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一
下班路上,我遇见了一只猫。
当时,那只橘色的胖猫趴在地铁站出口的步行梯上,眯着眼睛,懒洋洋地打量着过往行人,就像一位特立独行的街头艺术家。等我走过它身边的时候,胖猫忽然站起来,仰起脖子对我说,月亮银行的契约到期了,它就是我的追债人。
“唔?”
“那么,你现在就要清账吗?”它的声音听上去相当冷酷,公事公办,跟国有银行职员的语气一模一样。
等等,我为什么可以听懂猫咪的话?
02
二
时间真是个该死的东西。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如果人可以不用长大,无须忍受成长的阵痛,那该多好?
我一直是个不受重视的孩子。因为我是个养子。母亲明明有了后代,为什么会收养一个弃儿呢?她没有把前后缘由告诉我,我也没有追问过。既然亲生父母都打算抛弃我了,我若眼巴巴地追索旧债,岂不是很没趣,对吧?
要知道,在一个貌似亲密的家庭里,血缘是极重要的东西。养子总是跟其他兄弟格格不入。尽管他们背着相同的书包,穿着同款鞋子,甚至披着一模一样的外套,从来没有半点儿差异。但养子就是不一样。有时候,这并非养父母刻意为之,而是养子对自我身份的怀疑,让他变成了异类。
这种纠葛的心理,只有养子才会明白。
所以,我大学毕业后就搬出去独立生活,很少过问家里的事。
03
那天我接到医院的电话,说母亲中风摔倒,进了ICU。
医生下了病危通知,让我在告知单上签字。我犹豫了好久,才歪歪扭扭地写上自己的名字。我以为自己没有签字的权利,这种事应该留给亲生孩子,不是吗?放在古代,签这种字是不是该叫作僭越?
但医生匆匆离开,并没有理会我复杂的内心斗争。那是个阴沉沉的上午,白大褂们来来去去,好像把母亲的病房变成了嘈杂的菜市场。我站在病房外,几次试图推门而入,都被护士赶了出来。
母亲的脑血管摇摇欲坠,一天只有两三个小时是清醒的。只待一次轻轻的波动,便会跌落无底深渊。我竟帮不上一点儿忙。世间最大的悲凉莫过于此。
04
第二天,住院医生悄悄问我,她有什么人要见一见吗?必须尽快安排了。
是的,母亲偶尔清醒时,我能从她衰弱的眼神里看出来,她的确还有一桩未了的心愿。
“我妈妈还能撑几天?有恢复的可能性吗?”
“很难说,机会不是很大。”医生倒是直截了当。“或许两三天,或许一个晚上……”
“............”
我还有个哥哥,是个年轻有为的外科医生,这几年加入了无国界组织,志愿去非洲援助。他早早接到通知,已乘最早一班飞机赶来,但按照规定,从疫区回来必须隔离上七天。尽管医院相距机场酒店只有5公里,母亲却见不到她亲生儿子最后一面。
这些话听起来真可恶啊。
如果,母亲可以多撑上几天,那该有多好?
然后我就见到了那只猫。
当时的情形十分怪异。
05
谁会想到,医院里闯进了一只不大不小的猫呢?如果是锅炉房,食堂,或是医生的宿舍,出现一只猫咪并不是非常奇怪的事情。但这儿可是重症病房。筋疲力尽的护士推着急救车来回奔波,家属们在走廊里哭哭啼啼,时刻担忧着亲人的安危。哪怕是一只细头苍蝇,说不定也会被投诉给行政科,指责住院部的卫生状况十分糟糕。怎么会出现一只猫呢?
我揉了揉眼睛,重新确认了一遍。那的确是猫。
那是一只浅棕色的狸花猫,除了年岁颇大,被毛的末端有些微微发黄以外,它跟街头巷尾见到的猫类并无不同。倒是尾巴上有一些蓝色斑纹,这让它看上去有些特别。
此时,它不疾不徐地迈着步子,从我眼前走过,好像刻意让我瞧见似的。接着,它就拐过弯,施施然进了母亲的房间。
我一下子愣住了。因为护士就站在我身边,正在往巡查表上签下名字。
06
“那个……”我叫住了护士,指了指病房里的猫。
护士朝病房瞥了一眼,又转过头,一脸狐疑地望着我。
她没有看见吗?
