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木门敞开了。郑敏先见到一张美丽的脸。三十多岁,肤色细白,嘴唇丰厚,微微地嘟隆起,很性感。好似在电影中见过的桃井熏,珠圆玉润,她第一次发觉,日本女人,原来胖的也好看。女人忽地一怔。
她狐疑地问:“阿蛮?”郑敏一笑。一定是认错人。“我刚打过电话来。”“唉。”女人定过神来。又不甘心:“有人这样叫过你吗?”“没有呀。”她把行李箱子拎进去:“我叫郑敏。”
2
环视一下,是左右两进的木房子。右边是主人的居亭,中间是个小小的庭院,同样分两层。地下的一层,大概是她的房间了。“请过来。”女人引着路。
郑敏在京都驿站下了车,买了本观光及宿泊介绍的小册了,顽皮地想:“翻到哪页就住到哪家。”先决定住在民宿。东山区,在六波罗蜜寺附近。她拨通了电话:“摩斯摩斯——”
一谈之下,原来对方懂一点汉语。议好价钱,四千日元一个晚上,比住酒店便宜三分之一。郑敏觉得非常满意。
3
房间小小的,四叠半,也够用。女人送来一壶开水。碟子上还体贴地有个茗茶茶包,和一块米饼。郑敏马上对她具了好感。
宫本丽子说的汉语其实并不流利,像荒疏已久,记不起来。又像两种文法绞在一处,一时之间费神分辩,所以说时慢慢的,有点怯,是日本女人惯常的那种谦抑娇俏,生怕自己做得不好,未语先笑。
4
郑敏人比较爽直,干不来这套,只旁观欣赏。她在大学读的比较文学,也修了两年日文,毕业后不想找工作,申请了一个奖学金,挑了到京都大学研究院读中国文学,为期两年。
六月初,先来面见系主任藤原信三。九月正式开学。此行是部署。包括在“百万遍”附近找个落脚的地方。京大里的中国文学,有两个香港人,一个上海人,代她物色。暂时便住在民宿,就是无意中指点到的这家。
5
“噢,百万遍,”宫本丽子道:“坐巴士,就直到了。”她又关心地问:“在哪里坐?知道吗?走出东大路通。”遇上大量的句子,她还得说日语:“在百多年前,那处有大瘟疫,知恩寺的和尚们日夜诵经祈福,有百万遍呢。直到人们都好了,瘟疫跑了。”“谢谢。”郑敏道:“你说日语我可以听懂。”“不!”她只亲切地说:“中国话,很久没说。想多说。”
郑敏先到附近一带巡视。是颇为古旧的一区,店子卖藤具、神器、木祭品、茶叶、念珠、京果子,有间书报杂志商店。六波罗蜜寺,是京都八百庙中一间,这里大街小巷五步十步之遥,已有一座庙。
6
和尚敲着晚钟。郑敏也饿了,便在市场旁边吃过心爱的荞麦面和寿司。已是初夏,但晚上仍有丝丝凉意。丽子在浴室,放好一大缸的热水,让客人先用。郑敏跳进那个小游泳池般的浴缸洗好了,便信手把塞子拨去,热水咕嘟地流去。半天也没放尽——郑敏突然省悟:她坏事了。
按日本人的习惯,那缸热水不是洗澡用,而是让人在水龙头下洗好澡,冲干净了,再坐下去浸泡用的。一家大小都用它。客人先享,却也不能这样胡来。她尴尬地望着一缸溜走中的热水。惟有到右进去道个歉。
7
“丽子——”她叩门。丽子没应,她正忙着。郑敏自半敞的门看见她,吃着一罐糖水荔枝。那是国产。荔枝剥壳,泡在糖水中,太甜太腻,她不喜欢吃。
但丽子,她可吃得美滋滋的,丰厚性感的口唇张开,荔枝淌着甜汁,被啜弄着。已干掉大半,原来桌上已另有两个空罐子,不知如何,郑敏就觉得她像吸血僵尸见到一条蹦跳着的粗大的血管一样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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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子整个人醉得白里透红。看上去也就是颗荔枝了。她抬头见到郑敏,有点慌张失态,连忙停住,不好意思:“你吃吗?”郑敏摇头:“新鲜的才好吃。”
忽想起有唐诗曰:“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在中国,它唤作‘妃子笑’呢。”“我知道。”丽子胸有成竹地:“皇上命驿马专程自四川运到长安嘛。为讨她欢心,要整棵树砍下来,不能把果子摘下,因为荔枝一离树,红色的壳便容易变黑,失去鲜艳的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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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敏才知这典故。便道:“咦,多像女人的命运。”丽子默然,低下头。夜幕轻盈垂落,郑敏钻进铺在席子上香香软软的被窝。不知是否有错觉,总是听见一阵一阵的歌声,如怨如慕。也分不清是中国曲子,抑或日本小调。
第二天丽子端上米粥,有几碟小菜和烧鱼。郑敏先夹一块小梅。“你下回来,可以帮我带些新鲜的荔枝吗?”“好吧,你真馋呢。”“这里买不到。罐头极贵,也不多。”丽子说:“物离乡贵,人离乡贱。”
10
郑敏发觉宫本丽子身边没有男人。她也没问。夜晚那幽怨的歌声,或者是她所哼。丽子很喜欢找她聊天。一个寂寞的女主人。她掀着她的中文书本,努力地看,很多字看不懂。郑敏问:“你的中国话哪儿学来的?”“在中国。但久了,都忘了。”“你到过中国?哪里?北京?上海?”“长安。”
