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选自《剧本》1995年第3期)
时间:
现代
地点:
长江边某城市,一幢高层公寓内
人物:
刘强:男,三十岁出头。
米玲:女,二十六岁。
方老师:女,六十二岁。
高爷爷:男,七十岁。
雷子:男,三十岁左右。
拍电视的:男,三十岁左右。
小时候的民主路冇得那多人
外地人为了看大桥才来到汉阳门
汉阳门的轮渡可以坐船过汉口
汉阳门的花园
属于我们这些住家的人
旁白:呈现在观众面前的,是这个城市中最普通、最千篇一律的两室一厅公房。在设计师的构思中,它是为一户人家安排的,可是由于住房紧张,不得不住了两户人家。不知谁给这种毫不相干却不得不住在一起的形式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团结户”。我们这个戏,也可以叫做“‘团结户’里的故事”。这套房子的主人刘强与米玲住左室,方老师住右室。客厅、阳台、厨房、卫生间均是两家共用的。
旁白:江轮浊厚悠长的笛鸣飘游而入,让我们联想到外部的大千世界,天穹下横流的大江和附近帆樯林立、繁忙熙攘的港口码头。舞台灯光渐亮。左室内,刘强正聚精会神地看电视,从音响效果可以知道正在播放足球比赛。米玲坐在床上,一边吃零食一边看杂志。方老师右手袖口卷着,拿着一把湿漉漉的火钳,从厨房中探出身来。
方老师:米玲,水池子堵了。刘强在不在呀?
米玲:(自顾向刘强)哎,你看哎,七十多岁还征婚!
刘强:(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赞叹地)太漂亮了!
方老师:(提高声音)米玲,水池子堵了。也不知道堵的什么,严丝合缝的,一滴水都渗不下去。
米玲:(念)“某男,退休干部,七十二岁,身体健康,兴趣广泛,无不良嗜好,外地户口,本地有住房,妻亡,子女分居。欲寻一位善良开朗六十至七十岁的女士为伴。”
刘强:(随口)什么?
米玲:征婚啊。你看看这些征婚启事,写得好玩儿死了,七十二岁还征婚。
刘强:(随口敷衍)黄昏恋,眼下正时兴。
方老师:(见左室无反应,不满地更放大了声音)水池子堵了!米玲,听见没有?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米玲。
米玲:讨厌!(只得扔下杂志出左室)什么事儿啊?
方老师:我已经说了好几遍,你就没有听见?
米玲:我耳朵不好。
方老师:那你可要当心啊,这么年轻就耳背,再过几年只怕要耳聋呢。(见米玲扭身要回左室)别走别走,去厨房看看吧。同居一室,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大家都有责任。
米玲:什么事啊?
方老师:水池子堵啦,真是。(怨尤地叹气)唉……
旁白:米玲无话可说,只得进厨房。雷子手拿摩托头盔,扛了只鼓鼓囊囊的大提包上。看门号。
雷子:米玲,米玲……(推门入)
方老师:怎么不敲门就进来了?
雷子:我找米玲。
方老师:找谁都应该敲门。
雷子:您是米奶奶吧?(热情地)米奶奶您好。
方老师:(僵硬地)我姓方。
雷子:(疑惑)这儿不是六一一吗?
米玲:(袖子卷着,从厨房出)刘强,刘强!(见雷子)哟,雷子。
旁白:方老师入右室。
米玲:等你好半天了,坐。
雷子:(指右室)那个老奶奶是谁?是你妈?
米玲:(不满地)是我妈的妈。
雷子:噢,你外婆。
米玲:嗨,别提她。我住这边。(指左室)
雷子:哦,老奶奶不是你们家的?
米玲:别叫她奶奶,(低声地)她没有结过婚,忌讳。
雷子:(恍然)啊,那叫她什么?
米玲:叫老师。两家合住,名字起得蛮好听,叫“团结户”,哼!
雷子:(重新打量这狭窄的套房)啊,够挤的。
米玲:坐呀,喝茶吗?
雷子:你爱人在家吗?
米玲:在,我叫他出来。刘强,刘强--
刘强:(舍不得放弃观看球赛,不回头)干什么?
旁白:米玲进左室关掉电视。
刘强:(跳了起来)哎,你干什么?