我立即站起来,转身进了病房,打算把那个迷路的小家伙揪出来。
但我什么都没有找到。
“奇怪,怎么不见了?”
“休息一会儿吧,你一宿没睡呢。”护士倒没有见怪,看了看我,微微叹了口气,进了对面的病房。
我只好拉了张椅子,重新在母亲的床边坐下来。
它究竟跑哪儿去了。还是我神经紧绷,以致出现了幻觉?
这样想着,我一扭头,发现猫立在床尾,静静地看着我。
没错,就是它。一只奇怪的猫。
我刚想按下呼叫铃,它却先开了口。
“好久不见,你的名字是小亮,对不对?”
07
我瞪大了眼睛,脊背渗出一阵冷汗。谁见了会说话的猫,甚至一口叫出你的名字,大概都会生出类似的反应。
人们说,猫总是可以觉察到死亡的来临,那是它们的本能。此时,这只猫恰好出现在母亲身边。它就是引渡阴阳的使者吗?一只猫?那究竟意味着什么?
老实说,我不知道,也不愿知道。
愣了一会儿,我终于开始慢慢平静下来。母亲已经让病魔折磨了许久。该来的,总归要来。
这时,猫又说了第二句话。
“我们以前见过面的。小亮,你想起来了吗?”
我仔细看了看。它的尾巴不长,毛发上有一些微蓝的斑点,看着似乎有些眼熟。
我养过猫吗?还是在哪儿见过它?
那只猫一动不动,只是睁大眼睛默默地看着我,一派孤傲的模样。
正是这股岿然自若的气质,让我从脑海中捞起了一段久远的回忆。
没错,它是小蓝!
08
三
很久以前,我们曾养过一只猫。准确地说,是母亲养过它。
那时我十二岁,刚刚升入初中。班级里很快传起了风言风语,说我是个野孩子,不仅有个假爹,还有个假娘。在嚼舌上,绝无年龄之分,人们天性如此。
彼时我鲁莽,冲动,满身的热血都堵在了脑子里,烫得睁不开眼。我发了狂,将流言的肇始者堵在厕所里,挥着椅子,一下一下地往他腿上砸。那个肇始者一米七五的个儿,比我高大得多,此时却如一只弓着背的熟虾,身上被我砸得皮开肉绽,疼得直打冷战。闻讯赶来的几位男老师看得呆了,在外围转着圈,迟疑着不敢靠近。
我逃回了家,靠在沙发后面瑟瑟发抖。手上有大片的血污,是椅子的边角划破了手心,汩汩地往下淌。母亲吓坏了。她向来拙于口舌,只好从后面紧紧抱着我,哭得比我还厉害。
我抬起头,看见沙发底下有一只猫。
09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小蓝。那时它还是只小奶猫,瘦得皮包骨头,趴在一个简陋的纸箱子里,伸出脖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它看上去一点儿也不怕生。那种眼神也不像幼猫,而更类似一头早熟的小虎。明亮,锐利,似乎能一下子照到别人心里去。
后来母亲告诉我,小蓝是她在单位后门捡到的。母亲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它。
不过,小蓝并没有在家里待很久。十个月,还是十一个月?它是个“夜猫子”。这是个比较特别的称呼,能够得到这个名号的,自然也是比较特别的猫。这是我们那儿的方言,只把比较厉害的猫叫作夜猫。顾名思义,这种猫在夜间独来独往,行事神秘。仿佛为了呼应这个名字,小蓝果然在某个深夜不辞而别。我们再也没有见过它。
直到现在。小蓝又出现了。
“想起来了?”
