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暴雨砸在车顶的铁皮上,像一千面战鼓同时擂响。林小满缩在破旧中巴车的最后一排,湿透的帆布鞋在塑料地垫上洇出两滩水洼。
车窗外的闪电劈开夜幕,照亮她手中那张被揉皱又展平的退学通知书——"临床医学专业,因实验课重大失误,予以劝退处理"。
雨点顺着车窗缝隙渗进来,打湿了通知书的一角。小满慌忙用手指去擦,却把"临床医学"四个字蹭花了。她盯着模糊的字迹发呆,直到司机扯着嗓子喊:"药王沟到了!"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刹车声刺耳得像指甲刮过黑板。小满把通知书塞进行李箱夹层,那里还躺着她偷偷带出来的解剖图谱和半瓶兽用退烧药。车门外,雨水像瀑布般倾泻而下,在土路上冲出无数条蜿蜒的小溪。她深吸一口气,冲进了雨幕。
泥浆立刻没过脚踝。冰凉的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流进衣领,小满打了个寒颤。行李箱轮子卡在村口的石缝里,她用力一拽,拉杆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声,断裂的金属管戳破了帆布表层。
远处老槐树下,几点烟头明灭,飘来压低的议论。
"是林家丫头吧?看着像。""可不,听说在城里读医学院的。""这时候回来,准是沾了晦气。老林家祖坟冒青烟才供出个大学生,这下......""嘘——小点声儿......"
小满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咸涩的液体流进嘴角。她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断裂的行李箱拖起来格外费力,轮子不时陷进泥里。她经过老槐树下时,刻意挺直了脊背,却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泥泞中发出"咕叽咕叽"的声响,像是某种软体动物在爬行。
槐树叶子在风里沙沙响,像无数张窃窃私语的嘴。小满后颈的汗毛竖了起来,不知是冷的还是别的什么。她加快脚步,拐过晒谷场时,一只湿漉漉的黑猫从她脚边窜过,绿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幽光。
家门近在咫尺,却亮着陌生的橘色灯光。小满愣在雨里,突然想起三个月前那通电话——"你爸上山采药摔断了腿,村卫生所给耽误了......"当时她正在准备解剖学补考,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像是从水底传来,断断续续的。
"后来呢?"她记得自己当时死死攥着解剖刀,刀刃在实验台上刻出一道白痕。
"后来......"母亲的声音更低了,"后来就截了......"
雨似乎下得更大了。小满站在家门口,雨水顺着她的下巴滴落,在门前积成一个小水洼。她看见水洼里倒映的自己——苍白的脸,湿漉漉的刘海贴在额头上,像个水鬼。
门"吱呀"一声开了,母亲举着煤油灯站在光晕里,影子在墙上摇晃。"满儿?"声音像片枯叶。
小满的喉咙发紧,挤出一句:"妈,我回来了。"
屋里弥漫着中草药和霉味混合的气息。煤油灯的光线昏黄,照出墙角堆放的草药筐和墙上发黄的年画。小满拖着行李箱往里走,突然僵在原地——父亲靠在炕头,右腿裤管空荡荡地挽了个结。
"爸......"她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父亲用烟袋锅敲了敲炕沿:"告诉你又能咋?城里大夫都治不好。"烟锅里暗红的火星映着他凹陷的眼眶,"倒是你,书念得好好的......"
小满的行李箱"咚"地砸在地上。她低头盯着自己的指甲缝,那里还残留着实验室福尔马林的气味。她永远忘不了那只实验用犬在她手里停止呼吸时的眼神,就像忘不了导师摇头时眼镜片上闪过的冷光。
"我去热饭。"母亲打破沉默,转身去了灶间。煤油灯被她带走,屋里顿时暗了下来。
小满摸索着在炕沿坐下,手指触到父亲空荡荡的裤管。布料粗糙的触感让她猛地缩回手,像是被烫到了。
"啥时候的事?"她轻声问。
"开春那会儿。"父亲吐出一口烟,"采七叶一枝花,踩空了。"
小满想起这种草药,学名重楼,是治疗蛇伤的良药。她曾在植物学课本上见过图片,七片叶子轮生,顶着朵奇异的花。
"村卫生所......"
"打了针破伤风。"父亲冷笑一声,"后来肿得发黑,县医院说晚了。"
灶间传来锅铲碰撞的声音,飘来炒腊肉的香气。小满突然觉得饿极了,胃里像有个空洞在燃烧。她想起自己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退学手续办完,她就直接去了车站。
母亲端着饭菜进来,一碗腊肉炒蕨菜,一碟腌辣椒,还有冒着热气的玉米粥。小满接过碗,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
"慢点吃。"母亲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欲言又止。
父亲突然问:"为啥回来?"
