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这一天难得清闲,吴晓攀码了半天字,竟一直没有人来。
有时候他都怀疑,这地界远远不像麻五说的只有八十一个孟婆。他曾经看过一个统计,这世界上平均每秒钟有2个人死亡,每天的平均死亡人数是17.28万人,而我国每天的平均死亡人数是2.7万人。从理论上来说,八十一个孟婆根本就不可能忙得过来,更不会出现像今天这样半天空闲的时候。而且吴晓攀还发现一个奇怪的地方,来到小酒馆的人很少有寿终正寝的。他很想问问其他孟婆是不是也这样,但却没处去说,麻五是绝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浪费时间的。
所以,这个世界即使对于麻五和孟婆来说,依然是个谜。但对于一个经历苍白的作家来说,这个小酒馆妙极了,甚至是得天独厚的。每个人的故事都是一个素材,虽然他不知道写下来的东西最后能不能面世,但这是消磨时间的最好方式。
02
就在吴晓攀以为今天会这样过去时,小酒馆的门突然被一个神色慌张的年轻人撞了开来,躲到了内堂里。看着这个不住发抖的年轻人,吴晓攀劝解了许久,这才将他劝到大堂来。
“别怕,到了我这里,没有任何人可以伤害你。”
吴晓攀微笑着,一边安抚那坐在柜台前仍紧张四处张望的年轻人,一边在他面前倒上了一杯心酒。
年轻人长得斯斯文文,甚至可以说很俊秀,此刻因为过度紧张,脸色变得潮红,胸口在剧烈起伏着,拿着杯子的手仍止不住地颤抖,疑心他下一秒就要将酒洒了出来。吴晓攀走到门口将门上的横木打了下来,又用力拉了拉,让他看到这门的牢固,这才走了回来。
年轻人稍微松弛了一些,但双手仍是紧紧捧着酒杯,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握得稳,有一种安全感。喝下一杯“回忆”后,酒液迅速渗入年轻人的每一个毛孔,修复着他的情绪,直到他恢复了常态。
03
“小李秘书,那事情就这么说定了啊,请帮我给张市长带个好。”
听雨山庄某个隐秘的包房内,本市富商谢文毝(cǎi)正对着一位俊秀斯文的年轻人大献殷勤,听到张市长的名字,被称为小李秘书的年轻人皱起了眉毛,心生不快,将筷子放了下来。
“谢老板,我说这个项目给你了,就一定是你的了,你不需要再强调一次,也不用往领导那儿联想,这事就是我办的,跟领导没关系。”
“是是是,是我一时口误,这事多亏了李秘书的提携,我自罚三杯,自罚三杯。”
谢文毝微秃的脑门渗出了密密的细汗,忙不迭地连干了三杯,却因为太急导致被呛得连连咳嗽。满桌子的佳肴几乎没动过,小李顿时没有了胃口,心想这谢文毝怎么如此稚嫩,像个雏儿,也不知道领导为什么会选中他。
可能是钱给得多吧。
04
看着那两个行李箱,小李不想再待下去了,起身将车钥匙交到了谢文毝手上,说道:“谢老板,饭我就不吃了,麻烦你找人把这两个行李箱搬到我的后备箱去。”
“好的,好的,我这就去办。”
谢文毝接过钥匙,抹了抹头上的汗,转身走出包间,随后马上进来了两个唯唯诺诺的马仔,各自提了一个行李箱出去。在地下车库里,谢文毝亲自指挥装车,其中一个马仔忍不住嘀咕起来。
“你说这些领导也真是谨慎,收钱只收现金,这一百多斤也不嫌累,实在不行可以收古玩呀,又轻便,操作空间大,还有升值空间。”
“你瞎咧咧什么?领导的心思是你能揣摩的?你们嘴巴都给老子严实点,记住!这事跟领导没关系,我们走的是李秘书的路子。”
05
谢文毝上去就给这个嘴巴没把门的马仔脑后来了一巴掌,那马仔吓得再也不敢作声,谢文毝又是一顿教育加威胁。刚到市里发展,他不得不谨慎一点,好容易搭上的线,他绝不允许搞砸了。
实际上,谢文毝并不是一个谨慎的人,甚至是一个张狂的人。他是下辖县里一个混社会起家的商人,靠着违规游戏厅、地下赌场、放高利贷逐渐做大。曾经的他只需要一个指令便可以摆平大部分事,可随着他染指了利润更大的工程等项目后,才发现了这个世界打打杀杀只能办成小事,要办成大事还得靠社会关系,靠贵人,于是他逐步走向了前台,混迹在政商两界。这个高速互通出入口景观提升工程是他到市里发展的第一个项目,为了搭上这条线,他不惜砸下了五百万重金,这也是他送出的最高的一笔钱。
听着小弟愚蠢的口无遮拦,谢文毝就头大,他走到了前台,可手下人却大部分还上不了台面,如果不是实在没人,这绝对不会让这样的小弟接触这个事。
06
车在高速连接线上疾驰,李秘书看着窗外那些还没几年便破破烂烂的设施,连路灯都没几盏好的,一想到要将这里交给那样的一个人来建设,他的心中便不是滋味。可后厢那沉甸甸的现金在时刻提醒他,这是领导的选择,他没有办法。
听雨山庄位于S市的卫星县城,把见面地点选在这里,体现了领导的谨小慎微,一如既往,他没有露面,这也是小李替领导收过的最大的一笔钱。不得不说,谢文毝是个狠人,三千万的项目他就敢给五百万,其他大大小小的还不知要打点多少出去,工程质量可想而知,很可能只需要三五年,这里又会复现那种破败。
此刻的小李只想快点回到市里,这钱烫手得很,生怕留久了会引火烧身。他自认是一个时运不佳的人,作为一个市直机关的定向选调生,往年下基层挂职可以算是一个美滋滋的事,第一年在乡镇挂职副职,第二年去下属的县级机关做副职。可到他时政策却变了,直接在村里挂两年,职务就不必说了,村支部书记助理,给村书记打下手,就算是给你一个村书记,工作起来也像秀才遇见兵。
07