米玲:雷子来了。
刘强:(微怔,显然心里别扭,却故做无所谓地)你让他先坐坐嘛。
米玲:(看出刘强的别扭,低声责备)人家是客人,你别小里小器的。
旁白:刘强只得走出左室。
雷子:(起身,礼貌地微笑)你好。
刘强:(有点慌乱,也笑)你好。
米玲:(郑重其事又多此一举地介绍)这就是雷子,这是我爱人刘强。
旁白:刘强、雷子再次点头微笑。
刘强:你好,刚来呀?
雷子:哎,刚来。
刘强:坐。哎,米玲,倒茶。
米玲:已经倒了。
刘强:喔,那喝茶。
雷子:不客气。
米玲:(企图缓解两个男人之间的尴尬,向雷子)刘强本来有事的,局长要他去,听说你来,他硬推了。
雷子:(一般化地客套)耽误你的工作。
刘强:(故意实话实说)不不,我没事儿。今天电视转播足球赛,我在家看球。
米玲:(尴尬,冲刘强使眼色)冯局长不是要你去开会吗?
刘强:(拒不配合)那是明天。
米玲:(自己圆场)哦,我记错了。
雷子:( 心里有数,转话题)哎,货我带来了。(边说边打开提包,取出裤子)
旁白:方老师从右室出。
方老师:刘强你在家呀,水池子还堵着呢。(指向厨房)看看吧,都成蓄水池了。
刘强 (对雷子)你坐,我去看看。(进厨房)
方老师:这是第几次堵了?共居一室,凡事都要共同维护,不然就要妨碍别人。
米玲:(对雷子)走,到屋里去。
方老师:嫌我唠叨了?
米玲:我没有说你呀。
方老师:我也没说你呀,我是自言自语。
米玲:你那叫自言自语?
方老师:不叫自言自语叫什么?我点了你的名了吗?(进厨房)
雷子:这老太太的脾气一一
米玲:别理她,走。(拎起包与雷子进左室)住在这儿有时候真是觉得透不过气来。老是为一些无聊的小事儿纠缠,吵来吵去自己也变得好无聊。
雷子:(打量居室,讪讪地笑)嗨,那时候你要不和我掰,现在我那套房就是你的了。
米玲:(脸色一变)闭嘴,别发了点小财就不知轻重!
雷子:开个玩笑嘛。好好好,来看看裤子,眼下正好卖。
米玲:(拎起裤子打量,心里无底)我可没做过买卖。
雷子:非常简单,不管什么事情,只要想到是为自己干,自然就会的。
米玲:不是也有好多人栽了吗?
雷子:那看他做什么啦。这种小生意没什么风险,我给你四十八块一条,卖五十块,你赚了;卖四十六块,你赔了,老太太都会算这个帐。胳膊肘天生往里拐,你试试往外拐行不行?只要是自己的买卖,傻子也会赚!公家的事情办不好,就因为不是他自己的,要是每一口都是自己的血自己的肉,你看他们还吃得下去?
米玲:那我试试。多少钱一条?四十八?
雷子:给别人六十,给你四十八。
米玲:五十吧,不能让你吃亏。
雷子:我没吃亏。你想啊,以前你甩了我,今天我还帮助你,不计前嫌,我大度不大度?有没有男子气?只要你想着这个,我就不亏了。
米玲:噢,原来如此。那我真要感谢你,后悔当初不该甩你了。(脸色一沉)这裤子你拿回去吧!
雷子:哎,别别,干吗呀。
米玲:刘强正不愿意我干呢。你提包呢?(抱裤子出)
雷子:(拎着提包跟出)米玲,干吗呀,就算我说错了好不好?
米玲:可你已经说了!
雷子:那我收回。
米玲:我还以为你真要帮助我呢。
雷子:我是想帮你。
米玲:你没安好心。
旁白:刘强湿着手从厨房出。
米玲:(不自然地改换语气和话题)刘强,水池子弄开没有?
刘强:(不阴不阳地)怕是弄不开了。
雷子:我去看看。(进厨房)
米玲:(小声地)对人家客气一点好不好?
刘强:对谁?对你?
雷子:(由厨房中伸出头来)有粗铁丝吗?
米玲:(搡刘强)铁丝,去找找呀。
刘强:不去!
