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杂著 遗物整理师

作者 金完 翻译 孟锐涵

作品简介

“当有人独自死去，我的工作就开始了。”

本书作者从事着鲜为人知的特殊的整理工作，专门负责整理逝者的现场。

从“为逝者清扫房间”这一工作过程中，以特殊的视角去观察生死，尤其是“孤独死”这一现象，通过探讨生死，思考生命以及生存的意义。

13个特殊现场清扫记录，11篇深度思考随笔，真实故事的陈述，加上对生与死的探讨，深刻而触动人心。

本书能令人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之余，也给人带来直面生活的勇气和力量。

作者简介：

金完，出生于韩国首尔，在釜山长大。大学专攻诗歌，曾在出版和流行产业领域工作，为了成为专家作家，三十多岁时开始去乡村生活。此后的几年里，一直在日本进行采访和写作，并对为逝者收拾残局这件事情产生了兴趣。

从日本回国后，成立了特殊清扫服务公司“Hardworks”，本书是他面对死亡现场时关于逝者生活和情感的真实记录。

译者简介：

孟锐涵，韩国高丽大学应用韩语专业，南京大学韩语语言文学硕士。

清理独自死去的人的房间 05

被子里的世界

1

不需要寻找印着公路名字的蓝色路牌，一股恶臭就先找到了我，把我带到了这个半地下住宅前。我打开门，在黑暗中按下了电灯开关，但灯没有亮，如果是因为没交电费被停止供电，那就不意外了。然后，我找到挂在墙上连盖子都没有的球形保险盒，拉上了手闸，从斜开着的厕所门缝里，看到了灯光在闪烁。我有点儿被吓到了，因为这个房间根本没有停电，而是有人故意把手闸拉了下来。但这里除了警察，谁也没来过，警察也没理由把房间里的电断掉。

我环顾了一下有着开放式厨房的小客厅，慢慢打开了卧室的门。虽然故意做出从容的样子，但是死人散发的臭味扑面而来的瞬间，依然让我感到窒息。卧室的灯依然没有亮，这个家里还能发出光亮的地方只有洗手间了—虽然那里的灯泡也像大限将至一样，一闪一闪地发出求救的信号……

2

这所房子之前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男性租下来长期蛰居的地方，到了正午时分，房间里也依然十分黑暗，或许干脆叫它“黑房子”好了。我拿出手电筒，从房间的左端照到右端，我的手仿佛成了照亮黑暗海面的灯塔。圆形的灯光先是照亮了这无边沉寂之中的家具和生活用品，之后照亮了遮住一整面墙的遮光窗帘—就像落下巨大帷幕的舞台似的。如果房间的黑暗是因为坏掉的灯泡和半地下室的构造，那么围绕着这个房间的阴沉气氛，则是因为笨重的窗帘。我现在要做的就是拉开窗帘，迎接室外的阳光。

我越过门槛，向窗帘迈了一步，突然，地板啪嗒一声，发出了挤压黏稠液体的声音。虽然我套上了鞋套，还是应该多注意地板的状态。但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继续往前走。我拉开了窗帘，中午的阳光瞬间刺痛我的眼睛，灰尘飘向空中，并在光线的照射下反射出微光，仿佛在对抗着我这个入侵者。我这才发现，房间虽是半地下，但光线还是很充足的。我看到四周都在发霉，霉斑从地板延伸到天花板上，米色的墙纸也被染成了暗紫色。

3

跟我猜测的一样，我刚才踩到的是厚厚的棉被。棉被之所以湿透，是因为泡在了从尸体喷出的血水里。地板被多个棉被包裹得严严实实，虽然警察在接到报警后赶来，不想被满是血液的地板弄脏了鞋子，有可能会随手抓来几个类似毯子的东西铺在地上。但看起来更像是蛰居在这里的人，一直把棉被铺在地板上。难道是死者亲手断了电，终日不出门，一直在棉被里生活？

就像电影或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死者的尸体通常并不会像睡着了一样完整地保存。如果因为中风、心肌梗死之类的心血管疾病，或者肺栓塞症之类的肺部疾病而死去，尸体在存放两三天之后，就会有大量的血液和体液喷涌而出。如果是因上吊而咽气，直立状态下的尸体，会因为失去调节肌肉的力量而排出各种污物。​“人的肉体就像一个有机物的化工厂”​，这个比喻虽然老套，但十分恰当。人死后体内细菌增殖，内脏会像气球一样膨胀，甚至爆炸。如果腹部爆炸，各种液体将涌出体外。