好不容易熬过了两年,回到原单位成为一名普通科员,按说选调生发展前景至少下限不低,可是到他这里就不灵了。不知怎的,那位“一把手”一直不喜欢他,下面的人便有样学样,他天天又被各种调度干活,在村里好歹还能指挥几个听话的村民,于是他不得不进入了猥琐发育期。
不过他的起点高,即便是熬着,在市级单位也能熬个副县退休,可二十多岁就想着退休,也着实有点丢人。后来,小李被领导找个借口发配去了二级机构,当了一个窗口普通办事员,他连这点丢人的惭愧都没有了,纯粹就是熬着了。但他大抵是熬得过领导的,十年后领导也该退休了,不过他却浪费了最好的年华,终究还是输。
后来小李才从酒桌上得知了自己被冷遇的真相,竟还是自找的。刚回单位时,小李在私下对一个方案发表了一点意见,说做得不咋地。他不知道的是,这份方案是局长牵头做的,并亲自改了几稿,结果被有心人听了去,又捅到了局长那,自己无意间得罪了领导,又当了别人的垫脚石,也怪自己年少轻狂,口无遮拦。
08
股票技术分析里有一个理论叫“触底必反弹”,即使是小李这样的“垃圾股”“夕阳股”,也存在理论上的翻盘机会。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小李碰到了这辈子最重要的贵人。
对口省厅的张处长下来暗访,在小李所在的二级机构看到了稀稀拉拉的作风,玩手机的、吃早餐的,还有空岗的,唯独小李与众不同。
当张处长以群众身份咨询时,小李业务熟悉,表达清晰,面对着张处长的有意刁难,他逻辑缜密,滴水不漏,给本来心情不佳的张处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小李虽然在熬日子,工作也不积极主动,但在本职工作上并没有马虎,且能力在那儿,特别是他的桌上摆着一本谢亦森的《大手笔是怎样炼成的》。
这本书毫无疑问是市面上最好的公文写作指导书,小李闲来没事也会翻上一番,没想到被张处长记在了心上。
09
张处长将窗口的作风问题和其他部门的问题交办给了小李的上级单位,甚至点名要小李写一个整改报告。为此,不知情的小李还纳闷了许久,但他还是很认真地写了一个报告,交上去后很久都没有下文,他渐渐也忘了这回事。
一年后,张处长空降S市,成为了张副市长,一来便被委以重任,负责自然资源、规划、住房城乡建设等重点热点工作,分管市自然资源和规划局(市海洋局、市测绘地理信息局)、市住房和城乡建设局(市园林环卫管理局)和经投公司、城投公司等。
市政府办在推荐秘书时被张副市长拒绝了,点名要了小李。在市级及以下是没有秘书这个职务的,实际上正确的说法是联络员,但这个联络员几乎都是文秘功能居多,所以俗称秘书。在秘书之外,还有个副秘书长直接联系副市长。
市里的笔杆子和文秘储备人才组织部门和市政府都了如指掌,他们实在想不出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李是谁,最后才在这个小小的二级单位窗口找到了猥琐发育的小李,而他甚至还是个成绩优异的定向选调生,只不过他的发展远逊于同期的选调生。
10
一脸懵的小李忐忑地走进张副市长办公室时,他依然没想起来,直到张副市长提示,他才发现竟然就是去年那个向自己咨询的“办事群众”。张副市长显然不止一年前的小小考验,来S市之前也调查过小李,知道他的能力。
从一个二十郎当岁就失望到想退休的“躺平族”到一个掌管热门权力副市长的秘书,小李经历了冰火两重天,他兢兢业业,努力学习,并牢记当年的教训,争取把每个事情都做到最好,做到滴水不漏,以报答知遇之恩,他太懂这种有贵人扶持的感受了。
小李如此卖力,联系张副市长的副秘书长乐得清闲,这也导致张副市长用小李的时间远远超过了副秘书长。短短两年,张副市长在分管工作中成绩斐然,隐隐有接班市长的呼声,小李自身的发展也逐渐走高,在市政府办说话分量也越来越重,甚至有声音想要提拔他任副秘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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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小李的材料张副市长还会批改一下,到后来,他几乎不改一字。张副市长的思路、发言习惯小李把握得恰到好处,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两人的关系此时最为紧密,张副市长的个人生活和家庭事务也完全交给了小李,小李就如同他的家人一般。他已经多次告诉小李,等自己升了后一定提拔他,让他成为市政府办最年轻的副秘书长,即便自己的去向有变数也会全力推荐他。
小李此刻算是真正体会了古人那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心境了,曾经的他拒绝这种庸俗,可在低谷和茫然中有人拉了自己一把,亲身体验了那种落差,他便悄然改变了这种看法。
锦上添花不过是一种人情世故,雪中送炭更慰凡人心,这是小李深切的体会,张副市长于他而言,不仅是领导,是伯乐,更是被他无形中上升到了亲人这一高度,他也无数次表达过“士为知己者死”的无以为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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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市区,天刚蒙蒙黑,小李在进城服务站停了下来,他买了一桶方便面,就着一根火腿肠吃得喷香。刚才那一桌佳肴,他愣是没动一筷子。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可他还是不太习惯这样的场合,他实在是不想应酬这些人,特别是谢文毝这样的人。