小满的筷子停在半空。腊肉的油脂在碗边凝结成白色的小块。
"问你话呢。"父亲的声音提高了些。
"我......"小满盯着碗里的粥,米粒在黄色的玉米糊中沉浮,"我被退学了。"
屋里安静得可怕。煤油灯的火焰跳动了一下,墙上的影子跟着扭曲变形。
"为啥?"父亲的声音出奇地平静。
小满的指甲掐进掌心:"实验课......我把实验动物弄死了。"
"啥动物?"
"狗。"
父亲突然笑了,笑声干涩得像枯枝断裂:"我当是啥,不就是条狗?"
"那是教学用的......"小满的声音越来越小,"很重要的实验......"
"比人还重要?"父亲拍了拍空荡荡的裤管,"县医院的大夫说,要是早两天......"他没说完,重重地吸了口烟。
小满的眼泪滴进粥碗里。她想起实验室里那只黄毛犬温顺的眼睛,想起自己手抖打错了剂量,想起它最后抽搐的样子。导师说:"林小满,你不适合拿手术刀。"
"吃饭吧。"母亲轻声说,往她碗里夹了块腊肉。
屋外的雨声渐渐小了,偶尔有水滴从屋檐落下,砸在石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小满机械地咀嚼着食物,尝不出任何味道。
吃完饭,母亲帮她收拾行李。当翻到那本解剖图谱时,母亲的手顿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把它放进了炕柜。
"睡吧。"母亲吹灭了煤油灯。
小满躺在炕上,听着父母均匀的呼吸声。月光从窗户的缝隙漏进来,在地上画出一道银色的线。她盯着那道线,想起医学院实验室里不锈钢器械的冷光。
半夜,她悄悄爬起来,从行李箱夹层摸出那半瓶兽用退烧药。月光下,药片在玻璃瓶里闪着微弱的白光。她想起老槐树下村民的议论,想起父亲空荡荡的裤管,想起导师失望的眼神。
窗外,一只夜鸟发出凄厉的叫声。小满把药瓶紧紧攥在手心,直到掌纹印在玻璃上。明天,她想,明天我要去看看村里的卫生所。
半夜,小满被拍门声惊醒。窗外雨停了,月光把窗棂的影子投在炕席上,像一张网。
"林家闺女!快救救我家虎子!"女人的哭喊刺破寂静。
小满一骨碌爬起来,手肘撞到炕桌,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她套上外套冲出去,看见邻居王婶怀里抱着个火炉般滚烫的孩子。月光下,孩子脸色紫红,眼皮不停颤动,嘴角挂着白沫。
"烧了整三天了,"王婶的眼泪滴在孩子脸上,在月光下闪着银光,"神婆说是撞了白仙,刚做完法事,可......"
屋里飘来烧纸钱的味道,小满跟着跑进王家,差点被门槛下的铜盆绊倒。铜盆里盛着浑浊的水,水面上漂着几枚铜钱。小满认得这个——叫"阴阳水",村里人相信能驱邪。
堂屋里,神婆还在跳大神。那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五彩布条缠满全身,手里的铜铃铛叮当作响。供桌上摆着碗发霉的米饭,三根筷子直立在碗中,诡异得像是被无形的线吊着。
"米仙说了,得用百年雷击木熬水......"神婆翻着白眼,声音忽高忽低,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小满摸了摸孩子的额头,温度至少39度。她突然想起行李箱里那瓶兽用对乙酰氨基酚——上学期动物实验课剩下的。虽然是人医改的兽医用药,但成分一样,只是剂量......
"我去拿药。"她转身要走,却被神婆一把抓住手腕。那双手像鹰爪,指甲缝里黑乎乎的。
"外道医术冲撞仙家!"神婆的唾沫星子喷在她脸上,"你想害死娃子?"
王婶扑通跪下:"米仙恕罪!她城里回来的不懂规矩......"
小满挣开手,那触感像被树皮刮过。她跑回家时,心跳得像是要冲出胸腔。月光透过窗户,照在行李箱上。她颤抖着打开夹层,那瓶药片还在,标签上"兽用"两个字在月光下格外刺眼。
她咬咬牙,把药片倒在手心。黄色的小圆片,闻起来有淡淡的甜味。按照孩子的体重,应该......小满突然停住,她意识到自己没有精确的计量工具。兽用药的浓度比人用高,过量会损伤肝脏。
窗外传来孩子的哭声,已经变得微弱。小满一狠心,把药片碾成粉,又掺了勺蜂蜜调成琥珀色的粘稠液体。蜂蜜能减缓吸收,她想,就算剂量稍大也不会立刻......
