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都云烟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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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75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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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蓝色恋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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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长安不仅属于 秦 汉 唐 还有隋朝的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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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隋都云烟录

当马蹄踩着初融的冻雪,叩响渭水岸边的冻土,终于抵达长安城关之下的时候,我已疲惫满身,目光却如新磨的刀刃,竭力想劈开眼前这浩瀚的城池气象。龙首原盘踞于大地之上,吐纳着万古风雷;新成的城阙,凛然端坐,俯瞰着人间浮沉。此间气魄如天铸就的巨玺,既端方肃整,又蕴着某种难以测度的暴戾意志,正静待镌刻它那惊天动地的名号——大兴城。炀帝陛下锐意改弦更张,已诏令天下,弃那旧城而营此新都,赐名“大兴”,正寓其昭昭新业之意。而四方之人,无论是仰首敬视还是暗怀戚戚,亦皆悄然呼之——长安。

春寒陡峭,万物仿佛冻在冰壳里僵持着。天未破晓,人语先沸。我裹紧单衣,随着汹涌的人潮,挪过刚刚凿开的厚重城门,迎面撞来的是一条宽阔惊人的御道——笔直铺展,似乎要以人为的意志与度量,将天与地都裁割得横平竖直、铁板一块。此道名曰朱雀大街,此刻尚浸在拂晓时分幽蓝的薄雾之中,两旁的坊墙如同深灰的巨大屏风,默然矗立,隔断着庶民的烟火与神圣的皇权。

第一缕春阳,将太极宫的琉璃瓦顶最先点燃。

长安,便在这稀薄的晨光里苏醒。街面尚冷,道旁新栽的槐树枝桠未及抽绿,却已有役夫的吆喝声和沉重的夯土声传来。这声音非一地之响,它像无形的潮水,裹挟着尘土的气息,从四面八方的坊墙内、官署间、高耸的宫阙下涌起,弥散于城池的每一寸肌理。那每一记夯声的单调重复,都榨取着看不见的膏血。宇文恺,这位执掌帝国营建之责的大匠作,想必此刻已立在龙首原最高的工所,审视着下方蝼蚁般劳作的众生。史载他“巧思绝世”,然营建这等庞然巨兽,只恐“巧思”之末,尽是累累的枯骨。我曾闻旧城老吏酒后喃喃:“宫砖石缝内,塞满嚼碎的黄连渣与役夫的血块……”

坊门次第洞开。酒肆熬煮豆羹的雾气,胡饼炉里蹿跳的炭火气,妇人新洗衣裳挂在土墙上隐隐的皂角味,还有刚从漕渠运抵的江淮稻米独有的水腥清气……万般气味杂揉一处,构成宏大乐章前细碎却又鲜活的序曲。人声、车声、驼铃、市井商贩的呦喝渐渐充塞坊巷。穿着翻毛皮袍的突厥商人吆喝着驱赶骆驼卸货;胡人舞姬当街拍着羯鼓旋转,脚踝金铃发出急促的脆响;两个文士在书肆门口争执书价,青衫袖上还沾着新墨的印记……这勃勃然的气象,让人骤然忘记了泥土深处无声的诅咒。

我下榻于亲仁坊一家名为“四方居”的脚店,赁东厢一小间陋室。店主是个姓陈的老兵,征高丽时跛了一条腿,对朝廷颇有微词,但也不至大放厥词。是夜,他拎着一壶浊酒,几碟粗盐胡豆进来,坐在我吱呀作响的木榻上闲扯:“郎君是初次入京吧?且看这坊墙高耸?原说是为防火防盗,啧啧,依俺看哪,防不测之心才是真的!”他压低了沙哑的声音,“这城,瞧着光鲜亮丽,根子埋得不够深!才几年?前几日大雨,听说宫城南面一段新墙就塌了,啧啧……”陈老头的脸在昏黄油灯下皱成一团,“底下挖出了十几条烂透的人腿,造孽哩!”他仰脖饮尽一碗劣酒,那喉结剧烈地滑动了一下,如同咽下一颗坚硬的苦胆。那沙哑的尾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历尽沧桑的凝滞感。他浑浊的眼睛望向窗外黢黑厚重的坊墙,墙外便是皇家宫苑的森严所在。彼处辉煌灯火彻夜不熄,将半边天幕染成不祥的紫色。