直到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小李戴上了一个黑色口罩,又扣了一顶棒球帽,驾车缓缓汇入了晚高峰车流中。满街的霓虹灯闪烁着迷离,透过前挡玻璃,撩拨着他的心绪。后车厢那两个行李箱如有千斤,压得这台租赁来的车如老牛般吭哧吭哧。
车子缓缓开进了市人民医院的家属院小区,这里的房子都是上世纪的集资楼,属于这个城市比较老旧的小区了,未来几年这里肯定将划入规划区,但如今还是一个存在于档案袋里的秘密。
不知道这里又会产生多少拆二代,又有多少人盯着这里,哄骗那些老医生低价收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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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李心中感慨着,将车停到了最里面的一栋楼下,观察了好一会,他才下车来,分两次将行李箱搬到了位于五楼的一个套间。长期缺乏锻炼,又没有电梯,这两趟下来,累得他气喘吁吁。
这个套间只有70平,张副市长爱人的表弟阿成去年从一位老职工手里买下来,用作这些贿款的中转,阿成会来处理后续的事,小李只需要负责到这一步。规划只是意外,以张副市长的谨慎,他断然不会明知拆迁还要买这里,大肆收购旧房发横财这么明显的事更不会出现,所以这套房子最迟明年还是会出手的,会在规划之前出手。
退车,换自己的车……忙完这一切,小李回到家中,水都顾不上喝一口,他便赶紧跟早已等着的领导汇报了一下情况。挂掉电话,他这才松了口气,将自己疲乏的身子泡进了温水里,只有这种温度的包裹感,才能让小李感到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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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李这几年忙得顾不上个人问题,这也可能是张副市长特别信任他的一个原因,没有女人在一旁影响,小李顾忌会少很多。张副市长的爱人周大姐倒是给他介绍了一个中学语文老师,听说还是远房表妹。对于这个相亲对象,小李谈不上多有好感,只能说是不讨厌,但还没有实质进展。
躺在浴缸中的小李心绪逐渐平缓了下来,那两箱钱实在是太重了,他不禁想起了第一次。
当领导第一次让他去收一个二十万的红包时,将工作充满激情的张副市长视为偶像的小李大脑一片空白,偶像人设瞬间崩塌。糊里糊涂中,小李还是执行了这个潘多拉魔盒开启的指令。
事成半个月后,张副市长找他进行了一次长谈,一开始并没有谈及收钱的事,而是从自己的学生时代谈起,从自己的理想谈起,小李至今还记得他望向窗外的那一声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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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坐到这个位置,才越觉得权力不够用,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我需要更大的权力,所以我需要很多伯乐,可这些伯乐不会无条件地对我好,因此送礼便成了唯一的选择,也是捷径,我终究还是选择了从众。”
说罢,张副市长留下了一个装着两万元现金的信封,小李呆坐了一下午,还是选择了将信封收下。他对于钱财没有太多狂热,但他愿意为了领导的理想而放弃原则。
从此,小李成了张副市长阴暗面的代理人。对于这类事情,张副市长从不出面,收礼只收现金,对于古玩字画之类的比较容易洗白的东西他也选择了拒收。因为这些东西水太深,他也没能力去鉴别真假,如果去鉴定,又很可能会招来额外的麻烦,可谓是小心到了极致。
市政府的大楼是上世纪90年代建的,虽然当时还是有些气派的,但三十年过去了,相对于城市的巨大变化,市政府大楼在钢筋丛林中显得像一个垂暮老人,不过也意外使得市政府相对而言树立了一个好的公众印象。因此这几届班子都没动过盖新楼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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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李挂靠在市政府督查室,刚到办公室,便见着来串门的杨副市长秘书小王。小王比他只大五岁,看到小李进来,他便热情地上来攀谈,小李打着哈哈,兴致却不太高,小王待了一会,自觉没多大意思,便借故走了。
“这家伙来干什么的?”
