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本ID：
300282
角色: 0男0女 字数: 7595
作者：辛夷格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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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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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诡异故事集 之 忘三小酒馆前传02
Episode02 忘川小酒馆
01
看起来这是一个很完美的结局，但黝黑的中年汉子依然神色木然，枯槁的双手捧起了酒杯，在掌间摩挲着。
“其实还没喝这杯酒，我都知道是个苦字。我的这辈子可能就真的只有这一个苦字了，生得苦，过得也苦，连喝的水都是苦的。”
说完，黑汉子一仰脖将酒喝了下去。
“我住在风沙线上，从小便住在那里，终日与风沙打交道。你们看过《西游记》吗？书上说黄风怪出现时，飞沙走石，天昏地暗，这就是我们生活的最生动描写。但这都不足以说明我们的苦，你们见过连鸡都难以下咽的水吗？在雪白的沙碱地上，鸡拼命嘬出来一些地下水，那水又苦又涩，连它都要仰着脖子半天才下肚。别人不知道，还以为它是在准备打鸣，却不知它其实是在克服那上头的味道。”
黑汉子的命是捡回来的。
02
一夜北风沙骑墙，早上起来驴上房。那一年，风沙特别大，一夜呼啸，黑汉子的家被埋在了沙尘中，土墙不堪重负垮塌了，将他爹娘永远埋在了沙子下。墙角被木板土砖支起了一处空间，黑汉子恰巧被挤到了这处空间中，捡了一条命。
这一年是1993年，西北地区经历了一场罕见的特大沙尘暴，据说造成了至少85人死亡。也正是从那时起，“沙尘暴”这一词出现在全国人民的视线中。
没了爹娘的黑汉子成了孤儿，那年他十岁，从此跟着村支书大伯过。
恶劣的气候下，房子也许能重建，但生存的根本环境却不是一朝一夕能修复的。不少村民开始搬走，大伯没有走，他说：“啥叫庄子，有人住才叫庄子，如果人都没了，就没有庄子了。祖宗留下的东西，我没守住，我不甘心哩！”
03
浩瀚的历史长河中，有多少曾经的繁华就是湮没在不断妥协和迁徙中。从此，黑汉子便跟着大伯治沙，同样留下来的，还有十多户人家。
治沙谈何容易！古往今来从来没见谁成功过，不然也不会一代一代往内陆迁徙。条件艰苦只是其一，最大的困难是没有经验。一开始，他们无论是种草籽，还是插柠条和黄柳，都扛不住风沙，风沙一起，沙窝窝、土窝窝里的东西就被连根卷走了，窝窝也不是窝窝了，像被巨大的爬犁梳理过，平整得很。
在治沙中，大伯们发现周围有草，苗苗就可以保住。于是他们在树窝周围埋上麦草，又从百里外肩挑背扛了很多鹅卵石回来，用尼龙袋装着，压在窝窝四周，固定沙子，使他们逐渐土壤化。这种办法有一定效果，但成功率依然不高，一场大风沙，往往只能留下三四成。所以黑汉子跟着大伯们就是这样埋了栽，栽了埋，埋了再栽，常年周而复始。
04
后来，国家开始了大规模的治沙造林项目，推广“麦草方格”固沙法。就是将麦草扎进沙里，横竖都种上，并固定成二十公分深，一米宽的方格子，连成了无数个田字。然后再在这些方格里种上各种固沙植物，这些方格能有效对抗流沙，留住种子，成活率一下就上来了。因推广这项技术，国外专家称赞是“人类治沙史上的奇迹”“世界上首位的沙漠治理工程”。
即使技术越来越进步，成效也越来越明显，但坚守在这片不毛之地上，重复着这枯燥而艰苦的工作，仍然不是谁都能坚持下来的。这三十年下来，当初坚守的十多户只剩下了五家，老人们都陆续离开人世了，大伯也在前年开春走了，黑汉子很自然地接过了大伯手中的铁锨。
在黑汉子的村庄还是大村庄时，外面的婆娘便不肯嫁到这里来。如今是只有几户人的村庄了，还苦哈哈地一门心思在治沙，便更没有婆娘愿意嫁进来。黑汉子三十多岁才找了一个婆娘，还是个带着娃儿的。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如凝脂一般的肌肤，不过在小酒馆见到老板娘后，他才知道当初以为的凝脂根本就不够凝脂。
05
说到这里时，男人很坦诚，也很直白，但没有人笑话他。
