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那一天是清华的周年校庆，我们跟着一位老师——也是清华的校友，去到清华园参观了几天。很多人读书的时候都做过清华梦，而我却没有，因为在我成长的那个边远小镇，清华是遥不可及，做梦都不敢梦到的地方。

这一次，我们每天在清华校园里行走近三万步，试图逛遍每一个角落，而每次吃饭时，这位老师的一个女学生都会来。

这个女学生，在2023年的今天，穿着还是80年代的风格，暗沉的碎花裙子，分不清楚是买来时就是复古的成色还是洗多了褪色的，头发是齐刘海，鞋子也很有年代感，是那种有绑带的圆头黑布鞋，她的皮肤比较黑。

整个用餐过程中她都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听大家说，默默地吃着菜，默默地出现，默默地离开，连一阵风都比不上。因为没有声音，如果不是老师后来介绍她也是某所大学的博士，毕业后在北方老家一所大学里教书，我很难判断她的来路和归途。

2.

记得第一天午餐过后，这个女学生出现了，她带了一些馒头和饼送给老师，说是自己做好，从老家带过来的。她在老家的一所大学当老师，过来需要五六个小时的车程。讲真的，这馒头和饼在我们看来送得有点不合时宜，因为老师也不太可能带回湖南，在这里吃的话也吃不了那么多。老师接在手里，回到酒店后分给大家，在这样的时候，大家也没有腾出胃口来吃大馒头。

有一天，老师终于说起了她的故事。这个女学生，只要老师到北京，她都会排除万难，腾出时间来看他，她也想到湖南来跟老师一起工作，但是老师一直不允许她折腾。

老师说，他知道她想要报恩的心意，当年她博士差点毕不了业，因为在读博期间换导师，这是读博的大忌，大家都不敢接收她。眼看着毕不了业，她来求老师，站在门口，不敢说话，也不走，就那样一站就是半天。

3.

老师听说她是一个单亲妈妈，生活困难，带着孩子在北京求学，动了恻隐之心，了解了一下她的学习情况后，发现她的功底和能力都是在线的，于是帮她请了几位导师一起来评估。最后有位导师接收了她，她也很刻苦，最终得以顺利毕业，她说这对她的人生来说是最大的事情。从此以后，这位老师就成了她内心最感谢的人。

她总是问老师，自己能不能调到他工作的大学里辅助他。老师直言拒绝了，说不需要这样，每个人都要清晰地走自己的路，感恩是好的品德，但不要被这种品德过度绑架，要理性对待自己的工作和生活。

这个女学生，在自己的生活圈中是有些被排斥的，一方面是因为形象，除了穿着朴素，皮肤很黑，五官和形体也是男儿相，举手投足也略显笨拙。但她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顾忌外界的声音，一身静气，弹得一手好古筝。有一次她想弹古筝给朋友们听，朋友们开玩笑说那得隔着珠帘弹，大家听起来才会感觉是仙女在弹琴，如果看着她弹，琴声会减分很多。她也不恼，什么样的玩笑她都开得起，什么样的冷落她也受得起。

4.

老师说她是一个非常纯粹的人，有一年，在市集买到好石榴，她觉得是她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石榴，就留了一些，想给老师寄过去。可老师那段时间在海南出差，她也就一直等，等老师回去了，她赶紧把石榴寄过去。结果老师收到时，因为之前的放置以及路上的耽搁，切开的每一个石榴都坏了。

老师在北京的这几天她都在，看起来其貌不扬，十分没有存在感，来去如流云。我再看席间的其他人，都在争先恐后地表达。

再反观自己的生活，我好像也很久没有把注意力聚焦在某一个人、某一件事或是某一份情义上了。她稳稳地踩着自己的节奏，不被任何人干扰，在她的身上感受不到一点点聒噪，她虽在俗世之中，但却有一颗出世之心，可想而知，她的内心有多么坚硬的框架、多么稳定的秩序。我对她，竟然心生羡慕了。

5.