翌日清晨,坊门甫开,我便挤入喧腾的人流。东西两市,天下货物的渊薮与奇谈的集散地。

在东市“琳琅阁”的喧嚣里,我偶遇了一位叫米诺的年轻波斯行商。他刚用半箱拂菻(东罗马)上等玻璃器换了一卷据说是前朝御用的彩绣长卷《狩猎图》,便有些按捺不住兴奋,邀我去对面“金露坊”小酌胡麻酒。“看这上面的野猪!”米诺用他那口不甚熟练的汉语,指着那织物上金线绣成的斑斓巨兽,眼睛因为兴奋和酒精而闪闪发亮,瞳仁深处折射出琉璃杯壁上蜿蜒的彩光,“简直要扑到我手上来了!东方有神针,真天神的手艺!”他大口啜饮着杯中琥珀色的液体,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当我们步履微晃地拐进一条窄巷时,一个黑影猛地从小门后冲出!米诺惊呼一声,被撞翻在地。怀中尚未捂热的那卷《狩猎图》失手抛落,滚入道旁水沟暗处。再看那撞人者,竟是个衣衫褴褛的小子,手里紧攥着一个刚偷得的素面胡饼,转眼便消失在七拐八弯的深巷里。“我的图!神佑的波斯珍宝!”米诺狼狈地撑起身,顾不得拍打锦袍上的泥污,声音因惊怒而尖锐变调。

可待他扑到沟边仔细摸索,片刻后,却举着一个沾满泥水、质地精良的白玉匣,一脸错愕。水沟里污浊泥泞,绝无绣卷踪迹。他用颤抖的手指撬开玉匣暗簧,里面并非珠玉,而是一串绿意森森的小佛珠,幽光流转,竟是上等的西域和田翠料!那青翠中似乎蕴着幽深难测的寒气,沁得人指尖发凉。米诺目瞪口呆,连呼:“天神庇护!这是价值连城的迦腻色迦王朝古物!失金得玉啊!”巷口不知何时斜倚着一个佝偻的老乞丐,枯干如树枝的手指指着沟渠深处,浑浊的眼中掠过一丝极其诡异的漠然笑意,那笑容在沟渠和白玉匣上停了片刻,便迅速消失在深巷的黑暗里,只留下一点无形的、令人不安的回响。

翠玉佛珠的来历便如一道鬼影,在长安坊间的市井唇舌间迅速幻化。有人说那是前朝废后为平息冤魂所献佛寺却被盗出的宝物;也有人言之凿凿,见它曾在宇文恺勘察新宫地基于龙首原时从某具朽棺的指骨间跌落,被深深埋进新城最沉重的础石之下。然自何时悄然重见天日,流转于谁人之手,终至那无名小偷的怀中?种种揣测如灰雾弥漫,更添几分神秘。而彼时西市旁已立起数尊丈余高的巨大白蜡佛像,为即将到来的佛诞法会张目。烛火通明,映着佛面的悲悯,也映着市井深处涌动不止的欲望旋涡。流言夹杂着胡乐羯鼓的躁动回响,在辉煌的宫阙下蔓延潜行。长安的繁华,其根基深深扎在一条条新掘的漕渠血脉之中。

通济渠岸,远非御道上所见的市井繁华。烈日如火,铄石流金。汗珠刚滚出役夫酱紫的皮肉,便在灼热的空气里嘶一声化作白气。粗砺的麻绳如烙铁般勒进肩颈焦黑的皮肉深处。扛包的队列如垂死的巨大爬虫,在滚烫泥泞的堤岸上艰难挪行。喘息声沉重粘滞,仿佛随时会撕裂千疮百孔的胸膛。