米玲:(搂住刘强,推着)哎呀,去嘛。
旁白:刘强只得入左室,从床下找出粗铁丝,出左室进厨房。米玲看看雷子拿来的裤子,迟疑少顷,还是塞回了提包。方老师从厨房出。
方老师:哎,以后不能往水池里扔东西了。
旁白:米玲不想搭腔,欲入左室。
方老师:米玲,你别一见我就沉下脸。咱们这不是叫“团结户”吗?“团结户”就是要讲团结,有了矛盾要开诚布公,不能回避。我当小学老师几十年,我晓得,那些一见老师就躲的学生,都是做了错事的。
米玲:(哭笑不得,转身迎上去)我做了什么错事啦?
方老师:来来来,坐下,咱们谈一谈思想。(控制着情绪,尽量冷静,循循善诱地)咱们住到一起也快两年了,嗯,是吧?应该好好谈一谈。为什么搞不好团结,嗯?你们到底对我有什么意见,说出来嘛。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嘛。我有缺点错误,也欢迎你们批评指正。
米玲:(无奈地)我对你没有意见。
方老师:我想你也提不出意见,我对自己的要求还是比较严格的。客厅、厨房、卫生间都是共用的,我特别注意勤扫勤擦保持清洁卫生;节约用电用水,我总是随手关灯拧紧龙头;刮风下雨,我关门关窗,开窗我也要挂好风钩。这些都是小事,可从这些小事也能看出一个人所受的教育。(喘一口气,准备继续说)
米玲:(早就不耐烦了)方老师,我还有事情。
方老师:不行,你不要回避。
米玲:(火了)我回避什么了?我又没干坏事。
方老师:我没说你干坏事。我是说你做了错事。
米玲:(委屈地嚷起来)我做什么错事了?
方老师:(严正地指出)上回水池子堵了是你扔了一块抹布,对 不对?
米玲:我没扔,那是不小心掉进去的。
方老师:这次又是掉进去的?又是不小心?
米玲:(愤愤不平地反诘)你凭什么质问我?凭什么说是我堵的?
方老师:不是你是谁?(极自信地)我从来是很小心的,饭粒菜渣决不往里倒。再说,刚才我也没有洗菜淘米,我吃的是中午蒸好的馒头和咸鱼。
米玲:我也没淘米洗菜,我们吃的是中午烧好的牛肉。
方老师:牛肉就不堵?
米玲:(针锋相对)咸鱼才堵呢,腌得硬梆梆的刀都砍不动。
方老师:好哇,掏出来看嘛,看看是什么?
米玲:看就看!
方老师:看嘛。
旁白:刘强与雷子擦着湿手自厨房出。
刘强:(掏烟递与雷子)来来。
雷子:我有。抽我的,来来。
刘强:一样一样。(与雷子互相推让一番,点烟)
方老师:通了没有?
刘强:通了,多亏了雷子。
方老师:谢天谢地。
雷子:那个鱼头太硬了,真不好掏。
米玲:什么,你说什么?
雷子:鱼头,一个咸鱼头。
旁白:方老师愣了。
米玲:水池子里堵的是咸鱼头?
雷子:是啊。
米玲:(胜利地睥睨着方老师)嗨呀,幸亏我们吃的是牛肉。哎,咸鱼怎么到水池子里去了呢?方老师,是不是水池子里养了咸鱼呀?
方老师:(羞愧交加,却不肯认输)我没有扔。
米玲:谁说你扔了?肯定是不小心掉下去的嘛。
方老师:我不是故意的。
米玲:要是故意的性质就严重了。
刘强:(听出了原委,当着雷子面显得有修养的样子)米玲,少说一句罢。
米玲:你别做好人,背后你比我还烦她。
旁白:刘强语塞。
雷子:算啦,看她是个老人。
米玲:就看她是个老人我才让着她的!你不知道她说话多气人,明明是要扯皮,偏说是谈思想,有理无理地教训人,像都是我的错。好哇,现在咱们谈谈哪。
旁白:方老师难堪,张口结舌。
刘强:(推米玲进左室)算了,进去吧,进去进去。
雷子:老奶奶,啊,(忙改口)老人家也回屋休息吧。
方老师:(自尊地挺着身子)这就是我的屋,我不走。(思索)鱼头切下来是搁在水池边儿上的,可是后来不见了,一定是谁碰下去的!