这个婆娘很会生养，第一年便给黑汉子生了个男娃。黑汉子想起了自己的爹娘，想起了那年自己侥幸活了下来，忽然意识到了这是香火的延续，意味着村庄还可以是村庄。他拜在已经被风沙完全淹没的老宅上，拜在大伯的坟前，一拜就是半天，念叨着“俺有后啦”。
带着这种从未有过的喜悦，黑汉子越来越有干劲了，可生活还是没有放过他。
黑汉子的婆娘当初嫁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却只是为了躲债。她以前的男人欠了一屁股债，丢下他们娘俩跑路了，为了躲各路债主，她带着孩子躲进了这荒漠里，虽然很苦，但至少远离了那些凶神恶煞。
06
过了几年，男人经济好转，又寻了回来。女人没有一丝犹豫，仿佛当年男人抛妻弃子的事从来没发生过，决绝地抛下了现在这两父子，带着大娃跟着曾经伤害自己的人跑了。
黑汉子没法，他也没有想着去追回来，因为他知道，这份苦不是谁都能受的，婆娘好歹跟了他几年，让他知道了啥叫女人，还给他留了后。他没有流一滴眼泪，因为眼泪淌在干涸的皮肤上，瞬间便会被吸收，会火辣辣地疼。他用背篓背着娃娃，继续走进了风沙里。又当爹又当妈的日子令生活过得更苦了。
“你们可能不敢相信，其实我才刚四十岁。”
黑汉子自嘲般看着自己的双手，下意识舔了舔嘴唇。他的嘴唇始终很干燥，有裂痕，还翻着皮，隐隐见到殷红的血丝。他渴极了，端起老板娘满上的酒杯，一口喝掉。
07
众人注意到了，黑汉子从开始一直在不停地去倒水，并大口大口喝着水，像是在补足前半辈子所欠的水分，嘴唇的干裂却没有一丝好转。第二杯心酒下肚，黑汉子没有再要水喝，眼神中终于放出一束光来，驱散了那一直笼罩着他的愁云。
“你看到了什么？”
众人迫切想知道他到底看到了什么，他站了起来，眼中的光更加热切，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着。
“满地的绿色！根系发达的各种草在沙底下盘根错节着，结成了一整块大网，将那些沙子牢牢抓住，再也不能飞上天去作乱了；胡杨已经成林，十月的时候，灿烂得好像画儿一样；玉米、高粱比我还高一头，躲在里面便找不见了；西瓜好甜啊，红得晃眼的瓜瓤，一口下去，甜水四溅；林子里野兔、狐狸、獾躲在洞口和树后，警惕地看着四周，我都记不得我已经多少年没见过这些活物了。”
08
“我的娃儿也老了！那是他的孙子吗？那不就是我的重孙子？他们在屋门口挖了一个小湖，水清得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鸭子在湖上嬉戏着，鸡在岸边找虫子吃，它肯定不会再嫌水苦了。娃儿带着孙子在游泳，如果是以前，谁舍得，谁敢这样糟践水。这下好了，这下好了，治沙看到头咯。”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痛苦与幸福总是对立的，却又是相通的。在痛苦和磨难中成长，只为有天完成那华丽的蜕变，福及子孙万代。这苦中的坚韧，才是最可贵的精神，大叔，您让我们肃然起敬。”
老板娘带头鼓起了掌，众人亦是由衷地钦佩，这三十年的坚守需要何等的勇气。黑汉子噙着热泪，颔首作揖，那嘴唇上的干裂竟然肉眼可见地愈合了，闪烁着鲜艳的光泽。
09
“在众人的眼里，我也算个成功人士了，前簇后拥被人喊着老总。但这光鲜的背后，都是泪水、汗水，还有那可笑又可悲的孤独。当然了，相比老姐姐、两位年轻人和这位兄弟，我着实不应该卖惨，我只是突然很好奇，我喝下心酒，又会是哪种滋味？”
胖总一开始便对这“故事换酒”有异议，自恃身份的他并不太情愿将自己的过往分享。但几个故事下来，让他产生了些许共鸣。他下意识将无事牌收进了领子里，手指上那硕大的鸽子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取了下来。胖总气色不太好，感觉每一次动作对于他而言都是一种负担，所以他在喝酒时虽然极力想表现得干脆利落，却还是令众人担心起他的健康来。
一杯入喉，胖总的脸上先是现出了微微诧异，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好像在告诉自己，本来就应该是这味道。
10
“辣，我的人生就是一个辣字。我生在一个特能吃辣的地方，但我却是从小不能吃辣的，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至于和周围的人不一样，不让别人为了照顾自己而重新做一个菜，给他们添麻烦，我强迫自己吃辣，哪怕吃到流鼻血，辣到失声。”