小蓝用掌垫抓了抓自己的脸,开始加快语速。“可惜,我们没有时间叙旧了。你得马上跟我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10
我抬起头,刚想说点儿什么,眼前的病房却忽然变成了一阵刺眼的白光。我不得不闭上眼睛,竭力忍受那种炽热的灼痛。再次睁开眼时,一张大脸从我的视线里冒了出来。除了那张脸以外,视野里几乎没有其他空间。
那是一只猫的脸。
我腰椎颤动,条件反射似的从地上爬起来。请注意,我所说的“爬”字,并非用双手和双脚爬动,而是用四肢猛地立起身。就像一只意外受惊的猫咪竖起汗毛似的。
四肢?没错,我正在用纤细的四肢支撑着上身,并以某种奇特的视角看清这个世界。浑浑噩噩了很久,我才搞清楚现在的状况。我不知为何竟变成了猫。可是,好困倦啊,只好又闭上了眼睛。
11
一条舌头从旁边伸过来,在我眼皮上舔了又舔。舌头上有密密麻麻的倒刺,牵动皮毛,有些痒痒的,很舒服。我费了老大劲儿,终于又睁开了眼睛。
难道,它要把我吃掉吗?
“喵——”我吓得大叫,嘴里发出的竟是尖厉的猫叫。
“快点习惯吧。我们要出发了。”它又在催我了。
哦!我想起来了,它是小蓝。我们多年失散,却在母亲住的医院里重逢了。
“跟我走。”小蓝已经出发了,只留给我一个背影。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试探地走了几步,很快就摔倒了。是的,我还没有适应这种古古怪怪的四足姿态,以为自己成了初生的牛犊。不过,摔了两三回之后,情况就好多了。
哪怕初生的牛犊,也很快就能学会奔跑,不是吗?
12
四
我迈开大步,借力冲刺,从灌木的顶端一跃而过。这副轻盈的身躯使我莫名兴奋,好像驾驶一辆名贵跑车似的。
小蓝正在前方奋力冲刺,它是我的向导。
暗绿色的丛林诡谲而又多变,就像一张硕大的网,将我们罩在最中央。这是个没有边界的地方。天空中弥漫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来去之间,地平线尽头的山脊也变得朦胧难辨。
小蓝的目光似乎并未被地形遮挡,而是穿过雾蒙蒙的大地,抵达了某个未知的远方。与此同时,它大概正在思考着某个难解的谜题,身上的被毛软软地拂落,嘴角向下,露出十分忧郁的神色:“你睡了六个小时,离午夜还有一会儿,我们休息一下吧。”
13
我松口气,赶紧点了点头。坦白地说,从一开始,我的心就一直悬在脑袋上。这个弥漫着危险气息的陌生丛林让人精神紧绷,倍感煎熬。等等,我忽然发现,远方的山巅看上去似乎有些熟悉。那是我老家的帽儿山吗?山势平缓,顶端则有一块平整的松林,远远望去,就跟一顶帽儿似的。可是,这里不该有些人迹和灯火吗?再不济,汽车在公路上驶过的轰鸣声总不会凭空消失。哪怕夜幕深垂,也不会如此寂静无声才对。
小蓝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是帽儿山,不过,我们叫它猫儿山。这里虽然是人的世界,但也是猫的家。你既然变成了猫,就看不见人的房子了。”
没错,我们正要前往猫儿山,去一个叫作月亮银行的地方。本来我还有些疑问——先变成了一只猫,又跟着另一只猫,来到某个未知的神秘丛林。这种事听起来就很诡异。但小蓝说,它并非胡乱戏弄我,而是打算带上我,去找月亮银行支几天日子,权当帮母亲完成心愿。
14
我立即安静下来。尽管我并不清楚月亮银行究竟是什么地方。但是,它能帮上母亲的忙?的确,没有比那件事更重要了。
究竟穿越到了一本幻想小说里,还是做了个瑰丽的梦?不重要了。
我只想看看,这个故事的结局是不是Happy Ending。
到达山脚下,小蓝跟我悄悄伏在草丛里,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快要午夜了。天上的乌云渐渐散开,有淅淅沥沥的月华洒落,将这一方小天地映照得十分明亮。
我等得昏昏欲睡,整个身体快要趴下去,与冰飕飕的地面来个亲密接触。小蓝却十分警醒,不时嗅一嗅鼻子,动一动嘴边的胡须,似乎在感知远方的情况。
直到月亮升到了最高处,一条细窄的小径上忽然有了动静。
有猫。
很多猫。
15
银白色的波斯猫、黑脸暹罗、老气横秋的加菲、身形矫健的狸花,大小不一,毛色各异。它们轻手轻脚地排着队,走在这条隐秘的小径上。我们家乡有猫咪拜月的传说。每到月圆夜,猫咪们就会做着“拜”的动作,向月亮表达尊敬。猫本就是夜行动物,月亮是它们的保护神。传说,猫咪们吸收月华后,就可以修炼成精,化作人形。
人不能看,更不能去打扰它们。
小蓝瞪我一眼,低声说:“这简直是无稽之谈。猫就是猫,人就是人。猫也不愿意成为人,因为人类的身体太笨重了。”
“可是,我为什么可以变成猫呢?”
