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治通鉴》周赧王十六年 (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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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墨、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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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了解历史的发生,理解历史的发展,最终学会运用历史的思维。仅供习读练习,不做商用,如侵联删。
读物本古代历史古籍哲理阅读
正文

089楚王该不该赴秦王的约      

 1.周赧王十六年(前299年),《资治通鉴》记载的第三件大事是秦国又去打楚国了。这是《资治通鉴》中浓墨重彩的一段历史。    

秦国伐楚    

原文:  秦人伐楚,取八城。秦王遗楚王书曰:“始寡人与王约为兄弟,盟于黄棘,太子入质,至欢也。太子陵杀寡人之重臣,不谢而亡去。寡人诚不胜怒,使兵侵君王之边。今闻君王乃令太子质于齐以求平。寡人与楚接境,婚姻相亲;而今秦、楚不欢,则无以令诸侯。寡人愿与君王会武关,面相约,结盟而去,寡人之愿也!”   

这段内容,司马光是从《史记·楚世家》抄过来的。 先做一点前情回顾:以齐国为首的合纵联盟南下伐楚,楚怀王顶不住,送太子横到秦国当人质,换来秦国援军以解燃眉之急。没想到太子横在秦国犯下凶案,仓皇逃回楚国。秦国当然不干了,派华阳君伐楚,覆军斩将,夺取襄城。楚怀王没办法,又把太子横送到齐国当人质,希望能与齐国结盟。齐国虽然笑纳了太子横,却并没有派出援军,齐楚关系并没有得到实质性修复。 

2.现在秦国再次伐楚,一连攻取了八座城池。秦昭襄王貌似意在以战促和,忽然按下战争暂停键,给楚怀王写了一封信。信是这么说的:想当初,咱俩拜了把子,在黄棘赌咒发誓,你还把太子送到我这里当人质,咱俩处得别提多开心了。却没想到你家太子凶巴巴地杀了我国高级干部,话都没撂下一句就逃回家了。我当然气炸了,一生气就派兵攻打了楚国的边境。我做错了什么?可我听说你居然把你家太子又送到齐国当人质,上赶着巴结齐国。事可不能这么做啊!秦楚两国不但是近邻,还是亲家,现在咱俩关系没处好,就没法号令诸侯了。要不咱俩在武关见个面,当面把话说开了,重新结盟,就让往事随风好不好?  这封信虽然写得相当“不要脸”,但意图很明确,秦国要跟楚国修复邦交。 两国国君见个面,搞个仪式,赌咒发誓,这是外交的常态。信里提到的黄棘会盟就是这样的。周赧王十一年(前304年),秦昭襄王和楚怀王在黄棘会盟,秦国把从楚国侵占来的上庸归还了楚国'。    

楚王中计     

1.原文: 楚王患之,欲往恐见欺,欲不往恐秦益怒。昭睢曰:“毋行而发兵自守耳!秦,虎狼也,有并诸侯之心,不可信也!”.怀王之子兰劝王行,王乃入秦。秦王令一将军诈为王,伏兵武关,楚王至则闭关劫之,与俱西,至咸阳,朝章台,如藩臣礼,要以割巫、黔中郡。楚王欲盟,秦王欲先得地。楚王怒曰:“秦诈我,而又强要我以地!”因不复许。秦人留之。     

既然秦国主动伸过来橄榄枝,楚国完全可以顺势接住,从此以后嫁女娶妇,重温黄棘旧好,秦楚携手,问天下谁人能敌。但楚怀王竟然犹豫了。他当然想跟秦国重修旧好,现在难得秦昭襄王不计前嫌,自己不能不识趣。但他又怕这封信是一个圈套。 安全起见,当然不去最好。但如果不去,就等于公然折断了秦国递过来的橄榄枝,平白激怒了秦国。 这就体现出了秦国这一招的高明,不管楚怀王怎么做,都对秦国有利。  

2.到底要不要赴武关之会,楚国内部起了争议。昭雎建议不去,因为秦国是虎狼之邦,有吞并天下的野心,他们的话根本不可信。楚国要做的就是加强边防,随便秦国怎么着。楚怀王的儿子公子兰建议赴会,但《资治通鉴》没记载原因。《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也记载了这件事,只不过昭雎说的那些话变成了屈原说的,而公子兰是楚怀王的小儿子,将来跟屈原还有不少对手戏。公子兰劝楚怀王赴会,理由是“奈何绝秦欢”,何必惹秦国不高兴呢?秦楚结成睦邻友好关系才是正途。 公子兰的动机并不清楚。后人因为同情屈原,把公子兰看作奸诈之人。但也有人相信他只是少年气盛,笃定父亲不会有事。(胡文英《屈骚指掌》卷三)

