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残游记
作者:刘鹗
第十八回 白太守谈笑释奇冤 铁先生风霜访大案
1、话说王子谨慌忙接到河边。其时白太尊已经由冰上走过来了。子谨递上手版,赶到面前请了个安,道声“大人辛苦。”白公回了个安,说道:“何必还要接出来?兄弟自然要到贵衙门请安去的。” 子谨连称“不敢”。河边搭着茶棚,挂着彩绸,当时让到茶棚小坐。白公问道:“铁君走了没有?”子谨回道:“尚未。因等大人来到,恐有话说。卑职适才在铁公处来。”白公点点头道:“甚善,我此刻不便去拜,恐惹刚君疑心。” 吃了一口茶,县里预备的轿子执事,早已齐备。白公便坐了轿子,到县署去。少不得升旗放炮,奏乐开门等事。进得署去,让在西花厅住。刚弼早穿好了衣帽,等白公进来,就上手本请见。见面之后,白公就将魏贾一案,如何问法,详细问了一遍。刚弼一一诉说,颇有得意之色,说道:“宫保来函,不知听信何人的乱话。此案情形,据卑职看来,已成铁案,决无疑义。但此魏老颇有钱文,送卑职一千银子,卑职未收,所以买出人来到宫保处搅乱黑白。听说有个什么卖药的郎中,得了他许多银子,送信给宫保的。这个郎中因得了银子,当时就买了个妓女,还在城外住着。听说这个案子如果当真翻过来,还要谢他几千银子呢。所以这郎中不走,专等谢仪。似乎此人也该提了来讯一堂。讯出此人的赃证,又多添一层凭据了。”白公说:“老哥所见甚是。但是兄弟今晚须将全案看过一遍,明日先把案内人证提来,再作道理。或者竟照老哥的断法,也未可知,此刻不敢先有成见。像老哥聪明正直,凡事先有成竹在胸,自然投无不利。兄弟资质甚鲁,只好就事论事,细意推求,不敢说无过,但能寡过,已经是万幸了。”
2、说罢,又说了些省中的风景闲话。吃过晚饭,白公回到自己房中,将全案细细看过两遍,传出一张单子去,明日提人。第二天巳牌时分,门口报称:“人已提得齐备,请大人示下,是今天下午坐堂?还是明天早起?”白公道:“人证已齐,就此刻坐大堂。堂上设三个坐位就是了。” 刚、王两君连忙去请了个安,说:“请大人自便,卑职等不敢陪审,恐有不妥之处,理应回避。”白公道:“说那里的话。兄弟鲁钝,精神照应不到,正望两兄提撕。” 两人也不敢过谦。停刻,堂事已齐,稿签门上求请升堂。三人皆衣冠而出,坐了大堂。白公举了朱笔,第一名先传原告贾干。差人将贾干带到,当堂跪下。白公问道:“你叫贾干?”底下答道:“是。”白公问:“今年十几岁了?”答称:“十七岁了。”问:“是死者贾志的亲生?还是承继?”答称:“本是嫡堂的侄儿,过房承继的。” 问:“是几时承继的?” 答称:“因亡父被害身死,次日入殓,无人成服,由族中公议入继成服的。” 白公又问:“县官相验的时候,你已经过来了没有?” 答:“已经过来。” 问:“入殓的时候,你亲视含殓没有?” 答称:“亲视含殓的。” 问:“死人临入殓时脸上是什么颜色?” 答称:“白支支的,同死人一样。” 问:“有青紫斑没有?” 答:“没有看见。”问:“骨节僵硬不僵硬?” 答称:“并不僵硬。” 问:“既不僵硬,曾摸胸口有无热气?” 答:“有人摸的,说没有热气了。” 问:“月饼里有砒霜,是几时知道的?” 答:“是入殓第二天知道的。” 问:“是谁看出来的?” 答:“是姐姐看出来的。” 问:“你姐姐何以知道里头有砒霜?”答:“本不知道里头有砒霜,因疑心月饼里头有毛病,所以揭开来细看,见有粉红点点子,就托出问人。有人说是砒霜,就找药店人来细瞧,也说是砒霜,所以知道是中了砒霜毒了。” 白公说:“知道了。下去。”