小蓝答道,这只是一种简单的障眼法。它也不知道法术可以维持多久,所以,我一定要低调,不许东张西望,不许做出太夸张的动作。
“我们出发,它们要开始了。”小蓝悄悄说。
16
我们俯着身子,慢慢地靠近,然后找准时机,闪身挤进了队伍。走啊走,走啊走,好像要一直走到山顶上去。目的是能够近距离地欣赏月亮吗?没有窃窃私语,没有你争我夺,猫群的步伐轻快又灵动,行进速度并不慢——左脚,咿呀,右脚,咿呀,左脚,咿呀,右脚,咿呀,似乎遵循着某种奇特的韵律。
身旁全是形色各异的野猫。老实说,我有点儿紧张。
快到山顶的时候,有只黄色的老猫从队伍前面跑下来,一路轮番问话,嘴里喵呜喵呜着什么。
很快就轮到我了。
小蓝瞟我一眼,示意不要轻举妄动,由他来交涉。明亮的月华照射下,我能看见那只老猫身上的黄色绒毛,微微半露的尖牙,以及它那双锐利逼人的猫瞳,在夜幕里闪闪发亮。就连它鼻子里轻微的哼哼声,也都清晰可闻呢。以人类的身躯俯瞰猫咪,跟变成猫咪后平等视之的状况,这根本是两码事呀!我立即恐惧起来,手脚都在发抖,差点就要掉头跑路。
17
“喂喂,小年轻,你慌什么呢?”老猫狐疑地看了我一眼,伸出鼻子,在我身上嗅了嗅,脸色变得有些古怪:“唔……身上的味道很奇特。新来的,你刚刚才变成野猫,没错吧?所以,掺杂了一部分人的味道,真的好难闻呀。”
我的确变成了猫。只不过,我不是从家猫变成了野猫,而是人变的。天可怜见,我当然不能把这些真相说出口。
小蓝含含糊糊地应过声,用牙齿接过老猫递来的牌子,催促我快走快走。
老猫看起来很忙碌,不再管我,又往后边儿点着数。
我转头望向小蓝,它嘴里叼着一块棕色的小木片,上面有一道凹下去的抓痕,边缘光滑,看上去很精致。
“那到底是什么?”我眨眨眼睛。
小蓝的嘴里叼着木片,声音有些低沉难辨:“这是在预约啊。你去银行办业务的话,不得先拿一张等位小票吗?”
18
五
很快,猫群到达了山顶。林子里有一块空地,大家就在那儿停了下来,以空地中间一块大石头为标识,围成了一个圈圈。
哎呀!这里的月亮果真比较圆。
见万事俱备,黄色的老猫喵呜两下,大概算作清了清嗓子,接着直起身体,开口说道:“月亮银行,开始办公啦。”
周围的猫咪都开始“喵呜”“喵呜”地叫起来,数不清的叫声此起彼伏,直把这样的场景衬托得更加诡谲。
小蓝朝我挤眉弄眼,于是我也胡乱叫了两声,算是附和过了。按照小木片上的顺序,猫群自动分成了两拨。排在前面的,都去大石头那儿趴着,等待叫号。我们这些排在后面的,就三三两两拢在一块儿,聊聊天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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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不敢开口的,小蓝看上去心事重重,也不愿多说些什么,倒是旁边的伙伴们十分热情,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
有个身上光溜溜的斯芬克斯猫说道:“我年轻时就在月亮银行做柜员。那个年代流行未来主义,从来没有一丁点儿储蓄的想法。如今我老了,存折上居然是个零蛋!我能怎么办?只好沦落到这儿,找银行借个一天两天混日子的地步。你说我的后代?它们能照顾好自己就不错啦,还有余裕关心我?我儿子在北面儿,一年到头都回不了三趟。指望它养老?”