小李边擦着桌子边问道,阿乐撇了撇嘴。
“还能干嘛,显摆加探口风呗。”
小李一头雾水,旁边的阿泽抢着说道:“听说他搞的材料被省里头版用了,今年拿省政府督查激励奖可能性很大,刚才还在市长办公室被表扬了,这不,才半小时,整个楼都传遍了。”
今早小李迟了一小时来上班,见着这个人,他便莫名不喜,不光是因为这个人是他的最大竞争对手,也是因为这个人用土话来说是个爱搞名堂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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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政府办内卷得很,有一次集中学习教育课后,市长心血来潮要求每人写篇心得体会,而且他特意提出要亲自动手写,不能像以往一样随便到网上下载一篇交差。
市政府办笔杆子多,事情也多,在交一些不太重要的材料,比如心得体会、交流发言时,大家是会图省事抄一下,或拿往年的修修改改应付一下,包括笔杆子们也是这样做的,市长这次特意提出这个问题,意在敲打一下这种现象。
市长的指示一出,绝大多数人还是会认真执行的,这对于他们来说本来就是小菜一碟。可某位同志不光写了,还附上了一个查重报告,市长偏偏还挺吃这一套,这位同志肉眼可见地受到了重用,“卷王”绰号从此不胫而走,这人便是小王。
几人一同想起了卷王事迹,忽然会心笑了起来。这时,小李的手机来了一条信息,原来是嫂子介绍的对象易妮约他晚上吃饭。想起这么久都没进展,还让人家女孩子主动,小李便有些不好意思,他刚想回信说好,外面来人说是张副市长叫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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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副市长年富力强,仪表堂堂,很有些书卷气,不过这两年头发竟然生出半头白发,一向注意形象的他不得不开始染发,一年两次。
张副市长是不会在办公室说那些事的,所以他交代的是另外的事,让小李准备一个谈话提纲,只需要写标题,列出提纲,他自己准备内容,要求是“三谈三不谈”,即:谈形象建设,谈班子团结,谈工作现状;个人以往工作经历不谈,个人发展意向不谈,个人资格条件不谈。但是可以适当扩展一下内容,由小李把握。
“三谈三不谈?”
小李咀嚼着五个字,看向了张副市长,突然反应了过来,下意识说道:“难道?”
