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以女性学者的细腻浪漫,挖掘诗人不为人知的一面,构建丰满立体的九位诗人。通过诗歌,我们得以看见人如何在大的时代纷乱中,转化生命的痛苦,获得个体的从容和内心的稳定;也得以看见,对于人生的根本处境,人可以做出怎样的回答。
本篇共18段,仅供读文练习,如侵联删。
1.
一个诗人的一生可以有多少种变化?文天祥早年写算命问卜的诗、在勤王时写慷慨激昂的诗、在厓山写惊惶万状的诗、在北行途中写轻盈淡然的诗、在进入元大都之前写血泪横流的诗,每个阶段都不一样。但最独特的,是最后三年在元大都牢房中的诗。
至元十六年十月一日,文天祥抵达元大都,先住在招待外国使者的“会同馆”,受上宾之礼。四日内,元人遣其妻女相见,令其座师留梦炎、宋降帝赵㬎xiǎn劝降,无果。十月五日,文天祥被转到兵马司狱中,给予恶劣饮食,戴上颈枷,至十一月二日才得摘去。
至至元十九年(1282)十二月初九就义,文天祥系狱三年零两个月。兵马司狱卑湿污秽、疠lì气氤氲。文天祥健康不佳,次年即胡须尽落,第三年左目近盲。在此期间,他仍能会客,有少许书可读。
2.
人都是猝然面临死亡的,但文天祥获得了一个特殊的机会。在狱中,他有三年的时间去集中思考死亡。他虽曾在广东和江西两次自杀、与元军言语交锋时多次催促对方动手,但自其诗中可见,其心绪仍冲突纷杂。此阶段文天祥有时以苏武和夷齐来自勉忠义,有时读苏轼来强化死生一体的观念,但读得最多的是杜甫。
文天祥与杜甫的禀赋性情、诗歌语言都很不相似,杜甫也未曾给他观念性的启发,但他仍觉得杜诗给他最大的安慰。他自己想要表达的情性,杜甫都已先行表达。入元大都狱后第一年,他拆散杜诗,重新集为《集杜诗》二百首,后又称《文山诗史》,但我觉得称为“文山心史”更为恰当。
3.
至元十七年(1280)五月二日,文天祥四十五岁生日,写下了两首诗。前一年底,他本以为将在冬至后行刑。消息迟迟不来,春天却又开始了。囚室窗前一棵槐树,树冠渐次变绿。欢悦和春风一起潜入了他的梦中:
五月二日生朝
北风吹满楚冠尘,笑捧蟠桃梦里春。
几岁已无笼鸽客,去年犹有送羊人。
江山如许非吾土,宇宙奈何多此身?
不灭不生在何许?静中聊且养吾真。
庚辰四十五岁
东风昨夜忽相过,天地无情奈老何!
千载方来那有尽?百年未半已为多。
君传南海长生药,我爱西山饿死歌。
泡影生来随自在,悠悠不管世间魔。
4.
在生日前夜的梦里,他置身于神仙世界永恒的春色中,捧着象征着长生不老的王母蟠桃。梦醒时,喜悦的情绪留了下来。他打量着囚室,对自己产生了新的认识:这个人已经做了足够的反抗和坚持。在北方的风尘中,他不肯脱下的南国冠带已破败不堪。
旧日在南方,每当生日,阿谀奉承者挤满门庭,携带着鸽笼来放生祈福。从去年开始,却只有北人嘲笑般的馈赠,就像当日匈奴送公羊给苏武,许诺他公羊生子则可返乡。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不再相关。已经入元的江山,他不再关心。自在流转的宇宙,也不需要他存在。他已不再有能力干预什么,但反倒因此接近“静”与“真”的境界。
5.