“话不能这么说,孩子有孩子的事情。我们这些老太婆,总不能光干拖后腿的事。”
“什么叫作拖后腿?本来嘛,猫咪成群结队生活着,不就是为了互帮互助么?如今一个个守着自己的日子不放,眼睁睁看着别的猫咪没有日子过,回月亮上去?虽然月亮是咱们的故乡,但那边儿多冷啊。你看我这身上的毛,能在月亮上活几天?”
“不长毛又不是月亮的问题,是你自己的原因好不好。你这个猫怨气怎么那样重。可不要把新来的朋友吓跑了。”
20
“说起来,你们从哪儿来呀?我很少见到蓝尾巴的猫呢……”
说着,无毛猫和几只狸花猫都转过头,齐齐看向我们。
我背上一阵哆嗦,差点就把猫毛抖落下去,露出光滑的人类皮肤来。
“这个嘛……”小蓝正打算解释些什么,恰好就在这时,老黄猫叫起来:“42号,42号上哪去了?41号要去厕所,说先给你们办。”
得救了。我们立即松了口气。
“名字,毛色,以及事由,要借多少日子。规矩你懂的吧?”
当时,那只坐在大石头上的白色波斯猫是这样说的。它看上去不急不躁,声音也很平和,显然早早修炼出一番涵养。与其他猫不同,波斯猫的脖子里挂着一个小物件儿,那似乎是个哨子?
小蓝凑上去,喵呜喵呜地叫了一阵。我听不大懂,那或许是一种专属猫咪的,更高效的沟通方式。
波斯猫不时看看我,又盯着小蓝的脸沉默不语。它不答应吗?还是说,猫帮不到人,无法帮母亲借来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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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好一会儿,波斯猫还是不说话。
世界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等待。这种感觉如同重罪嫌疑人在法庭上听候终审裁决。生,或死?
我紧张兮兮地抬头望去,全身发冷,四肢时不时打着摆子。可能是心潮起伏过快,小蓝的障眼法失去了压制力。我把一部分人味儿泄露出去了。
附近的野猫开始东张西望,并互相咬耳朵,发出一种类似苍蝇盘旋时发出的声音。很快,低沉的嗡嗡又变成了激烈的吵闹声。它们开始确信,猫群闯进了异类。
“有人闯进来了。”
“是人类!是可怕的人类呀!”
见到这样的情景,波斯猫忽然吹响了哨子。尖厉的呜呜声里,乱糟糟的猫群开始安静下来:“请大家不要担心,银行现在很安全。”
说着,波斯猫忽然扭过头,意味深长地瞟了我一眼。
我识趣地低下头,悄悄退后几步。
22
六
“所以,为什么要借日子给她。”
波斯猫没有再看我,继续向小蓝提问。
小蓝说,因为母亲是个好人。它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很轻柔,似乎触碰到了哪一段温暖的记忆。
波斯猫冷冷地望向月亮,没有接茬。它还在犹豫吗?
听到这边传出吵吵闹闹的声音,老黄猫也凑过来,开始询问原因。很快,它就低声帮腔。“人是会变的。何况,月亮银行从来没有借日子给人类的先例。”
小蓝不甘示弱,立即高声叫起来:“众所周知,地球上的人和猫是平等的。如果猫可以从月亮银行借到日子,那么人也可以。”
尽管这个道理听起来有点儿像卡BUG。因为月亮银行是猫咪们的组织,谁也没有想过,这个地方会牵涉到人的存在。当年的先祖猫们,当然也不会在章程里刻意加上一条规则:不许借贷给人。
既然没有这条规则,那么,人类也可以是月亮银行的客户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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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叫那么大声。你想把这种事告诉其它猫吗?”老黄猫瞪了小蓝一眼,但它的确对上面的BUG哑口无言,于是转头看向了身旁的波斯猫,“你怎么看?”
