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阿勒泰16要是在喀吾图生病了的话17乡村舞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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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6307
角色: 0男0女 字数: 15056
作者:哲哲zhee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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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全书分为两辑。第一辑记忆之中,记录了在喀吾图和阿克哈拉村细碎坚忍的生活画面:第二辑角落之中,原生态书写了李娟和母亲及高龄的外婆随牧民迁徙、流动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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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要是在喀吾图生病了的话……

喀吾图的医院实在是一个很奇怪的地方。占地倒是挺大的,两排平房夹着个大院子,中间还有升国旗的地方。国旗两边,一边种着两三亩向日葵,另一边是大棚韭菜地。

医生也不少,一人一个办公室,严肃地坐着。但没有可以让你挂号的,划价的,取药的。要看病的话,一个大夫就可以给你包完。

他们会很严肃地给你切脉啊看舌苔啊量血压啊什么什么,再严肃地拿听诊器前前后后听个没完没了,然后更严肃地给你开药。你要是对病情有什么疑问的话,越是问他,他越是什么也不肯说。

他严肃地从他自己左手边的抽屉里摸索半天,摸出一个玻璃瓶,严肃地拧开盖子,往左手手心里倒出一把白药片,然后用右手手指在那堆药里点点点点点…...非常负责地数出一百到两百粒(足够你再病五次的),剩下的药原倒回瓶子,再很大方地“——”地从正在看着的杂志上撕下半页纸,严肃地给你把药整整齐齐包好:“一天三次,一次三粒。”

——太可疑了,我那点小病,吓都给吓好了。

除了开药以外,他们还会给人挂吊针。对了,我对别 人说,那些医生开药开得让人真不放心。听的人一般都很 吃惊。原来到目前为止,所有人中还只有我一个人享受到 开药的待遇。而其他的人,一进医院,二话不说,先给你戳一针挂几瓶吊针再说。管你大病小病,反正只有吊针。

果真如此。当我第二次和那个医院打交道时,就没那么幸运了,也老老实实给灌了两瓶。

那次生病是我跟着一些人到河上游一个叫汤拜其的水库打鱼引起的。那群人里其中有一个人话特多。我也不认识他,但是他总是很严厉地给我安排各种工作。我估计这人一定在乡政府上班。我站在河心齐腰深的地方帮忙拉网,冻得牙齿打颤也不敢松手,因为大家都没有松手。但那个人还是不满意,嫌我网拉得太低了。真让人生气,我个子就那么高啊。我只好抱怨说:“我快要感冒了!”

他回答得挺慷慨:“我给你报销医药费。”

结果我真的感冒了,回到家就躺在床上起不来,我妈把我弄到医院。没想到,那个人也躺在那里奄奄一息地挂吊针,于是我就不好意思提醒他报销医药费的事了。

令人诧异的是,在那个医院里,我居然和乡政府的干部得到了一视同仁的待遇。挂同样的点滴,坐同样的冷板凳,同样问不出自己的病情如何,并且同时挂完点滴。最后又同时发现:医院里所有人都下班了……他们不管我们就下班了倒也罢了,居然连门都不锁就下班了!

那一位真不愧是乡政府的干部啊,见多识广,处变不惊。在他的提议下,我们互相给对方取出了针头。

总之,要是在喀吾图生病了的话,自己想办法对付一下得了,没事少去医院,怪麻烦医生的。

除了医院以外,喀吾图还有一个地方能够看病,是个私人诊所,挂出的牌子上写的是“专家门诊”。

这个专家听说是喀吾图医院过去的老院长,退休后继续发挥余热。我们都管他叫“胖医生”。既然是胖医生,肯定就是说他很胖喽。所以我们生病时很少会想到去他那里——他实在是太胖了!一个人怎么能够胖成这样呢?自己的身体都没法保重,这样的医生能让人信任吗?

如果说,在喀吾图我见过的最胖的女人是温孜拉的妈妈,那么,我见过的最胖的男人就非这个胖医生莫属了。怎么说呢?他裤子的一条裤腿,就够我宽宽松松地改一条连衣裙穿了。但是这个比喻一点儿也不好,他的裤子总是那么脏。

不过,这个胖医生两三岁的小孙子却漂亮得不得了,一团白雪似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个不停,睫毛又翘又浓又长。总是给剃成光头,只有后脑勺那儿留了铜钱大的一撞头发,编了根细细软软的小瓣儿,还扎着红头绳儿。一天到晚,这个肉乎乎的小东西连滚带爬地跑过去,再连滚带爬地跑过来。他的胖爷爷从边防站(和他的诊所就隔着~条马路)挑水回来,走了没几步路就气喘吁吁地坐在路边的石头上休息。这小孩子便歪歪扭扭冲过去,一路上不停地摔着跤。终于跑到跟前,小身子一纵,两只小胳膊紧紧接着爷爷的大胖腿,整个身子吊在上面,铃铛一样笑得脆生生的。

我在村里走,只要一看到这小东西,就忍不住一把逮过来。捏他的脸,拧他的小鼻子,再拽着他的小胳膊拉了又拉,看看到底是不是假的……怎么会生得这么漂亮呢?为什么胖医生又那么...

自从那次喀吾图乡医院的吊针弄好了我的感冒后,鼻子就一直囊囊地堵着。有一天在路上碰到胖医生,就顺口问了一下这是什么原因。他慎重地想了想,说:“过敏性鼻炎。”

——“过敏性鼻炎”!多么专业的名词!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敢小瞧他了。

我决定去他那里看病。

他的诊所的牌子挂在村头马路一侧的土墙上。白色的,一尺见方,上面一个细弱无力的红十字,下面有“专家门诊”四个黑色汉字,再下面的哈文字母是绿色的。

我绕着院子转了一大圈才找到人口。那是围墙上的一截豁口,豁口处一上一下横担着两根木头,算是大门。我们这里的绝大部分人家的大门都是这样的,只挡牲畜不挡人。我从两根木头中间翻过去,进到他们家院子里。胖专家十三岁的小儿子正光着膀子在院子角落的空地上夯哧夯哧地翻打盖房用的土坯块。阳光热烈地投在他黝黑明亮的脊背上。院子里的一群母鸡冷不丁看到来了个生人,一个个咋咋呼呼地扑腾着翅膀往院子西面那片菜地飞奔而去。