3、又用朱笔一点,说:“传四美斋来。”差人带上。白公问道:“你叫什么?你是四美斋的什么人?” 答称:“小人叫王辅庭,在四美斋掌柜。” 问:“魏家定做月饼共做了多少斤?” 答:“做了二十斤。” 问:“馅子是魏家送来的吗?” 答称:“是。” 问:“做二十斤,就将将的不多不少吗?” 说:“定的是二十斤,做成了八十三个。” 问:“他定做的月饼,是一种馅子?是两种馅子?” 答:“一种,都是冰糖芝麻核桃仁的。” 问:“你们店里卖的是几种馅子?” 答:“好几种呢。” 问:“有冰糖芝麻核桃仁的没有?” 答:“也有。” 问:“你们店里的馅子比他家的馅子那个好点?”答:“是他家的好点。”问:“好处在什么地方?” 答:“小人也不知道。听做月饼的司务说,他家的材料好,味道比我们的又香又甜。” 白公说:“然则你店里司务先尝过的,不觉得有毒吗?” 回称:“不觉得。” 白公说:“知道了。下去!” 又将朱笔一点,说:“带魏谦。”魏谦走上来,连连磕头说:“大人哪!冤枉哟!” 白公说:“我不问你冤枉不冤枉!你听我问你的话!我不问你的话,不许你说!” 两旁的衙役便大声“嗄”的一声。看官,你道这是什么缘故?凡官府坐堂。这些衙役就要大呼小叫的,名叫“喊堂威”,把那犯人吓昏了,就可以胡乱认供了。不知道是哪一朝代传下来的规矩。却是十八省都是一个传授。今日魏谦是被告正凶,所以要喊个堂威,吓唬吓唬他。
4、闲话休题。却说白公问魏谦道:“你定了多少个月饼?” 答称:“二十斤。” 问:“你送了贾家多少斤?” 答:“八斤。” 问:“还送了别人家没有?” 答:“送了小儿子的丈人家四斤。” 问:“其余的八斤呢?” 答:“自己家里人吃了。” 问:“吃过月饼的人,有在这里的没有?” 答:“家里人人都分的。现在同了来的人,没有一个不是吃月饼的。” 白公向差人说:“查一查,有几个人跟魏谦来的,都传上堂来。” 一时跪上一个有年纪的,两个中年汉子,都跪下。差人回禀道:“这是魏家的一个管事,两个长工。”白公问道:“你们都吃月饼么?” 同声答道:“都吃的。”问:“每人吃了几个,都说出来。” 管事的说:“分了四个,吃了两个,还剩两个。” 长工说:“每人分了两个,当天都吃完了。” 白公问管事的道:“还剩的两个月饼,是几时又吃的?” 答称:“还没有吃,就出了这件案子,说是月饼有毒,所以就没敢再吃,留着做个见证。” 白公说:“好,带来了没有?” 答:“带来,在底下呢。”白公说:“很好。” 叫差人同他取来。又说:“魏谦同长工全下去罢。” 又问书吏:“前日有砒霜的半个月饼呈案了没有?”书吏回:“呈案在库。” 白公说:“提出来。”霎时差人带着管事的,并那两个月饼,都呈上堂来,存库的半个月饼也提到。
5、白公传四美斋王辅庭,一面将这两种月饼详细对校了,送刚、王二公看,说:“这两起月饼,皮色确是一样,二公以为如何?” 二公皆连忙欠身答应着是。其时四美斋王辅庭已带上堂。白公将月饼擘开一个交下,叫他验看,问:“是魏家叫你们定做的不是?” 王辅庭仔细看了一看,回说:“一点不错,就是我家定做的。” 白公说:“王辅庭叫他具结回去罢。” 白公在堂上把那半个破碎月饼,仔细看了,对刚弼道:“圣慕兄,请仔细看看。这月饼馅子是冰糖芝麻核桃仁做的,都是含油性的物件。若是砒霜做在馅子里的,自然同别物黏合一气。你看这砒霜显系后加入的,与别物绝不黏合。况四美斋供明,只有一种馅子,今日将此两种馅子细看,除加砒霜外,确系表里皆同。既是一样馅子,别人吃了不死,则贾家之死,不由月饼可知。若是有汤水之物,还可将毒药后加入内;月饼之为物,面皮干硬,断无加入之理。二公以为何如?” 俱欠身道:“是”。白公又道:“月饼中既无毒药,则魏家父女即为无罪之人,可以令其具结了案。”王子谨即应了一声“是”。刚弼心中甚为难过,却也说不出什么来,只好随着也答应了一声“是”。白公即吩咐带上魏谦来,说:“本府已审明月饼中实无毒药,你们父女无罪,可以具结了案,回家去罢。”魏谦磕了几个头去了。