哨子是威慑力的象征。这只白色的波斯猫,大概就是猫群的首领,月亮银行的行长?
波斯猫目光炯炯地盯着我,不知脑子里在转什么念头。
我想,它很可能已经识破了我的身份。我毕竟不是一只熟练的猫,只不过用了个拙劣的障眼法,骗过猫群的眼睛罢了。
只要端详我的皮毛和尾巴,比如就像波斯猫这样做,有心者或许就能看穿这一点。波斯猫显然是一只聪明猫。但它竟没有道破我的身份。究竟是为什么呢?
不过,那不重要了。波斯猫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已经过去了两个世纪,它终于开口了:“五天。下不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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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它扭头看向我,换了一种很严肃的语气说:“你愿意把五天日子,借给你母亲么?”
我胸口一热,立即点头如捣蒜。莫说五天,就是五十天,五百天,又能怎么样呢?她没有捡到我的话,我大概早就在哪块荒郊野地里冻死了吧?
“嗯,我采集到你的心意了。现在,只要把这份心意存档就好了……”
波斯猫一边摇头晃脑,好像在脑袋瓜里记录着什么,一边抬起头,看了看月亮。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月亮微微闪烁了一下,似乎向它做出了回应。
“好啦。”
接着,它不经意地扬起爪子,忽然在我手背上挠了一下,留下一道浅浅的抓痕。
我微微吃痛,却没有收回前肢。我想,这大概是一种记号。或者可以叫作存折?
25
“谢谢。”
我挤到大石头上,试图跟它拥抱一下。
波斯猫吓了一跳,后退几步,低声告诫:“人类,不要挑战我的耐心。”
小蓝赶紧道了歉,又把我拉下去,把位置让给后来者。
“下一位。”
波斯猫的脸色很快恢复成冷然的模样。但我知道,它分明朝我投望了一眼。那种眼神里有些十分复杂而又纠葛的情绪。
所以,猫咪究竟要怎样才能帮到母亲呢?三更除名,留人五更,这是地底的阎罗大王都办不到的事情吧?我有些担忧。
但小蓝相当确信这一点:“你可以放心,我们这一趟没有白来。”
它的表情变得相当轻松,比先前严肃到紧绷绷的姿态好了不少。
26
跟无毛猫它们打过招呼后,我跟小蓝开始原路返回。路上我问小蓝:“当时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呢?你才十个月大呀?”
小蓝说,它有自己的契约要还。它的母亲向月亮银行借了日子才生下它,所以小蓝必须清偿这份债务。猫群常常会共享生命。如果你在野外老是见到同一只猫,那么,附近一定会有猫群存在。如果猫身上有少许抓痕,那并不一定是争斗得来的,而是月亮银行给予的契约。
所谓猫,其实是月亮的投影,就跟人类是地球的投影一样。
猫在他乡,不管是亲生母子和兄妹,还是自发加入的小奶猫,大家都会尽力帮助彼此。这样一来,它们的活力是共通的。将来,这只猫的后代如果有了一个温暖的家,就会把这份契约交还给银行,过去的债务当然一笔勾销。
如果小蓝不还的话,就要等到小蓝的孩子了。这是它不愿意见其发生的事。
“所以,你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呢?”我好奇地问。
小蓝瞪了我一眼,接着十分娇嗔地回答:“不要问人家这么失礼的问题,好不好?”