只有院子北侧的那套土坯房粉刷了石灰,还挂着白色的门帘,于是我对直往那里走去。推开门,迎面横着一条短短的走廊,对面和走廊两边的尽头各有一扇门。我循着声音往左手走,果然,一推门就看到胖专家稳稳当当地坐在一张过去年代才有的那种淡蓝色木漆长条桌后。哪怕是很稳当地舒服地坐着,他仍不住地喘着粗气,好像就那样坐着也是极累人的事。

排在我前面的是一个给孩子拿药的父亲,他正在那里小心翼翼地给胖专家描绘孩子的病症。胖专家哼哼啊啊地答应着,不时浑浊地咳嗽一阵。我在房间里一角远远坐着,努力忍受他嘴里那股浓重的令人不快的味道。并暗暗决定,待会儿轮到我时,一定要拼命找话说,尽量不留给他张嘴的机会。

那边,我们的胖专家已经在开药了。他迟缓犹疑地把手伸进外套口袋,想了想,又伸进长裤口袋。仔细地摸索了一阵,半天才掏出一串钥匙来。然后细心地找到其中一把最小的,看了看,再翻个面又看了看。凝视五秒钟后才确定正是这把。接下来再以一种慢得令人无法理解的速度将钥匙插向写字台中间那个抽屉上的锁孔··亏他蒲扇似的一双大手,捏着那么小的一枚钥匙,开那么小的锁!由于总是不准锁孔,喘息越来越急促……我真想冲上去,一把抢过钥匙,三下五除二替他打开算了。

但是,在自己家里上什么锁啊?

后来总算打开了,为此他都笑出声来了。然后微笑着抬起头,仰着下巴,伸手进去摸索。再一拖,像变戏法似的拖出来长长的,似乎是没有尽头的一串花花绿绿的塑料包——哦,是“儿童感冒冲剂”。他又接着在抽屉里摸,摸出一个老花镜。端端正正戴上,然后用圆圆粗粗的手指捏着那些串连在一起的冲剂包,一个一个,慢而认真地数。当数到十五或二十包的时候,不小心数岔了,只好从头再来。那个坐在对面的父亲也帮他一起喃喃念着:…...八、九、十、十一……”——看着两个大男人如此耐心而郑重对付这么一个两位数内的数字,实在有趣……

他们就那样没完没了地数啊数啊,听他们数到三十包时,心里不由得同情起那个可怜的病孩子了。恐怕他的病好过十天之后,还得不得不努力服用剩下的.…..

终于数完了。我们的胖医生一手捏着数出来的最后一包药,另一手慢吞吞地摘掉眼镜,又慢吞吞地在抽屉里摸半天,这回是一把剪刀。他的抽屉真是百宝箱一个。

剪刀当然是用来把那些连在一起的药包分开的,可他一剪刀下去,却把一包药从中间分开了……细碎的药粒撒了一桌子。看来,眼镜摘得太早了。

他嘟囔了两声“不”,慢吞吞地把那些撒落的颗粒 在桌面上聚拢成一堆,再用一只手将它们抹到另一只手的手心。

我当然会认为他要把它们扔弃不要了。但是他只是那么撮着,一点儿也没有想处理掉的意思。

接下来我想他也许会找张纸什么的来把它包起来吧!他也的确试着这样做了,他东看看,西看看,又在空空的桌子上摸了摸。最后做了一个“实在没有办法”的手势,直接把这撮药粒从自己的手心倒进了那个可怜的父亲的手心里。

接下来我又想错了。他给人家弄坏了一包药,总该给 人家再赔一包吧?可是——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把剩下的一长串药有条不紊地全部收了起来,给抽屉仔细地上了锁......

那倒霉的父亲用手心捏着那撮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最后干脆一张嘴一仰脖子,统统倒进嘴里吞了。

接下来就轮到了我。要不是我还处在震惊之中尚未反就早溜了……

我想我至少还得再修炼二十年才能达到当地乡亲们的功力。现在还不行,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动不动就大惊小怪......

于是我就绝口不提生病的事了,我直接找他要螺旋霉素。

这回倒很顺利,除了贵一点,倒是没出什么意外。

但是找钱时他少给我找了三毛钱。

其实也就三毛钱而已,我会当是他上了年纪,不小心找错了。我站起来要走了,可他这时偏偏要给我解释一下:“那三毛钱是手续费……”

手续费?没听错吧?我自己来买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也没让他诊断,没让他动用他的专业知识开药,哪来的手续?

他想了想,又说:“是挂号费。”

我捏着那盒药从他家出来,顶着大太阳想了很久。他们家的鸡也不怕我了,围着我刨土扒食的,还啄我的鞋带,扬得我裤脚边上扑了一圈白白的灰。他家的小儿子还在阳光下安静地、汗流如瀑地干活。

乡村舞会

我在乡村舞会(当地人称之为“拖依”)上认识了麦西拉。他是一个漂亮温和的年轻人,我一看就很喜欢他。可是我这个样子怎么能够走到他面前和他跳舞?——我的鞋子那么脏,裤腿上全是做晚饭时沾的干面糊。我刚干完 一天的活,脏外套还没换下来。最好看的那一件还在家里 呢......

于是我飞快地跑回家换衣服,还洗了把脸,还特意穿上了熨过的一条裙子。

可是,等我再高高兴兴地、亮晶晶地回到舞会上时, 麦西拉已经不在了,他已经走了!真是又失望又难过。但 又不好意思向人打听什么,只好在舞会角落的柴禾垛上坐 下来,希望过一会儿他就会回来。

等了好长时间,不知不觉都过了午夜两点——舞会是十二点半开始的。

始终是那个在河边开着商店的塔尼木别克在弹电子琴。轮流有人走上去,站在他旁边唱歌,一支接着一支。围着圆圈转着跳的月亮舞跳过了,“黑走马”也跳过了, 三步四步的交际舞也跳过好几轮了,迪斯科正在进行。院子里围簇的年轻人越来越多。可是麦西拉就是不来。我在那里越等越难过,可为什么舍不得离开呢?总是会有人前来邀我跳舞,我出于想跳而站起来笑着接受。但心里有事,就是不能更高兴一些。

以往这种时候,说不清有多兴奋。简直觉得拖依真是太好了,又热闹又能出风头。一个劲儿地在那唱啊,跳啊。玩累了就找个热气腾腾的房间休息一会儿,吃点东西喝点茶。和一群人围在大炕上弹冬不拉(双弦琴),拉手风琴,喝喝酒,唱唱歌,等暖和过来了再出去接着跳。就这样,三个通宵连在一起也玩不够似的。