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身形单薄如秋苇,每走一步,膝盖便在泥里打弯。汗水腌得他半眯着眼睛,额前湿发紧贴前额,使他稚气未脱的脸显得有些滑稽而脆弱。一声鞭响如毒蛇吐信,“啪”地炸裂在他脊背!少年惨叫一声,整个人向前扑倒,沉重粮袋狠狠砸落。赤红血迹在肮脏破旧的褐衣上迅速洇开,像冬日残雪上泼了一碗滚烫的醪糟。

“狗奴!还不快起!”督役麻脸军官的怒骂劈头盖脸砸下,靴尖猛踹在少年的腰肋。少年蜷缩着,想护住怀中的什么东西。那麻子军官狰狞着脸一把撕开他衣襟——原来是一块用碎布精心包裹、被汗水浸透的黍面馍。麻脸呸了一声,抬脚将馍踩入污泥深处碾碎:“贱骨头!饿死鬼托生!”

这一脚踩下去的,除了那点可怜的口粮,似乎也踩碎了少年体内最后一根弦。他喉头发出“嗬嗬”的怪响,猛地翻过身,仰面瘫在泥地里,双眼圆瞪如濒死的鱼,死死盯着天空那轮灼热而冷酷的太阳。通济渠上奔忙如蚁的喧嚣顿时凝滞了片刻,连浑浊而汹涌的渠水都仿佛喑哑了一瞬。

大业五年。

盛夏的暑气如同蒸锅盖般闷头罩下,太极殿前的空旷石陛热得能烙熟生饼。然而此处人潮肃立,气氛却森冷如数九寒冰。

百官着绯着紫,依品阶肃立,玉笏板紧贴前胸,头颅深深低下,不敢斜视御座方向,连呼吸都竭力放得细匀,唯恐惊扰至高无上的存在。御座金漆映日,光璨逼人,其上君王,隋炀帝杨广。十二旒白玉珠垂下,将那龙章凤姿的面容隐在深色的晃荡阴影之后,唯余冕旒缝隙中偶尔透出一点目光,冰冷如刀,扫过阶下。

他在听礼官冗长宣读四方朝贺祥瑞的奏表:西境诸国献良马万匹,南疆州郡贡新稻双穗……清朗字句在空旷石陛上空回响,撞在肃立的朝臣耳中,反显得遥远而空洞。空气凝滞如老油,黏稠沉重地压迫着每一个跪立的身影。一位跪于末列老臣的广袖内里,汗如泉涌,暗色的汗渍沿着紫袍的内襟缓缓扩张。

“……陛下修通济渠、永济渠,凿山通路,功越夏禹,德迈汤武!运河功成,利在万世苍生……”礼官的颂唱愈发高亢,尾音在金殿上空震颤,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虔诚

就在这歌功颂德之声达到最高点的一刹那,立于炀帝御座之侧的近卫郎将宇文述——宇文恺胞弟之子,眼瞳深处倏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锐光,随即收敛。他按剑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紧,嘴角随即弯起恰如其分的、恭谨的微笑

然则御座之上那一动不动的身影,冕旒深处,那道目光似乎穿透了恢弘的颂声,也穿透了巍巍宫阙,定定地投向遥远北方那片刚刚被战火撕裂的草原。辽东那黏稠的黑土里,不知被多少年轻的中原子弟的滚烫鲜血浸透!高句丽那顽石一般的坚城之下,多少具白骨堆积如山!

大捷凯旋?礼官奏报的贺语何等流畅华美。然而数月前的那场“凯旋”,却耗干了国库最后一石仓米,抽尽了中原最后一批精壮劳力。宫阙万丈光影之下,他何尝看不到:江南大地上,早已遍地是妇人荷锄,幼子牵犁的惨景。通济渠边,鞭影下奄奄一息的役夫面孔;州县呈报灾情的紧急文书如雪片般飞入含嘉仓——那曾被歌谣唱为“仓廪实、天下安”的巨大官仓!粮仓铜锁的寒光尚在眼前,户部尚书昨夜含泪禀报仓底已空、需从江南火速征调的口信音犹在耳!