“明白。”我吐了吐舌头。
27
七
比起去程,回程的路上可要快乐得多。
左脚,咿呀,右脚,咿呀,左脚,咿呀,右脚,咿呀。我们唱着歌,用上那种奇特的节奏感,就在凸起的石墩,或树干的末端,或溪水的月影上,腾挪、跳跃。左右,咿呀,左右,咿呀。绝不肯老老实实走路。
哎呀!太有趣啦。
快要到达时,小蓝忽然停下脚步。
“我要走了,回月亮上去。”小蓝转头看我,轻声说道,“记着,过好你的日子。也许,将来可以养一只猫?”
“你不跟我一起回去吗?我就养你好了。”
我当时还未意识到,小蓝的语气其实是一种告别。
小蓝朝我笑了笑。猫是怎么笑的呢?我已经记不清了。也许,只有猫才能看见猫在笑。
总之,小蓝笑了。
28
接着,它开始向前走,走变成了跑,接着又变成了狂奔,迎着月亮的方向。
我直愣愣地看着小蓝的背影一路向上,飞了起来。它的身体开始发光,发亮,然后嘭的一声,就像玻璃一样碎掉了。至于那些闪光的碎片,也都消失在月亮的影子里。
我终于明白,我为母亲借来了日子,小蓝也把它自己的日子,拿去还它母亲的债了呀。
一开始,它来找我的时候,说时间不多了。不仅指我的母亲情况危重,也包括它自己。
“小蓝!”
我大声喊,慌得满地乱转,嘴里只顾喵呜喵呜地叫。但它再也没有回应。
天空之上,只有一轮冷月,无声地望着我。
我醒来时,正坐在病房门口的折叠椅上,手脚冰凉。
探头去看,母亲的监护仪发出规律的短鸣声。嘀——嘀——这种声音顷刻把我拉回了现实。
29
不对,我刚刚不是在一个空旷的林地上吗?猫儿山呢?头顶上明明有一轮晶莹的月亮。猫群呢?月亮银行的职员又去哪儿了?小蓝呢?小蓝!
“你终于醒了。刚才医生抢救你妈妈的时候,你叫都叫不醒,差点让我踹你几脚。”护士拍了拍我的肩膀,接着恨铁不成钢地说。“快去交费,你妈妈熬过来了。”
她在一旁嘀嘀咕咕,说母亲的运气真的太好了。
两个小时前,母亲的身体状况忽然变得很糟糕,一管子又一管子的药物打进去,只能勉强维持着。很神奇的是,ICU的胡主任原本下班了,车子却不知出了什么毛病,走不动了。等拖车的时候,胡主任就来病房里转转。凑巧的是,主管外科的副院长也来了。据说,帮他干杂活的实习生刚刚被小动物抓伤,只好请假去打疫苗。副院长一时点不到兵,于是自己送文件过来。
30
一时间,几个德高望重的名医竟在这儿接上了头。住院医生见到了救星,临时请他们会诊,商量出一套紧急方案,捣鼓几阵下来,居然把母亲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
我鼻子忽然酸酸的。究竟它们真的帮上了忙呢?还是母亲行善积德,冥冥之中唤来了几个最好的医生。我曾经听过一个很出名的笑话,说某人被洪水困在屋顶,坐着冲锋舟的警察来了,他没有上船。直升机停下来等他,他没有爬上去。他说要等上帝伸出援手。上了天堂后上帝说,我不是派冲锋舟和直升机去救你了吗?
