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火炉·机械手表
冯唐
火炉
01
有时候,人会因为一两个微不足道的美好暗暗渴望一个巨大的负面,比如因为想有机会用一下图案撩骚的Zippo打火机而渴望抽烟,比如因为一把好乳或者一头长发而舍不得一个“三观”凌乱的悍妇,比如因为一个火炉而期待北京一个漫长而寒冷的冬天。
我怕冷,我把我怕冷的原因归结于我从父亲那边遗传的基因。我老爸生在印尼,长到十八岁才回国,十八岁前没穿过长裤,更别说秋裤了。北京夏天最热的时候,我老爸带我去龙潭湖游野泳,我下水没几分钟,上来,面朝下最大面积地平摊在水泥湖岸,后背最大面积地接受阳光,两瓣小屁股还是冷得筛糠一样颤抖,仿佛一条刚从湖里打上来的大鱼。
02
记忆里北京的冬天漫长而寒冷,每个人穿着同一个颜色和式样的衣服,像是一个个丑陋的柜子在街上被搬来搬去,树枝里面包着的春花和女人衣服里包着的奶光似乎永远不绽放。北京漫长的冬天里唯一的喜庆颜色是“两白一黑”,“一白”是白菜,北京冬天的主菜,通常的习惯是买半屋子,吃整整一个冬天,醋熘、清炒、乱炖、包饺子、包包子、包馅饼,百千万种变化,不变的是白菜还是白菜。另“一白”是白薯,北京冬天唯一的甜点,买两麻袋,吃整整一个冬天。“一黑”是蜂窝煤,堆在门前院后,那时候北京大面积的没有市政供暖,整整一个冬天的温暖得意就靠它了。
我常常因为烧蜂窝煤的火炉而想念那时候北京的冬天。
03
伺候火炉是个有一定技术含量的活儿,这个技艺由老爸掌握。炉子安放到屋子一个角落,烟囱先向房顶再向一面墙蜿蜒而过,最终探出屋外。烟囱在屋外的一端要安个罩子,防雪防尘。烟囱在屋里的一段要逐节密封好,否则一觉醒来,一家已经在天堂。为了伺候炉火,老爸自制了很多钢铁工具,夹煤的、捅煤的、掏灰的、钩火炉盖儿的,其中捅煤的钎子常常被我们拿去滑冰车用,总丢,老爸总是多做几个放着备用。蜂窝煤似乎有两种:一种是主流,数量多,含煤少;一种数量少,含煤多,贵,用来引火,先放在煤气炉子上烧着,然后放进火炉最低层,最后再放上普通蜂窝煤。
04
蜂窝煤烧尽,要从下面捅碎,煤灰随重力落到炉底,用煤铲掏走,再从炉子上面加一块新煤。最考技术的时候是临睡前封炉子,留多大进气口是个手艺,留大了,封的煤前半夜就被烧没了,下半夜全家被冻醒,留小了,不热,一夜全家受冻,加上蜂窝煤的煤质不稳定,留多少更难控制。老爸的解决办法是半夜起来一次,我睡觉轻,常常听见他摸黑穿拖鞋声,因为长期吸烟的几声暗咳声,吐一口痰声,喝一口水声,铁钩子拉开炉盖儿声,铁钩子合上炉盖儿声,撒尿声,脱鞋再上床声。
05
我对于侍候火炉的兴趣不大,但是对于炉火的兴趣很大。炉火当然能烤火,而且炉火比空调好很多,不硬吹热风,而是慢慢做热交换和热辐射,暖得非常柔和。从脆冷的屋外进来,把千斤厚的棉衣一脱,一屁股坐在炉火旁边的马扎上,面对炉火,像拥抱一个终于有机会可以拥抱的女神一样,伸出双臂、敞开胸怀,但是又不能又不敢抱紧,哪怕不抱紧,很快身心也感到非常温暖。然后,倒转身,挺直腰板,让炉火女神再温暖自己的后背、后腿和屁股。炉火还能烤食物,白薯、汤、粥、馒头片。晚上看书累了、饿了,贴炉壁一面的烤白薯和烤好的抹上酱豆腐的馒头片都是人间美味,胜过天上无数。
06
遇到周末,改善生活,放上一口薄铝锅,炉火还能当火锅。火锅神奇的地方是,已经吃得不能再烦的白菜、酸菜、豆腐、土豆放到里面,几个沉浮,忽然变得好吃得认不出来了,围坐在周围的家人也开始和平时不一样了,老妈转身去橱柜拿酒,老姐望着炉火,眼神飘忽,老哥热得撩起裤子、撩起秋裤,腿毛飘忽,老爸开始小声哼唱十八岁前学会的歌曲,窗外天全黑了,借着路灯光看到小雪,在窗子的范围里,一会儿左飘,一会儿右飘。
07
后来,住处有了市政集中供暖,老爸还是习惯性半夜起来一次,我睡觉轻,还是听见他摸黑穿拖鞋声,因为长期吸烟的几声暗咳声,吐一口痰声,喝一口水声,撒尿声,脱鞋再上床声。我背诵最早和最熟的唐诗之一是白居易的《问刘十九》:“绿蚁新醅(pēi)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老爸天生酒精过敏,滴酒不沾,但是每到冷天,每到夜晚,每到想喝口小酒,我每每闭着眼听到老爸像老猫一样爬起来,去照看那早已经不存在了的炉火。
机械手表
08
科技的快速进步让很多人变得过时,也让很多器物变得多余。