4

如果以成年男性为标准，人体内水分的比例占到了65%。有机物质和水一起涌出后，将会腐烂，这种腐烂的味道会越过半地下室的窗户和墙壁—一直飘到巷口，到处都会散发着这悲剧般的味道。

想要把湿棉被装到袋子里，就必须将其卷成小块减少体积，但棉被上带有大量的血液和腐烂的液体，想要卷起来，绝不是件简单的事。首先，湿棉被过于沉重，一位健壮的成年男性的双手负担起来都很困难，并且一旦松懈，手臂和胸部就会被血液蹭到，所以抓着被子的手还要尽量离身体远一点儿—就像揪住被子的领口和它打架一样。

我把棉被卷起来放到袋子里后，额头的汗水流下来，刺痛了我的眼睛，嘴里也有股甜甜的味道。这时候气味对我来说，已经不是什么头疼的事了，因为我在承受着更加难熬的辛劳。

5

把厚厚的棉被全部拿出房间后，眼前呈现出一片陌生的景象。地板上铺着多个薄毯，就像魔法师留下的圆形结界或法阵一样，如同洋蜡和香蜡烧尽熔化后，只留下底部粘在地板上。有几本被血液浸泡的笔记本和写着一些小到难以辨别的文字的纸张，散落在一旁。房间里没有电视和电脑，冰箱里面也是空的。只有被拔掉的插头被黑红色的血液凝固在地板上。我打开冰箱的冷冻室看了一下，冰箱根本没有通电。

这里真的是人生活过的地方吗？死者生前是追求像出家人一样四大皆空的生活吗？柜子里只有几件薄薄的衬衫和一条裤腰带，上面一层塞满了白色的药袋，药方上写着某大学医院神经医科诊疗机构的名字。如果有人在这种状态下活着，那肯定是在经历人间地狱。

6

死者好像是自己断了电，用遮光窗帘与世隔离。不仅如此，还像待在窝棚里一样盖住自己，点燃蜡烛，拼命在棉被里写着什么，最终在某一天迎来了死亡。然后人们找到他，把他带到了外面的世界—与其说是找到他，不如说是找到了恶臭的源头。

他在笔记本和纸上到底写了什么内容呢？我只看到了数字—不规则的一排排数字，还有像批改试卷一样标注的圆圈和横竖直线……不管是他整体的思想，还是纸张上局部内容的含义，我都完全无法搞懂。这是留给自己的备忘录，还是向外人传达的信息？他那么拼命留下的记录，难道只是妄想或幻觉—抑郁症之类精神异常的证据吗？如果他的人生真的如同一场严酷的修行，那通过死亡这个残酷的结局，所获得的真理又是什么呢？

7

直至搬出房间里的所有物品，并且完成清扫之后，我也没能找到任何可以了解他的生活的线索。他把自己关在地下室，蛰居在黑暗中，裹着厚厚的棉被，一直到孤独地面临死亡。我根本难以想象，这个过程中他到底沉浸于什么。但是，在这个房间停留的几天时间，我反复思考他的问题之后，懂得了一个道理：无论我在这里看到了什么，都只是我内心想法的投射而已。

如果说我在清理这个家的时候，看到了极度的孤独，那意味着我再次沉浸于审视自己内心的孤独；如果我从这场死亡中，看到了痛苦和绝望，那意味着我至今无法放下痛苦和绝望，并再次把它们拿了出来，投射到这可怕的地下室而已；如果我看到一个不幸的男人，年纪轻轻就失去了神智，没能照顾好自己，最终走向了死亡，那我就是把自己像宝物一样珍藏的过去的不幸，全部转移到了那个男人身上，然后装着不知道的样子，说自己是清白的。看待他人和世界时，就像在看另一个自己，这是我在这个地下室里了解到的唯一真相。

8

这个我一次都没有见过的男人，却能让我联想到他在黑暗中裹着被子，被蜡烛的光映照着的脸庞。那里的黑暗无比深沉、严酷，只有燃烧的烛芯耀眼明亮。在晃动的火花前，他的面庞是多么纯粹又热血沸腾啊！一旦开始这种想象，眼泪就突然模糊了我眼前的世界。

“他只是在过自己的人生，直到面临死亡的命运，他也只是拼命地过着自己的人生而已。​”

我不知不觉停止了落泪，心也安稳了许多。现在我要拭去眼角的泪水，用愉悦的心情去想象他裹着被子，在蜡烛前微笑着的脸庞。今天想看到你开心的面庞，明天想见到我自己开心的面庞。