这实在是个很冷的笑话。但我想着想着,忽然就笑出了声。
31
八
五天后,哥哥总算赶上了。
他来到病房时,护士正在给母亲换药,不许家属探视。他只好趴在我怀里,哭得像个孩子。这些眼泪大概在酒店里存了七天,脱水成了固体,变得十分沉重,嘀嗒嘀嗒直往下坠。
我们在医院里待了整整一天。母亲的精神不错,嘴唇微动,甚至呢喃了几声,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面发展。只有化验单说了真话。夜里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母亲牵着我俩的手,脸上露出很满足的微笑。
买墓地,火化,入土为安。一切都快得不可思议。
等我反应过来,已经过去了一整个星期。哥哥的假期结束了,他也要离开了。
机场临行前,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很感激我的付出。我们永远是兄弟。
“别肉麻了,快去拯救世界吧。”我咳嗽两下,冷冰冰地答道。
哥哥眼里噙着泪光,朝我挥手作别。我扭头就走,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
32
花了两周,将母亲的一应身后事料理完毕后,我回了一趟老家。
说是老家,其实只离着一百来公里。大学毕业后,我很快就出去租房,已经十来年没有回来了。
我忽然很怀念这个地方。
郊外的农田变成了大厦,打谷场、小河和沟渠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电轨和城际地铁。帽儿山也不见了,变成了一块绿地,被当作市民公园使用。
不对,应该是猫儿山。
附近原本是一片老工业区,如今改成了公路。政府在另一个地方盖了安置房,我去看了看,环境还不错。两个孩子都独立了,爸爸去世后,母亲就一个人在这儿住了好些年。
有个房间是留给我的。墙上有我的童年照,席梦思床垫则立在墙角,还包着崭新的薄膜纸,衣柜里留着几支空荡荡的衣架。但地板很干净,空气中也没有霉味儿。母亲摔倒之前,大概经常进来打扫。
33
人们常说,母亲在的地方才是家。如今我孑然一身,只好拼命抓住一些残留的记忆,才不至于精神萎靡。几天后,我在附近找了个工作,准备在这里待得久一些。要呆多久呢?我不知道。最起码,要久到能够把过往的回忆云淡风轻地梳理清晰,并一一掩埋在心底。
半个月前,我在上班路上发现了一只流浪猫,只有一两个月大。它的同伴不知去哪儿了,小家伙躲在灌木丛下,冷得瑟瑟发抖。
它的样子!不管是毛发,还是脸型,还是尾巴上的蓝色斑纹。它长得真像小蓝。
请了半天假,我把它带回家里,买来猫粮和爬架,又开了暖气。它居然住下来了,赶也赶不走。
我为它取了名字,叫作小小蓝。
34
“那么,你现在就要清账吗?”
胖猫又问了一遍,将我从回忆中惊醒。对,这里是地铁站的出口。我竟然呆呆地愣了那么久?
年纪越大,是否越容易陷入过往呢?我叹了口气,问它该怎样做。
“伸出你的手。”
胖猫的语气依旧冷冰冰的。
我依言摊开掌心。
它亮出爪子,似乎打算在我手上留下一道抓痕。那样的话,我的生命就会减少五天吗?
不重要了。它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了。
胖猫的鼻子忽然动了动,开始在我身上嗅来嗅去。
“你……你养了猫?”
我一愣:“这你都能闻出来?”
35
事实上,我还没有想好,怎样处置小小蓝。它愿意住下来,那就住下来好了。它想要走,随时都可以离开。严格地说,这并非我打算养它,而是我俩合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我们都很孤独。
“喂喂,这就是养猫没错。”胖猫的脸色开始软化下来,似乎把我当成了同类,“让我再闻闻看……唔,你已经养了它十五天。”
厉害啊!我差点儿就要朝它竖起大拇指。
“这样就简单了……”
胖猫说,按照月亮银行的章程,只要养了猫,就能抵扣先前签订的契约。我欠下的债,可以让小小蓝继承并开始清偿。当前的银行汇率是1比2.9,我养了小小蓝十五天,除以汇率,四舍五入,所以,我欠下的五天债务就在系统里变成了NULL。
36 杀青段
NULL意为不存在。等等……不需要计息吗?并且,它们还有个系统?没错,NULL这个词现在一般用作计算机术语,莫非月亮银行也推行电子化啦?
“当然是免息的,我们才不是贪婪的资本家呢。”
但它并没有回答我第二个问题。
“服务结束。不管是猫,还是人,总之,你毫无赊欠了。月亮银行欢迎您再次光临。”
说罢,这只橘色的大猫开始骄傲地摆动四肢,肥肥的身子扭呀扭,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管是猫,还是人,总之,我毫无赊欠了?
这句话就像一个久违的信号。数不清的旧日回忆如洪水般,从头顶向下倾泻,使我觉得浑身都湿漉漉的,沉湎在不停起伏的往事中。
我站在原地,哭得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