郑敏纠正她:“你是说西安吧?”“长安。”她固执地。算了,日本人眼中的长安抑或西安,都一样,只有中国人把地名换来换去,例如北京抑或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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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子中日语夹杂的说:“京都太像长安了。都棋盘似的分区,中间一条大道,也叫朱雀门大街,同长安一样,遣唐使都学上了。京都可是缩小的长安。——不过,到底也不一样。”末了她有点黯然。
“我没到过西安,不,长安。”郑敏告诉她:“以后去吧,那儿有兵马俑、半坡村,还有华清池。我看到图片,池子像足球场大呢,我不想念杨贵妃光天化日下洗澡。”“皇上赐浴华清池内浴池。”她忙解释:“他们传言不负责任!”郑敏奇怪她那么好管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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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四日那天,宫本丽子神秘的邀约她:“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她上了粉红色的脸粉,仔细化好妆。松松的挽个髻,穿着素淡日式宽袍,无钮,只打个结。看上去怪怪的,郑敏想,怎么一个人只一张脸有颜色,遗容一样。她问:“是——参加些什么聚会吧?”
一路上,有点忐忑,又有点好奇,随她左右,丽子气定神闲的走着,很肃穆的样子。计程车停在斜路下。有个木牌子:“御赐泉涌寺。”又是一座庙!
13
循此斜路上去,都是什么即成院、法音院、戒光寺、悲田院、善光寺……。树影蔽日,不时撒落一些红色的小果子,有灰紫鸽来啄食。不久来至目的地。
丽子一言不发,径到一间小小的观音堂。原来她今日来拜神。郑敏一进去,见观音像,颇为惊诧。这是一座杨贵妃观音!杨贵妃什么时候成为日本人参禅的观音?细看那佛像,是个美女,垂目微笑,头戴雕塑透明的宝冠,手持极乐之花,端然安坐,雍容华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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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它栩栩如生,郑敏看得呆住。“你,以前见过她吗?”“没有。”“她是杨贵妃。”丽子提醒。“这有说明。是贵妃在马嵬坡被缢死,唐玄宗为纪念爱妃,以香的白檀木雕塑坐像,由高僧湛海从中国请来泉涌寺供奉。”
郑敏撇撇嘴:“身为皇帝,把儿媳妇据为妻,末了连保护一个弱女子也做不到,再长情又如何?无补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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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子竟听得泫然:“只恨安禄山作乱,六军不发无奈何啊。”“历史是这样说的,但我总觉得杨贵妃笨,这样窝囊的男人怎值得为他而死?”“她没死!” 丽子望着那观音像:“她在马嵬坡下的佛堂被内侍缢至气绝,但未毙命。玄宗与六军走后,复苏,随从及宫女隐瞒了,让她偷偷上了遣唐使的船,自日本山口县登岸……”
真是匪夷所思。郑敏目瞪口呆,丽子低回:“走吧。说了,你也不明白。”“怎么会?”“——所以,这是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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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以后的十天内,丽子的话显然少了。她只淡淡跟郑敏道:“人家的感情,我们不必多话。”郑敏只觉丽子远着她了。到回港时,结了帐,在木门外道别:“要我帮你买新鲜的荔枝吗?”她道:“随缘吧。”
郑敏有句话在口边,吞下去。终又按捺不住:“——你是谁?”她眯缝着一双媚眼,微笑:“宫本丽子。”
17
九月。新学期开始了。
藤原信三先生是有名的汉学家,他出版过十多本书,主要是唐诗、宋词、金瓶梅和新旧唐书的论文。他还打算退休后,把水浒传译成日文。他懂呢,强调,是一百二十回那版本。
今年开的课程,也包括了白乐天的研究。藤原先生是白居易的诗迷。他精研《长恨歌》。
因为日本人锲而不舍的精神,在郑敏及其他十三位同学的面前,展现了一个中国爱情故事的谜底:
天旋地转回龙驭,
到此踌躇不能去。
马嵬坡下泥土中,
不见玉颜空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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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马嵬坡下,只见紫褥,不见尸体,而香囊仍在。
上穷碧落下黄泉,
两处茫茫皆不见。
——天堂和地府都找不着,她当然仍在人间。
忽闻海上有仙山,
山在虚无缥缈间。