“别瞎嚷嚷,甚至都还没到公示环节,八字那一撇都没画上,只是早点做个准备,免得手忙脚乱。”
张副市长嘘了一下,虽然嘴里责备,但脸上的笑意却一直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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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情况下,干部的提拔要经过人选酝酿、推荐、考察公示、任前面谈、履行任职手续等过程。当前正处在市长任期将满的时间节点上,意义不言而喻。肯定是上面已经有人对张副市长吹了风,他才会提早做准备。
大概有个默认的“三谈三不谈”原则。能够进入谈话资格的领导,都已经经过了严格的考核和审查,个人工作履历和条件已经完全没有问题。个人以往工作经历、个人发展意向、个人资格条件这三个内容双方都特别清楚,没有谈话的价值。而谈的内容一般都不会偏离形象建设、班子团结,工作现状这三个方面的内容,主要体现组织用人意图和策略,具有工作建议和工作鼓劲的大作用。
“你放心,这次我真的上去了,副秘书长只是第一步,老米也该退了,下一步就是他的位置。”
米辰东是秘书长,主持政府办工作已经很多年了。三年前小李还是冷衙门窗口的一个无名小卒,也许两年后便坐到了曾经仰望的位置,既然选择了吃体制饭,这样的诱惑怎能令小李不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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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李,你的个人问题也要快点解决了。”
在小李不由陷入了遐想时,张副市长又关心起了他的个人生活,他哪里不知道这是在点他,赶紧应道:“我们晚上约了吃饭。”
他没敢说是易妮约他吃饭,换成“我们约了”。不过领导却很满意,点了点头。
“成家、立业,齐头并进,接下来你也该有套房了,小点、旧点、低调点,就那套房吧,过几天阿成来找你办手续。”
小李是跨省考生,父母都是普通农民,在本地没有房,一直住的政策公租房。在钱物上,张副市长也没有亏待过他,言下之意,这套房子大概也是送给他了,大约也有个大几十万,象征性走下交易程序,左手出右手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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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后,张副市长如约转正,前后脚的工夫,小李进入了市政府办领导班子,当上了全市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副秘书长,前程不可限量,一时风头无两,小王看向他的眼光热切中暗藏了几分妒意。
之后的日子里,小李依然还替张市长处理着那些事,越来越得心应手,越来越缺乏敬畏之心了。但他依然还是坚守了最后的底线,绝不接受张市长指示以外的请托。
这几年天气特别怪,就拿S市来说,只有冬夏之分,没有春秋之别,不是一秒入夏,就是一秒入冬。在极端天气时,也无处不透着一丝诡异。不下雪则已,一下就是暴雪,十年二十年未遇的那种。
这天刮起了大风,大风呼啸着,昏天暗地,稍微瘦一点的几乎都站不住。市政府大院是老楼,顶楼年久失修漏水,用沥青缝缝补补根本没用,后来在顶楼搞了彩钢棚,这才不漏水了。这次大风一来,彩钢瓦瞬间便被掀起了大片,跌落在院中,差点砸到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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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李忙了一天,指挥工人加固,拉警戒线,回到家中早已累脱了力。还没躺稳,手机又催魂般响了起来。
电话那头是一个很糟糕的消息,糟糕到不能再糟糕的消息。高速连接线发生了五车连撞的连环交通事故,当场就死了两个,还有两个重伤,三个轻伤。小李不是联系公安交警的,也不是联系交通、城管的,可他的心不由提到了嗓子眼,因为这起事故的成因他太清楚了。
入夜时分,大风依旧肆虐,高速连接线的路灯灯杆不断被吹倒,一位司机紧急打方向避让倒伏的灯杆造成了这起连环事故,涉事车辆中有一辆大货车,加重了事故的后果。按说灯杆都是用水泥夯实的,S市也不是海边,没有大台风,虽然今天的风很大,但不足以吹倒这样的灯杆,还不止一根。
小李瞬间就想到了一年前那个高速互通出入口景观提升工程,这些路灯就是谢文毝搞的。很显然,这就是一个豆腐渣工程。拿出巨款贿赂的谢文毝为了有限的利润,只能在工程质量上动心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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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蠢货!”
小李狠狠骂了一句,赶紧向在外地出差的张市长打去了电话,张市长一听,也急了,当下便准备动身回来,并叮嘱小李做好稳控工作,又交代他让谢文毝去处理现场,不要留下把柄。
小李挂掉电话,一边往楼下跑,一边开车边打电话把谢文毝骂得狗血淋头。自从搭上线后,谢文毝又拿到了好几个工程,他哪里敢得罪张市长身边的第一红人,在电话里大气都不敢出,小李交代了市长的指示后,他最后才敢应了一声。
张市长很谨慎,学生食堂之类的敏感民生工程不敢让谢文毝染指,没想到在一个景观工程上面出了大问题。