而今夜似乎没什么不同。场场不缺的阿提坎木大爷仍然来了,所有人都冲他欢呼。这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儿有趣极了。他不停地做鬼脸,脸拧到了几乎不可能的程度——我是说,他的眼睛和鼻子的位置都可以互相交换。他看向谁,谁就会不由自主地笑起来。更有意思的是,无论是什么舞曲他全都半蹲在地上扭古老的“黑走马”,边跳还边“呜呜呜”地大声哼哼“黑走马”的调。并且只跟着自己哼的调踩舞步,电子琴那边的旋律再怎么响彻云霄也影响不到他。

他兀自在喧闹的、步履一致的人群缝隙里人神地扭 肩、晃动双臂,又像是独自在遥远的过去年代里与那时的 人们狂欢。他半闭着眼睛,浑身酒气,年迈枯老的身体不 是很灵活,但一起一落间稳稳地压着什么东西似的——有 所依附,有所着落。好像他在空气中发现了惊涛骇浪,发 现了另外一个看不到的,和他对舞的情人。音乐只在他衰 老的、细微的、准确的,又极深处的感觉里。舞蹈着的时 光是不是他生命最后最华丽最丰盛的时光?

漂亮的姑娘娜比拉一身的新衣服,往电子琴边招眼地一站,仰起面庞唱起了歌。歌声尖锐明亮,一波三折,颤抖不已。那是一首我们经常听到的哈语流行歌。全场的人都跟着低声哼了起来。

喧器中,我大声地向阿提坎木大爷打问娜比拉正唱着的那支歌是什么意思。他凑过耳朵“什么!什么!”地嚷了半天,最后才听清了并回答道:

“意思嘛,就是——喜欢上一个丫头了,怎么办?哎呀,喜欢上那个丫头了,实在是太喜欢了,实在是喜欢得没有办法了嘛,怎么办?!……”

我心里也说:“怎么办?”

但是胖乎乎的家庭主妇阿扎提古丽却说:“这歌嘛,就是说‘你爱我、我爱你’的意思。”

那些嘻嘻哈哈瞎凑热闹的年轻人则这么翻译——“要是你不爱我的话,过一会儿我就去死掉!”

麦西拉又会怎么说呢?这真是一个奇妙的夜晚,我一个劲地想着一个人。并且不知为什么竟有希望。可是在这 样的夜晚发生的一切都无凭无据的啊……

我从人群中溜出来。找了个安静些的房间坐了一会儿。房间里火墙边的烤箱上搁着几只干净碗,旁边茶壶里的水烧得滚开。我倒了碗黑茶,偎着烤箱慢慢地喝,又把冰凉的手伸进烤箱里面暖和。越想越无趣,犹豫着要不要回家算了。这时外面换了一支慢一些的曲子,我把剩下的茶一口喝尽,重新出去走回跳舞的人群里。

外面人更多了。凌晨的温度也降得更低了,所有人嘴边一团白气。没有跳舞的人站在空地里使劲跺脚取暖。但是个个脸庞发光,目光热烈,一点儿也没有嫌冷的意思。往往是两个人跳着跳着就停下来,携手离开人群,去到挂满彩纸的树下、门前的台阶旁、柴禾垛边、走廊尽头的长凳上、安静的房间里……进行另外的谈话……没完没了……今夜真正开始。

电子琴边换了一个小男孩在弹,和着曲子有一句没一句地唱着歌。他不唱的时候,会有暗处的另外一人接着下 一句唱下去。院子角落煮过抓肉的篝火快要燃尽了,星星 点点地在灰烬中闪烁着。我又待了一会儿,胡思乱想了一 会儿,真的该回家了。

终于,凌晨三点钟时,我的男朋友库兰来了。他实在 是一个令人愉快的伙伴,我们一见面就抱在一起,大声叫 着对方的名字,边喊边跳、又叫又闹的。所有跳舞的人也都扭过脸看着我们笑。到现在为止,感觉才好了一些,以 往在舞会上体会过的那种出于年轻才有的快乐又完整地回 来了。我们跳着跳着就会大声地笑,也说不出有什么好笑的。这支舞曲像是没有尽头似的,节奏激烈。我浑身都是 汗,但是停不下来,也没法觉得累。我旋转的时候,一抬 头,似乎看到了星空。而四周舞者们的身影都不见了,只 剩一片热烈的舞蹈。

库兰五岁。脏兮兮、胖乎乎的,是个小光头。他和阿提坎木大爷一样,也只跳“黑走马”,两支胖乎乎的小胳膊扭得跟蝴蝶似的上下翻飞。更多的时候只是扯着我的裙子满场打转,根本就是在疯闹嘛。我也不想一本正经地好好跳舞,就随他乱蹦乱扭着。音乐迫在耳旁,身体不得不动起来。再加上这周围这么多的舞蹈的身体呀,这么多的暗示....

其实我并不会跳“黑走马”的,我只会随着音乐拿架势。大家都说我架势摆得蛮像的。但我自己知道,其中那种微妙的,微妙的·“灵魂”一样的东西,是自己陌生的,永远拿捏不稳的。

……今夜永无止境,年轻的想法也永无止境。但是……库兰太厉害了,一支接一支地跳,精力无穷。快四点钟时,我已经跳得肚子疼了,而他还跟刚刚开始一样起劲,一分钟都不让我休息,拽着我的裙子,一圈一圈地打转。而麦西拉还不来……我在这儿干什么呀!尤其是当我看到我的浅色裙子上被小家伙的小脏手捏黑了一大片的时候,突然一下子难过得快哭出来。

舞会上这会儿冷清了一些,气氛却更浓稠了一些。场上只剩下了年轻人,老人和夫妇们都回去休息了,新郎新娘早已退场,弹电子琴的那个小伙子开始一支接一支地弹起了流行歌曲。不知为什么,我开始尴尬起来,很不是滋味似的。觉得自己是在拿小库兰“打掩护”……觉得自己永远是一个“独自”的人,唉,有些时候,没有爱情真是丢人.…..