——海上仙山是蓬莱,蓬莱即东瀛,她来了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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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先生还道:“位于山口县,向津县半岛的久津,有一座‘杨贵妃之墓’的五轮塔。”
郑敏当日下课后,即乘车到东山区去。如果杨贵妃没死在中国,她便生生世世,都漂泊在异乡吗?重回这民宿,重见这木门。木门敞开了。
那不是宫本丽子。她搬走了。房子卖给一位丸风先生,同样作宿泊的经营。但她搬走了。——不知她落脚何处?人海茫茫。也许只是巧合。
也许她神经过敏——她应该改名,唤郑过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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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的某一天。黄昏,天开始下着初雪,以为是雨,但细碎有声。原来又近耶诞。郑敏在河原町附近的新京极买冬衣。回程车子走四条通,过祗园。她见到她!
宫本丽子丰腴的身子裹在一件茸茸的毛裘中,雪容花貌参差是,一如复苏的牡丹。她挽着一个男人,娇娇地说着话,仰面睨着他,待说我不依……那男人,并不年轻,看来五十岁多了吧,鬓发有点花白,笑眯眯的,非常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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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走过,比翼鸟连理枝,委婉承欢,全无历史包袱。什么叫“三千宠爱在一身”呢?大概是这样子。在兴旺繁盛的祗园。
郑敏想,那男人的魅力,必然因为他的权势、金钱、江山,添他气度。要是一切都没有了,也不过是年逾半百,低首下心,护花无力的糟老头子而已。——就如“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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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后的杨玉环,如何与李隆基遇上了?天长地久有时尽,她还要他?难怪她搬走,跟定他。但她仍在京都徜徉。即使回不到故国,再没任何一个地方比京都更像魂牵梦萦的长安了。——连中国的西安也不像长安。
若是一双闹市的男女,即使爱情命运多么曲折迂回,相信不会致命,没有六军大喊,催逼落难的皇上绞杀贵妃方肯听令。作为局外人,旁观者,人家的感情,我们不必多话。不管她是谁。但我是谁?郑敏通宵失眠。
——她在唐史上找到一个似曾听过的名字。“谢阿蛮,四品女官,宫中舞姬,与贵妃合,交情莫逆。曾赠以金粟装臂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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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四吨死猪,下个礼拜一……”肉贩子老陈忽然地盯着他的脸,又不敢笑,只是咬着舌头问:“老卓,你的脸——怎么回事?” 精瘦黝黑的老卓,最近有点烦,一脸胡楂子长得如扎手的乱草也没工夫去刮刮。怕照镜子。
不知为何,最初是前臂、手,然后是脖子,还长到脸上去了——那些白斑,忽然之间皮肤褪了色,不小心被漂染到了似的,硬是变白了。先圆一点,后一块状,逐渐向四周扩散。有相邻的,融合成不整形的大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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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老卓不以为然,以为过几天就好了,谁知这几天还长到了嘴角——绕着长,几乎便环了一圈。不是过敏。白斑侵蚀着他的肌肤和血肉。这处不但温度比正常皮肤略高些,还冒汗,还越来越白。看来并无停止发展之意。当然亦不会自行消失。无奈去找大夫。
村子只有一家医务所。大夫小许是城里来的。刚念完专科。“嘴上无毛,说话不牢”。小许问老卓:“最近吃过什么特别的东西没有?”“没有!”老卓答得很快,“一般的鱼呀肉呀菜呀,我吃什么家里人人吃什么。就只我一个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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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没有擦过什么药?”“哪有?我一直在室内办事。还有空调。好好的擦什么药?”“那可能就是遗传了。”“这是他妈的什么怪病?”小许解释:“不是怪病,它学名叫‘白癜风’,又称白驳、白斑、白骏、白藓……”“什么?一股劲儿的‘白’?”