一场大风,让豆腐渣现了原形。现场一片狼藉,整段路的两头用警车进行了管控,十多米高的灯杆连片地倒在路上,风一吹,虽不至于被卷走,但还是会被风推着在地上刮出刺耳的摩擦声。道路两旁的景观护栏也被吹起了许多,只是互相勾连着,才没有被吹得满地跑。那个标志性的巨型钢架广告牌在大风中摇曳,下一秒便有可能轰然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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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大风,全市不会有比这里更惨烈的现场了。灯杆有些是被连根拔起的,有的是被生生折断的,断口处薄得像纸,一看便是劣质钢材。小李脸色铁青着,谢文毝带着几个马仔刚刚赶到。
“看看你干的好事。”
小李强忍着愤怒,谢文毝那几缕乱发在风中凌乱,一遍遍扫过脑门,他唯唯诺诺着。小李知道这不是发难的时候,嘱咐他用最快的时间把现场处理干净,风一停便马上修复所有受损的设施,尽可能减小事故的影响。刚交代完,两位副市长和公安局局长便相继来到了现场,小李赶紧迎了上去。
谢文毝的执行力还不错,马上开始了“毁尸灭迹”和抢修加固,现场焕然一新。匆匆赶回来的张市长亲自赴现场检查了一次,又第一时间赶往医院安抚伤者及家属,并指示全力做好亡者的善后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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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事情还是朝着不可预估的方向发展。前两天情绪还比较平稳的家属突然失控,将尸体抬到了市政府大院,嚷嚷着要政府给一个说法,说是豆腐渣工程导致的交通事故。显然,背后肯定得到了高人的指点,将一起交通事故引向了渎职。同时,一些现场的视频和照片开始悄悄流传在网络上,推波助澜着……
昏黄的灯光里,一地的烟头。张市长焦躁不安地踱着步,小李颓然地坐在沙发里。张市长已经将事情的严重性分析了一遍,又细数了一下这几年的点点滴滴,话里话外无一不是自己对小李的关心提携。言下之意是让小李跑到境外,这样便把事情全部揽了下来,还说在国外的生活已经让人打点好了。
小李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也深知自己充当的角色,这几年经他手的没有一亿也有大几千万了,坐牢是没得跑的,搞不好还要被注射。即使自己将张市长也牵扯进来,也改变不了结果,只是轻重而已。何况他从来没有打算把张市长拖下水,只是想到去那么一个陌生的地方隐姓埋名生活,他心中还有些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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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放心,钱什么的不用担心,到那边自然会有人找你,稍后一点我让易妮也过去,你家里我也会照顾好的。当然,我也会做最后的努力,如果事情能够控制和补救,最多几年,我一定把你运作回来,当一个商人也不错。”
张市长考虑得很周全,安排得十分妥帖,同时,又给他留下了一线希望。小李看着这个一路将自己扶着过来的领导,心中涌起了一股难言的情绪,但终没有说出口。他拿起张市长给他准备的护照和手机,将帽子和口罩戴好,毅然走进了夜色里。
从张市长那出来的小李直接开着车去省城搭机,目前线索还没有追查到小李身上,他的出逃时间选择很精准,也许明天便不行了,事情已经紧迫到他没时间跟任何人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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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驶过跨江大桥时,小李将自己原来的手机狠狠丢出了车窗外,丢进了那澎湃汹涌中。看着一盏盏忽闪而过的灯和渐行渐远的那个熟悉的城市,想起自己独揽罪行,张市长很大可能可以安全上岸,小李油然升起了一股悲壮之情。
刚过大桥,两台黑色民用车悄然跟在了他后面。一开始,小李并没有多想,并有意放慢了车速,那两台车却并不急着超车,一直保持着相应的速度,如影随形。小李心中开始有了不祥预感,他下意识便想到了是不是办案人员。
难道暴露了?那张市长是不是也被盯上了?
就在小李慌神不知如何是好时,只见其中一辆车从左侧加速超越了他,后面一辆紧接着也跟了上来,一前一左,生生将他的车别停在右侧护栏边。眼见着两辆车上下来了几个陌生人,小李不及多想,钻到副驾驶位,打开右侧车门,踩着护栏,一下蹿到了护栏旁密密的林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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惶惶如丧家之犬,此刻是如此的形象。小李跑啊跑啊,专门往密集的林子中跑,身后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却如影随形,怎么也甩不掉。在跨过一簇密集的灌木丛时,小李脚下一空,从一个长坡滚了下去,摔得他头晕目眩,待爬起身时,眼前一片开阔,便来到了一个广袤荒芜之地。
风起,掠过耳畔,依稀传来了那些呼喝声,回头看却空荡荡的无一人。这诡异的一幕更令他惶急,顾不上全身酸痛,他迈开大步继续奔跑起来,却没想到脚下虚浮,差点摔了一跤,但也没能阻止他继续跑,直到看见了这座荒原中的小酒馆,他一头跌进门去……
一杯酒下去,将自己心中所有的秘密情不自禁地说了出来,浑身筛糠的小李止住了颓势,终于才顾得上好奇地打量着小酒馆里的一切。
29
在小酒馆里,没有了传统意义上的好人坏人,只有死去的人,第一杯“回忆”便让吴晓攀知道了小李已经被那些人残忍杀害了。
“想知道追你的人是什么人吗?”
吴晓攀轻轻问道,小李先是愣了愣,后又重重点了点头,没能拒绝吴晓攀递过来的那杯“答案”。
一处密闭的空间,两个忽明忽灭的身影。
“您真的决定了吗?”