那一派繁华颂圣之声里,炀帝目光沉如九幽寒潭。阶下百官皆俯首称臣,他视线掠过宇文述微微起伏的胸膛,投向更远处殿门之外那片被雕栏切割得整整齐齐的天空。

长安的阴影不仅深藏于宫墙下的冻土,亦在不知不觉间渗入水脉,漫起疫疠。

秋深时分,瘟疫如同潜伏已久的鬼手,骤然在低矮的坊曲间张开利爪。城东北永宁坊一带,先是几户零星的恸哭传出窄巷,继而如同水泼入滚油,惊惶与死亡的气息迅速蔓延开来。家家户户闭紧门窗,药铺里的苦艾、苍术被抢购一空,空气中终日弥漫着烟熏火燎的焦糊味和若有若无的腐败气息。官衙也曾派人遍洒石灰,灰白的粉迹如巨大的、徒劳的符咒,印在坊间的土路与斑驳的土墙上,却丝毫阻挡不了病魔无声的收割。

亲仁坊毗邻永宁,夜风开始变得格外萧索。是夜更深,寒露凝重,瓦当缝隙里滴下水珠的声音,如同阴湿的低泣。我被一阵急促而压抑的哭声搅醒,那声音来自隔壁一墙之隔的小院。推开吱呀作响的窗扉望去,见几个模糊人影在小院晃动。昏黄的油纸灯笼映出一张妇人惨白的脸,她怀里抱着一个被白布裹紧的小小躯体,旁边地上还有一团白布盖着的什么……老妪的啜泣、男人捶打胸膛的闷响,压碎在沉沉的夜色里。不知何处钻出几声野狗争抢的狺狺低吼,令人头皮倏地发麻。晨起出门,昨夜哭声传来的那户矮门前,已然斜插了一根象征秽气和死神的枯萎柳条,白布片在风中抖动,像不肯离去的游魂的幡尾。深秋的长安,枯叶如冥钱漫天飘飞,寒风打着呜咽的旋儿钻进衣领。

萧皇后所居的立政殿后院,熏着来自交趾的沉水名香。香气幽邃浓郁,在宏大的宫室里缓缓流淌,竭力要荡涤掉每一丝微尘与可能的秽气。金丝楠木的架子上,来自天竺的贝叶经文闪着晦暗的光泽。

“柳昭仪这几日如何了?”萧皇后倚在锦榻上,凤眸微垂,视线扫过案几上一尊才由西域高僧新近开光的白玉小佛塔,声音平淡无波澜。

跪于下方的女官脸色微僵,犹豫了一下:“回禀殿下,听闻……昨夜已气息微弱了,腹中龙子……”她不敢往下说,将头埋得更低。

殿内静得可怕。巨大的铜鹤灯台上,摇曳的烛火在皇后沉静雍容的脸上投下飘忽不定的阴影。殿外忽起一阵急促的咳嗽声,似乎是哪个宫女忍不住,又立刻被强行压回喉咙深处,留下急促的喘息。

“知道了。”良久,萧皇后才缓缓吐出三个字,目光掠过几面高悬的菱花铜镜。镜中映出她自己依旧姣好的面庞,也映出这金碧辉煌内帷中每一处精致的空旷与冰冷。她抬手,指尖轻轻拂过经书光滑冰凉的封面。那来自遥远南国的名贵沉香,如无形的网般弥漫着,却终究隔不断宫墙之外永宁坊里不断新增的那束束招魂白幡透过的寒意,更盖不住立政殿深处某个角落里正逐渐蔓延开的、病气的阴影。

大业八年六月,骤雨倾盆。

这一场大雨,下得长安城中如同炼狱降临。天空泼墨,惊雷如巨人擂鼓,震得人肝胆欲裂。朱雀大街已成河道,浑浊的泥水裹挟着枯枝败叶汹涌翻腾,狠命拍打着两侧坊墙紧闭的大门。