6、白公又叫带贾干上来。贾干本是个无用的人,不过他姐姐支使他出面,今日看魏家父女已结案释放,心里就有点七上八下。听说传他去,不但以前人教导他说的话都说不上,就是教他的人,也不知此刻从那里教起了。贾干上得堂来,白公道:“贾干,你既是承继了你亡父为子,就该细心研究这十三个人怎样死的;自己没有法子,也该请教别人;为甚的把月饼里加进砒霜去,陷害好人呢?必有坏人挑唆你,从实招来,是谁教你诬告的。你不知道律例上有反坐的一条吗?”贾干慌忙磕头,吓的只格格价抖,带哭说道:“我不知道!都是我姐姐叫我做的!饼里的砒霜,也是我姐姐看出来告诉我的。其余概不知道。”白公说:“依你这么说来,非传你姐姐到堂,这砒霜的案子就究不出来的了?” 贾干只是磕头。白公大笑道:“你幸儿遇见的是我,倘若是个精明强干的委员,这月饼案子才了,砒霜案子又该闹得天翻地覆了。我却不喜欢轻易提人家妇女上堂。你回去告诉你姐姐,说本府说的,这砒霜一定是后加进去的。是谁加进去的,我暂时尚不忙着追究呢,因为你家这十三条命是个大大的疑案,必须查个水落石出。因此,加砒霜一事倒只好暂行缓究了。你的意下何如?” 贾干连连磕头道:“听凭大人天断。”白公道:“既是如此,叫他具结,听凭替他查案。”临下去时,又喝道:“你再胡闹,我就要追究你们加砒霜诬控的案子了!”贾干连说:“不敢,不敢。”下堂去了。
7、这里白公对王子谨道:“贵县差人有精细点的吗?” 子谨答应:“有个许亮还好。” 白公说:“传上来。”只见下面走上一个差人,四十多岁,尚未留须。走到公案前跪下,道:“差人许亮叩头。” 白公道:“差你往齐东村明查暗访这十三条命案是否服毒,有什么别样案情。限一个月报命,不许你用一点官差的力量。你若借此招摇撞骗,可要置你于死地!” 许亮叩头道:“不敢。” 当时王子谨即标了牌票,交给许亮。白公又道:“所有以前一切人证,无庸取保,全行释放。” 随手翻案,检出魏谦笔据两纸,说:“再传魏谦上来。” 白公道:“魏谦,你管事的送来的银票,你要不要?” 魏谦道:“职员沉冤,蒙大人昭雪,所有银子,听凭大人发落。” 白公道:“这五千五百凭据还你;这一千银票,本府却要借用,却不是我用,暂且存库,因为查贾家这案,不得不先用资斧。俟案子查明,本府回明了抚台,仍旧还你。”魏谦连说:“情愿情愿。”当将笔据收好,下堂去了。白公将这一千银票交给书吏到该钱庄将银子取来,凭本府公文支付,回头笑向刚弼道:“圣慕兄,不免笑兄弟当堂收贿罢。”刚弼连称:“不敢。”于是击鼓退堂。
8、却说这起大案,齐河县人人俱知,昨日白太尊到,今日传人,那贾魏两家都预备至少住十天半个月,那知道未及一个时辰,已经结案,沿路口碑啧啧称赞。却说白公退至花厅,跨进门槛,只听当中放的一架大自鸣钟,正“铛铛”的敲了十二下,仿佛像迎接他似的。王子谨跟了进来,说:“请大人宽衣用饭罢。” 白公道:“不忙。” 看着刚弼也跟随进来,便道:“二位且请坐一坐,兄弟还有话说。” 二人坐下。白公向刚弼道:“这案兄弟断得有理没理?” 刚弼道:“大人明断,自是不会错的。只是卑职总不明白,这魏家既无短处,为什么肯花钱呢?卑职一生就没有送过人一个钱。” 白公呵呵大笑道:“老哥没有送过人的钱,何以上台也会契重你?可见天下人不全是见钱眼开的哟。清廉人原是最令人佩服的,只有一个脾气不好,他总觉得天下人都是小人,只他一个人是君子。这个念头最害事的。把天下大事不知害了多少!老兄也犯这个毛病,莫怪兄弟直言。至于魏家花钱,是他乡下人没见识处,不足为怪也。”