庄子曾在《大宗师》中说,有一种“真人”,得生不欣喜,入死不恐惧,容颜安闲,去来自由。他们只是观看天道的运行,却不用心智去干预,不用人力去添助(“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郭象进一步解释,人出生时即处于齐生死、同梦觉的“静”中。回归虚静,则真在其中。
文天祥在北地做南方的梦,在疾患中神智清明,在死牢中安然入睡。这些对立之物如今渐趋同一。他变得安详、圆满。早年晏殊曾为人写寿词,以“海上蟠桃易熟,人间好月长圆”(《破阵子·海上蟠桃易熟》),写人世想象中最圆满的境界。太平宰相晏殊没有得到,文天祥却在元大都的牢房中得到了。
6.
不降只需要一重抵抗,养真却需要三重抵抗。所有人都想左右他的选择。三派说客轮番登场。除元人劝降一派外,还有宋人劝死一派、黄冠劝道一派。从他被俘获那一天起,江南士人就通过各种方式催促文天祥自杀,以免他苟活下来伤及大宋士人的脸面。其中最著名的是太学生王炎午写的《生祭文丞相文》。
在文天祥到达元大都之后,又有王积翁等宋官请释文天祥为道士,且有道士灵阳子入狱探访,坐谈道术。至今颇有人认为他最后靠皈依道教解决了死亡问题。从《庚gēng辰四十五岁》中则能辨明,文天祥虽涉入道家虚静、养真的境界,却拒绝了道教的神仙世界和不死理想。他的“养真”不是关于符篆、丹药、道术的修炼,而是回归生命的澄明本质。
7.
我第一次读到这首诗是2020年元宵。那是一个暖冬,春风早至,梅花开遍。武汉尚在封城,有人在前一晚去世,有人从楼房中探出头来,在夜风中用小号吹一支思念曲。那时人们处于极压抑的状态,不仅对新冠大流行,而且对很多问题充满困惑:世界会走向哪里?我们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曾自以为担负的责任、放弃了享乐去追求的理想该怎么办?
“东风昨夜忽相过,天地无情奈老何”,指人类脆弱而有限的生命很容易就老去,但天地不管。这就是我在2020年元宵节的感受。人类承受着痛苦,但春天比哪一年都来得早,花比哪一年都开得好。
“千载方来那有尽?百年未半已为多”,是指历史时间与个人时间的尺度悬殊。因为受限于生命的长度,人对历史常有回天无力之感。
8.
对于有社会理想的人而言,当意识到此生余下的几十年中,已不能看见理想的实现,便会有悲伤、绝望之苦。但对世界来说,几十年算什么。下一个千年正在迎头砸来,千年之后还有千年。进化或堕落都不可预知。人如将生命的意义完全寄托在“这个世界会好吗”的问题上,则必是无解的,是以有涯来度量无涯的妄想。
“君传南海长生药,我爱西山饿死歌。泡影生来随自在,悠悠不管世间魔。”这文辞不太考究的四句是在说天地无情,人该如何。文天祥认为人完全可以解除对历史的责任,也应反思操纵历史、以人助天的妄念,但人仍可以在认识自身渺小的基础上,做出有价值的选择。勘破了现象世界的变异虚幻(泡影)、解除了对世间诸种困难(魔)的恐惧,人反而能获得“各从其志”的自由。
9.
在文天祥本人,就是拒绝入道教、求长生(南海长生药),而选择伯夷叔齐的道路(西山饿死歌)。这选择虽然从表面上看起来和王炎午等人要求他的并无差别,但并不是屈从社会压力的无奈之举,而是喜悦自在、无所畏惧的生命自主。
文天祥的身上正发生深刻的转变。这可以追溯到前一年的冬天,等待死刑之时。至元十六年(1280)十二月十二日,道士灵阳子去狱中探问,文天祥记载“遇异人指示以大光明正法,于是死生脱然若遗矣。作五言八句”。这首诗常被用来证明文天祥皈依道教。前文已辩。全祖望《梅花岭记》亦已辩明其非。南怀瑾称文天祥所受大光明法为佛教修炼方式,亦无据。那么他到底是怎样“死生脱然若遗”的,转变的本质是什么?