“后来，我终于和周围人一样了。但这段经历贯穿了我一生，对于我而言，辣是一种挑战和机遇，在我面临挑战和压力的时候，我时常回想起小时候克服对辣的恐惧的场景。所以，这个故事虽然始于辣椒的辣，但心酒告诉我的辣却不是这种辣，而是一种欲望，害怕又想拥有，结果便像沟壑一般，永远填不满。”
大学毕业后，胖总找了一份在城市里还算不错的工作，贷款买了房子、车子，接着结婚，生子。而且，那时候的他还不是胖子。在一般人的眼里，这算是一种不错的生活状态了。
转变来自一场同学聚会。
11
胖总从来没觉得自卑过，但那一晚上，男同学们都在聊着他没有听过的那些豪车品牌，女同学们都在聊着他从没给爱人买过的那些奢侈品，男女同学们都在讨论着哪所贵族学校的师资最强、服务最优。一整晚，除了在最开始举杯的时候说过一句话，他没有在任何一个时候插过话，也插不上。
曾经亲密的同学，此刻彼此间却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生生拉扯出了难以企及的距离。在之后的无数个日子里，他用亲身经历总结出来了——这只无形的巨手叫“社会”。
聚会结束后，他开着那辆在人家眼里是儿童玩具的车，第一次觉得无比别扭，怎么开都不舒服，沉闷嘶哑的发动机轰鸣仿佛在提醒他，自己已经老了，超负荷了，想退役了。
在车里，他点了一支又一支烟。他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她想学钢琴，最后自己淘了一架二手的，那上面还刻着人家的专属名字；他想起了爸妈和岳父母同时来的话，爷爷外公就要去客厅打地铺；他想起了他在看妻子化妆时，妻子撒娇般说着自己没有好的化妆品，皮肤都不好了……那天晚上，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失败过。
12
一旦产生了这样的念头，胖总的心态便不可逆转地产生了强烈变化，他对于身边的一切都变得非常敏感。妻子、女儿、岳父母，包括领导、同事、同学也是，总觉得他们话里有话。擦身而过时，他们好像在腹诽他；窃窃私语时，他们好像在讥讽他；交代他做一些事和工作时，他们又好像颐指气使在指使他……这些变化令得他的工作生活一团糟，家庭关系也出现了难以调和的裂痕。最后，不堪忍受的妻子带着女儿离他而去。
在如此刺激下，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对于辣的恐惧，并将这一切归咎于自己的不成功。他疯狂地投入到工作当中，并不断地获得了一个又一个的突破。从此，他的人生便无法停下来了，一切的一切都在推着他不由自主地向前冲刺，风风火火热辣滚烫。
从给别人打工，到无数人给他打工。他以火辣的作风战胜了无数艰难险阻，他受过的白眼和冷遇可以细数三天三夜，他战战兢兢走过稍一不注意便粉身碎骨的钢丝，他经历过无数的尔虞我诈和背叛，他也还以了无数的尔虞我诈和背叛。他说自己为了赢可以不择手段，因此做过很多不好的事，在别人的眼里，他果决、阴狠、可怕，是一个不想面对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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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边总是簇拥着一大群人，却再没有了一个上一秒敢拍着桌子骂他王八蛋，下一秒又搂着他肩膀喝酒的好兄弟了，只剩下唯唯诺诺和永远拉不近的距离。身边的美女换了又换，却再没有了那个在自己耳边唠叨的声音。同学聚会他永远是场中的核心，但早已没有了王者归来的扬眉吐气，麻木应付着那些言不由衷的阿谀，心里明知他们在骂着自己。他买了一屋子的奢侈品，全世界最昂贵的签名钢琴从一楼摆到三楼，它们却没有了主人。他曾经也试着去找回他们，但前妻带着女儿已经去了国外，辗转之下，不得相见。现在的他只剩满屋子的浮华和一身过劳所致的肥胖。
“胡先生说过，人性最大的恶，恨你有，笑你无，嫌你穷，怕你富。国人与国人第一次见面，就打量对方的身份、身价，然后再选择，是给对方跪着，还是让对方给他跪着。你现在的境况，正是对这句话最好的诠释。”
吴晓攀淡淡说道，胖总深以为然。
14
“我真的很羡慕你们，虽然有这样或那样的压力和苦难，但你们至少有坚持的理由，有一个值得等待四十年的人、有深爱着的彼此，还有对父辈的承诺、对老天说不的勇气。而我早已没有了目标，但却不能停下来，因为一旦停下来，我怕我连活着的动力都没有了。所以，相对于讲故事，我更在意的是这第二杯酒。”