刘强:(拉雷子)你也到里头去坐一会儿?
雷子:不坐了,还有朋友等着呢。
刘强:我送送你。
雷子:不客气。(拎起大提包)
刘强:哎,怎么又拿走哇?
雷子:米玲她又不想做了。
刘强:嗨,她就是这样,心血来潮,反复无常。
雷子:她说你反对她做生意。
刘强:(矢口否认)她怎么这么说?我反对她做生意?嗨,我怎么会反对呢?
雷子:是啊,我想你也不至于。
刘强:我对做生意毫无成见。没有做生意的,社会哪有这么热闹,五花八门无奇不有。我是没有做生意的本事。
雷子:那 —— 这些货?
刘强:留下,留下。你要真的带走了,她回头又要后悔。
雷子:没错儿,她的脾气我太熟悉了。(蓦地感到失言,尴尬)哦,我走了。
刘强:不送。
旁白:雷子出门,下。刘强拎起那大提包,酸溜溜地叹了口气,欲进左室,方老师把他拦住。
方老师:刘强,鱼头是怎么掉进去的,我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呢?(恳切地)刘强,我是真的想不起来了,我不是故意抵赖狡辩。刘强,你看我是不是老糊涂了?我的脑子一向是很好的,可是……
刘强:(没有心思听,打断地)您别多想了,米玲也没有说您是故意的。(欲进左室)
方老师:(追着发问)可是鱼头到底是怎么掉进去的呢,啊?刘强,你说说。
刘强:嗨,这么个小事儿……
方老师:小事儿不弄清楚也会出冤假错案。刘强,我最担心的是自己的脑子。
刘强:(想赶快结束谈话)你脑子没问题。
方老师:是啊,早上去公园学剑,那么多动作我都记住了,我就是要试试自己的脑力。你说人要是脑子坏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看那植物人……
刘强:方老师,您该歇着了。
方老师:刘强,你说真话,我的思维、语言,还有行动,没有什么问题吧?
刘强:(敷衍地)没有,没有,挺好的,啊。(入左室)
方老师:(难过地)他烦我,不想跟我说话。他烦我。(沮丧地坐下)
刘强:嗨,啰嗦得吃不消。(把提包放到米玲面前)都在这儿,啊。想做你就做,别说我反对。
米玲:她不在外头?
刘强:走了,人家忙着呢。
米玲:我说方老太……
刘强:还在外头叨叨呢。
方老师:(伤感地)我老得让人讨厌了,他们讨厌我!
旁白:米玲出左室取开水瓶。
方老师:(挣扎着振作起来,锐利地)所有的人都会老的,你们也会老的。你们的脸上也会打皱,你们的头发也会发白,你们的牙齿也要脱落,眼睛要花,手要颤,那时候看你们还烦不烦老年人!
米玲:(回左室,惊骇地)这个老太太,咒我们呢。
方老师:(步履踟躇地踱上阳台,神情凄迷地看着夜幕中的江色,喃喃自语)船上的灯都亮了……
米玲:(余气未平)分房子的时候,还说咱们占了便宜。说老太太没几年了,到时候这一厅两室全归你们,没想到她老人家老树新芽 —— 越活越新鲜。
刘强:(把提包里的裤子翻了出来,自己套上一条)哎,我穿怎么样?这儿(拉裤管)是不是肥了?
米玲:时兴这个样子,上面肥垮垮的,底下一收,裤管在脚面上堆着,一走一荡。
刘强:我先拿一条穿穿,多少钱?
米玲:四十八。
刘强:这么便宜?再来一条。
米玲:你就知道拣便宜,就不知道挣。
刘强:干脆一个颜色来一条,换着穿,骑车上班屁股那块儿特别费。
米玲:我还要卖钱的啊。哎,(向往地)有了钱我们头一件事儿就是买房子。
刘强:就靠卖裤子?都说穷得卖裤子了,不吉利哎。什么不好卖,偏偏卖裤子。
米玲:你讨厌,自己不干,还酸溜溜地说怪话。裤子怎么不能卖呢?只要能赚钱,什么都可以卖。
刘强:只要能赚钱,什么都可以卖?这话也太赤裸裸了!