宫城内西北角的掖庭宫,地势低洼。雨水疯了般从四面八方汇集,冲击着那片新修宫苑。突然,一声撕心裂肺的巨响穿透震耳欲聋的雷暴!那几段因新土虚浮而外壁装饰尤其华丽的掖庭宫墙,竟被暴涨的地下水如巨拳捣腹般由根底猛地拱翻!巨壁轰然垮塌,卷起万钧泥流,如张开大口的地底怪兽,直扑向附近几处宫人所居的矮院!

“墙塌了!快跑啊——!”凄厉的惨叫声瞬间被淹没在轰然的泥石咆哮和暴雨捶打声中。

次日拂晓,雨势稍歇。宫人太监们面如死灰,拖着疲惫的身躯在及膝深的泥浆中徒劳挖掘着。有人从坍塌的墙体石缝中挖出半截破碎的妆匣,珠翠散落污泥;有人找到一只被泥水泡得发胀的描金书函,字迹早已模糊一片,似有《妙法莲华经》残卷隐约可辨。还有几块塌毁宫墙上残余的精美琉璃兽头饰物,沾满泥巴,歪斜地咧着嘴,露出似笑非笑、狰狞又悲哀的神情。

当宫城内为这段塌墙焦头烂额之时,一场无声的风暴已在含嘉仓上空凝聚。

因辽东战事绵延不息,壮丁皆赴役于千里之外的沙场、运河与宫室工地,征粮如催命。各地呈报的灾情文书(水灾、蝗灾)堆满仓司案头,仓禀空耗。大业六年秋冬,关辅腹地却突遭大旱,春粮绝收,饿殍枕藉于道旁的消息如野火般蔓延开来。饥民的目光,如同烧红的铁钉,齐刷刷钉在城外那几座黑压压的庞然大物——皇家粮仓上。

终于,在某日清晨的浓雾里,含嘉仓外某处偏僻角墙的墙根泥土,诡异地松动、隆起,慢慢形成一汪小泥潭,继而从中缓缓渗出浑浊、淡黄中夹杂着霉白绿斑的米浆!那是浸水后腐败仓粮腐烂化成的汁液!这微不足道的霉水气息,却在数万饥民中点燃了毁灭的火种。

仓里有粮!朝廷藏粮!放粮!放粮啊——!”无数枯瘦如柴的喉咙里爆发出嘶哑绝望的吼叫。饥饿驱动的人群瞬间化作失控的浊浪,不顾一切地砸向仓门!守卫的兵刃木然劈砍在骨肉之上,惨叫声与愤怒的咆哮混杂着木质仓门在疯狂冲撞下发出的、那令人牙酸的呻吟和碎裂闷响……

仓门终究被冲垮的瞬间,万头攒动。一双双枯爪贪婪地探向幽深的仓廪深处,如同地狱的饿鬼扑向最后的救赎。然而下一刻,挤在前排的人却突然僵住,脸上兴奋扭曲的表情凝固为绝望的死灰——空洞!巨大的仓廪内部,只有底部一层薄薄的霉烂余渣!上面是深不见底的阴森黑暗!饥饿的人群瞬间死寂,唯有仓底残留的腐败气息翻涌上升。绝望的死寂如同实体般笼罩了偌大的含嘉仓。不知是谁第一个瘫软在地,发出狼嚎般的、不似人声的悲恸。更多的人站在原地,呆呆仰望着这象征帝国根基的巨仓内部那恐怖的、深不见底的虚空,那浓重的黑暗如同黑洞般吞噬掉他们最后一线渺茫的希望。突然,一粒微小的、在混乱中被踩踏脱落的翡翠佛珠,沾满污秽滚落至仓底霉变的烂米中。它曾在胡商腰间、偷儿之手流转变幻,此刻在含嘉仓最肮脏的角落里,最后一点惨绿色的幽光倏忽闪灭,如同一个王朝猝然消亡的隐喻前夜。