老卓眼中闪过惶惑:“能治吧?”“诊断不难,可目前为止,还没有治疗良方,那是说尚未能有效治愈。”“吓?我会不会变成白人?”“少数患者若不严重,一段日子后可自动消退。遗传者多是二十岁以前发病,你也快五十,所以应该不属于这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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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嘛,我都没听过老爸和爷爷长白斑的。”“问题也许出在你身上。”小许皱眉,“病因有待研究。”“小许大夫,你可有治病经验吗?”老卓不大相信。但也不能太过露相,“可有些药涂抹一下?”“我给你一些白斑酊,是紫荆皮。川椒加入酒精浸出液。局部外用,忌食。擦在白斑处三十分钟后晒晒太阳。”
“唉,我干的就是见不得光——”“什么?”小许诧异。“冷藏库嘛。”老徐眼神闪烁地回答他,“你以为什么?那么大声唬我一跳。”“那你一个礼拜后来复诊。”“我这阵子正忙着呢。”“活是干不完的。”老卓没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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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忙的除了干活,还有生孩子。他来这村子七八年了。因为老婆超生了三个都是女娃,不得不出逃至此。靠着亲戚落脚。干粗活、搬运、种地、也养鸡。本来没什么赚大钱的机会。——谁知他就在这里发达!生意火红了,自然希望得个儿子继后香灯。财能通神,千方百计搞到“准生证”。
努力多年,老婆报喜了。“日夜求神拜佛,给卓家生个儿子,给三花添个弟弟,才算功德圆满。”女人的心理负担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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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这阵子送她到江西娘家去——不想她在此地生,怕秽气。自己生意也忙,贩子隔三差五来要货,应接不暇。谁料得在此当儿沾上这怪病?堂堂一个老板,嘴上白上一圈,成何体统?如何见人?
老卓是干甚行呢?他是个“卖肉”的。经营肉类批发生意。小许大夫来不久,不清楚他的底。他也不告诉太多。因为赚的是昧着良心的钱——他靠卖死猪肉成了大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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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里养猪的农民多,谁家的猪得了瘟死了,都把尸体埋在地里,或扔到屋外了事。最初,老卓到处晃悠乱钻:茅坑、垃圾堆、田边、废墟……捡便宜。把死猪搬回去,洗洗刷刷干净,又搬到集市上卖。七八十斤重的死猪肉,是白捡的钱。后来,买卖做大些。客路渐广。
老卓骑着自行车四下的收购几头死猪,来应付客人。做顺了,县城里的订货来了,还有,湖南、贵州甚至广东,都有人要货。反而猪不够供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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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哪来这么多病死的猪?收购业嫌慢。养猪的人家,活猪是宝,养壮了养胖了,可卖好价钱。老卓灵机一触:“投毒!”先把耗子药喂猪,猪死了,再以低价收购。耗子药够呛,猪吃了都闹,不久就不明不白归西——还来不及归西,老卓闻讯而至(根本他就是发讯者),给唉声叹气怨倒霉的农民开个缺德的价钱……
就这样,老卓在这穷地方大翻身。他不但盖了房子,拥有货车,还有加工作坊。冷藏库,还请了六七个工人,应付各方贩子。“一条龙”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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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还来了个老广。“老卓,我们广东人爱吃狗肉补身,你不如先卖我两三吨狗肉吧?”“狗的货源比较紧,你老兄要,我保证三五天给准备好,不过得贵一点了。”“现在好多香港人到深圳吃‘三六’。‘香肉滚三滚,神仙站不稳’,死狗活狗,客人吃了我们也不管。多少钱一吨?”“得一万。”“六千啦。”
“最少也得八千,要给找。我们肯定搞得好好的,你取货时便知。生意谈成了,我们是好朋友,长期合作的。”最后以七千块钱一吨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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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卓心里偷笑。死狗坏狗,他的门路多着呢。病死,打死,毒死的猪狗,肉会发青,搁不住,很快变黑,长霉斑还发恶臭,令人欲呕,难受得要窒息。死猪死狗肚子这个地方最容易腐烂,一烂,滑潺潺,如膏如浆,提都提不起。对付发青发黑的肉身,当然有窍门——这可是老卓的秘方。要不,怎可以年赚个二三十万?他的收购、加工、推销“一条龙”,又怎会声名大噪?搞这生意,除了心狠之外,手不须辣,却要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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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回来的死猪死狗全运至作坊。作坊中,中间有口烧着开水的大锅,左右各一个大水池子——都变成血池子了。刚褪掉毛的尸体,铺满一地。经开膛破肚,内脏、汗液、血污、大小便……堆放一旁,泛黄黄绿绿的暗光。
肉,则已发黑发青——是的,新鲜的肉,红白分明,还带光泽。老卓这些猪狗,做菜做包子馅,谁吃了谁遭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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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管多么坏的肉,恶心得手一碰险成一摊,老卓自橱中取出了一瓶味道极其刺鼻的药水,抹上去,再用刷子起劲地刷刷刷,不消一刻,肉便处理得白白净净,再用尖刀把抹过药水的表层刮走,不但毫无腐烂痕迹,连恶臭也盖住了。
那是什么神奇药水?“双氧水”。医院中用来泡尸体的化学物质,成了老卓卖肉的漂染加工秘方、生财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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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他踌躇满志,“又是白花花的皮肉!”当他这样自得的同时,一个工人朝他脸上偷看一阵。又装作没事。他知道,自己一走开,这批好事之徒便会把他脸上的“白癜风”当笑话一样传开。他们一会窃窃私语:“看,老板那‘白花花的皮肉’!”