9、又向子谨道:“此刻正案已完,可以差个人拿我们两个名片,请铁公进来坐坐罢。” 又笑向刚弼道:“此人圣慕兄不知道吗?就是你才说的那个卖药郎中。姓铁,名英,号补残,是个肝胆男子,学问极其渊博,性情又极其平易,从不肯轻慢人的。老哥连他都当做小人,所以我说未免过分了。” 刚弼道:“莫非就是省中传的老残老残,就是他吗?” 白公道:“可不是呢。” 刚弼道:“听人传说,宫保要他搬进衙门去住,替他捐官,保举他,他不要,半夜里逃走了的,就是他吗?” 白公道:“岂敢。阁下还要提他来讯一堂呢!” 刚弼红胀了脸道:“那真是卑职的鲁莽了。此人久闻其名,只是没有见过。” 子谨又起身道:“大人请更衣罢。” 白公道:“大家换了衣服,好开怀畅饮。” 王、刚二公退回本屋,换了衣服,仍到花厅。恰好老残也到,先替子谨作了一个揖,然后替白公、刚弼各人作了一个揖,让到炕上上首坐下。白公作陪。老残道:“如此大案,半个时辰了结,子寿先生,何其神速!” 白公道:“岂敢,前半截的容易差使我已做过了,后半截的难题目可要着落在补残先生身上了。”老残道:“这话从那里说起?我又不是大人老爷,我又不是小的衙役,关我甚事呢?”
10、白公道:“然则宫保的信是谁写的?”老残道:“我写的。应该见死不救吗?” 白公道:“是了。未死的应该救,已死的不应该昭雪吗?你想,这种奇案,岂是寻常差人能办的事?不得已,才请教你这个福尔摩斯呢!”老残笑道:“我没有这么大的能耐!你要我去也不难,请王大老爷先补了我的快班头儿,再标一张牌票,我就去。” 说着,饭已摆好。王子谨道:“请用饭罢。” 白公道:“黄人瑞不也在这里么?为什么不请过来?” 子谨道:“已请去了。” 话言未了,人瑞已到,作了一遍揖。子谨提了酒壶,正在为难。白公道:“自然补公首座。” 老残说:“我断不能占。” 让了一回,仍是老残坐了首座,白公二座。吃了一回酒,行了一回令,白公又把虽然差了许亮去,是个面子,务请老残辛苦一趟的话,再三敦嘱。子谨、人瑞又从旁怂恿。老残只好答应。白公又说:“现有魏家的一千银子,你先取去应用。如其不足,子谨兄可代为筹画,不必惜费,总要破案为第一要义。” 老残道:“银子可以不必,我省城里四百银子已经取来,正要还子谨兄呢,不如先垫着用。如果案子查得出呢,再向老庄讨还。如查不出,我自远走高飞,不在此地献丑了。” 白公道:“那也使得。只是要用便来取,切不可顾小节误大事为要。” 老残答应是了。霎时饭罢,白公立即过河,回省销差。次日,黄人瑞、刚弼也俱回省去了。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齐东村重摇铁串铃 济南府巧设金钱套