3.那么问题来了:秦国只是提出了一个很正常的外交会谈邀约,楚怀王也好,昭雎和屈原也好,怎么会有这么多顾虑呢? 因为秦国提出的会谈地点是武关。 武关是秦国的南方门户,相当于掐着楚国的脖子。秦国要想出兵伐楚,常规路线就是南出武关。楚国当然很想除掉武关这个眼中钉、肉中刺,但武关地形险要,易守难攻,秦国只要守住武关,楚国军队基本就只能在关外干着急。 会谈选在武关,显得特别缺乏诚意。但这对秦国来说并不是第一次,周赧王五年(前310年),秦武王和魏襄王在临晋关举行会谈,也是这种局面。魏襄王大概也是硬着头皮去的,好在结局不错,全身而退。 楚怀王终于还是出发了,踏入武关,赌一赌运气。但他的运气真的不好,这一辈子总是受秦国的骗。秦国这边准备充足,秦昭襄王根本没去赴会,而是派一名将军打着自己的旗号,在武关设好伏兵。等楚怀王自投罗网,秦国马上封锁武关,挟持了他,把他带到咸阳。  

4.虽然这很过分,但紧接着还有更过分的。秦昭襄王在咸阳章台宫用接见藩属国的礼仪接见了楚怀王,这是对楚怀王莫大的羞辱。并且秦国狮子大张口,要求楚国割让巫郡和黔中郡。这是好大一片土地,如果楚怀王同意了,基本就等于把楚国西部送给了秦国。 但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楚怀王也没办法,觉得面子可以先放一放,先把盟约签好再说,没想到,秦国坚持先拿到楚国割让的土地再签约。楚怀王终于爆发了:“你们秦国骗我,还逼我割地,我不干!”楚怀王守住底线,死活不松口,但人在矮檐下,身不由己,他一天不松口,一天就回不了国。    

章台    

1.秦昭襄王接见楚怀王的宫殿叫作章台宫。它虽然是一座宫殿,却具有十分重要的政治意义,标志着秦国的政治走向。 商鞅时期,秦国迁都咸阳后,主建筑群都在渭水北岸,那里居高临下,渭水就是一道天然的护城河。但随着秦国打败魏国,夺取了河西之地,从边境到首都,有了足够的战略纵深,渭水作为护城河的意义也就不大了,于是秦国自咸阳开始,跨过渭水,在渭水南岸大兴土木。著名的兴乐宫、甘泉宫就是秦昭襄王时期的建筑。 在渭水南岸的建筑群里,最耀眼、最有威仪的就是章台宫。秦昭襄王选在这里接见楚怀王,大概是想在气势上压楚怀王一头。后来“完璧归赵”的故事中,秦昭襄王也选择在章台宫接见蔺相如。 既然章台宫是一个重要的外事活动场所,必然会配备相当规模的停车位,这就是“章厩”-顾名思义,章台宫的配套马厩。章厩负责人被称为“章厩丞”,近些年在渭水南岸出土的封泥当中,就有章厩丞印。

2.所谓“封泥”,就是官印按在泥上形成的封缄,大约相当于欧洲的火漆封缄。 秦朝灭亡时,项羽一把大火烧了咸阳宫殿,渭水北岸的老城区都烧光了,渭水南岸的新城区幸运一些。等到刘邦建都长安时,把渭水南岸的秦宫殿残余作为底子,这才有了翻新的章台宫-宫殿旁边的路叫章台路,路边的柳树叫章台柳。此后,这一带逐渐成为娱乐产业聚集地,“章台冶游”“章台路”和“章台柳”也屡屡见于诗词,成为文学语码。

 

090太子横是怎么当上楚裹王的       

1.秦国又一次突破了道德底线,通过外交活动设下圈套,挟持了楚怀王,逼他割让巫郡和黔中郡。这一套组合拳又是诱骗,又是侮辱,把楚怀王最后一点尊严都扯下来,踩在地上摩擦。楚怀王又羞又恼,死活不松口。 面对这一局面,楚国该怎么应对呢?    