胖总如是说着，第二杯酒已经见底。他那肥胖的身躯一震，顿时如筛糠一般，再也抑不住他喷涌的情绪，并哀叹连连。
“我错了！我错了呀！我是真的糊涂呀！”
原来，胖总的前妻临走时写了一封信，犹豫了很久，最终也没有留下。在心酒的作用下，胖总没有看到妻女，而是看到了这封信。在信里，妻子回忆了曾经的那些日子，虽然像是记着流水账，但字里行间全是真挚的感情。她从来就没有在意过那小房子，没有在意过二手钢琴，没有在意过廉价化妆品。吵架归吵架，但她其实从来就没有怨恨过胖总，她总觉得他的突然着魔是因为自己和女儿的存在，给了他太多压力，于是才想着远远离开他，让他平静下来，好好生活。但让她始料不及的是他在自虐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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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这些后，胖总垂着头陷入了长久的沉思，喃喃着说下半辈子哪怕把全世界翻一遍，也要把她们找到。
“钱财这东西确实有魔力，也许它能带给你一时的满足感，但却不能满足你所有的需求，而且他所营造的这层表意只是镜花水月，又薄如蝉翼，一捅就破。”
“历代巨富十之八九没有落得好下场，富可敌国如吕不韦、邓通、石崇、沈万三，都没有善终，甚至是家破人亡。你们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这些富豪在金钱积累到一定的数量，或站在更高的位置后，就会发现他们的发展被一些东西所掣肘，同时会有一些诉求产生，而这些诉求通常是妄图改变规则的，是非常危险的，一旦与这个世界的秩序相左，那么他们手上所拥有的财富并不会有什么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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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辣，在生活中不断被翻炒，佐以各种重口味的调料，赋予他丰富的味道，用来专门刺激你的感官和味蕾，实际上伤害的却是你的脾胃。”
“我虽然不懂你们说的这些大道理，但我晓得，钱固然重要，但治沙最重要的还是人，是认准了就干到死的精神头儿。有的人，你给他钱，他也不肯去，因为他知道这治沙的苦。”
“金钱对于一开始的我，也许很有用，但在我们选择了对立后，双方父母纠结的已经不是钱的问题了，或许是面子，或许是那些人生大道理，但归根结底来说还是小镇人与城市人在观念上的巨大鸿沟。”
围绕着这一话题，小酒馆里的人展开了热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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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小酒馆里只剩下吴晓攀没有喝酒了，结束了上一个话题的所有人不由自主看向了他。吴晓攀望着手中的水晶杯发呆，好一会，他才将那琥珀色融入进身体里。
吴晓攀三十左右，一指长的碎发很随意地错落着，戴一副黑框眼镜，身形瘦削，皮肤白皙，却是那种没有血色的白。一杯心酒下去，他神色没有一丝变化，好像喝下去的就是一杯水，淡定从容得令人疑心心酒没有起作用。
“我没有故事。”
看着众人失望的神色，吴晓攀又补了一句：“我真的没有故事。”大厅的气氛突然变得有些怪异起来，并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好吧，没有故事就没有故事吧！诸位，雨已经停了，我想大家可能也着急走了。”
老板娘笑意盈盈站了起来，几人陆续走进内堂换衣服去了。他们的衣物被处理得十分妥当，每个人出来的时候都是一身干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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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嘎”一声，老板娘将大门推了开来，几缕阳光从厚厚的云层中斜射了下来，竟然在浑然不觉中过了一夜。久雨放晴，却并未全晴，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泥土的清冽。老板娘指着前面那一团迷迷蒙蒙说道：“诸位穿过这团迷雾，走过一座桥，到达一座小镇，便能去想去的地方了。”