11、却说老残当日受了白公之托,下午回寓,店家来报:“县里有个差人许亮求见。”老残说:“叫他进来。”许亮进来,打了个千儿,上前回道:“请大老爷的示:还是许亮在这里伺候老爷的吩咐?还是先差许亮到那里去?县里一千银子已拨出来了,也得请示,还是送到此地来?还是存在庄上听用?” 老残道:“银子还用不着,存在庄上罢。但是这个案子真不好办:服毒一定是不错的,只不是寻常毒药。骨节不硬,颜色不变,这两节最关紧要。我恐怕是西洋什么药,怕是‘印度草’等类的东西。我明日先到省城里去,有个中西大药房,我去调查一次。你却先到齐东村去,暗地里一查,有同洋人来往的人没有。能查出这个毒药来历,就有意思了。只是我到何处同你会面呢?”许亮道:“小的有个兄弟叫许明,现在带来,就叫他伺候老爷。有什么事,他人头儿也很熟,吩咐了,就好办的了。” 老残点头说:“甚好。” 许亮朝外招手,走进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来,抢前打了一个千儿。许亮说:“这是小的兄弟许明。” 就对许明道:“你不用走了,就在这里伺候铁大老爷罢。” 许亮又说:“求见姨太太。” 老残揭帘一看,环翠正靠着窗坐着,即叫二人见了,各人请了一安。环翠回了两拂。许亮即带了许明回家搬行李去了。
12、待到上灯时候,人瑞也回来了,说:“我前两天本要走的,因这案子不放心,又被子谨死命的扣住。今日大案已了,我明日一早进省销差去了。” 老残道:“我也要进省去呢。一则要往中西大药房等处去调查毒药。二则也要把这个累赘安插一个地方,我脱开身子,好办事。” 人瑞道:“我公馆里房子甚宽绰,你不如暂且同我住。如嫌不好,再慢慢的找房,如何呢?” 老残道:“那就好得很了。” 伺候环翠的老妈子不肯跟着进省。许明说:“小的女人可以送姨太太进省,等到雇着老妈子再回来。” 一一安排妥帖。环翠少不得将他兄弟叫来,付了几两银子,姊弟对哭了一番。车子等类自有许明照料。
次日一早,大家一齐动身。走到黄河边上,老残同人瑞均不敢坐车,下车来预备步行过河。那知河边上早有一辆车子等着,看见他们来了,车中跳下一个女人,拉住环翠,放声大哭。你道是谁?原来因今日起早动身,故不曾叫得翠花,所有开销叫黄升送去。翠花又怕客店里有官府来送行,晚上亦不敢来,一夜没睡,黎明即雇了挂车子在黄河边伺候,也是十里长亭送别的意思。哭了一会,老残同人瑞均安慰了他几句,踏冰过河去了。过河到省,不过四十里地,一下钟后已到了黄人瑞东箭道的公馆面前,下车进去。黄人瑞少不得尽他主人家的义务,不必赘述。
13、老残饭后,一面差许明去替他购办行李,一面自己却到中西大药房里找着一个掌柜的,细细的考较一番。原来这药房里只是上海贩来的各种瓶子里的熟药,却没有生药。再问他些化学名目,他连懂也不懂,知道断不是此地去的了。心中纳闷。顺路去看看姚云松。恰好姚公在家,留着吃了晚饭。姚公说:“齐河县的事,昨晚白子寿到,已见了宫保,将以上情形都说明白,并说托你去办。宫保喜欢的了不得。却不晓得你进省来。明天你见宫保不见?” 老残道:“我不去见。我还有事呢。” 就问曹州的信:“你怎样对宫保说的?” 姚公道:“我把原信呈宫保看的。宫保看了,难受了好几天,说今以后再不明保他了。” 老残道:“何不撤他回省来?” 云松笑道:“你究竟是方外人。岂有个才明保了的,就撤省的道理呢?天下督抚谁不护短?这宫保已经是难得的了!” 老残点点头。又谈了许久,老残始回。