米玲:你又想偏了啊。
刘强:没有,没有,不就是卖裤子吗?卖就卖呗。
米玲:那好,明天一早儿你帮我送裤子,商店我都联系好了。
刘强:(声音拉得老长)我送 —— 我去送裤子?
米玲:你就不能送?
刘强:亏你想得出来。
米玲:怎么想不出来?要吃饭,要穿衣,每天要钱花,那点儿工资够吗?成天跟着冯局长,叫冯局长给咱补助费。
方老师:(叹息般地)船开了…… 船走了。(缓缓地离开阳台,入右室)
米玲:分这么半边房还叫照顾。
刘强:你怎么也变啰嗦了?有一个方老太还嫌不够哇!
米玲:现在呀,要么当官儿,要么当款,你别两头够不着。
刘强:算命的说了,我三十五岁以前没戏。睡吧。
旁白:米玲出左室欲去卫生间,不料被方老师捷足先登。米玲只好退回左室。
刘强:(已上床,正翻着米玲看过的那本杂志)怎么啦?
米玲:老太太蹲点儿呢,那可是持久战。唉,到处在盖房子,房地产炒得那么火,一幢幢高楼,一座座花园别墅,雨后春笋、欣欣向荣,房子越盖越多,可咱们还是没房子住。
刘强:别不讲良心了,现在比过去好多了。咱们小时候住的什么房?不也是好多家挤一块儿吗?人民生活还是改善得多了。
米玲:哎,怎么是领导的口气?
刘强:我给领导起草报告练的。米玲同志,想想往日苦,想想普天之下受苦人,老少边穷,失学的儿童,发不出工资的乡村教师,咱们应当知足了。(听见冲水声)哎,老太太出来了。
旁白:米玲出左室,方老师从卫生间出,二人漠然地交臂而过。米玲入卫生间,方老师入右室。少顷,米玲出卫生间,复归左室。
米玲:“团结户” 这名儿起得真讽刺,哪个 “团结户” 是团结的?都恨不得把那一户撵出去。
旁白:刘强突然发出吃吃的笑声。
米玲:笑什么?
刘强:你想把老太太弄出去呀,倒有一个办法。(抖抖手中的杂志,戏谑地)给她登个征婚启事。
米玲:(也用戏谑口吻)给她找个老头儿,把她嫁出去!
刘强:(寻开心地)哎,君子成人之美,咱们还做了一件好事。
米玲:瞧你不哼不哈的,点子真恶毒!
刘强:那怎么办,咱们又不能咒人家死,那不是太缺德了?
旁白:米玲关掉房灯,床头灯如一团黄色的光晕笼罩着他们。
米玲:搞烦了真给她登一个。呃,怎么写呢?
刘强:(边想边道)嗯…… 一个终身未嫁的女士,期待着幸福的降临!退休小学教师方静娴,女,六十二岁,是六十二岁吧,啊?
米玲:(吃吃笑着接)体貌端庄典雅,性情和善温柔。
刘强:欲觅一位六十至七十岁、身体健康、无不良嗜好,有本市户口……
米玲:(强调地)有住房!
刘强:对,有住房的男士为伴。
旁白:两人继续戏谑地编排着。方老师又踱上阳台。船笛催眠般响起,仿佛一支黑管在江风中轻鸣。夜幕徐徐合上。若干天后,一个晴朗得令人愉快的上午。方老师独自在客厅内。她端坐案前,用毛笔在书写。
方老师:(边写边吟,自得其乐)“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旁白:一位面色红润健康的老人 —— 高爷爷上。他一头银发,身板挺直,衣履整洁,神态中透出兴奋与忐忑。他捧着一束鲜花,抬头打量门牌号码。
高爷爷:滨江小区,十七栋,甲门六楼。(拾级而上)六一〇,六一一。(停在六一一门前,整整仪容,敲门)
方老师:(抬头倾听)谁呀?
高爷爷:方静娴女士在家吗?
方老师:谁呀,你是谁呀?(放下笔)
高爷爷:我姓高。
方老师:听不清。(起身走到门边)
高爷爷:姓高。
方老师:卖刀?我不买刀。(自语地)这幢楼白天没人,大人上班小孩上学,你拿出把刀来,不杀人也活活把人吓死。
高爷爷:方静娴女士在家吗?
