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晨光初透时,我独自步入这片老林。雾气在松针间游移,将每一根枝条都裹上朦胧的白纱。脚下腐叶松软,踏上去寂然无声,只有偶尔踩断的枯枝发出清脆的"咔嚓"声,惊起几只山雀。
愈往深处,光线愈暗。百年老树的枝干上爬满青苔,像披着绒毯的巨人。我仰头望去,树冠在高处交织成网,漏下的光斑在地上跳动。空气中飘着树脂与腐殖土混合的清香,深吸一口,五脏六腑都为之一净。
转过一株三人合抱的古松,眼前豁然开朗——小片林间空地中央,一泓清泉静静躺着。水面浮着几片落叶,边缘结着晶莹的冰凌。正待上前,忽见对岸灌木轻颤。
那是一只年轻的母鹿。浅褐色的皮毛上,白色斑点如初雪般纯净。它低头饮水,修长的脖颈弯成优雅的弧线。水面倒映着它的身影,又被它鼻尖激起的水波揉碎。阳光恰在此时穿透云层,为它镀上金边,连睫毛都成了透明的金丝。
我屏住呼吸。它忽然抬头,湿润的鼻头微微抽动。我们隔着水潭对视,它黑玛瑙般的眼睛里,既无恐惧也无好奇,只有山林生灵特有的澄澈。一片枫叶飘落水面,惊破了这静谧。它轻盈转身,白尾如旗,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密林深处。
泉边泥土上,新鲜的蹄印形如桃心。我蹲下细看,发现旁边还有更小的蹄印——原来它已为母亲。这发现令我心头一暖,仿佛窥见了森林守护的秘密。
日影西斜时,我在归途又见它。这次它带着幼鹿,正在啃食岩缝里的苔藓。小鹿腿脚还不稳当,吃几口就要蹭蹭母亲。它们身后的山壁上,一株野山茶开得正艳,红花映着它们的剪影,宛如上古岩画。
暮色四合,林间升起淡蓝的雾霭。母鹿突然竖起耳朵,带着小鹿隐入树影。远处传来隐约的犬吠——是猎户带着猎犬归家。我站在原地,忽然明白为何古人说"林深时见鹿"。在这人迹罕至的深处,生灵才敢展现最自在的模样。
归途中,月光已为小径铺上银毯。想起那母鹿回望幼鹿的眼神,与世间所有母亲并无二致。原来深山野鹿,亦懂舐犊情深。这偶然的相逢,竟让我看见了生命最本真的状态——不设防,不伪装,只是存在着,美丽着。
凌晨四点的码头浮着青灰色的雾,柴油味混着咸腥的海风在鼻腔里打架。老陈的渔船"岱山号"正在解缆,发动机突突地震着甲板。我攥着相机钻进船舱,铁皮上凝着昨夜的露水,摸上去像鱼的鳞片。
船头劈开墨色海水时,东边刚泛起蟹壳青。老陈说看鲸要碰运气,去年整整三个月他只见过两次背鳍。"那东西比人精,不爱见生客。"他咬着卷烟,烟灰被海风吹成长长的白线。
正午时分,海面突然静得诡异。连海鸥都不叫了,只有太阳把海水晒出玻璃质感。老陈突然熄了引擎,指关节敲打舷窗:"来了。"
海水深处浮起一片幽蓝的阴影,像谁在深蓝绸缎下挪动一盏巨大的灯。阴影越来越近,突然"哗啦"一声,六米长的座头鲸破水而出。它背上的藤壶在阳光下像镶满钻石,喷出的水雾里架起七彩虹桥。我闻到了它呼吸的味道——带着磷虾腥气的海风。
鲸尾拍打水面的瞬间,我竟看见尾鳍上寄生着两只瓷白的小螺。这庞然大物缓缓下沉时,它的眼睛——足有餐盘大的黑眼睛——分明与我四目相对。那眼神像穿过百万年时光,从鲸的祖先第一次上岸又返回海洋那刻起,就未曾变过。
返航时老陈突然说:"九二年那会儿,我见过鲸群。"他手指在水平线上画弧线,"二十多头,喷起来像森林。"如今柴油机的轰鸣取代了鲸歌,但总还有些倔强的家伙,偏要在人类的世界里露出背脊。就像此刻船舷边的浪花里,突然跃起一只海豚,它银灰色的身影划破海面,仿佛在说:看,我们还在。
凌晨四点十八分,我从一个潮湿的梦里惊醒。空调的液晶屏泛着幽蓝的光,窗帘缝隙漏进一缕街灯的橘黄。枕头上留着未干的汗迹,摸上去像一片退潮后的海滩。
梦里你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衬衫,站在大学宿舍的阳台上晾衣服。衣架碰撞发出清脆的金属声,楼下梧桐树的新叶在风里翻飞。这个场景如此真实,我甚至闻到了你衬衫上残留的洗衣粉味道——那种廉价的柠檬香,混着五月阳光的暖意。
床头柜上的电子钟跳到了四点二十。冰箱突然启动,嗡嗡声在静夜里格外清晰。我伸手摸到手机,解锁后盯着通讯录里你的名字看了三分钟。上次通话记录停留在去年冬至,时长七分四十六秒,大部分时间是沉默。你说北京下雪了,我说厦门台风刚过。
窗外有只失眠的蝉在叫,嘶哑得像生锈的发条。我忽然想起毕业那年,我们在老校区捡到的蝉蜕。你把它放在课桌上,说这是时间褪下的壳。现在那个透明的空壳,应该还夹在你送我的《荒原》诗集里,和干枯的凤凰花瓣压在一起。