拥立太子     

原文:楚大臣患之,乃相与谋曰:“吾王在秦不得还,要以割地,而太子为质于齐;齐、秦合谋,则楚无国矣。”欲立王子之在国者。昭睢曰:“王与太子俱困于诸侯,今又倍王命而立其庶子,不宜!”乃诈赴于齐。齐湣王召群臣谋之,或曰:“不若留太子以求楚之淮北。”齐相曰:“不可!郢中立王,是吾抱空质而行不义于天下也。”其人曰:“不然,郢中立王,因与其新王市曰:予我下东国,吾为王杀太子。不然,将与三国共立之。'”齐王卒用其相计而归楚太子。楚人立之。    

2.楚国的大臣们担忧的不止秦国。 眼下国君被扣在秦国,秦国漫天要价,太子正在齐国当人质,权力中心一下子成了真空。假如此时秦齐联手,一道对付楚国,楚国恐怕会有亡国的风险。 战国年间波诡云谲,新局面层出不穷,特别考验应变能力。面对这种局面,常规的思路是:国不可一日无主,哪怕随便推一个王子上台,或者推一位元老贵族摄政,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王位空着。国家有主了,才能对内维系人心,对外调兵遣将,求援也才有主体资格。  所以,楚国大臣商量出来的方案是:推选一个王子上台。 这件事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容易,因为当时的国都里没有楚怀王的嫡子,只有庶子,新任楚王只能在楚怀王的庶子里挑。在这种事情上,楚国不像赵国那么开放,还是相当在意嫡庶之别的。要不是实在没辙,也不至于出此下策。但是,昭雎坚决反对这个方案,理由是:国王和太子都被困在外国,已经够让大臣们好好反省的了,如果再违背王命,拥立庶子,就更不应当了。 

3.最后大臣们终于商量出来一个办法:给齐国发去讣告,通报楚怀王的死讯。 在那个信息传递并不通畅的年代,如果楚国大臣合谋,骗齐国说楚怀王死了,齐国一时之间确实不容易发现真相。纵然纸里包不住火,但等到火烧起来时,楚国的目的也已经达成了。 发讣告到底有什么用呢?周朝一直有这种外交传统,诸侯国凡是有国君过世、新君继位这种大事,都要给其他诸侯国发通报。收到通报后,史官就会在档案里记上一笔,《春秋》的很多内容就是这么来的。所以,齐国接到楚国的讣告,并不会感到意外,还会把太子横送回楚国继位。齐国正好可以趁机拉近齐楚关系,把太子横培养成一位亲齐的楚王。    

太子横归国    

1.但是,没想到,齐国这边也出幺蛾子了。 齐湣王召开御前会议,征求大家的意见。有人建议齐国不妨扣留太子横,让楚国拿淮北的地盘来换。但孟尝君不赞同,如果楚国不愿意换地,放弃太子横,另外拥立一位楚王,那么,不但太子横对齐国的价值瞬间清零,齐国还白白背上了不义的名声。孟尝君的原话是:“是吾抱空质而行不义于天下也。”所谓“空质”,就是毫无价值的人质。 站在齐湣王的立场,也许能下狠心,但孟尝君一辈子小心经营自己的人设,向世人展现的是一个义薄云天的伟岸形象,地位和财富很大程度上都是由这个人设维系的,无论如何人设都不能垮。所以,孟尝君反对拿人质交换土地的方案也就顺理成章了。 但提案人不死心,说自己还有后招:就算楚国不肯拿土地换太子,拥立了一位新楚王,那也无妨,我们大可以跟新楚王做交易,只要把下东国-楚国东部跟齐国接壤的一片土地-割让给齐国,我们就帮他杀掉太子横。否则,我们会联合韩、魏两国一起拥立太子横,把他这个伪王赶下台。  

2.能够想出这种主意的人,按说不会是无名之辈,但《资治通鉴》没交代他是谁。这不奇怪,因为这段内容是从《史记·楚世家》抄过来的,《楚世家》里就没交代。相似的内容在《战国策》里也有记载,这位聪明人正是大名鼎鼎的苏秦。(《战国策·齐策三·楚王死》)只不过,到底是司马迁漏记了苏秦的名字,还是某个话术培训班给自家的讲义内容添上了苏秦的名号,这份讲义恰好又被《战国策》收录了进去,我们不得而知。  无论如何,这一计确实够毒辣,似乎成功概率很高,但是,这位出谋划策的人没考虑到孟尝君背着好大一个人设包袱,是怎么都不肯冒这份风险的。更何况,冒这么大的风险,就算赌赢了,齐国得了便宜,自己却捞不到多少好处。这种买卖,精明如孟尝君,是不会干的。 