幸好这时,库兰的妈妈来找他回家睡觉,于是小家伙就连哭带闹地被抱走了。他的妈妈又高又胖,轻轻松松地夹他在胳肢窝里,随他两条小短腿在空中怎么踢腾。

我更是心灰意冷,终于决定离开,并且因太过沮丧而瞌睡万分。

但刚刚走出院子,突然听到后面隐隐约约有人在喊“麦西拉!麦西拉过来……”,就连忙站住。再仔细地听时,院子里却只是电子琴声和细细密密的谈话声。忍不住悄悄往回走,一直走到院子北侧的大房间那边。趴在窗台上看了一会儿,窗玻璃外蒙着一层厚塑料纸,里面红色金丝绒窗帘和白色蕾丝窗纱也拉上了,什么也看不见。人影憧憧,手风琴和男女合唱的声音闹哄哄传了出来。

我打开门,看到走廊左侧第一个房间的门不时地开合,人来人往。我悄悄晃进去,一迈进房间,浓黏潮湿的热气立刻把我团团裹住,白茫茫的水汽从室外扑进房间,在地上腾起半米多高。过了一会才看清周围的情形:房间不大,光炕就占了二分之一,铺着色调浓艳的大块花毡,上面坐着站着躺着趴着十多个人。三面墙上从上到下都挂满了壁毯,还挂着一根精致古老的马鞭,一把冬不拉,还有一只鹰和两只白狐狸的皮毛标本。炕下的长条茶几上堆满了糖果和干奶酪,盛着黄油的玻璃碟子闪闪发光。

进门的右手边是火墙,炉火烧得通红。火墙和炕之间抵着一张有着雕花栏杆的蓝漆木床,上面层层叠叠、整整齐齐地擦着二十多床鲜艳的缎面绸被,都快顶到天花板上了。最上面盖着一面雪白的垂着长长流苏的镂空大方巾。

我站在门边,慢慢扫了一圈,麦西拉不在这里··很失望。准备退出去,但突然瞟到那张漆床的床栏上搭着的一件外套,看着挺眼熟的。于是顺墙根若无其事地蹭过去,捞过外套袖子一看,袖口打着块补丁,哈!不是麦西拉的是谁的?

房子里人越来越多,进进出出的,谁也没注意到我。我偷偷从茶几上抓了一把葡萄干儿,坐在炕沿最里头,守着麦西拉的衣服,一边等一边慢慢地吃。

果然,没过一会儿,麦西拉和另外一个年轻人拉开门进来了!他们说笑着,向我走来……然后越过我,俯身去取自己的外套。我连忙起身,帮他把外套拿下递给他。我以为他取外套是因为要走了,可他没有。他只是翻了翻外套口袋,摸出一个很旧很破的小本子,取出里面夹着的一张纸条给了同来的人,然后又顺手把外套递给我,我连忙接过来搭回床栏的原处。

然后——居然当我隐形似的!他只顾着和那个人说着什么。等那个人捏着纸条推门出去了,麦西拉这才回过头来,对我说:“谢谢你。”

“没什么的,麦西拉。”

他听到我叫他的名字,这才格外注意了我一下:“哦,原来是裁缝家的丫头。”

他弯下腰脱鞋,一边又说:“怎么不出去跳舞呢?”

"外面没人了。”

“怎么没有?全是小伙子嘛,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干什

么?……”

我就笑了。然后不知怎么的说起谎来:“……我在等人呢,——他在隔壁房子说话呢……呃,等一会儿我们一起回家……太黑了……一个人嘛,害怕嘛……”真是不知道,这到底出于什么样的一种骄傲…….

“哦。”他起身上炕。我也连忙脱了鞋子爬上床挨过去。

炕上人很多,都在乱七八糟地喝酒呀,拉手风琴呀,唱歌跳舞呀什么的。还有三四个人在角落里打扑克牌。整个房子吵吵闹闹乌烟瘴气的,地上全是烟头和糖纸瓜子壳。

麦西拉窝进木漆床旁边的角落里,顺手从墙上取下双弦琴,随意拨弄了几下,又挂了回去。

我想了想,伸手过去把琴再次取下,递给他:“你弹吧。”

他笑着接过来:“你会不会呢?”

“不会。”

“这个不难的,我教你吧?”

“我笨得很呢,学不会的……”

“没事的,你不笨。你不是裁缝吗?做衣服都学得会呢,呵呵……”

我笑了:“还是你弹吧……”

他又拨了几下弦,调了调,把琴扶正了。熟滑平稳地拨响了第一串旋律。 ——那是一支经常听到的曲子。调子很平,起伏不大,旋律简单而循环不止。但一经麦西拉拨响,里面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浓重”的意味,听起来醇厚踏实··不知是因为双弦琴节奏的鲜明,还是因为弹者对曲子的太过熟悉,在这一房间的嘈杂之中——炕的另一头正在起哄、合唱、鼓掌,手风琴的琴声明丽响亮,还有人一边喝酒,一边激烈地争论……而麦西拉的琴声,完整而清晰,不受一丝一毫的干扰,不浸一点一滴的烦躁。他温和平淡地坐在房间嘈杂的漩涡正中央,安静得如同在旷野中一般。那琴声一经拨响,就像是从不曾有过起源,也再不会结束了似的,一味深深地、深深地进行着。音量不大,却那么坚定,又如同是忠贞……

我做梦似的看着四周,除了我们两个,所有人都喝得差不多了,酒气冲天。似乎他们离我们很遥远——无论是嘴里说的话,还是眼睛里看到的东西,和我们都接不上茬。房间里的氛围整个都醉醺醺的。我悄悄爬过去,从他们的腿缝里找到一只翻倒了的空酒杯,用裙子擦了擦,又顺手拎过来半瓶白酒,满满地斟了一杯,递给麦西拉。

他停下来,笑着道谢,接过去抿了一小口,然后还给我,低头接着又弹。我捧着酒杯,晕晕乎乎地听了一会儿,似乎刚喝过酒的人是自己一样。忍不住捧着酒杯低着头也小口小口啜了起来。一边听,一边啜,一边晕。大半杯酒让我喝见底了时,这才意识到再这么坐下去实在很失态。于是又晕乎乎起身,滑下炕,从炕下那一大堆鞋子中找到自己的两只,跟上,穿过一室的嘈杂,悄悄走了.推开门要踏出去时,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麦西拉仍坐在那个角落里,用心地——又仿佛是无心地——弹拨着,根本不在意我的来去……

十月的乡村,金黄的草料垛满家家户户的房顶和牛圈顶棚。金黄的草垛上面是深蓝的天空。麦垛和天空的光芒照耀大地,把乡村的朴素之处逼迫得辉煌华丽。

寂静的夏天已经过去,在夏牧场上消夏和放牧的人们纷纷回来了。喀吾图小镇最热闹的日子开始了,婚礼连绵不断。几乎夜夜都有舞会,几乎夜夜都有爱情。

与舞会相比,星空都冷清下来了!遥远的音乐旋律从村子那端传到这端时,经过长长一截子寒冷和悄宁,涣散得只剩下它的四分之三的节拍。这节拍在夜色里律动,心脏律动一般律动……空气颤颤的,四肢轻轻的,似乎这四肢在每一个下一秒钟都会舞动起来,做出一个美好的亮相动作,再无限地伸展开去。