老奶奶，小情侣，黝黑汉子和胖总五人朝老板娘拱手致谢，他们搀扶着老人向前走去，没入了那团迷雾，依稀只见几个人影。吴晓攀没有跟随众人离去，老板娘笑着看向他：“你是打算住一晚吗？可我这里却不是客栈。”
吴晓攀没有说话，只是咬着嘴唇怔怔地看着那团迷雾，令那嘴唇更加单薄苍白。好半天，他才悠悠问道：“我们是不是都已经死了？”
老板娘正转身往里走，闻言身形突然一震，不由自主停了下来。
“我们确实已经死了，如果没有猜错，前面那座桥应该就是奈何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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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娘转过身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但也仅仅只是一瞬间，她又笑了，好像明白了什么，这却是吴晓攀第一次见她失态。老板娘纤纤玉手一扬，头顶上那个“三”字牌往回转了九十度，终于回到了它本来的位置，“忘三小酒馆”变成了“忘川小酒馆”。难怪进门前吴晓攀就觉得有些不协调，原来根在这儿。
“早就叫他们来修了，办事效率也越来越低了，不像话啊。”
老板娘没再管吴晓攀，一边说一边往里走，走到了柜台里，自顾从柜子上取下一瓶酒，倒在了两个杯子里。吴晓攀跟着走回了酒馆，向着柜台走去，只见柜台正面突然现出了几个小字——孟婆心理辅导室。
“你是孟婆？”
“准确说我是第九代孟婆，一个职业而已。”
老板娘淡淡说道，端起一杯酒，却将另一杯推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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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心酒是？”
“它还有一个大名鼎鼎的名字，叫孟婆汤。一滴生泪，二钱老泪，三分苦泪，四杯悔泪，五寸相思泪，六盅病中泪，七尺别离泪，还有我的一滴伤心泪，八泪为引酿制而成。”
“可他们却没有忘记前世今生。”
“谁告诉你孟婆汤是为了忘记，孟婆汤的真正作用是让往生的人释然，走好最后一段路，这也正是忘川小酒馆，不，心理辅导室的职责所在。”
“但他们好像又忘记了一些。”
“来到这里的人，会忘记自己死去的那一刻，因此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那不是骗他们吗？”
“人生已经很艰难了，让他们带着希望往生不好吗？为什么要带着对这个世界的怨恨和遗憾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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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告诉我他们怎么死的吗？”
“老奶奶是听见那则新闻，心脏病发死的；小情侣是相约跳崖死的；黑汉子累死在治沙路上；胖总积劳成疾，死在了医院。”
“我死于车祸吗？”
“不，你是在睡梦中平静死去的，睡眠呼吸暂停综合征导致的呼吸骤停，在悄无声息中毫无痛苦地死去的。”
“那为什么我是开着车来到这里？”
“谁知道呢，也许你正做梦开车吧。”
“我这一生啊，真的是寡淡到了极点。从小到大，按部就班地学习，生活，工作，好像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当我成为一个三流小说家后，我的文字也是平淡如水，没有荡起一圈涟漪。最讽刺的是，连死都死得这么平静。”
“所以，其实心酒也是让你品到了这份寡淡的，只不过令你连诉说的兴趣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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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晓攀苦笑着，既不肯定也不否认。老板娘歪着脑袋笑着问：“那你还想来一杯吗？”