3.最后,齐湣王依从了孟尝君的意见,送太子横回国。楚国人立太子横为王,这就是楚顷襄王,也可以称为楚襄王。楚襄王虽然政治生涯并不精彩,却因为跟巫山神女有暖昧之情,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个经典形象。这是后话。 那么齐国有没有跟太子横做什么交易呢?齐国从这件事里获得了哪些好处呢?《资治通鉴》没提,但《战国策》给出了一段非常离奇的记载。这段记载很难说有几分真,几分假,重要的是,它给出了一种特别的解决难题的思路。 话说太子横要回国了,去向齐湣王辞行。齐湣王提出了一个条件:“回国可以,但你得答应我,把楚国东部的土地割五百里给齐国。”太子横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面对这种情况,标准解决方案就是拖一拖。太子横说:“我有傅,我得回去问问他。” 

4.太子横的傅姓慎,称为慎子。慎子思路清晰,先抓主要矛盾,说回国给父亲送葬是头等大事,怎么能够因为吝惜土地而不给父亲送葬呢?于是,太子横答应了齐湣王割地的要求。 等到太子横回国继位,成为楚顷襄王后,齐国使者便来索要土地。楚顷襄王又去请教慎子,慎子说:“明天召见群臣,请大家出出主意。”我们不能责怪慎子推卸责任,因为局面变了,太子横变成了楚顷襄王,当初的私相授受变成了国家大事,自然应该按照国家大事的规矩来商议和处理。 楚顷襄王集思广益,大臣子良、昭常、景鲤先后单独进谏,分别给出了三种意见。 子良的意见是:不能言而无信,地是要割的,割完之后咱们再堂堂正正把它打回来。  昭常的意见是:不能割地,不然楚国的领土面积就只剩一半了,我愿意去守卫领土。 景鲤的意见是:不能割地,但仅凭楚国的力量怕是守不住,我愿意去秦国搬救兵。 齐湣王和楚顷襄王选择了召集群臣集思广益,但方式截然不同。

5.齐湣王是请大家一起讨论,开启头脑风暴模式。这种模式的缺点特别明显:一是很多人会自觉不自觉地产生从众心理和服从权威的心理,没有表达真实想法;二是一旦起了争执,争执双方很容易陷入意气之争,导致辩论偏离方案本身。而楚顷襄王不一样,他给了每个进谏者独立的空间,让他们可以不受干扰地畅所欲言。如果换成头脑风暴模式,那么不难想见,子良会攻击昭常和景鲤小市民嘴脸,言而无信,有失国格;昭常和景鲤会骂子良迂腐,国格倒是不失,但把国失了;子良和昭常又会骂景鲤认贼作父,凭什么跑去仇人那里求助;景鲤一定会反诘昭常,保家卫国要凭实力和智慧,不能只凭盲目的自信。几个回合下来,每个人都吵得脸红脖子粗。

 09I 楚国是怎么保住完整领土的       

1.楚顷襄王听到了三种方案,各有各的道理,也各有各的不足,最要命的是各有各的方向,南辕北辙,没法互补。到底应该怎么抉择呢?还是去问慎子吧。 慎子的回答是:不用挑了,咱们就把这三种方案一起用上。这个回答,真把楚顷襄王气得变颜变色。 那么,慎子到底是在戏弄顷襄王呢,还是真能做到三合一呢?     三合一方案    慎子真的讲出了一套很有实操性的三合一方案。具体步骤是这样的:先派子良率领一个使团-和前来索要土地的齐国使团同等规模-去向齐国割地。子良出发的第二天,派昭常就任前敌总指挥,镇守东部边疆。昭常出发的第二天,再派景鲤去秦国搬救兵。