七〇后是“桥一代”。我上小学的时候,谁家里有个九英寸黑白电视就是整个楼羡慕的对象,计算器绝对是新鲜玩意儿,带着考试,老师不认识,如果有人四位数加减乘除算得太快,老师就认为他是天才,直接保送科大少年班,毕业之后直接保送沙漠做导弹,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儿孙。铁臂阿童木带着“卡西欧”三个字在早期的电视里游荡,我处心积虑有了第一个卡西欧计算器之后,和我爸玩儿游戏,在计算器上先按出50,从50开始,可以减1、2、3,看谁能先减到0。谁输了,谁洗碗。
09
上初中的时候,中学有了个人电脑,那时的机房类似手术室,层流通风控制细菌浓度,进门脱鞋,脚臭漫延。后来我教我爸学电脑,我爸说什么玩意儿啊,干啥都像猜谜,而且每做啥都要等好久。而我外甥一代,眼睛看大小屏幕的时间绝对超过看另外一双眼睛的时间,绝对超过看窗户的时间。他们有了屏幕就不闹,两三岁的时候抓过手机就不哭,十一二岁的时候捧了ipad就不用吃饭了。我问我外甥,长大做啥,他说,做游戏测试师。
10
我爸说,你给我的三个电脑都特别慢。我说,耐心些,就算给你买现在最高档配置的电脑,也没用,它反应一慢您就砸键盘,您上任何网站有恶意软件就安装运行。再说,您省下时间,还是没啥可干啊。我爸说,生命不是用来等待电脑的,而且,我要求很低,看视频和打游戏而已。我说,这些已经是最高要求了,您还得耐心些,在您学习能力严重减退之后,只剩耐心这一条路了。我没时间,外甥在的时候,让我外甥教我爸如何面对电脑保持耐心。我外甥后来和我说,姥爷不是数码时代的原住民,姥爷小时候的教育缺了很多基本的东西。
11
二〇〇〇年前后,我第一次有了手机,不得不天天带着,攥在手里,生怕别人找不到自己,和社会失去纽带。手机上时间、日历、通讯录都齐全,腕子上的手表变得多余。二〇〇五年前后,我给自己买了第一块机械表。那段时间,我开始频繁做PPT演示,讲得口吐白沫。因为要控制好几十页PPT是在三十分钟、六十分钟还是九十分钟内讲完,所以我总是在PPT演示中看手机显示的时间。一个女领导终于忍不住对我说,这样不好,每次我看手机,她都觉得我品位和格调很低,因为她和我一个公司,我看手机连带着她和公司的品位和格调都很低。她说男人要戴块好表,最好是机械表,做PPT演示时不戴表,严重点儿说和裤子不拉拉锁一样。品位和格调且不论,我也感到了一些不戴手表的实际困难,比如要按一下手机才能显示时间,不能拿起就看到,比如手机在话筒旁边会有静电干扰等等。
12
买的第一块表是块入门级的最简单的百达翡丽。白金正圆表盘,三针,三点位有个扁方的日历窗口,黑色鳄鱼皮带,后背透明,看到很多细巧的螺丝和轴承还有金色的PP十字标志。表是二手的,店主说是九八成新,出生纸和盒子都在,店主说是刚从澳门进的货,听说原主人先是第一晚赌博挣了钱,买了表,第二晚又赌,很快输了钱,又把表送进当铺。那时候我不知道百达翡丽是啥,带我去这家二手手表首饰店的姐们儿说,买这个PP吧,别买劳力士,金光闪闪的,你看上去像个读书人,和你的品位和格调不匹配。我刷卡付款的时候有些肉痛,一个第一次听说的牌子,又没上千年的历史,又是一个赌鬼过手的,又不能放东瀛AV,又不能耍美国电玩。
13
后来,多少次在会议前,在酒后,在PPT演示中,我向这个机械的美丽的金属组织探问时间,渐渐意识到它的美丽。它不谦虚,也不夸张,不像法国表那么装,也不像德国表那么僵。以后,我再翻时尚杂志,常常能一眼认出它的同类,仿佛读到某些文字风格突出的伟大作家的文章。以后,我又常常看到这个牌子的广告,提醒你,你从来没有真正拥有它,你只是为了你下一代暂时保管它。这是我见过的最凶残的广告之一。我买古玉扳指的时候,常常用余生可能存活的天数去除古董商索要的价格,算下来,每天的花费还能承受。如果按照PP表广告的说法,如果我再加上我后代可能存活的天数,PP表的价格实在是太便宜了。
14 杀青段
我想,早晚有一天我会停止用手机,手边有个智能终端能高速上网就好,我希望这一天早点到来。如果需要交谈,那就面对面,中间摆些花生米、拍黄瓜和酒或者花、香和茶。但是,我不会停止使用最新的数码产品。我渐渐认定,总是第一批使用新上市的数码产品,是延缓衰老的最好方式之一。我想,再晚一点儿,我会停止用手表,我会老到有一天,不需要手表告诉我,时间是如何自己消失,也不需要靠名牌手表告诉周围人类我的品位、格调、富裕程度和牛×等级。我会根据四季里光线的变化大致推断现在是几点了,根据肠胃的叫声决定是否该去街口的小馆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