回到王家时,神婆正用缝衣针扎孩子的人中。血珠渗出来,在月光下像一粒红宝石,孩子却连哼都没哼一声。小满的心揪成一团。
"这是......"她咽了口唾沫,"我师父给的仙露,和米仙求来的药不冲。"
神婆狐疑地盯着她手里的塑料瓶。小满后背渗出冷汗,突然福至心灵:"要、要念医学院的密咒才有效......"
她装模作样地比划手势,用拉丁文背了段解剖学口诀:"Musculus biceps brachii, nervus medianus..."声音压得极低,像在念什么秘传咒语。
神婆被唬住了,退开半步。小满趁机掰开孩子的嘴,把"仙露"滴进去。孩子的舌头下意识地舔了舔,咽下了药液。小满心里默算着时间——十五分钟,如果十五分钟后没好转......
屋里静得可怕,只有铜铃偶尔被风吹动的叮当声。小满盯着孩子的胸口,看着那微弱的起伏。一分钟,两分钟......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大得整个屋子都能听见。
"咋样了?"王婶小声问。
小满没回答,她轻轻掀开孩子的眼皮。瞳孔对光还有反应,这是个好兆头。她又摸了摸孩子的额头,似乎没那么烫了?
"仙家显灵了!"神婆突然叫道,指着供桌上的米饭碗。那三根筷子不知何时倒下两根,剩下一根斜斜指着小满。
小满没理会,继续观察孩子的呼吸。渐渐地,孩子的胸口起伏变得规律,脸色也从紫红转为潮红。她长舒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睡衣都被汗湿透了,黏在后背上。
"退烧了。"她轻声说。
王婶扑过来摸孩子的额头,眼泪又涌出来:"真的!真的退了!"她转向小满,眼神里充满敬畏,"闺女,你真有仙缘......"
小满想解释这只是普通的退烧药,却看见神婆正死死盯着她。月光下,神婆的眼睛亮得吓人。
"这闺女有仙缘!"神婆的声音像钝刀刮过骨头,"米仙点化她呢!"
小满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晨光从窗户透进来,照在孩子安静的脸上。那平稳的呼吸声——是她熟悉的、属于现代医学的节奏。
王婶和其他村民的眼神变了,敬畏里混着某种让她毛骨悚然的热切。有人小声议论:"医学院教的肯定是仙术......""难怪能考上大学......"
小满想逃,却被王婶拉住:"闺女,这仙露还有吗?我家留着......"
"没了。"小满干巴巴地说,"就这些。"
神婆凑过来,身上的香灰味呛得小满想打喷嚏。"下回取药,"神婆神秘兮兮地说,"得在月圆夜面朝东方......"
小满胡乱点头,挤出人群往家走。晨光中,她看见自己家门口站着父母。父亲拄着拐杖,脸色阴沉;母亲眼里满是担忧。
"咋回事?"父亲问。
小满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上面还沾着蜂蜜和药粉。"我救了王家的孩子。"她小声说。
父亲哼了一声:"用你那套城里医术?"
小满没敢说用的是兽药,只是点点头。
"等着吧,"父亲转身往屋里走,"不出三天,全村都得说你通灵。"
母亲拉着小满的手:"回屋换衣服,都湿透了。"
小满跟着母亲进屋,突然觉得累极了。她瘫坐在炕沿上,看着窗外的太阳慢慢升起。药王沟新的一天开始了,而她,莫名其妙成了"有仙缘"的人。
衣柜镜子映出她的样子——乱糟糟的头发,苍白的脸,还有眼底的茫然。她想起导师的话:"林小满,你不适合拿手术刀。"可是今天,她救了一个孩子,用最荒唐的方式。
炕桌上放着那本解剖图谱,不知何时被母亲拿出来了。小满轻轻抚摸封面,上面烫金的"人体解剖学"几个字已经有些褪色。她翻开第一页,看到自己当初用红笔写的批注:"医者仁心"。
窗外传来喧闹声,小满撩开窗帘一角,看见几个村民在她家门口指指点点。有人甚至对着房子作揖。她苦笑着放下帘子,突然很想笑,又很想哭。
"吃饭了。"母亲在灶间喊。
小满应了一声,却坐着没动。她摸出兜里剩下的半片药,对着阳光看了看。黄色的药片在她指尖微微闪光,像一粒小小的太阳。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在村口老槐树下,神婆正对一群村民说:"那闺女手上的光,我看见了,是仙家才有的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