2.这个离奇的方案也真的被付诸实施了。子良到齐国,把割地手续办完。齐国高高兴兴派兵过来接收新领土,本以为做好简单的交接工作就可以了,没想到昭常在边境严阵以待,誓与国土共存亡。齐湣王没搞懂怎么回事,便去问子良。子良大概也没搞懂,说这应该是昭常自作主张,请齐湣王尽管发兵去打。 齐湣王便派兵出战,谁知军队还没到达作战区,秦国的五十万大军就已经逼近齐国西部边境。秦国主将发话道:“你们齐国阻止楚国太子回国奔丧,这是不仁;妄想侵吞楚国土地,这是不义。你们退兵的话倒还罢了,否则,我们秦国就要讨伐不仁不义之辈了。”齐湣王怕了,一方面请子良回国,传达讲和之意;一方面派使者去说服秦国以和为贵。就这样,楚国没费一兵一卒,就保住了领土。(《战国策·楚策二·楚襄王为太子之时》) 虽然真实性极其可疑,这段故事却给出了一种值得被认真对待的解题思路。 

3.子良以信使身份出使齐国,办理割地手续,这就替楚顷襄王保住了信誉。 昭常也在奉命行事,虽然替国君背了锅,但应该不会介意。  景鲤能搬来秦国的援兵当然最好,搬不来其实也没关系,至少给秦国递了一个信号-我们楚国可以不计前嫌,只要你们愿意让一步,今后咱们还是兄弟。 事情的另一面是,战国游谈之士要想出道,特别需要有出奇制胜的思考力。慎子这段内容,很可能是当时的口才培训班里的讲义,拍案惊奇的效果才是重点,真实性和严谨性不妨让一让位。这在《战国策》里并不罕见,在那个时代,只有故弄玄虚的话术和大开脑洞的奇谋才有可能捕获大人物的注意力。游谈之士的对手并不是这些大人物,而是同样精于此道的无数同行。所以,就算是孟子那种以醇儒自居的人,话里话外也总是带着一副游士腔调。 《战国策》另一处的记载可能更接近当时的实情:齐国确实送回了太子横,接下来却叫上韩、魏两个盟友一道去打楚国的东北边境。太子横担心守不住,有人给他出主意,可以派人向齐国割地求和-当然不是真的割地,而是摆出割地的姿态给秦国看,因为一旦齐国真的得到楚国东部这么大一片地盘,国力必定暴增,足以号令天下,这是秦国绝对不愿意看到的。 这一招果然奏效,秦昭襄王马上派人通报楚国:“千万别向齐国割地,我这就派出援兵。”(《战国策·楚策四·长沙之难》)

反常的孟尝君    

1.就在太子横回国继位的这段日子里,秦国一边继续扣押着楚怀王,一边打起了孟尝君的主意-倒不是要害他,而是要请他。周赧王十六年(前299年),《资治通鉴》记载的最后一件大事,就是秦昭襄王慕孟尝君之名,派泾阳君到齐国当人质,请孟尝君来秦国出任总理。     

原文: 秦王闻孟尝君之贤,使泾阳君为质于齐以请。孟尝君来入秦,秦王以为丞相。   

事情有点蹊跷,因为《资治通鉴》上一年刚记载了泾阳君到齐国当人质的事情。泾阳君不大可能前后两年两次到齐国当人质,这很可能是司马光搞错了。但秦昭襄王真心诚意想请孟尝君,这总是没错的。如果孟尝君真去秦国当总理,泾阳君在齐国应该也会被委以重任,而不是被当成人质看待。虽然泾阳君年纪太轻,毫无从政经验,没什么资格跟孟尝君匹敌,但他身上有一个孟尝君不具备的优点:他是宣太后亲友团里的重要一员,在秦国很能说上话。

2.如果事情真的朝着这个方向发展,齐国和秦国就会顺理成章地结成同盟,现有的国际秩序也会被彻底改写。 从秦国的国家战略来看,和齐国结盟确实是人间正道,以后攻城略地必然会事半功倍。然而秦国历经几代明君,都没看清这层道理,眼下秦昭襄王很可能也没看清,之所以礼聘孟尝君,除了仰慕之外,大概也因为孟尝君是合纵的操盘手,如果孟尝君能到秦国做官,合纵联盟也就不攻自破了。 所谓合纵,根本意图就是联合抗秦。秦国请孟尝君为相,无论开出多高的条件,作为合纵操盘手的孟尝君似乎都没理由答应。不料孟尝君爽快答应了秦昭襄王的邀请,真的去秦国当了总理。 这可真是匪夷所思。也许秦昭襄王开出的价码实在太高,让孟尝君宁愿放弃原先的人设,以及合纵操盘手的身份。也许孟尝君珍视这份英雄相惜之情,想要跟秦昭襄王来一场风云际会。无论如何,孟尝君打定主意要去秦国。