哪怕已经入梦,这节拍仍会三番五次潜入梦中,三番五次让你在黑暗中孤零零地睁开眼睛。

十月乡村的夜空,总有那么一个角落明亮如昼。似乎有无数的灯盏聚在那一处朝上空投射,使飘过那片天空的夜云,也絮絮地泛着白天才有的白。那一处有舞会。

而另一处也有舞会。回过头来,乡村的另一个角落以及那个角落上方的那片天空,也同样明亮如昼。

这样,明亮和节拍就成了我们记忆中乡村舞会的全部内容了。至于具体的那些细节——歌声呀,美丽的衣裙呀,喜悦的交谈呀,还有宴席,还有舞步、角落里投过来的热烈的注视、牵手、一杯啤酒一饮而尽后的眩晕、满地糖纸和瓜子壳、对下一支舞曲的猜测……这些细节全都在说不出的快乐和遗憾中闪烁,无法让人更准确地去捕捉。在以后日子里的某些瞬间,总会异常清晰地记起,再进一步展开回想时,又全涣散了··只剩那晚的明亮,只剩那晚的四分之三节拍。

……每一棵树上都牵满了灯泡,每一张桌子上都堆满了食物。院子角落里篝火熊熊,上面支着的大铁锅沸水翻腾,浓郁的肉香把夜都熏得半熟了。人们走来走去,面孔发光。女人们去掉了臃肿的外套,身子灵活,举止轻盈,走过后,留下一股子掺着牛奶和羊膻味的体香。还有的女人抹了“月亮”——那是我们这里的女人们最常用的一种香水的牌子。虽然这种香水闻起来更像是驱蚊水,但是到了这会儿。它那种强烈刺激的气息也只让人喜悦地感受着这女人的青春和激情··每个房间的门都在不停地开,不停地关。开门的一瞬间,房间里华丽的宴席、强烈的灯光、歌声、欢笑、白色的热气……所有这些,会猛地、耀眼地从门洞突然涌出来,又在那里突然消失。

男人们都围坐在一间间温暖华丽的房间里,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任何一个话题都能到达最热烈的气氛。然后就是唱歌,一个人接一个人地轮流唱,再合唱。有人弹起了双弦琴,他满面红光,神情傲慢。拨弄了好一阵子琴弦后,终于和着旋律唱出了第一句——无比骄傲的第一句——口型夸张,上嘴唇与歌声的铿锵一同用力,他的眼神都烧起来了!他突然扭头向你这边看过来,一下子捕捉到了你,令你浑身透亮,无处躲藏......

而所有房间中最华美也最安静的一间里,新娘戴着长 长的面纱,深深地坐在小山似的一堆贺礼中间。房间四壁长长短短挂满了宾客们赠送的布料,房间中央的地面上起了高高的一叠花毡、地毯。更多的花毡则一卷一卷立在墙角。一桌美食安静绚丽地摆在矮几上,没有动过的痕迹。新娘端正地坐在挂着重重幔帘的雕花木床上,一动不动。床上铺红盖绿,描金绣银。

一群小孩子挤在门口探头往里面看,但不被允许进去。我也站在那群孩子后面,远远往里面看。身后突然喧哗混乱起来,光线也更明亮强烈了。回过头来,女人们端着一盘盘炒菜,穿梭走动在一个个房间里、一桌桌宴席间。上热菜了。

在每一场乡间拖依上,招待宾客最主要的食物就是大盘子盛放的手抓羊肉(哎,太好吃了……),但上抓肉是十一点半以后的事,在此之前,是没完没了的干奶酪、包尔沙克(油炸的面食)、葡萄干儿、杏干儿、撒子、瓜子、糖果、塔尔靡(半生的拌了羊油和红糖的小米)、馕块儿··堆满了细长的条桌。一桌大约二十来个人,面对面坐着,一吃就是三四个小时。到了半夜,正餐才开始,首先是凉菜,比如羊肚呀,粉丝呀,老虎菜呀什么的,接着上热菜,热气腾腾的炒菜。每桌各有两色共四盘子,被一桌子食物花团锦簇地围绕着,十来双筷子一起下,三四个回合就只剩一桌空盘子。只好接着再吃那些奶酪、包尔沙克、葡萄干儿、杏干儿、撒子、瓜子、粮果、塔尔靡、馕块儿……一吃又是一个两个小时。好了,等十一点半的时候(也就是当你吃得撑得实在是没办法的时候),终于在欢呼声中,手抓肉一盘一盘端上来了。

今夜晚宴的第一个高潮圆满抵至。火炉里的热气,话语中的热气,每一个人眼睛里的热气,当然,最主要的是手抓肉蒸腾的热气——所有这些,一波一波熏得满室黏稠,令这方有限的空间里空气都泛白了,令对面坐着的那个兴高采烈的人的面孔都模糊了。众人祈祷完毕,两个男人从皮带上解下刀子,飞快地从骨头上拆肉。肉片一小片一小片地从骨头上均匀脱落,铺在抓肉盘子四周。抓肉盘子直径两尺,盘底铺着厚厚的一层金黄色的手抓饭。有时肉骨头上会淋着拌了碎洋葱的肉汤和又筋又滑的面片。肉是当年出栏的羊羔肉,又嫩又香。虽然除了盐以外,再没有放别的调味品,但那样的美味,实在不是调一调就能够调出来的。房间里又闷又潮,香气腾腾。每一个人的眼睛和十指尖都闪闪发光。

突然,电子琴尖锐明亮的试音从屋外院子一长串地传了进来!宴席上的年轻人全站了起来,舞会开始了!我们纷纷去洗手,披上外套出门。院子里,摆放在空地四周的条凳很快全坐满了。没抢到位置的人爬到院墙边的柴禾堆上,还有的坐到门口的台阶上。更多的人站着。所有人围出一片圆形的空地。第一支舞曲开始了,音乐弹奏了好一会儿,新娘子这才缓缓出场。她穿着一身雪白的塔裙,重重叠叠的裙裾蓬松地垂着。外面套着枣红色的半袖小坎肩,手上捏着小手绢。长长的白色婚纱上插着几簇鹰翎毛,婚纱从绣着珠花的尖顶小帽上拖下来,几乎快要垂着地面。

