样的问题:“你知道扬州八怪是指哪八怪吗？你知道八大山人是指哪八个人吗？”当然，如果你听到第二个问题，马上就可以呵呵地笑了，因为“八大山人”其实是一个人的号。 那么，接下来我要问一个问题:“珠山八友是指哪八友？”放心，有八个人。当然，珠山八友的名气肯定不如扬州八怪或者八大山人大，但如果你了解一点陶瓷的历史， 就会发现，他们可是整个中国陶瓷史上最著名的人物，而且还都是民国时期的人物。

你一定会觉得非常奇怪:中国陶瓷历史这么悠久，怎么最著名的人物竟都集中在民国？而且，中国瓷业在民国时期被外国人打得可惨了，当时是中国制瓷业最黑暗的时期。一个行业名家辈出不应该发生在最鼎盛的时候吗？这也是一个行业兴盛的标志啊！就像唐代的诗歌最为发达，所以最著名的耳熟能详的大诗人基本上都是唐代人。可瓷艺的名人怎么会都生活在瓷业最黑暗的时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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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其实跟制瓷业的整体状态有关。明清是景德镇制瓷业最为发达的时期，当时制瓷实际上有一个发达的产业链，制作过程要经过“七十二道”工序。这个产业链的分工高度细化，每一件瓷器都是一条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产品，而不是某个人的作品，所以，也就不可能有匠人的名字留下来。这和其他的手工艺品不一样，大部分手工艺作品基本上可以由一个匠人独立完成，比如玉雕、紫砂壶等等，但瓷器不是。 瓷器的制作是由很多人共同完成的，最后该算谁的？最具代表性的官窑瓷器都是皇帝的，但皇帝在景德镇参与烧瓷了吗？所以，历史上没有几个陶瓷工匠可以留名。

那么，难道民国时期就不是这样了吗？ 民国时期的分工反倒减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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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现在把古代陶瓷都当成文物，看成收藏品，可是绝大部分古代瓷器，包括我们现在看到的官窑瓷器，在当时就是日用器皿。除了少量瓷器烧制出来就是为了欣赏把玩之外，绝大部分都不是。前两年， 拍卖成化斗彩鸡缸杯拍了两个多亿，藏家拿到后，用这个杯子喝了杯茶。很多人在网上吐槽说:没文化真可怕，不尊重文化， 不尊重文物，是土豪什么的。其实，这个杯子本来就是拿来用的，当然主要可能不是用来喝茶，而是喝酒。

但是，民国时期的制瓷业在最大宗的产品一一餐具茶具的日用品市场被彻底打败了。这样一来，整个景德镇忽然就失去了最大的市场，但是手艺还在，匠人还在， 因为学一门手艺要很多年，想转行没那么容易。整个行业要生存，要突破，大宗产品的市场做不了了，怎么办？用现在的话说，办法就是做细分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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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细分市场呢？主要有两个。第一个是造假市场。民国时期的造假极为发达。今天的古玩造假也极其发达，那是因为现在中国人有钱了，盛世搞收藏，收藏一热，造假就跟着热。可民国时期内忧外患，谁还有心思搞收藏呢？其实，不是中国人自己搞收藏，而是外国人收藏中国古玩。实际上，晚清、民国是欧洲的第二次中国热。

第一次中国热发生在大航海时代来临之后。随着贸易的发达，中国的丝绸、茶叶、瓷器涌入欧洲，引发了持续数百年的第一次中国热。当时欧洲人热爱的中国很大程度上是他们想象中的中国。随着欧洲工业革命和欧洲的崛起，特别是鸦片战争彻底打破了中国神话，这股热潮就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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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晚清、民国以来，欧洲人又开始对真正的中国文化产生兴趣。随着口岸的开放，大量欧洲人来到中国，并大量收购中国的古代艺术品。现在我们常常有一个印象:外国博物馆里的中国文物都是英法联军、八国联军抢去的，或者是来自东西方的强盗打着考古的旗号坑蒙拐骗走的。但实际上，这些馆藏文物中有几件可能是花钱买的。这其实有点像我们现在，如果你去东南亚一些小国旅行，看到当地的古代工艺品，就会想要买下来，毕竟当地的物价低。欧洲人开始大量收购中国古艺术品，这就极大地刺激了造假市场的发展。 古玩行当里很多特别厉害的造假工艺都是民国时期发展出来的，而这个市场当然免受工业文明的冲击，现在同样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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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细分市场就是现在所说的“艺术瓷”。如果我们把艺术瓷理解为一批艺术家潜心于瓷艺而创作出来的作品，那就大错特错了。实际上，这是陶瓷行业在另一个细分市场上寻求突破的结果。

当时的艺术瓷主要有三种。一种是瓷板画，就是把画画在瓷板上。第二种是文房用具。除了经常说的文房四宝外，还有装水的水盂、笔架等等。第三种是上有绘画的茶具。它们其实有一个共同的特点: 个人化、个性化。小众的高端的市场需求是机器大工业很难满足的，到今天仍然是这样。所以，今天景德镇的手工制瓷业走个人化、个性化路线，满足小众细分市场的需求，仍然是它的方向和强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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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满足这个细分市场，过去分工太细的生产模式是行不通了。光是画青花瓷的青花，就至少分了十几个工种，虽细但仍然是规模化生产。现在要灵活，要个性， 怎么办呢？解决办法就是:创作的个人化。 于是，当时就出现了一个细分的行业，叫“红店”。红店自己不烧瓷器，而是把瓷器买来，在瓷上画画，然后再卖出去，很多时候瓷器上的画就是由一个匠师独立完成的。这些匠师当中，最著名的后来被称为“珠山八友”。个人完成的产品，其中当然就多了很多个人创作的成分，也必然会以个人品牌的形式走进市场。这也就是民国的制瓷业衰落而个人却能得以彰显的原因。

这一类瓷器产品，因为满足的是更高要求的审美的需求，所以比起普通产品就更具有欣赏性和艺术性。流传到今天，更是被人们追捧为“艺术瓷”，就像把古代的日用瓷一律看成是文物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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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里，我们其实可以看出陶瓷的一个重要的特点:它本来是纯粹为生活而创造的，但后来又被赋予了艺术和文化内涵。 近现代世界甚至还兴起了一次陶艺运动， 其核心目标之一就是要把实用的成分给去除掉，这样陶瓷就可以成为一种纯粹的艺术。当然，今天更多的艺术家、设计师和匠人已经不太纠结这个问题了。难道实用性的器物就一定不能成为纯粹的艺术品吗？

不过，我们能够从中感悟到陶瓷在整个人类文化中扮演了丰富的角色。如序言所述，它既是日用品，又是奢侈品；是我们习以为常的材料，又是人类了不起的黑科技；是实用的器物，又可以是纯粹的艺术品。它在人类的文明进程中占据的地位的确超乎了人们的想象。（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