092土偶、桃梗为什么能驱邪       

1.孟尝君想要接受秦昭襄王的邀请,去秦国担任丞相,但他的所有门客一致表示反对,劝他留步。据《战国策》记载,前来劝谏孟尝君的有一千多人,但孟尝君就是不为所动。最后,名嘴苏秦出马了。    

苏秦的劝谏    

孟尝君根本不想给苏秦说话的机会,对他说道:“鬼的事情本人确实不懂,但人世间的一切事情,本人就没有不懂的。”言下之意是:各位请回吧,你们讲得出的道理我通通都懂,你们就不要白费口舌了。 但苏秦毕竟不是凡夫俗子,回答道:“我哪敢在您面前谈论人间的事情呢?我这次来,只想讲一个鬼故事。”  一般人讲故事,开场基本都是“从前······”或者“在很久很久以前······”,这种模式符合美学原理,把听众从现实世界带走,进入一个远离现实的新世界。这就是王国维《人间词话》所谓的“境界”。 

2.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的小说《雪国》就有这样一个经典的开头:“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了下来。”简单的两句话,成为文学圈公认的神来之笔,反复被评论家称道,被小说家模仿。 这种手法是远离现实,摆脱实用性,让距离产生美的经典操作。那么,如果贴近现实,追求实用性,完全不在乎审美情趣的话,反其道而行之就可以了。苏秦就是这个路数,开场便道:“今者臣来,过于淄上,有土偶人与桃梗相与语。”时间是今天,人物是自己,事情是自己今天在前来拜访孟尝君的路上亲眼看见的。这就不是讲故事了,而是新闻报道。只有近期的、亲历的事情才容易唤起对方利益攸关的感觉。 苏秦说,自己正从淄水岸边经过,看到一个“土偶”,也就是泥土塑成的神像;还有一个“桃梗”,也就是桃木雕刻成的神像。这两个神像正在聊天。桃梗对土偶说:“你不过是西岸的泥土揉成的人形,等到八月雨季,淄水泛滥,你就该被水泡化了。” 土偶还嘴道:“我本来就是西岸的泥土,就算水把我泡化了,我无非是变回西岸的泥土。可你不一样,你是东国的桃木雕刻而成的人形,等雨季到来,淄水泛滥,你就被水冲走了,天知道你会被冲到什么地方。” 

3.《史记》里也有这段材料,只是把“土偶”和“桃梗”改成了“土禺(ǒu)人”和“木禺人”。这对形象从此成为一组文化语码,不断被后人写进诗词。另外,司马迁误以为苏秦和张仪是同时代人,此时两个人都已经死了,所以在这里把苏秦的名字改成了苏秦的兄弟苏代。 回到《战国策》,苏秦讲完了鬼故事,引申出来一个道理:“秦国是“四塞之国',就像老虎的嘴,您进去之后再想出来可就难了。”(《战国策·齐策三·孟尝君将入秦》) 所谓“四塞之国”,是形容秦国不管哪个方向都有森严的壁垒。如果执意要做桃梗,孟尝君进入秦国后,怕是有去无回;如果能甘于自己的土偶地位,不离开自己的根基,不扔下自己的家底,那么不管遭遇什么大风大浪,也糟糕不到哪里去。孟尝君果然被说动,放弃了西行计划。 那么问题来了:《资治通鉴》明明说孟尝君接受了秦国的邀请,被秦昭襄王委任为丞相,《战国策》却说孟尝君没有接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4.从《史记·孟尝君列传》来看,苏秦虽然成功劝阻了孟尝君,但仅仅拦住了一时,孟尝君后来还是去了秦国。大约在孟尝君看来,战国时代人才流动很正常,秦国又一向有重用客卿的传统,商鞅、张仪、甘茂都在秦国混得风生水起。虽然这几位的结局都不太好,但商鞅纯属自己太作了,导致树敌太多,张仪也有同样的问题,甘茂则是运气太差,只要自己汲取这些前辈的教训,应该不至于有什么危险。而且,这三位前辈都是单打独斗的人,没背景、没羽翼、没根基,我孟尝君不一样,就算去了秦国,还有自留地薛邑-虽然薛邑在齐国境内,但齐湣王没道理收回去。除此之外,自己还有三千门客,综合实力不亚于一个中等国家,抗风险能力相当强。 但孟尝君没想到,三位前辈虽然根基浅,但包袱也轻,所以“树挪死,人挪活”,最适合东奔西跑找机会。而自己的根基在齐国,人设是抗秦斗士,更像一棵树,西行秦国不一定是“人挪活”,反而很可能是“树挪死”。    