大家一起欢呼,男人们争先恐后地迎上去。但是新娘低着头,谁也不看,回转身子,踩出了舞步。她对面的一个男人立刻跟上步子,成为邀请新娘跳第一支舞曲的幸运者。很快,剩下的男人也陆续从人群中拉出舞伴。那是“黑走马”。那旋律和节奏让人兴奋。跳舞是本能——掌控自己的身体,展示自己想要的美,熟悉自己,了解自己,发现自己——跳舞是发现自己的行为呀。跳舞是身体发现了音乐……新娘婆家的妇人们穿梭在舞蹈的人群中,给舞会的前几支舞曲上最先受到邀请的姑娘媳妇们赠送手绢。这样,得到手绢最多的姑娘们是最骄傲的。一个秋天下来会攒下多少啊!虽然这种手绢只是很普通的那种小小的方块印花布面已,几毛钱一方。

在最早的时候,手绢都是女人们自己做的,用彩色的细线在一方方明亮华丽的绸缎四周细致地钩织出花边。有的还会在手绢一角绣上年月日等内容。曾经有个女孩子就用了一块这样的旧手绢包了几块干奶酪给我。奶酪吃完了,手绢留下了,随便撂在窗台上,脏兮兮地揉作一团,几乎谁也看不出来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只有我记得它上面那些久远时间里的美好痕迹。那些曾经手执这手绢柔软一角的女人,害羞而无限喜悦地和另一人对舞……那时她还年轻,并且心怀美梦。

我爱舞蹈,常常久久地注视着起舞的一个美丽女子。她四肢窈窕,面庞惊喜,她一定是不平凡的!她是最幸运的一个,她美梦成真了。音乐进入了她的身体,从天空无限高远的地方到地底深处的万物都在看着她,以她为中心四下展开眼下的世界。当她踮起足尖,微微仰起下巴,整个世界,又以她为中心徐徐收拢……

我说着舞蹈,和这世间舞蹈着的一切。那些美的形体,若非有着美的想法,怎么会如此美得令人心生悲伤?那些睡着了的身体,那些木然行走着的身体,或是激动地说着话的身体,轻易地从高处跌落的身体——都在世界之外。他们创造着世界之外的事物,不停积累,离世界越来越远。于是我们看到那些身体一日日衰老下去,到了最后也与这个世界无关。只有舞蹈着的身子,才是世界的谐调圆满的一部分吧?……只有美才能与万物相通,丝丝缕缕相互吸吮吐纳。只有美才是最真实不过的自然。

我还是在想,我爱舞蹈,我爱的也许只是我身体里没有的东西。我总是那么贪心,总是想得到的更多,想知道得更多,越多越好。我站在场外,看着他们如此欢乐而难过不已。但我也是欢乐的吧?只要在我跳舞的时候,同样也会什么都能得到。

我和比加玛丽约好,晚上一起去跳舞。因为我们没有像别人那样给主人家送贺礼,甚至连扯块布、包块方糖饼什么的都没准备。当然也就不好意思去吃人家的抓肉。每次总是等到晚宴散尽了,才挤进院子里的人群中,找个地方坐下来,等着舞曲奏响。

比加玛丽是结过婚的妇人,仍像小姑娘一样活泼得要死,也不知道一天到晚怎么就那么能闹笑话。走到这里,“哈哈哈!”走到那里,“哈哈哈!”只要有她经过的地方,一路上准热闹非凡,不断有人在她后面嚷嚷:“这个比加玛丽呀!脑子出问题了……”偏她嗓门又尖又亮,她要是突然在某个地方“啊——”地惊叫起来,半个村子的人都全知道了:“今天晚上嘛,又有拖依了……”

比加玛丽结过婚的,而我是个汉族姑娘。我俩都不太好在舞会上搭理小伙子。于是我俩是较为固定的舞作。在一起的时候,总是由她领着我跳,我就跟着她瞎转。她高高地仰起下巴,骄傲地,有力地拧动着长面柔曼的双臂。——这哪里是个妇人?分明也是个青春遥遥无期的小姑娘呀。我有时候跳着跳着停下来,站在一边看她跳,看她眼睛发光、面孔发光、鲜梢发光、舞姿发光,整个人光芒四射。

突然又想起比加玛丽还是个做过母亲的人呢。但是她的小宝宝太倒霉了,摊到一个这么笨的妈妈——孩子都两岁多了,被妈妈一不留神烫死了,当时她失手摔了一只开水瓶…..后来又有了一个宝宝,却又在不满周岁时在被窝里给捂死了。

我到她家去玩,她就把她夭折的孩子的相框从墙上摘下来给我看,还很得意地说:“怎么样,漂亮得很吧?她长得白白的……”一点儿也没有悲伤的意思。我想她也没必要太悲伤。她本人也是个孩子呢,她的人生也才刚刚开始。对她来说,似乎无论什么时候开始都不算太晚,无论开始了多少次都同第一次开始一样。——嗯,后来会有的事情全都应该是快乐的事情。比如说,后来她肯定还会再有许多漂亮平安的小宝宝的。

——可是,现在都凌晨一点了!舞曲从拖依上远远地传过来,都已经跳过三支曲子了,我还在家里坐着等那个笨女人!真是急死人……这时,第四支曲子开始了,正是我最喜欢的舞步!哪还能等下去啊!便起身往她家摸黑而去。到了地方,趴在她家窗台上一看,这个家伙居然端端正正坐在炕上织毛衣!真是气坏了,我大力捶打玻璃。听到动静,比加玛丽忙扭过头来,还朝我一个劲地摆手。

我绕到院门走进去,比加玛丽已经等在门口了。

“喂喂喂,你干吗呢,你忘掉了是不是?都几点了?……”

她连忙拉着我,用汉话说:“小声点嘛,老公回来了!!”

真是让人想不通,这个笨女人,怎么就像怕爸爸一样地怕老公。这有什么好怕的嘛。我牵了她的手,把她拽进房子,一直走到她丈夫面前,大声说:“你看你都把你媳妇吓成这样了!大家都是年轻人,出去玩一玩嘛,有什么不愿意的?”

她丈夫连忙说:“胡说,我又没打她,又没骂她的,又没拿绳子拴她,她要去就去嘛。”他是个回族人,也说汉话的。

虽然这样说了,比加玛丽还是一副心甘情愿的受气样,垂着头,有一针没一针地戳着毛衣。真是急死人了。

我又冲她丈夫嚷嚷:“你看,你平时肯定厉害得很吧?要不然人家怎么怕成这样!”