女友比她先生大五岁，他们认识三个月后决定结婚，因为女友当时已是三十三岁，家人觉得她年龄告急，应该尽快结婚，关键是她自己谈那些没有结果的恋爱也累了。那个当口，她遇到了他，她说她已经不想再谈漫长的恋爱了，需要结婚，他立刻就答应了。

那时候女友对他的经济状况还并不了解，只知道他是青岛人，在深圳有一份不太稳定的工作，面容干净，性格不错。有一天，她给他打电话，是在下班的途中，她听到他在很嘈杂的地方，才知道是在公交车上。

她说：“我真的不知道他连车都没有，在深圳这样的地方，我们都不方便去问别人的隐私，即便是谈恋爱，也不好很直白地去了解别人的经济状况。”

6.

“我突然就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我怎么能跟一个还要坐着公交车上下班的人结婚呢？我之前的男朋友每一个都经济条件不错。我当时就不想结婚了。我记得我那天晚上想了很久，给我父亲打电话，说不想结婚了，请不要再张罗我的婚事了。父亲了解了原因后，就跟我说，他才二十七八岁，没有车没关系，总是会有的，如果只是这个原因，那不必担心。父亲见过他，以父亲做报社记者三十年的识人眼光，觉得这个男孩子值得信赖。父亲说：‘你以前谈的那些每一个都开了豪车，结果怎样呢？就是没有结果。’”

她想想也对，那些谈过的恋爱，每个人都在自己的领域里有一定的建树，每个人都比她年龄大，每个人都有扯不清楚的复杂背景。

她曾经谈过一个恋爱，后来被人电话追踪，就连她和男方住酒店，对方的电话也会打到酒店来。任何时候只要男方不接电话，对方就开启“呼死你”模式，十遍百遍地拨打，导致别人打不进电话，男方手机无法正常使用。

7.

她以为是男方瞒着她有家室，结果发现对方的确有家室，妻子带着孩子在新加坡，但是这个打电话追踪他们的人不是他妻子，而是他在公司的女朋友，帮他打理公司，知道他和她的事情，也管不住他的脚步，就采取这样极端的方法。

知道实情后，她当然是要离开他，但是那个女人以为他们还在一起，依然动不动就打电话骚扰她，骂她，甚至弄到了她家里的电话，每天打通了就开骂，弄得她只能拔掉电话线。是的，那是个还有座机的年代。她被整得愤怒了，就继续和男人在一起，出双入对，那女人打电话来骂，她就对骂，有时候男人来找她，她会拍了照片直接发给那女人。她觉得自己绝不能认输。

8.

她就这样深陷在三个人的迷魂阵里，每天在各种骂和被骂的恶声里荒废着青春。最后是那个男人终于顶不住了，跟她们两个人都断绝了关系，公司也关了，远走上海避祸。

她说，从那个迷魂阵里出来后，自己都不敢相信那是自己能做出来的事情。她真的累了，想过平静的日子，两年时间，她都没有恋爱，哪怕是单位的男生为了追她在后备箱里放满了玫瑰，她都无动于衷。遇到后来的这一位时，可能刚恢复元气，她决定重建生活。

她说：“其实也不是介意他有没有车，浮华的生活我也有过，也没什么大不了，可能是突然把结婚这件事情提上日程，心中有点慌。”

9.

而谁会想到，那个曾经让她心慌的男人如今是她最值得信赖的爱人。结婚后，男人转了行，他们的孩子出生时两人还在租房度日，孩子一岁时，男方和家里一起凑够了两百万，她凑了大几十万，在深圳付了首付买了房子，距离虽然远了一点，但是空间够大，一百七十多平方米。

他们说，买的时候就想过，这一生就只需要这一套房子，孩子就在附近的学校读书，小区对应的什么学校就读什么学校。他们仿佛有种天然的默契，知道能力范围内能做什么，他们绝不越界。每个假期，都能看到他们开着车去云南、西藏、甘肃，去所有他们想去的地方，车开到哪里，帐篷就搭到哪里，有时候带着孩子一起，有时候把孩子给奶奶带着，他们自己出行。

10.