“为什么不呢？”
吴晓攀举起酒杯，一边说着，一边故作镇静将酒干了。突然眼前画面急转，一则消息率先被某报爆出——“独居青年作家吴晓攀死去半月方被房东发现”。然后便全是他的书在热销的场景，无数名家争相为他写书评，再版作序。生前籍籍无名，却因死成名。如干了一辈子保险小职员的卡夫卡，写出“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海子和那个写了29年“黄色小说”的王小波一样，吴晓攀成名了，无数人在读他的作品，读他的人生。
吴晓攀心中五味杂陈，又不住苦笑摇头，自嘲间他想起了什么。
“你既然能看见这人世间所有的悲欢离合，那为什么不去阻止那些悲剧呢？”
“拜托，我不是掌控这天地规则的神，我只是一个心理辅导师，我甚至连这片地界都走不出去，比你们都不如！”
23
老板娘白了他一眼，随即在他面前毫无顾忌地卸起妆来。吴晓攀只觉得她与之前竟判若两人，忍不住又问道：“为什么之前的你那么知性、柔软、宁静，现在的你却这么漠然？甚至还有点……暴躁，这反差未免太大了。”
他顿了一下，斟酌后却发现很难用词来形容孟婆老板娘现在的这种状态。
“我死的时候才十六岁，你觉得我能有多成熟。这几百年了，我天天要板着个脸跟人家讲道理，还要微笑着引导人家释放自己，我承受了本不该属于我这个年龄承受的东西，我容易吗？每天戴着面具看这千种人，感这百样情，理这万般事，我早就烦腻了！幸好你来接班了！”
“你明明已经几百岁了，都熟透了！”吴晓攀在心中腹诽着，但却没有漏掉最后一句话，不由心头一惊。
“我接班？”
“我的上一任告诉我，当我遇见一个知道自己死了的人的时候，我就可以卸任了，至于为什么，我不知道，但也许有一天会有人来告诉你的。”
24
“孟婆？我？男的？”
“一份职业而已，为什么不可以是男的？”
吴晓攀现在脑中很凌乱，他在努力地消化着这突如其来的庞大信息。而老板娘业已换好了衣服，一个穿对襟无袖比甲，配淡紫马面裙的少女出现在他面前，一身俏色，柔枝嫩叶，明媚如春。走出柜台时，步履轻快，腰间的荷包开心地甩了起来，哪还有那个酒馆老板娘的半分风姿，将吴晓攀看得目瞪口呆。
“你这呆子！喏，这是心酒的配方，酒馆便交给你了，你可以继续酿酒，也可以煮汤，做成真正的孟婆汤，甚至你还可以包成包子，把酒馆改成包子铺。”
“你这是？”
“正式交接啊！也许下次再见到你，就是你给我做心理辅导了。”
吴晓攀又陷入了沉思，看着那卷发黑的羊皮，轻声道：“你也要入轮回吗？”
“入啊，当然要入了，这人世间多有趣啊，当然要全部都体验一次啦！”
25
“你不是腻烦了吗？”
“那是别人的人生，这却是我自己的人生。人生虐我千百遍，我待人生如初恋。拜拜啦，孟婆大哥！”
说罢，小姑娘雀跃着朝门外走去，吴晓攀呆呆望着，在即将看不到的时候喊了出来：“你叫什么？”小姑娘顿了顿，没有回头，答道：“我叫红姑。”吴晓攀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害怕一个人，害怕一个人面对这一切，却好像无法阻止，只好讪讪着，哪怕再拖延一秒，多说一句。
“你的故事是什么？”
“我的故事呀……等你下次见到我，你自然会知道的。”
吴晓攀追了出去。此刻，浓雾已经散去，红姑走在了奈何桥上，她背着手，却故意不好好走路，在桥面上左蹦右跳着前行，就像小时候玩过的跳房子游戏那样跳着。在下坡的那一刻，她挥了挥手，对过去的几百年说再见，却依然没有回头。
26 杀青段
吴晓攀又追出去几步，大声喊道：“可不可以不叫孟婆？”
河那边响起了“咯咯咯”的笑声，随后断断续续传来红姑的声音。
“你现在是小酒馆的主人了……只要你高兴……孟公也行……孟男也行……随便你！”
奈何桥下的忘川河由血黄色变得清澈无比，桥头的那块石头慢慢现出了“早登彼岸”四个血红的大字，从石头下面开始，绚烂鲜红的彼岸花迅速蔓延开来，将忘川小酒馆这一方世界迅速铺满。
“奈何桥头三生石，三生石旁彼岸花。”
吴晓攀痴痴念着，转身走回了小酒馆。随着“吱嘎”一声，那“川”字招牌又松动了，跌了下来，在转了九十度的时候被一颗钉子卡住了，忘川小酒馆又变成了忘三小酒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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