厨房水龙头没拧紧,滴水声与钟表秒针重合。四点二十五分,我点开你朋友圈——三天可见的灰线下,只有孤零零的月亮图标。头像还是那个梵高的向日葵,像某种固执的宣誓。
天光渐亮时,我摸到左肩上一处陈年伤疤。那是大二骑车摔的,你背我去医务室,白衬衫被我的血染成淡粉色。现在伤疤早就不疼了,但每次碰到,皮肤下还是会泛起细微的电流。
五点零七分,第一批鸟开始啼叫。我翻身把脸埋进枕头,闻到洗发水残留的椰子味——和你用过的同个牌子。这个发现让胃部突然抽紧,像有人往里面塞了团浸透海水的棉花。
晨光爬上窗台时,我终于给你发了条消息:"梦见宿舍楼下的梧桐了。"发送键按下的瞬间,手机显示电量不足5%。就像这些年我们之间残存的联系,总是将断未断。
清晨五点四十三分,闹钟还没响,我就醒了。厨房里传来母亲煮粥的咕嘟声,米香混着铁锅的锈味从门缝钻进来。我躺在床上数天花板上的裂缝,那道最长的裂纹像极了去年冬天见过的枯树枝。
六点整,巷口的豆腐脑摊准时开张。王叔的木勺敲打铁桶的声音清脆得像上课铃,总能把整条巷子唤醒。我趿拉着塑料拖鞋去买早点,青石板上的露水浸湿了脚趾缝。王叔照例多给我舀了半勺虾皮,"学生娃要多吃点",他总这么说。
七点二十分,我坐在教室第三排靠窗的位置。阳光透过梧桐叶在课本上投下晃动的光斑,粉笔灰在光束里跳舞。同桌小梅偷偷递来一颗话梅糖,酸得我眯起眼睛。后排两个男生用课本挡着下五子棋,班主任的脚步声从走廊尽头传来时,他们迅速把草稿纸揉成团塞进裤兜。
中午的食堂永远弥漫着蒸笼布的味道。我端着搪瓷碗排队,不锈钢餐勺碰着碗沿叮当作响。打菜阿姨手腕一抖,把我最爱的土豆烧肉抖落两块,却给前面的教导主任多添了半勺。小梅把她的煎蛋分我一半,蛋黄流淌的样子像极了秋日的夕阳。
放学时突然下雨,我和小梅挤在一把伞下跑过水洼。她的帆布鞋溅上泥点,我的裤脚湿了半截。我们在校门口的小卖部买了两根老冰棍,站在屋檐下舔着吃,看雨水在水泥地上画出透明的花纹。
晚饭后,父亲在藤椅上修收音机,烙铁冒出带着松香味的白烟。我趴在八仙桌上写作业,铅笔芯断了好几次。母亲织毛衣的竹针发出细碎的碰撞声,电视里正播着天气预报,说明天是个晴天。
临睡前,我望着窗外那轮被电线分割的月亮,突然想起今天忘记看教室门前的石榴花开了几朵。不过没关系,明天再看也一样。毕竟这样的日子,明天还会继续。
清晨六点十五分,智能窗帘自动拉开时,阳光已经爬上了第七格窗棂。我伸手去够床头的老花镜,镜腿上的橡胶套已经换了三次,但镜片还是十年前那副。厨房里,咖啡机正发出熟悉的咕噜声——那是儿子去年送的生日礼物,说是最新款,可我觉得和旧的那台煮出来的味道没什么两样。
小区门口的早餐铺还在,只是老板换成了老张的儿子。他手上的智能手环时不时闪烁,却依然像他父亲那样,用木筷子在铁锅边敲出清脆的节奏。"王老师,还是老样子?"他舀起一勺面糊,动作和他父亲十年前一模一样。煎饼摊上的二维码旁边,还贴着已经褪色的现金支付标识。
地铁站新装了人脸识别闸机,但我还是习惯用交通卡。卡片边缘的磨损处被胶带仔细缠好,那是十年前和妻子去西湖旅游时买的纪念卡。车厢里的全息广告闪烁着,我低头翻看纸质书——这是去年在二手市场淘到的《唐宋词选》,扉页上有前任主人用钢笔写的批注,墨迹已经晕开成淡蓝色的云。
校园里的银杏树粗了一圈,树皮上的裂纹更深了。当年我亲手钉的"爱护花草"木牌还在,只是字迹模糊得几乎认不出来。教研室的智能黑板总在雨天失灵,这倒让我有机会继续用粉笔写字。粉尘在阳光里飞舞时,恍惚看见十年前那个总抢着擦黑板的短发女生——她现在应该在新加坡当建筑师了。
傍晚去取快递,驿站的老周正戴着老花镜核对货单。他的白发比去年更多了,但依然坚持手写取件码。"现在这些年轻人,"他递给我包裹时嘀咕,"取个快递都要扫码,多没意思。"包裹是女儿寄来的,拆开看是条藏青色围巾,和十年前我弄丢的那条几乎一样。
临睡前,智能音箱提醒明天有雨。我关掉提示音,从抽屉里取出老式收音机。调频时刺啦刺啦的杂音里,突然传出十年前常听的那档夜间节目。主持人的声音没怎么变,只是报时后说的"晚安"比从前慢了一拍。
窗外,无人机正掠过夜空配送货物,红色的指示灯像会移动的星星。我摘下眼镜,发现镜片上不知何时沾了一粒干涸的粉笔灰。这十年间,世界变得那么快,又似乎什么都没变。就像那棵银杏树,每年都落同样的叶子,只是看叶子的人,眼角又多了几道皱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