如果说我在清理这个家的时候，

看到了极度的孤独，

那意味着我再次沉浸于审视自己内心的孤独。

被藏起来的东西

9

和我们一起从公寓电梯出来的男人，急匆匆地上前喊住了拐角处的我们。乘坐电梯时，他就数次干咳，站在前面的中年女性还为此瞟了他一眼。

“等一下，就你们两个去看完回来不行吗？不，就你们两个去看吧，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们。​”

因为我们要去的710号房间，是在楼梯走廊尽头的最后一家，所以要沿着开放型的走廊经过九户人家。不要说走到房门口，难道连拐角处的第一户人家，他都无法走过去吗？姐姐作为房东派了家里唯一的男人—她的弟弟来到现场，但他的弟弟同样不能让人如愿，早早地举起了白旗。看来即使是步入老年的男人，也会有害怕和担心，想想也是，年龄和性别难道就能起到盾牌的作用吗？一个有人自杀了很长时间没被发现，并且无人管理的房子，房间里死去的人还不止一个，而是两个-----租户们在房间里结伴自杀的，想想任何人都会拒绝进入这个房间。我不能因为自己习惯了这种场景，就期待别人也能做到。

10

“那么请在这里等着我们，我可以把房间里的情况拍下来，我们一起看着照片进行讨论。我看完房间后，会到一楼给你打电话。​”

房门把手上有一个比五百韩元硬币稍微大一点儿的洞，应该是为了打开里面锁着的门，所以用电钻在门锁上钻的洞。门上贴着很多张煤气欠费通知单，再往上是一张黄色纸张，上面印着红色的文字-----“如通知内容所言，已中断煤气供应”​，这张煤气停供的通报信在风中颤抖。旁边还乱七八糟地贴着邮件到达的通知。

当我走进房间，发现不仅仅在房门上，冰箱、电视、电脑、洗衣机等家用电器上，好几处都贴着被称为“红色标签”或“扣押标签”的红色扣押物标签，上面记录着名称和日期。我数了一下，一共七张—刚好是幸运数字。这些标签代表着它们被购买后，无论是否被使用过，都有另外的主人了。如果不经过允许，摘除这小小的标签，就是违法行为，它们在现实生活中拥有巨大的法律效力。最初我问房东的弟弟要不要看家里的照片的时候，他摇了摇头。但当我说房内物品上贴着很多扣押标签，他才重视起来，让我把照片拿给他。

11

“这些被贴上扣押物标签的物品，任何人都无法随意处置。它们算是另有主人了，首先要联系粘贴这些标签的法院执行官，向他们说明情况，询问申请扣押的人是谁。如果您需要法律方面的建议，我们可以为您推荐一位处理这种事情的法务代理人。​”

房东的弟弟接受了我的建议，并且从那时起，不断地告知我们进展。申请扣押的债权者是一家信用卡公司，他们听到债务人中年夫妇自杀的消息后，立刻放弃了收回债权。他们通过丰富的经验知道，人死后没人管理的房子里摆放的家用电器，不仅不会成为财产，反而是需要花钱处理的令人头疼的垃圾。从信用卡公司申请解除扣押，到法院受理，直到完成解除的流程，一共花费了一个月的时间。

我再次拜访了那所房子。因为第一次接到消息的时候，是租客死亡之后的第五个月，所以我再次去清理房间时，距离他们死亡已经有半年多的时间。

12

对于一对没有孩子的夫妇来说，房间里的家具实在过多了，人可以活动的空间就变得非常有限。次卧的抽屉里，塞满了各种奢侈品的纸袋和保证书。但真正值钱的奢侈品已经不见踪影，只留下了这些证明它们曾经存在过的痕迹。听说他们的远房亲戚进出了好几次，难道是他们把值钱的东西都拿走了？或许这家租客生前拥有的奢侈品和这一昂贵的爱好，遭到了家人和亲戚们的嫉妒和仇视也未可知。

除此以外，这个家里还有很多装饰品。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有孩子的缘故，这对夫妇的关系看起来十分亲密，甚至不亚于二十多岁的新婚夫妇，房间里到处摆放着以爱情为主题的装饰品和玩偶。一想到他们在这么多的爱情象征物面前，点燃炭火，躺在罗马帘贴到天花板的床上等待死亡，我便感到心痛。也许他们比任何人都想拥有华丽的生活，比任何人都渴望彼此的爱情。