桃木驱邪    

1.说起神像,人们最常用的词就是“泥塑木雕”,强调神像要么是泥土捏出来的,要么是木头刻出来的,只是无知无识的死物,似乎略带贬义。但在古人心里,死物也是有神力的,否则,为什么木雕的神像一定要用桃木,而不能用其他木材呢? 早在春秋时代,人们就开始相信桃木具有驱邪的作用,巫师拿着“桃茢”-也就是桃木与笤帚-做出打扫的动作,邪秽就被驱走了。(《左传·襄公二十九年》)周礼就有这样一个环节,当君主亲临臣子丧礼时,会有职业巫师拿着桃木笤帚扫除邪秽。(《礼记·檀弓下》)这个传统后来被道教吸收,道士作法驱邪便是用桃木剑。 唐朝有一位白话诗人王梵志,爱写讽刺诗,有一首诗描写父子死别,其中两句是“东家钉桃符,西家悬赤索”,自家死了亲人,结果邻居家有的挂桃符,有的挂红绳,都在辟邪,怕招晦气,一点儿人情味都没有。 今天过年时,家家户户都会贴春联,春联的原型就是桃木板,称为“桃符”。

2.新年把桃符挂在门口,不是为了喜庆,而是为了驱邪。桃符上原本并不是写字,而是画画,画着两个凶神恶煞般的人物,人见人怕。 西方人看中国人过年会奇怪,明明是喜庆的日子,为什么家家户户都在门口挂着吓人的图像?其实,中国人在桃符上画的凶神恶煞,是资格最老的两位门神,一个叫郁垒(lǜ),一个叫神荼(shēn shū)。 古人将某些看不见、摸不着却悄悄害人的坏东西,笼统地称为“邪秽”。怎么防御“邪秽”入侵呢?这些坏东西无孔不入,物理性的防御手段不起作用,那就准备一些可怕的形象吓跑它们吧。这是很正常的心态。 关于这种心态,沈括在《梦溪笔谈》里讲过一段特别有趣的见闻:沈括有段时间在关中地区生活,那里没有螃蟹,当地有人弄到一只风干的螃蟹,大家都不认识,只觉得样子很恐怖。于是只要谁家有人生病,就借来这只螃蟹挂在门口,没多久病人的病就好了。沈括最后诙谐地总结道:看来不但当地的人不认识螃蟹,当地的鬼也不认识螃蟹。(《梦溪笔谈》卷二十五) 这是因为,古人认为,人生病是邪秽导致的,鬼就是邪秽之一,它们看到挂在门口的螃蟹,不知道这是什么,只觉得它形状狰狞,非常可怕,自然不敢再进这家的门,这家的病人因此就痊愈了。 

3.郁垒和神荼的模样比螃蟹吓人多了,因此出现的场合更多。人们还会用桃木雕刻他们的塑像,摆在门口,这种塑像,就是苏秦的鬼故事里跟土偶人对话的“桃梗”。(《岁时广记》卷五)郁垒、神荼到底是何方神圣?据《山海经》记载,海上有一座度朔山,山上有一株大桃树,枝干盘绕三千里。树枝之间,东北方向,叫作“鬼门”,所有的鬼都从这里出入。鬼门之上有两位神人,一个叫郁垒,一个叫神荼,所有的鬼都归他们管。只要发现为非作歹的鬼,他们就会用芦苇编成的绳索捆住这只鬼,丢去喂老虎。黄帝因此为民间设计出了定时驱鬼的仪式-在家门口立一个巨大的桃木人,再在门口画上郁垒、神荼和老虎,挂上芦苇编成的绳索。(《论衡·订鬼》引《山海经》)

 画画当然不容易,后来很多人家索性不画了,直接在桃木板上写郁垒和神荼的名字,演变到今天,就变成了门神和春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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