“你觉得我像是开玩笑吗?”
一个身影顿了顿,有着不容置疑的冷厉,另一个身影躬了躬。
“那可是你的心腹。”
“所以更不能容他。”
“可你不是决定送他去国外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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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只有死人才能真正守住秘密。何况他在国外的开支可不是小数目,你愿意负担的话,我不介意。”
“如果要舍我的财,那还是舍他的命吧。”
“晚点我会跟他谈一次,无论他听不听我的,你找几个可靠的人,晚上都要行事。事成后,你也要去避风头,至于那个县里上来的乡巴佬,你便也舍了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玩意。至于小李……他常说士为知己者死……这辈子就算我欠他的吧。”
说罢,那个冷酷的身影终于有些许委顿起来,仿佛瞬间老了许多。两人转过身来,在昏黄的灯光里现出了真容。冷酷的身影赫然是小李视如父兄的张市长,另一个人是本市的知名“企业家”,也是谢文毝投靠的黑白两道通吃的大人物。小李和谢文毝只是摆在台上的马前卒,两位幕后“老板”早已勾结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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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真相的小李如遭雷击,先是耳边传来了嗡嗡的响声,继而整个脑中布满了这种声音,周遭的声音便再也进不到脑中了。往昔的一幕幕在轰鸣声中扭曲着,在脑中闪过,那个人和煦的笑容也呈波浪状逐渐扭曲着,继而变得狰狞无比,好像在嘲笑着他。
“都什么年代了,竟然还有人信奉士为知己者死!”
这句话一遍遍闪过,很快将那轰鸣声驱赶了出去,在他的脑中不断震荡,突破了最后一丝信念桎梏,又在整个身体里奔腾起来,不断冲击着他的每一根神经,将他击得体无完肤,直至粉身碎骨。
小李颓然地瘫倒在椅子里。吴晓攀没有去试图唤醒他,看着这个可恨、可怜、可悲的人,他也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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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小小的蝴蝶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顺着小李的身体慢慢往上爬着,它的翅膀有些萎靡,看上去湿答答的,黏合在一起。它倔强地一步步挪动着,直到站到了他的额头上,它极尽地舒展着自己的身体,贪婪地吸收着最佳的光,翅膀慢慢立了起来,又慢慢展开来,最后化成了四片妖冶的黑紫色。它轻轻一蹬,振翅而起,在小酒馆中翩翩起舞。
陷入不知名状态的小李竟被这微小的一蹬惊到,终于醒转了过来。他双目通红,浑身大汗淋漓,像过了一道水,他猛然喊道:“酒!我要酒!”
“这一杯是‘忘记’,你确定要吗?”
吴晓攀没有拒绝,把酒推了过去,淡淡问道。
“忘记……我该忘记吗?”
小李喃喃着,伸出去的手僵在了空气里。过了好一会,他的手又继续伸向了酒杯。
“忘记吧,让我忘记这可笑可悲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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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的指尖刚刚触到杯壁,又停了下来。
“忘记以后呢?我又该何去何从?”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给你说个故事。”
吴晓攀柔声说道,小李纹丝未动,既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
“我想说的是士为知己者死的原型人物之一聂政的故事,聂政……”
“聂政者,轵深井里人也。杀人避仇,与母、姊如齐,以屠为事。久之,濮阳严仲子事韩哀侯,与韩相侠累有郤。严仲子恐诛,亡去,求人可以报侠累者。至齐,齐人或言聂政勇敢士也,避仇隐于屠者之间。严仲子至门请,数反,然后具酒自畅聂政母前……”
吴晓攀开了个头,小李低声诵出《史记·刺客列传·聂政》开篇,吴晓攀不禁哑然失笑,他差点忘了这小李还是个高材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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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政是战国时期著名的四大刺客之一,年轻时因侠义杀人,携母亲和姐姐到齐国避祸,以杀猪为生。严仲子贵为韩国卿相,与韩国贵族韩傀产生激烈冲突。于是千里迢迢到齐国结交聂政,请他刺杀韩傀。当时聂政母亲在世,他并未答应。韩傀几次三番予以礼遇。
聂母去世后,聂政想起严相屈尊与他结交,实在是无以为报,于是刺杀了韩傀,但也误伤了君主韩烈侯。为了不连累家人,他在自杀前毁容。结果他姐姐知道了此事,寻到韩国去收尸,见此惨状,最后也不愿独活。姐弟俩留下了千古佳话,成为了无数文人的创作素材,争相歌颂。其中《广陵散》这一旷世名曲,因聂政刺韩傀而缘起,因嵇康受大辟刑而绝世。