13

我们无法否定，任何人对这个世界都有着自己的渴求。生活奢侈的原因，可能是从小刻骨铭心的经济紧张感。用爱的装饰品布满整个房间，可能因为得不到爱，时刻面临着会被抛弃的恐惧。这些情感交织在一起，显得无比复杂。

他们二人一起躺在床上面对死亡的命运时，床被染上了黑棕色的污迹。可能这死亡的污迹，才是这对夫妇的最后一次合作。为了把这腐烂之后显得十分惨淡的床搬到地上，需要先卸掉床垫和床架。拆卸沾满了各种污秽物的床垫，真是一件令人厌烦又复杂的工作。特别是这种价格昂贵的床垫，构造也十分复杂，所以拆卸时还需要比平常更加小心。

我首先把沾上血液的被子和毯子装到塑料袋里，然后拉开床垫上的拉链，把床套拉出来，紧接着用钳子拔出沿着棱角细密分布的钉子。可能因为里面还有固定物，所以我拔出钉子之后，依然拔不开外面的织物。我踩到床垫上没有血迹的地方，就像斗牛士抓着牛角一样，抓着织物的一端向上拉扯。这真是一项劳累又充满暴力的工作。防毒面具的呼吸阀里，囤积了大量汗水，像是一次性纸杯里喝剩下的水一样。

14

然后我把只有价格昂贵的床垫才会配置的厚厚的乳胶泡沫扯了下来，每卸掉一层床垫，血液的污垢就会减少一些。扯下乳胶泡沫和又一层绒棉材质的床垫后，血液污垢从原本的一整块，变成两条长长的椭圆形。紧接着露出包裹弹簧的白色织布，我才能明显地看出上面是两具尸体形状的血迹。这两个椭圆的血迹，证明这里曾经躺着两个人，他们在同一天、同一个地方死去。

现在只剩下了松散的钢架，我把它立在墙边，用电动钻头把它卸开。原木地板上沾染了很多污秽物，有些滑腻，即便用橡胶手套扶着，钢架也总是要滑落。我抓住宽阔的一头儿头板，小心翼翼地向着墙的方向转身，突然听到“哐”的一声，是金属撞击的声音。我停止脚步低头看，发现两把寒光闪闪的菜刀。

15

床头居然放着两把菜刀，甚至连警察也没发现。这里为什么会有菜刀呢？是这对夫妇一起准备的吗？还是其中一个人偷偷准备的呢？难道是为了以防万一，如果用炭火自杀失败，还可以用菜刀成功地完成自杀？或者是防止另一方临死前改变主意而准备的？如果是后者，那有必要准备两把吗？

随着各种想法在脑海里盘旋，我本来因惋惜而平静下来的心，瞬间掀起了波澜，甚至被防护服包裹的滚烫的体温好像也降了下来，冷汗开始沿着后背往下滑。

这两把被隐藏起来的菜刀，是两人同生共死的爱情象征吗？还是背叛和冤枉的象征呢？我更愿意相信哪一种结局呢？今天我是要在这痛苦漫长的空间里，寻找一丝余温吗？还是来寻找证明这世界是冷酷无情的铁证呢？

16

在继续整理房间的过程中，我找到了很多暗示两人关系并不十分和谐的证据。两人的合照有一角被割掉，掉落在客厅的地板上。在卧室门后面的墙上，我还发现用浅粉色口红写的“狗崽子”字迹。通过这些，大概可以猜到他们彼此之间的愤怒，达到了何种地步。

但我更加愿意看到爱情美好的一面，虽然照片的一角被割掉了，但装有这张照片的相框，依然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客厅里。说明主人在用刀割掉照片的一角之后，还把相框从墙上取下来进行了整理。我仔细地看了写着“狗崽子”的门后面，发现字迹后来也被湿巾之类的东西擦过，变得模糊不清。

17 杀青段

如果认为隐藏起来的菜刀象征着爱情，那么这个想法实在是太过伤感。事实上，我根本无法知道菜刀为什么会在那里，但我相信，即便这两把菜刀不能归于爱情，至少也是对爱情的向往。我相信它们的存在，并不是为了断绝和解除关系，而是即便通过死亡也要延续因缘的隐秘证据。他们即使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至少希望能够在同一天离开这个世界。这两把菜刀就像是只属于他们的小小的勋章一样，让他们想要完整地珍藏起来。

如果说这只是一个清洁工一厢情愿的想法，毫无事实依据，我也无可否认，但是我打算把这想法好好地珍藏起来，时不时地拿出来缅怀一下。如果这个想法连发芽的机会都没有就直接枯萎的话，我也不会再有在这个世界上好好活下去的信心。

怀念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