14、次日,又到天主堂去拜访了那个神甫,名叫克扯斯。原来这个神甫既通西医又通化学。老残得意已极,就把这个案子前后情形告诉了克扯斯,并问他是吃的什么药。克扯斯想了半天想不出来,又查了一会书,还是没有同这个情形相对的,说:“再替你访问别人罢。我的学问尽于此矣。” 老残听了,又大失所望。在省中已无可为,即收拾行装,带着许明,赴齐河县去。因想,到齐东村怎样访查呢?赶忙仍旧制了一个串铃,买了一个旧药箱,配好了许多药材,却叫许明不须同住,都到村相遇,作为不识的样子,许明去了。老残却在齐河县雇了一个小车,讲明包月,每天三钱银子。又怕车夫泄漏机关,连这个车夫都瞒却,便道:“我要行医。这县城里已经没什么生意了,左近有什么大村镇么?” 车夫说:“这东北上四十五里有大村镇,叫齐东村,热闹着呢。每月三八大集,几十里的人都去赶集。你老去那里找点生意罢。”老残说:“很好。” 第二天便把行李放在小车上,自己半走半坐的,早到了齐东村。原来这村中一条东西大街,甚为热闹,往南往北皆有小街。老残走了一个来回,见大街两头都有客店。东边有一家店,叫三合兴,看去尚觉干净,就去赁了一间西厢房住下。房内是一个大炕,叫车夫睡一头,他自己睡一头。次日睡到巳初方才起来,吃了早饭,摇个串铃上街去了,大街小巷乱走一气。
15、未刻时候,走到大街北一条小街上,有个很大的门楼子,心里想着:“这总是个大家。” 就立住了脚,拿着串铃尽摇。只见里面出来一个黑胡子老头儿,问道:“你这先生会治伤科么?” 老残道:“懂得点子。” 那老头进去了,出来说:“请里面坐。” 进了大门,就是二门。再进就是大厅。行到耳房里,见一老者坐在炕沿上,见了老残,立起来,说:“先生,请坐。” 老残认得就是魏谦,却故意问道:“你老贵姓?” 魏谦道:“姓魏。先生,你贵姓?” 老残道:“姓金。” 魏谦道:“我有个小女,四肢骨节疼痛,有什么药可以治得?” 老残道:“不看症,怎样发药呢?” 魏谦道:“说的是。” 便叫人到后面知会。少停,里面说:“请。” 魏谦就同了老残到厅房后面东厢房里。这厢房是三间,两明一暗。行到里间,只见一个三十余岁妇人,形容憔悴,倚着个炕几子,盘腿坐在炕上,要勉强下炕,又有力不能支的样子。老残连喊道:“不要动,好把脉。” 魏老儿却让老残上首坐了,自己却坐在凳子上陪着。老残把两手脉诊过,说:“姑奶奶的病是停了瘀血。请看看两手。” 魏氏将手伸在炕几上。老残一看,节节青紫,不免肚里叹了一口气,说:“老先生,学生有句放肆的话不敢说。” 魏老说:“但说不妨。”老残道:“你别打嘴。这样像是受了官刑的病。若不早治,要成残废的。” 魏老叹口气道:“可不是呢!请先生照症施治,如果好了,自当重谢。” 老残开了一个药方子去了,说:“倘若见效,我住三合兴店里,可以来叫我。” 从此每天来往。
16、三四天后,人也熟了,魏老留在前厅吃酒。老残便问:“府上这种大户人家,怎会受官刑的呢?” 魏老道:“金先生,你们外路人,不知道。我这女儿许配贾家大儿子,谁知去年我这女婿死了,他有个姑子,贾大妮子,同西村吴二浪子眉来眼去,早有了意思。当年说亲,是我这不懂事的女儿打破了的。谁知贾大妮子就恨我女儿入了骨髓。今年春天,贾大妮子在他姑妈家里,就同吴二浪子勾搭上了,不晓得用什么药,把贾家全家药死,却反到县里告了我的女儿谋害的。又遇见了千刀剐万刀剁的个姓刚的,一口咬定了,说是我家送的月饼里有砒霜。可怜我这女儿不晓得死过几回了。听说凌迟案子已经定了,好天爷有眼,抚台派了个亲戚来私访,就住在南关店里,访出我家冤枉,报了抚台。抚台立刻下了公文,叫当堂松了我们父女的刑具。没有十天,抚台又派了个白大人来。真是青天大人!一个时辰就把我家的冤枉全洗刷净了。听说又派了什么人,来这里访查这案子呢。吴二浪子那个王八羔子,我们在牢里的时候,他同贾大妮子天天在一块儿。听说这案翻了,他就逃走了。”老残道:“你们受这么大的屈,为什么不告他呢?”魏老儿说:“官司是好打的吗?我告了他,他问凭据呢?‘拿奸拿双’,拿不住双,反咬一口,就受不得了。天爷有眼,总有一天报应的!”