“谁说的,我又没打她,又没骂她……”

“谁知道你们俩的事情,你打了她,骂了她,还会和我说吗?”

“哪有什么事情,我又没打她,又没骂她……”

“那她为什么怕你?”

“她怕我吗?我看她才不怕呢!”

比加玛丽连忙说:“好了好了,我不去了,不去了……"

那怎么能行?真是没道理!我说:“玛丽,你别理他,今天有我在呢,你就别怕了!”

又扭过头去:“你看,这回还有什么可说的!真是太坏了你!就知道欺负老婆。人家明明想去嘛,干吗要吓唬人?!真是太过分了你!不就是跳个舞嘛!什么意思嘛你?不服你也去跳呀?哼,平时我还觉得你挺好的,想不到你原来是这样的人…...”

当我说到“……每次你在我们家商店买鸡蛋,我们给得那么便宜……”时,他终于被我烦死了:“好吧好吧,去吧去吧……赶快去!给我早点回来!”

比加玛丽大喜,但还是试探似的,小心翼翼地说:“真的?”

“我保证!就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就把人给你带回来!”我连忙推着比加玛丽往外走,“哎呀走吧!没事,有事你来找我,我帮你收拾他…..”

“我还没换衣服!”

等比加玛丽仔仔细细换了衣服,梳了头发,足足半个小时过去了。路过另一个回族小媳妇霞霞家时,她又要求把霞霞也叫上。可恨的是,这个霞霞也是个怕老公的角色。于是等霞霞也被成功营救出来时,已经快要凌晨两点了。我心急如焚。

我们在村子里黑暗的土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往拖依上赶。远远地听到电子琴声了,心中忍不住一下子膨胀开来,身体一下子轻盈了。我紧走几步,来到举办拖依的那家院墙边,踮足趴在墙上往院子里看,一眼看到麦西拉正站在房子台阶旁支着的电子琴边,微笑着弹琴,所有的光都照在他的面孔上。乡村女歌手尖锐明亮的嗓音一路传向上面黑暗的夜空里。我抬头眩目地看着。身边的比加玛丽和霞霞已经闪进舞池,活泼矫健地展开了双臂。有人走到我面前伸出手来,我不得不接受。我迈出第一步。这一步一迈出去,才知道今夜还早着呢,一切都没有开始。

……好了,又是一个快乐的夜晚。一个小时怎么够呢?回去的事情我才不管呢,比加玛丽两口子爱怎么闹就怎么闹去吧。

秋天最后几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我哪儿也不想去。深深地坐在店里的缝纫机后面,一针一线地干活。但是抬头望向窗外的时候,那一汪蓝天蓝得令人心碎。忍不住放下衣料,把针别在衣襟上,锁上店门出去了。

我在村子里的小路上慢慢地走。虽然这个季节是喀吾图人最多的时候,羊群也全下山了,但此时看来,喀吾图白天里的情景与往日似乎没什么不同。路上空空荡荡,路两边家家户户院落紧锁,院墙低矮。有时候会看到有小小的孩子在院墙里“咿咿唔唔”地爬着玩。我知道,秋天里的喀吾图,欢乐全在夜晚…..绕过一片墓地,渐渐地快要走到村头的水渠边了。这一带,院落零乱了起来,高高低低地随着小坡的走势而起伏。更远的地方是零零碎碎的一些空地,没有树。有一个男孩正在那里和泥巴翻土坯。那块空地上都快给敦敦厚厚的土坯铺满了。这些土坯晒干后,就可以盖房子了。但是,谁家会在这种时候盖房子呢?秋天都快过去了,一天比一天冷。

这个男孩发现我在注视他后,一下子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本来干得利索又欢快的,这会儿磨蹭起来,有一下没一下地用铁锹搅着和好的泥巴,等着我赶快走开。

我认识他,他是胖医生巴定的小儿子哈布德哈兰,还在上初中呢。他打着赤臂,脊背又黑又亮。估计是在打零工赚钱。

我偏不走。我站在那里,东看看,西看看,和他没话找话说。

“干吗呢?盖房子啦?娶媳妇啦?”

他汉话不太利索:“没有没有,娶媳妇不是的。垒围墙嘛,你看,墙垮了……”

他飞快地指了一下前面,我还没看清楚,他就缩回手去了,继续心慌意乱地搅他的泥巴。

他脸上全是泥巴粒,裤子上都结了一层发白的泥壳子。

我笑嘻嘻地走了,越想越好笑。这小子上次在我家店里赊了一包五毛钱的虾条,都两个月了。算了,不让他还了。

我走到土路尽头的高地,拐了个弯儿,准备从另一条路上绕回去。前面再走下去,就是戈壁滩和旱麦地了。水渠在身边哗啦啦流滴着,水流清澈而湍急。我沿水渠走了一会儿,上了一架独木桥。然而一抬头,就看到了麦西拉。

他也在翻土块。他正在水渠对面不远处的空地上,弯着腰端起沉重的装满泥浆的木模子,然后紧走几步,猛地翻过来,端正地扣在平地上,再稳稳揭开,扣出来的泥坯整整齐齐。他的侧面还是那么漂亮,头发有些乱了,由于正在干脏活,穿了件又脏又破的衣服。

我一下子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总不能像和哈布德哈兰开玩笑一样也来一句“干吗呢?盖房子啦?娶媳妇啦?”幸好他干得很认真,没有注意到我来了。

我怔了一下,赶紧转个身,顺原路快快地走掉了。

我为什么总是那么的骄傲呢?我不愿意如此悠悠闲闲、衣着整洁地见到浑身泥浆的麦西拉,正如那晚我不愿意邋里邋遢地面对他一样。我连自己都不能明白,就更不能明白别人了…..麦西拉就像个国王一样。他高大、漂亮,有一颗柔和清静的心,还有一双艺术的手——这双手此时正有力地握着铁锹把子。但是我知道,它拨动过的琴弦,曾如何一声一声进入世界隐蔽的角落,进入另一个年轻人的心中…..我真庆幸,有一些话,自己到底还是没有说出来。

以后,我会爱上别的人的,年轻岁月如此漫长··想到这个才稍微高兴了一点。要不然又能怎么办呢?当我已经知道了梦想的不可能之处时——不仅仅因为我是汉族姑娘,不仅仅因为我和麦西拉完全不一样··其实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能明白。幸好,从头到尾我什么也没有说出来过,什么也不曾让他知道…..