就是这样一个可歌可泣的故事,吴晓攀却深不以为然。
“你以为的士为知己者死在我看来,只是聂政姐弟在严仲子精心布局下进行的一次伟大的道德表演,将那个时代的愚忠演绎得酣畅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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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李终于抬起了头,痴痴地看着吴晓攀,吴晓攀自顾说道:“韩烈侯不久也去世了,严仲子以功臣身份回归韩廷辅助韩王,又力助韩哀侯上位。后来韩哀侯逐渐脱离其控制,严仲子故技重施又雇凶弑杀了韩哀侯。所以,聂政刺韩傀就是一起政治暗杀事件。聂政视严仲子为知己,而严仲子则只把他当一个工具,且重复了两次肮脏的政治谋杀,所谓的礼贤下士只是他收买人心的手段而已,他就是一个政治暗杀惯犯,他甚至连替聂政收尸的念头都没有。否则,以他的实力何须一介女流去收尸。”
吴晓攀顿了顿,看着陷入茫然的小李,又说道:“你和你认为的那个教父级的人物的关系从来就不是双向奔赴的,从一开始你就在他的设计当中,从你代替他出面参与了所有的见不得光的事开始,你就是他的死士了,是随时可以牺牲的死士。”
“所以,我以为的‘士’从来就不是他所想的‘士’。”小李自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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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晓攀点了点头,又说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道尽了那个时代的诸多不得已。阶级概念的根深蒂固,施恩者高高在上,受益者或感恩涕零,或受之有愧,转化为忠心不变。这种忠义被施恩者粉饰后便成了士为知己者死的英雄气概,用来继续玩弄人心。就如卢梭说的那样,人们已经习惯于依附、舒适、安乐地生活,再也没有能力打碎身上的枷锁,为了维护自己的安宁,他们宁愿带上更沉重的枷锁,被架在道德制高点上,这样的枷锁,是那个时代的悲哀,没想到在今天依然还广泛存在。”
“士与士……”
小李反复念叨着,站了起来,径直朝门外走去,身体笼罩的那种萎靡之气随着每一步在逐渐消散。在门口,他转过身来,朝吴晓攀深深鞠了一躬。
“我要去自首,让每个做错了事的人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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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李即将触碰到小酒馆的门时,它突然又被推了开来,跑进来一个惊慌失措的中年人,与小李差点撞了个满怀。微秃的额头碎发凌乱,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小李秘书!”
中年人先是一惊,然后又拉住小李的手,大口大口地喘了起来。
“小李秘书,千万不要出去,有人在追杀我!”
“追杀你跟我有什么关系。”
小李冷冷地看着这个男人,语气淡漠,那人惶急地一拍脑门。
“你怎么就不懂啊,有人要杀我,也有人要杀你,那两个老匹夫这是卸磨杀驴呢!我亲耳听到的,你要相信我!”
“是吗?那就一起毁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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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李没再理他,决然地踏出门去,昂首大步迈向了那座桥,那只蝴蝶也从小酒馆飞了出去。中年人愣在原地咂摸着小李的这句话,许久,才终于咂摸出些许味道来,他追了出去,朝着远方竖起了大拇指。
“小李,你是个爷们,我服你!”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错误负责,张市长自以为置身事外的安排其实漏洞百出,在正义到来时根本不堪一击,吴晓攀早就看到了张市长戴上镣铐的那一幕,也知道背刺小李的正是那小王,但他都没有告诉小李,只是静静地看着小李越来越轻快的步子。那只蝴蝶振翅高飞,随着小李的步伐飞过了桥面,飞向那还未散尽的迷雾中……
吴晓攀忽然想起了自己生前蜗居的那住所,与其说是小公寓不如说是小阁楼,当时自己拿着千字三十元的“低保”,生生熬过了那几年。如果当时能遇到一个提携自己的大编辑,自己是否也会出卖所有的原则,生出士为知己者死的澎湃。
39 杀青段
为此,他很认真地想了很久很久,却发现无法给出这个答案,原来的那种心境竟再也无法还原了,就好像小时候挨过最毒的打,痛是痛的,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如何的切肤之痛了。但更可能是自己成为了孟婆,看事情的角度和心境都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因此这个问题对他而言没有答案。
吴晓攀走回了柜台,朝那中年人招了招手,他准备倾听同一个故事里的另外一个“死士”的故事了。这个人他已经猜出来了,就是同为弃子的谢文毝,不过他明显比小李“人间清醒”多了。
谢文毝被吴晓攀手中那杯琥珀色的酒吸引了,不由自主地朝他走了过去,小酒馆的门“吱呀”一声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