17、老残问:“这毒药究竟是什么?你老听人说了没有?”魏老道:“谁知道呢!因为我们家有个老妈子,他的男人叫王二,是个挑水的。那一天,贾家死人的日子,王二正在贾家挑水,看见吴二浪子到他家里去说闲话,贾家正煮面吃。王二看见吴二浪子用个小瓶往面锅里一倒就跑了。王二心里有点疑惑。后来贾家厨房里让他吃面,他就没敢吃。不到两个时辰,就吵嚷起来了。王二到底没敢告诉一个人。只他老婆知道,告诉了我女儿。及至我把王二叫来。王二又一口咬定,说:‘不知道。’ 再问他老婆,他老婆也不敢说了。听说他老婆回去被王二结结实实的打了一顿。你老想,这事还敢告到官吗?” 老残随着叹息了一番,当时出了魏家,找着了许亮,告知魏家所闻,叫他先把王二招呼了来。次日,许亮同王二来了。老残给了他二十两银子安家费,告诉他跟着做见证:“一切吃用都是我们供给,事完,还给你一百银子。” 王二初还极力抵赖,看见桌上放着二十两银子,有点相信是真,便说道:“事完,你不给我一百银子,我敢怎样?” 老残说:“不妨。就把一百银子交给你,存个妥当铺子里,写个笔据给我,说‘吴某倒药水确系我亲见的,情愿作个干证。事毕,某字号存酬劳银一百两,即归我支用。两相情愿,决无虚假。’好不好呢?” 王二尚有点犹疑。许亮便出一百银子交给他,说:“我不怕你跑掉,你先拿去,何如?倘不愿意,就扯倒罢休。” 王二沉吟了一晌,到底舍不得银子,就答应了。
18、老残取笔照样写好,令王二先取银子,然后将笔据念给他听,令他画个十字,打个手模。你想,乡下挑水的,几时见过两只大元宝呢?自然欢欢喜喜的打了手印。许亮又告诉老残:“探听切实,吴二浪子现在省城。” 老残说:“然则我们进省吧。你先找个眼线,好物色他去。” 许亮答应着“是”,说:“老爷,我们省里见罢。” 次日,老残先到齐河县,把大概情形告知子谨,随即进省。赏了车夫几两银子,打发回去。当晚告知姚云翁,请他转禀宫保,并饬历城县派两个差人来,以备协同许亮。次日晚间,许亮来禀:“已经查得。吴二浪子现同按察司街南胡同里张家土娼,叫小银子的,打得火热,白日里同些不三不四的人赌钱,夜间就住在小银子家。” 老残问道:“这小银子家还是一个人?还是有几个人?共有几间房子?你查明了没有?” 许亮回道:“这家共姊妹两个,住了三间房子。西厢两间是他爹妈住的。东厢两间:一间做厨房,一间就是大门。” 老残听了,点点头,说:“此人切不可造次动手。案情太大,他断不肯轻易承认。只王二一个证据,镇不住他。” 于是向许亮耳边说了一番详细办法,无非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19、许亮去后,姚云松来函云:“宫保酷愿一见,请明日午刻到文案处为要。” 老残写了回书。次日上院,先到文案姚公书房。姚公着家人通知宫保的家人,过了一刻,请入签押房内相会。庄宫保已迎至门口,迎入屋内。老残作揖坐下。老残说:“前次有负宫保雅惠,实因有点私事,不得不去。想宫保必能原谅。” 宫保说:“前日捧读大扎,不料玉守残酷如此,实是兄弟之罪。将来总当设法。但目下不敢‘出尔反尔’,似非对君父之道。” 老残说:“救民即所以报君。似乎也无所谓不可。” 宫保默然。又谈了半点钟功夫,端茶告退。
却说许亮奉了老残的擘画,就到这土娼家认识了小金子,同嫖共赌,几日功夫同吴二搅得水乳交融。初起,许亮输了四五百银子给吴二浪子,都是现银。吴二浪子直拿许亮当做个老土。谁知后来渐渐的被他捞回去了,倒赢了吴二浪子七八百银子,付了一二百两现银,其余全是欠帐。一日,吴二浪子推牌九,输给别人三百多银子,又输给许亮二百多两,带来的钱早已尽了,当场要钱,吴二浪子说:“再赌一场,一统算帐。” 大家不答应,说:“你眼前输的还拿不出,若再输了,更拿不出。” 吴二浪子发急道:“我家里有的是钱,从来没有赖过人的帐。银子成总了,我差人回家取去!” 众人只是摇头。