方老师:找谁?找我?我是方静娴。
高爷爷:我找方静娴。
方老师:哦,找我,那我给你开门。(开锁)你不要急呀。这是防盗锁,刚刚装上的,我还不适应,心里一着急就打不开。
高爷爷:什么?不应该?应该的,应该我来拜访你。
方老师:(念叨着)左转,再右转,再左转,(仍拧不开,焦急)咦,怎么弄的!硬要装这防盗锁,才卖了几条裤子,有几个钱呀,就要用这打不开的锁。
高爷爷:方女士,我看了你登的广告。
方老师:去报告?我出不了这门,怎么报告啊?没防到强盗先把我锁住了(贴着门向外嚷)你找我有什么事啊?
高爷爷:什么事好?哦,嗜好,什么嗜好,是问我有什么嗜好吗?
方老师:对,有什么事啊,你说说,这锁一时打不开。
高爷爷:隔着门不好说话。我没有不良嗜好,就是爱喝点儿酒,驾船的,都好这个。方女士,你还是把门打开吧。
方老师:打不开,防盗锁,我打不开。
高爷爷:哦,打不开,是防盗锁。
方老师:怎么办呢?你有什么事啊?
高爷爷:又问嗜好?我已经说了,没不良嗜好。
方老师:急不急呀?
高爷爷:急不急呀,(按自己的理解)不急,不急。我是专程来的,咱们总得见见面。老话这叫相亲,不见面怎么相呢?方女士,我等着,你慢慢开。
方老师:你走了?哎 ——
高爷爷:哎,我在这儿。
方老师:没走,没走好。(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内)
高爷爷:(自语)才装了个防盗锁就开不了,还没装铁门呢。装了铁门还得装铁窗,往里一呆,活像那电影《铁窗烈火》。
方老师:哎,走了没有?
高爷爷:哎,我在这儿。
方老师:你可真是好耐性。对不起呀,同志。
高爷爷:你说杂志啊?我就是看了杂志才来的嘛。船上好多杂志,那天同舱的年轻人带回一本,还是他们指给我看的。
方老师:哎,我再来开开。
高爷爷:(听见门锁响动,起身,小心地放下鲜花)我也来试试(掏出腰间钥匙串,试开)看能不能弄开这防盗锁。
旁白:米玲上。
米玲:(见高爷爷正在开锁,惊吓而紧张地大叫)你!你干什么?
高爷爷:啊,我想开这个门。
米玲:(目光逼视高爷爷却不敢靠近)这是你的家吗?
高爷爷:不是。
米玲:那你想干什么?
高爷爷:我找人。
米玲:找谁?
高爷爷:方女士,方静娴。
米玲:啊,(释然)找方老师啊。(突然想起,恍然大悟)啊,啊,啊,我知道,我知道,我开门。(慌里慌张开门,几乎与门内的方老师撞个满怀)哎哟,方老师,来客人了,老爷爷快请进。
旁白:高爷爷走入,与方老师见面,他手中的鲜花和不同寻常的神态使方老师一怔。
方老师:刚才在外面说话的,是你?
高爷爷:是。
米玲:这就是方老师。
高爷爷:(极有礼貌地)方女士,你好。
方老师:(连忙回礼)我好,你也好。
高爷爷:(有些不好意思地)初次见面,不知道方女士喜欢什么,这个 ——(示手中鲜花)
米玲:(夸张地)多好看的花儿呀,是送给方老师的?
高爷爷:(难为情地)哎。
米玲:(一把抢过鲜花,塞到方老师手中)方老师,您看,多美呀,我去拿个瓶子。(进左室)
方老师:(满腹狐疑却还保持着礼貌)老先生,咱们是在哪儿见过?
高爷爷:不,没有,咱们不认识。不过,方女士和蔼友善,一见面我就有很亲切的感觉。
方老师:谢谢,谢谢。(仍不能释疑)哎,还没请教老人家贵姓?
高爷爷:免贵,姓高。
方老师:姓高?(发笑)刚才呀,我听成了卖刀,还以为你是卖刀的。
高爷爷:要是卖刀的你可不要开门。
方老师:我晓得,我晓得。
高爷爷:方女士退休有好几年了吧?