10.
詹世友论此诗时说道:“相对于生命境界来说,忠、孝等伦理义务是要被超越(而不是抛弃)的……这并不是所谓‘儒’、‘道’二元互补的范例,而是一次从伦理境界向生命的大自由境界的飞跃。”确实,儒家的人生观并不以忠孝节义的现实目的为终点,此之上还有“闻道”。文天祥在此诗中通达之“道”,不是道教的神仙世界或道家的复归婴儿,而是受灵阳子道论之启发,所跃入的儒家的生命境界。
逢有道者
谁知真患难,忽悟大光明。
日出云俱静,风消水自平。
功名几灭性,忠孝大劳生。
天下惟豪杰,神仙立地成。
“谁知真患难,忽悟大光明。”这是惊奇的自我发现。一方面,巨大的患难之后,他忽然感到冲突消解、光明呈现;另一方面,闻见患难与身经患难究竟不同,此等痛苦深重与光明透彻皆为往日所不可想象。
11.
“日出云俱静,风消水自平。”人生不是一个层层镀金的过程,而是剥离虚饰、寻回本真的过程。要入澄明之境,就要先令杂念之风消歇、觉悟之光照彻。苏轼曾将此过程写作“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六月二十日夜渡海》)。文天祥使用了一样的意象。考虑到大海给他留下的创伤,这两句诗可以视为创伤经验的转化。怒海和血海变成了平静光明之海。
“功名几灭性,忠孝大劳生。”“灭性”出《礼记·丧服四制》,指生命遭到损害。“劳生”出《庄子·大宗师》,指生命承受负累。视功名为虚幻,儒者不禁,但文天祥越过了界限,将忠孝与功名等同,认为它们都对生命本真有损。他开始怀疑生命活动的外在成就,无论是个人性的,还是社会性的,是“争元作相”(文天祥《得儿女消息》),还是救世济民,在他那里都变得齐一。
12.
虽然古今诸种文天祥传记都避免讨论这句诗,但其实此语并未伤及儒家的根底。沿用苏轼的比喻,把人生看作渡海,当渡海之时,我们需要依靠船只这样的有形之物。船只即是我们恰好偶然诞生的时代、恰好偶然拥有的伦理身份、恰好拥有的天然禀赋、曾经选择但一定会被历史超越的目标和理想,及所有这些有形之物带来的限制和痛苦。没有它们,我们无法渡海,可是渡海之后,就要舍筏登岸。人必须意识到不能永远守在这条船上,被它限制。舍筏登岸,就是从伦理境界到生命境界的飞跃。
文天祥上半生充分地承担了伦理责任、全力以赴于理想信念,所以舍筏登岸的时机才到来了。不要幻想可以无船而渡海,也不要幻想通过概念上的认识,就假装自己登上了渡海之船。这就是詹世友所谓“伦理义务是要被超越而不是抛弃”及看穿的。只有更充分地去承担时代命运砸来的东西,转化它,超越性的时刻才会更早到来。这也是“天下惟豪杰,神仙立地成”的意思。
13.
这首诗回答了当初张弘范在厓山提出的问题:“如果青史不再有了,丹心的价值在哪里?”人不是社会的手段。如果人的价值仅是为社会服务,因为世界总会消亡,从长远来看,个人生命就终究没有价值。这就是南宋亡国之后,文天祥所遇到的意义危机。
反之,社会是人的手段。人必须通过扮演社会角色、承担伦理义务,承受相应的痛苦和快乐,才能有素材去建构自我,在自己身上体验到生命到底是什么。人生因此可能不择处境而生机无限。
14.