20、许亮出来说道:“吴二哥,我想这么办法,你几时能还?我借给你。但是我这银子,三日内有个要紧用处,你可别误了我的事。”吴二浪子急于要赌,连忙说:“万不会误的!”许亮就点了五百两票子给他,扣去自己赢的二百多两,还余二百多两。吴二看仍不够还帐,就央告许亮道:“大哥,大哥;你再借我五百,我翻过本来立刻还你。”许亮问:“若翻不过来呢?”吴二说:“明天也一准还你。”许亮说:“口说无凭,除非你立个明天期的期票。”吴二说:“行!行!行!”当时找了笔,写了笔据,交给许亮。又点了五百两银子,还了三百多的前帐,还剩四百多银子。有钱胆就壮,说:“我上去推一庄!”见面连赢了两条,甚为得意。那知风头好,人家都缩了注子,心里一恨,那牌就倒下霉来了,越推越输,越输越气。不消半个更头,四百多银子又输得精光。座中有个姓陶的,人都喊他陶三胖子。陶三说:“我上去推一庄。”这时吴二已没了本钱,干看着别人打。陶三上去,第一条拿了个一点,赔了个通庄。第二条拿了个八点,天门是地之八,上下庄是九点,又赔了一个通庄。看看比吴二的庄还要倒霉。
21、吴二实在急得直跳,又央告许亮:“好哥哥!好亲哥哥!好亲爷!你再借给我二百银子罢!”许亮又借给他二百银子。吴二就打了一百银子的天上角,一百银子的通。许亮说:“兄弟,少打点罢。”吴二说:“不要紧的!”翻过牌来,庄家却是一个毙十。吴二得了二百银子,非常欢喜,原注不动。第四条,庄家赔了天门下庄,吃了上庄,吴二的二百银子不输不赢。换第二方,头一条,庄家拿了个天杠,通吃,吴二还剩二百银子。哪知从此庄家大焮起来,不但吴二早已输尽,就连许亮也输光了。许亮大怒,拿出吴二的笔据来往桌上一搁,说:“天门孤丁!你敢推吗?”陶三说:“推倒敢推,就是不要这种取不出钱的废纸。” 许亮说:“难道吴二爷骗你,我许大爷也会骗你吗?” 两人几至用武。众人劝说:“陶三爷,你赢的不少了,难道这点交情不顾吗?我们大家作保,如你赢了去,他二位不还,我们众人还!” 陶三仍然不肯,说:“除非许大写上保中。” 许亮气极,拿笔就写一个保,并注明实系正用情借,并非闲帐。陶三方肯推出一条来,说:“许大,听你挑一副去,我总是赢你!”许亮说:“你别吹了!你掷你的倒霉骰子罢!”一掷是个七出。许亮揭过牌来是个天之九,把牌望桌上一放,说:“陶三小子!你瞧瞧你父亲的牌!”陶三看了看,也不出声,拿两张牌看了一张,那一张却慢慢的抽,嘴里喊道:“地!地!地!”一抽出来,望桌上一放,说:“许家的孙子!瞧瞧你爷爷的牌!”原来是副人地相宜的地杠。把笔据抓去,嘴里还说道:“许大!你明天没银子,我们历城县衙门里见!”当时大家钱尽,天时又有一点多钟,只好散了。
22、许亮二人回到小银子家敲门进去,说:“赶紧拿饭来吃!饿坏了!”小金子房里有客坐着,就同到小银子房里去坐。小金子捱到许亮脸上,说:“大爷,今儿赢了多少钱?给我几两花罢。” 许亮说:“输了一千多了!”小银子说:“二爷赢了没有?” 吴二说:“更不用提了!” 说着,端上饭来,是一碗鱼,一碗羊肉,两碗素菜,四个碟子,一个火锅,两壶酒。许亮说:“今天怎么这么冷?”小金子说:“今天刮了一天西北风,天阴得沉沉的,恐怕要下雪呢。” 两人闷酒一替一杯价灌,不知不觉都有了几分醉。只听门口有人叫门,又听小金子的妈张大脚出去开了门,跟着进来说:“三爷,对不住,没房子啰,您请明儿来罢。”又听那人嚷道:“放你妈的狗屁!三爷管你有屋子没屋子!什么王八旦的客?有胆子的快来跟三爷碰碰,没胆子的替我四个爪子一齐往外扒!” 听着就是陶三胖子的声音。许亮一听,气从上出,就要跳出去。这里小金子、小银子姊妹两个拼命的抱住。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