我大概很难看到结婚已经十年的人还能始终牵手旅行。

她说，因为两个人在一起很幸福，心被填得满满的，所以对物质的欲望就降得很低。每次他们一起逛街，她都只买那些打折的衣服，至于包啊手表啊，更是看都不看。

她说，这些年她把钱都花在看风景的路上了，觉得特别充实、值得，买太贵重的东西反而是累赘。

我完全能理解，婚姻带给她的是真实的快乐和放松，这是她的选择，她选择了不费力的生活。她的人生里没有那么多“必须”和“应该”，自己不需要用最好的东西，孩子不需要上最好的学校，他们不需要住最大的房子，不追崇大部分人眼里的那种“理想人生”，也从不想在别人面前证明自己，她是那个最早得到幸福密码的人。

11.

这个春天的末尾，雨水特别多，总是在轰隆隆的几声惊雷之后，大雨滂沱。我经常因为不喜欢打伞，被淋得透湿，即便这样，我也不打伞，因为掉过太多把伞了。后来觉得还是不要浪费物件了，而且打伞很累赘，伞也湿漉漉的总是不知道要放在哪里。

这一天，又是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因为做过一个手术，我需要去医院复查，约的是夜间的CT。心情有点焦虑，他送我去医院的路上一直找我说话，我无数次打断他，他无数次说新的话题，我很不耐烦了，说“你安静十分钟再说”。

我脑海里想的是被推进手术室里等待时看着白色的天花板，听着各种仪器发出来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想着茫然不知的命运。那种感受，是无尽的妥协和绝望。

而此时的电闪雷鸣中我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天，心有戚戚，什么话也不想聊。他安静了一会儿，突然对我说：“你真好看，长着一张明星脸。”我看着他，无语凝噎。

12.

怎么说呢，这话好像很不合时宜，但是又真的很合时宜。我素颜朝天，头发都没有仔细梳理，脸色显然也不会有多好，带着很明显的焦躁，哪哪都不会好看。但他说得很认真，那种表情让你不会怀疑，也不想怀疑，你就自然地接受了他的赞美，觉得那是真的。

我笑起来，心里的乌云被拨开，因为他的这句话，气氛一下子变得轻松，我突然就换了一种心境，放下了一些焦躁，没那么紧张了。我告诉自己，身体我已经尽力在保养了，好或者不好也不是我能完全决定的。

到了CT室门口后，我按要求默默喝掉一大壶水，平静地等待检查，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周围人来人往，在他们焦虑的神态和仓促的脚步之中，我像一棵站定的树，虽有枝叶在飘动，但根茎稳扎在那里。

13.

有时候你缺的不是别的，是有人一直鼓励你，那些看似没用甚至很夸张的、根本不符合事实的赞美，在每次跌倒时都能救命。

我见过太多不好好说话的人，明明可以温和讲述，却总是反问；明明是关心，说出来的却是责备——不好好说话，成了许多人身上的顽疾，所以，说话好听的人尤显珍贵。

这些年，我开始远离那些说话不好听的人。年前因为说话不好听被我摁掉无数个电话而弄得不愉快的朋友，寄来一堆燕窝、人参、灵芝，发来信息说：我要不是看你身体不好，都不会再理你。我看到信息，把东西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

在我的世界里，没有刀子嘴豆腐心，心里没有恶意，嘴里是不会射出刀子的，你嘴里的刀子已经扎我的心了，我的难受是真的，也是你所能想到的。你知道我会难过也依然这么说，那是一种选择。不仅如此，你还不允许我说不舒服，你要强调自己没有坏心，是我多心。

14.杀青段

想起小时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被大人塞来一颗糖，抽泣着吃糖的感觉并没有那么甜，反而很气恼，觉得自己没出息，明明心里很生气，却抗拒不了糖果的诱惑。那是一种很不舒服的状态，长大了有控制力了，对于那种带着诱惑的压迫就会坚决表达：我不接受。

我看到一位密歇根大学博士的一项实验做出的证明：当人在受到语言暴力攻击时，情绪的疼痛在大脑区域的反应和身体的疼痛极为相似，神经系统能体验到几乎相同级别的疼痛。

许多人回顾自己小时候的经历，那些伤人的话像钉子一样顽固地留存在记忆中。所以长大后，当可以决定自己跟谁在一起，跟谁远离，那么，选择一些说话温暖、做事也有温度的人，就成了很重要的事情。

你要记得那些在黑暗中用鼓励和赞美默默抱紧你的人，是这些人组成你生命中一点一滴的温暖，是这些温暖使你远离阴霾，成为善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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