方老师:不错。
高爷爷:我也退休了,可是还住在船上。
方老师:哦,高先生在船上做事。
旁白:米玲拿了花瓶从左室出。
米玲:太好了,我们方老师就喜欢看船,就在这个阳台上看。(进厨房)
方老师:高先生找我有什么事情,还没说吧?
高爷爷:(顿时又局促不安)方女士,其实你是晓得的。
方老师:(迷惑不解)我晓得,什么?
旁白:米玲拿着盛了水的花瓶从厨房出。
米玲:把花插上吧,多美,搁哪儿?方老师,这儿行吗?(欲往桌上放,毛手毛脚地把桌上的纸张碰散落到地上)
高爷爷:哎哟!(欲捡)
方老师:我来。
高爷爷:我来,我来。(殷勤地拾起纸张,发现上面的毛笔字)哟,方老师好书法。
方老师:高先生见笑,这哪是什么书法?人老了,就怕脑力衰败,把往日学的诗文拿出来背一背、写一写,是练脑力。
高爷爷:(深以为然地点头)哦,好,好!方老师写的是 ——
米玲:(夸张地惊叹)方老师写的是诗呀!
方老师:(不无得意之色)唐诗,《春江花月夜》。
米玲:好长呀!
方老师:(情不自禁地背诵)“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高爷爷:(欣赏地击节)好,好。
方老师:三十六句,二百五十二个字,我背得一字不差!还是五六岁的时候跟爸爸学的。
米玲:方老师记性真好。
方老师:好什么,我已经老糊涂了。
旁白:米玲碰了软钉子,缄口。
高爷爷:(由衷地喜悦)方女士不糊涂!方女士过得还是蛮有味道的,这样好,我就喜欢这样的女人。
方老师:哎,刚才,高先生的话还没有说完吧,你说来找我做什么?坐,坐下说。
高爷爷:(又吞吞吐吐起来)我还真说不好。
方老师:你这个老先生,有什么不好说的?
米玲:方老师是个开朗人,说吧,老爷爷。
方老师:(见高爷爷难于启齿的样子,好笑地)我可是个躁性子,老先生你快点儿。
高爷爷:(颇费踌躇,终于掏出口袋里的杂志)我看了这个 —— 方女士登的广告。
方老师:(发笑)我登广告?我又不是美容霜,登什么广告?
米玲:(连忙接过杂志)是《爱心》啊,这杂志办得好!那回我在上面看到一篇文章,好感人哟,说的是一对老人的恋情。方老师您没有看过呀?其实,老年人的爱情比年轻人的更动人,只是有些老人因为传统观念作祟,不敢迈这一步。
方老师:(反感米玲的搅扰)米玲,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啊!
米玲:没有,没有哇。
方老师:没有事情请你自便。高先生是来拜访我的,我的客人我招待,不偏劳你。
米玲:(只好把杂志送到方老师手中)那,你自己看吧,你们慢慢谈。(入左室,开柜取衣更衣,同时注意客厅内的动静)
高爷爷:她是你的女儿?
方老师:幸亏我没有这样的女儿。
高爷爷:我说呢,广告上说,你一直独身。
旁白:方老师疑窦丛生,正要发问。
高爷爷:和年轻人同住,即使是亲生骨肉也难免磕磕碰碰。老人有老习惯,年轻人有新想法,老人不说憋得慌,不说不行。
方老师:(连连点头)没错,没错。
高爷爷:可说出来年轻人又不爱听。
方老师:嫌咱们啰嗦!
高爷爷:我跟孩子们分开过啦。就是孙子孙女不在跟前,有点想。
方老师:(发自内心地点头)没人说话不行呀。孙子孙女多大了?
高爷爷:都上学了。
方老师:(不由自主地)上学了就要加紧教育,几年级呀?