老卓马上吆喝一声:“这几吨货得赶工。快打水!”他们两人一组,取出一个个三十公分长的针管,接上水管,扎进猪狗的四肢和身体,猛一力压注水,肉便因水满而胀大,才一会儿,腿粗腰圆背厚。百分之七十都是水,当然重。推进冷藏库里一宵,冻好了,便可出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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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躲懒!赶不出来误了单子,得扣工资——你,”老卓恨那工人多事,“排着队要来打工的多得是!”唬得一众噤若寒蝉,低头干活。“一对儿一对儿,码得整齐些!”老卓吩咐说。
肉贩子提货时,可以见到老卓办公室上张悬着的营业执照、经营证、卫生检疫证明……搞这样的几张纸,说难不难,说容易不容易。小财不出,大财不入——就是这道理。大伙儿都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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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电话。”他的秘书来作坊通知。老卓临行,还叮嘱一句:“多打点水。”问小秘:“谁来的电话?”“是老板娘——”老卓飞跑过去接听。一路上,忐忑慌乱。心念:“小鸡鸡!小鸡鸡!小鸡鸡!……”
老婆在那头,嗫嚅:“——是个男的。”“哗哈!”老卓欣喜若狂,“盼到了!盼到了!”钱有了,生意火红了,三个女娃外添一个儿子,才叫“锦上添花”!这胎若没有小鸡鸡,再超生,他也赌一局——幸好是个男的,放下心头大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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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也快五十了,谢天谢地……忘了困扰了近月的白斑,也忘了小许大夫和药。此刻最最最重要的,是他终于有一个儿子。“你放心坐在娘家坐月子。”他喜滋滋道,“我赶完这批货来看你们母子俩。”母子?不,看看自己骨肉才真。
“我叫小秘订车票去——”“你……”老婆欲言又止,“不用急。过一阵子忙完再来吧……”不想相见。不想揭蛊。——她有担忧,难言之隐。要不要告诉他?拖一拖?拖一天是一天——怎么说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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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出生,是顺产,母子平安,他哭声也洪亮,十分健康。只是,他好白。好白好白。全身皮肤白色,毛发白色,眼睛白多黑少,虹膜透明,脉络膜无色素。连眼睫毛也是白色的。母亲恐惧起来,打他捏他,不管怎样,他痛得凄厉地嚎哭,红印子消失,依然是白花花的皮肉,好像连血液被漂白了。大夫也吃了一惊。
她接生二十多年,这病况是罕见的——不过,是有这种病。大夫勉定心神,以专业常识来开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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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种不常有的病,换做‘白化病’——孩子先天性缺乏酪氨酸酶,以致黑色素合成发生故障,泛发性白化。”“什么白化病?这辈子也没听过!”抱着软绵绵柔弱的沉睡怀中的婴儿,母亲喃喃,“作了什么孽啊……”
大夫让她做好心理准备:“成长期畏光,皮肤对光高度敏感,日晒后极易发生皮炎,甚至失明……”那是说,他们是先天性代谢异常的缺陷儿,不能见日光!母亲的泪淌下来。老卓不知道真相。他的心已飞过去。一个礼拜,或十天后,老来得子的他,便到了……
~~节选自 李碧华-怪谈精选集奇幻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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