宇文恺的病耗,便是这般传出来的。长安城的空气骤然凝滞了三分。这位帝国巨匠的每一锤、每一线,都已刻入长安的骨缝。

在宇文府邸深处,药气浓得化不开,几乎结为实体悬在病榻上空。宇文恺陷在锦衾中,形销骨立,面色枯黄如深秋槁叶,两颧却透着一股濒死的潮红。皇帝遣御医数度探视,名贵药材流水般送入府中。然而老臣的神魂似已脱出这枯槁皮囊,只于弥留之际显出奇异的清明。

“图……我的图呢……”他喉咙里滚过一阵破碎的痰音,干枯的手指抖索着探向虚空,仿佛欲要抓住生命中唯一的、最后的执念。长子急忙展开早已准备好的长安城设计总图。这卷绢帛饱含心血,浸渍着汗水和墨迹,甚至隐约残留着泥腥与血气。宇文恺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那精确到寸的伟大线条,手指如风中残烛拂过那由他亲手划定的街道、坊墙、宫苑……生命之火在眼中挣扎摇动。

突然,他目光定在那象征皇帝居所的紫微宫位置,喉咙里咯地一声,枯槁的手臂拼尽全力向上挥指,直指窗外长安城阴云密布的天空!他咳得浑身抽搐,却猛地迸出四个嘶哑含混、如生锈铁钉刮过石头般的字:“……亡……必……此……城!” 耗尽了最后所有气力般,那只指向苍穹的手如同被骤然剪断羽翼的鸟,猛然垂落!五指失力,重重砸落在散开的长安巨图中心。那图卷上象征着帝国无上尊严的宫城位置,顿时被一只死亡的、嶙峋枯瘦的手掌覆压遮盖住。

窗外,大风骤起,凄厉地撞撼着宇文府邸的窗棂檐角,发出野兽悲号般的呜咽,卷起飞沙,掠过层层坊墙,直冲宫阙方向而去。此刻的长安,巨砖重瓦在风中岿然不动,静默地迎接着即将铺天盖地的、那场注定倾覆一切的滔天洪流。宇文恺那最后含糊却又石破天惊的诅咒,是预言还是痛悔?如同投入命运深潭的一颗尖锐石子,那声波的涟漪,无声无息地扩散,渗透进每一块沉重的宫砖,每一道森严的坊门缝隙,在恢弘长安的气韵深处,刻下了一道不容置疑的裂痕。

后记

多年后一个寻常的冬日午后,我立在废园里一株虬枝盘结的老槐下,听着风吹过枯枝发出的如同旧埙呜咽的声音。不远处几处坍塌的黄土坊墙基脚,在夕阳的光晕里显出朽坏的痕迹。

那曾在胡商腰畔闪光、深陷沟渠污泥、流转于宫苑、最终消失于含嘉仓糜烂之处的翡翠佛珠,已杳无踪影。还有那卷随米诺跌落沟渠却仿佛自行遁走的波斯古画《狩猎图》,以及所有在隋都云烟中显赫又倏忽湮灭的人物面容,皆变得模糊难辨,如同隔着一层厚厚水汽的铜鉴。只有长安城本身的气魄和那无尽苍茫的历史寒意,真切如昨。它的砖石,它的街道,它的坊市,甚至它的泥土里都浸透了某种气息——那是由数不清的役夫汗血、工匠心血、胡商奢靡的金银气、宫阙森然的熏香气,还有无处不在的、来自未知深处的悲苦、野望、绝望的混合气息所熬成的。这气息既像宇文恺病榻上消散的最后一口气息中暗含的辛辣箴言,亦如那少年役夫黧黑脸上最后仰面向天时凝滞的无声诘问。

隋风浩荡,吹散了多少尘嚣!只有城基深处,仿佛仍持续传来某种沉重、缓慢、单调而永无止息的夯土声,一声声,震荡着脚下的大地。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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