我又想,麦西拉的新娘子,应该是一个又高又美的哈萨克族女子。当她生过三个孩子之后,体重就会超过两百斤,无论是站是坐都稳稳当当。她目光平静,穿着长裙,披着羊毛大方巾。她弯腰走出毡房,走到碧绿辽远的夏牧场上,拎着挤奶的小桶和板凳,走向毡房不远处用木头栏杆围起来的牛圈··所有看到这一幕情景的人,都会如同受到恩惠一般,满心又是欢喜又是感激。想起世世代代流传下的那些事情,到了今天仍没有结束…..我也没有结束。甚至我还没有开始呢!

回去的路空荡又安静。路上我又碰到了小库兰——对了,库兰原来是个女孩子呢!她的头发慢慢长出来了(我们这里的小孩子到了夏天都剃光头的),只有一寸多长,又细又软,淡淡的金色和浅栗色掺杂着。在夏牧场上晒黑的脸现在捂白了一些。她一看到我就站住了,站在马路中央,捂着缺牙的嘴冲我笑。我远远地看着这个浑身灿烂的美丽小孩,又抬头看天,看鲜艳的金色落叶从蓝天上旋转着飘落…..这美丽的秋天,这跳舞的季节。又想到今夜的拖依,哎,怎能没有希望?

和库兰分别后的一路上就再没有人了,我真想跳着舞回去。

我仍在自己的生活中生活,干必需的活,赚必需的钱。生活平静繁忙。但是我知道这平静和这繁忙之中深深忍抑着什么。每当我平静地穿针引线时,我会想到,我这样的身体里面有舞蹈;每当我不厌其烦地和顾客讨价还价,为一毛钱和对方争吵半天时,会有那么一下子也突然惊觉,我这样的身体里是有舞蹈的;每当我熬到深夜,活还远远没有干完,疲倦得手指头都不听使唤了,瞌睡得恨不得在上下眼皮之间撑一根火柴棍时…..我这样的身体里是有舞蹈的呀!我想要在每一分钟里都展开四肢,都进入音乐之中——这样的身体,不是为着疲惫、为着衰老、为着躲藏的呀!

我在夜里深深地躺在黑暗之中,听着遥远地方传来的电子琴声,几次入梦,又几次转醒。梦里也在回想过去时候的一些情景——当我和邻居家(也是裁缝)的几个女孩子手拉手,走在通往村里那条黑暗的土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厚厚的尘土里,跌跌撞撞往拖依上赶··到了地方鞋就很脏了,于是在院门口捡几片落叶反复地擦,然后干干净净地进门。我们一进去,就有人大声喊了起来:“哦——裁缝家的丫头们来了!”

我们洁净新鲜地站在一排,很不好意思地——其实是暗自得意地——笑。很快人群把我们簇拥进舞蹈之中。彩灯在上方晃动,但却感觉不到风。彩灯的光芒之外全是黑暗。我还想再看清什么,有人穿过重重的人群,笔直来到我的面前,热烈地看着我,向我伸出手来......

在深夜里的深深的黑暗中,一次次醒过来,仔细地听遥远的舞曲声;又一次次睡去,终于有一次梦见了麦西拉,他还是站在电子琴边随意地弹拨着…..我是多么熟悉他的笑容啊!

当我终于熟睡过去——我熟睡的身体里还会有舞蹈吗?每当我想到我熟睡的身体静静置放在喀吾图的深夜之 中,就会看到它正与深夜中喀吾图另一处的狂欢的景象互 相牵扯着,欲罢不能。

就这样,整个秋天我都在想着爱情的事——我出于年轻而爱上了麦西拉,可那又能怎么样呢?我在高而辽阔的河岸上慢慢地走着,河水深深地陷在河谷里,深深地流滴。我停下来,轻轻地踢着脚下的一小块陷在地里的石头,直到把它踢得翻出来为止。然后,再把它重新踢回那个小坑里,重新端端正正地陷在大地上。我想我是真的爱着麦西拉,我能够确信这样的爱情,我的确在思念着他——可那又能怎么样呢?我并不认识他,更重要的是,我也没法让他认识我。而且,谁认识谁呀,谁不认识谁呀—这些似乎都是与我对他的爱情无关的,就像我对麦西拉的爱是与麦西拉无关的一样……不是说过,我只是出于年轻而爱的吗?要不又能怎么办呢?白白地年轻着。或者,出于这个世界的种种美丽之处吧?在这样美丽着的世界里,一个人的话总是令人难过的。所以我就有所渴望了,所以麦西拉就出现了……秋天快要过去了,而这片大地还是那么碧绿葱茏。只有河床下,水流边的白桦林黄透了叶子,纷纷坠落。洁白明净的枝子冷清地裸在蓝天下,树下的草地厚厚地积铺了一层灿烂的金色。

我还在思念着。思念了过去的事情,又开始思念未来 的事情,说不出的悲伤和幸福。我慢慢地走,虽然整条 河谷从下方幽幽向上渗着蓝色的寒气,但上空的阳光却是 明亮温暖的,脊背上一团热气,头发都晒得烫手。视野空 旷。我说不清楚我是在爱着这样的世界,还是在怨恨着。 角百灵飞快敏捷地从前面不远处的刺玫丛中蹿起,划着弧 线,一起一纵地上升到蓝天之中。我抬头看,一字形的雁 阵正浩荡地经过这片天空。万里无云。

更远的地方是金光灿烂的收割后的麦茬地。有一个人正从那片金光中走过来,扛着铁锹。我便站住脚,往那边看了好一会儿。但他不是麦西拉。那个人走近了,远远地和我打招呼。可是我不认识他。

“喂,孩子,喀吾图嘛,好地方嘛!”

“就是呀,喀吾图好呢。”

“听说你要走了?”

我就笑了起来。

“不走不走,为什么要走呢?喀吾图这么好。”

他走到我面前站住了:“今天晚上嘛,去我的家里吧,我的家,有拖依嘛。”

“好呀!”我一下子高兴起来,“你们家在哪儿呢?”

“你晚上过了桥,就往那边看,哪家院子的灯多,人多,到处亮亮的,就是我的家了。” 他指了一下河对面。我扭头顺着他的指向看去,河那边高地上的一片村庄正安静地横置在世界的明亮之中—— 秋天的明亮之中。河流上空静静地悬着铁索吊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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