生命境界是一念见道、当下悟得、刹那永恒的。一旦进入“忽悟大光明”的生命境界,就解决了两个问题:对社会的牵系、对死亡的恐惧。
兵马司狱每到夏天就雨水倒灌、腐臭不堪。至元十八年(1281)五六月间,囚室再次涨水,文天祥写下著名的《正气歌》。在此之前是一首《有感》。《正气歌》可以看作外篇,写对伦理义务的完成、对世界没有遗憾;《有感》可以看作内篇,写对个人生死的勘破。勘破与牺牲不同。牺牲指仍惧怕死亡,但愿意为更高的价值赴死;勘破指生死两可,不再感到二者的对立。因此,主体对待生死的态度,不再是抉择,而是顺其自然。
在可谓勘破生死的作品中,最重要的特质是写生命,而带有对死亡终将到来的觉悟;写死亡,而带有生命的活力和喜悦。
15.
有感
已矣勿复道,安之如自然。
闲陪黄奶坐,倦退白衣眠。
一死知何地?此生休问天。
怪哉茨野客,宿果堕幽燕。
“已矣勿复道”是说人生已经终局了。事实上他又过了一年半才被处死,但在写这首诗时,他对生死已无冲突之感。既不怕死,也不贪生,都可以接受,所以一天一天安然度过,生命反倒显现出从容、自足的样子。
“奶”即乳娘。六朝以黄色麻纸印书,书被梁朝名士叫作“黄奶”,梁元帝说这是因为读书人手握书卷入睡得心安,如婴儿在乳母的身边般安详。“白衣”指平民的衣服。因为外界没有牵挂、内心没有冲突,所以就可以醒来读书,困了睡觉,即“闲陪黄奶坐,倦退白衣眠”。
“一死知何地?此生休问天”是说哪怕偶尔想到生死,也不太在乎答案。既不需要去想生命结束的方式和地点,也不需要反复向上天求证自己生命的意义。
16.
我特别喜欢这首诗的最后两句:“怪哉茨野客,宿果堕幽燕。”文天祥的口气似乎在说:“生命好神奇啊!我是一个南方田野间长大的孩子,可居然就要像一枚成熟的果实,落在北方的大地上。”“宿果”有两意:一是已经成熟的果子;二是早应该掉落而没有掉落的果子。俗语说“瓜熟蒂落”,王维说“雨中山果落”(《秋夜独坐》),讲的都是圆满状态。在文天祥看来,死亡居然也是瓜熟蒂落一类的事情。
苏轼将贬谪说成旅行,而文天祥几乎将自己的一生,当作一枚果实的旅行。也许就是苍耳吧。这枚苍耳现在要结束它的冒险,熟烂在幽燕的大地上了。它不但接受了结局,也接受了过程中所有的奇异。
17.
从美感上来说,文天祥的故事讲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我想他是中国诗人中少数最后真正归入圆满的,或者说实现了荣格提出的那个诱人的目标“自性化”。他也不会在乎后来人怎么讲述他的故事。但还有两个故事,与他无关,与我们有关。
第一个故事是关于文天祥的弟弟。他有两个弟弟,一名文璧,为避免百姓受难,在惠州知州任上开门迎降;一名文璋,后归隐。文璧曾去兵马司狱中探视,文天祥有诗相赠,认为三人都可称仁:“三仁生死各有意,悠悠白日横苍烟。”(《闻季万至》)
第二个故事是关于后世对文天祥的诸多议论和题咏。文人士大夫所作,常带有既敬重,又悲悯的复杂情感;激烈、绝对地表彰其忠义,在文辞中不带任何迟疑的,常出自后代皇帝之手。
18.杀青段
回到开头,我小时候读过的那个故事。在大雪中,一个父亲带着他的儿子去乡贤祠,教他认识三位贤人,要求儿子按照他们的方式度过一生。谁能想到,这个孩子遇到的是最糟糕的时代。他完全不可能复制往贤的人生。在这个最糟糕的时代里,他却比所有人都走得更远。
(本系列更新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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