高爷爷:都是一年级。
方老师:一年级很紧要的,好比木匠开坯、高楼打基,第一步就要走好。
高爷爷:嗨,两个孩子也在船上,跟我以前一样,没工夫管孙子孙女。
方老师:不在于时间多少,主要是教育孩子养成好的学习习惯。咱们上了年纪的人都有体会,成了习惯的事情一生都改不了。
高爷爷:没错儿,所以叫老习惯嘛。
方老师:孩子养成了好习惯,大人就毋须多操心了,再说你也操不了啦。现在小学生的功课,好多大人都做不出来啦。
高爷爷:方女士退休这么些年,还是像个老师。
方老师:也是成了习惯。我十五岁去念师范,十八岁当老师,教了四十多年书。这一辈子,除了站在黑板前说呀写呀,就没有别的。
高爷爷:我这一辈子,除了驾船,也没有别的。
方老师:呃,我就喜欢看船呢。你来,你来!(引高爷爷到阳台上)你看看,正好看见江上的船。小孩子喜欢看车车,我呀,就喜欢看船。
高爷爷:现在都住这新公房,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成天没人说话,看看船,心里敞亮。
方老师:没错,没错,你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你晓得。
高爷爷:(大着胆子)以后,我带方女士去看船?
方老师:那好哇,今天先谢谢你。哎,有一个船的歌儿,(唱)“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
旁白:方老师唱时,高爷爷忍不住也随着唱,荒腔走调地把她逗笑了。
方老师:这还是以前教学生们唱的。
高爷爷:我也是听孩子们唱来着。
方老师:哎,刚才我们说到哪儿了?广告,说是广告不是?广告呢?
高爷爷:在你手上。
方老师:哦。(找眼镜)眼镜呢?
高爷爷:这儿。(殷勤地递眼镜)
方老师:(戴花镜翻杂志)在哪里?
高爷爷:(指点)这儿。
方老师:(读)“再生精治疗脱发斑秃有奇效。”
高爷爷:不对,不对。
方老师:(继续读)“滋润您的肌肤,增添您的自信。”
高爷爷:不对,不对。(拿过杂志)眼镜。(接过方老师递过来的眼镜)这儿,你看这儿。(指点杂志)
方老师:(又从高爷爷手中接过杂志、眼镜,读)“征婚广告”?(继续读)“…… 一位终身未嫁的女士期待着幸福的降临。” 谁?
高爷爷:你呀。
方老师:我?
高爷爷:这不是你登的吗?
方老师:(断然地)没有的事,我登征婚广告?荒唐,岂有此理!(讥诮地)这是什么话 ——“一位终身未嫁的女士,期待着幸福的降临。” 肉麻不肉麻?我会说这样的话吗?嘁!(不屑一顾地把杂志一甩)
高爷爷:(被方老师的态度激恼,认真起来)方女士,你的名字可是在上面,我也不是糊里糊涂找来的。你把它看完,看完哪。
方老师:(傲慢地)我不看,你拿开。
高爷爷:你这可不对头,总要把事情弄清楚嘛。你没登这广告,那是谁登的?总不是我编排你吧。(拿过方老师手中的花镜,戴上,读)“退休小学教师,方静娴。” 是你吧?你叫方静娴吧?
方老师:(不以为然)同名同姓。
高爷爷:同名同姓?好。再看年龄,六十二岁,年龄怎么样?一样吧?
方老师:(心虚嘴硬)六十二岁的人多了。
高爷爷:好,再往下看。“方静娴,六十二岁,体貌端庄典雅,性情和善温柔。” 啊,和善温柔这一条不像。往下看:“欲觅一位六十到七十岁、身体健康、无不良嗜好、有本市户口、有住房的男士作伴。住址……” 你听着,看住址是不是你的:“滨江小区,十七栋甲门六楼六一一。” 嗯?一点儿不差是不是?
旁白:方老师呆若木鸡。
高爷爷:方女士,(坐到方老师旁边,耐心地)我跑船几十年,什么人都见过。一眼见你,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强的人,小学教师,一辈子教别人,好个面子;一辈子没找男人,也难免有点特别的脾气,这都没什么。人跟人就是不一样嘛,没脾气的人就跟没搁油盐的菜似的,寡淡无味儿。可是,自己做的事情要勇于承认。(忽然发现方老师神色有异)方女士,你怎么啦?不舒服?(见方老师不语,忙向左室)姑娘,姑娘!
旁白:米玲急出。
米玲:方老师怎么了,方老师?
高爷爷:她有没有心脏病?
米玲:(紧张)啊,哦,没有,没有,可也说不定有突发的。
高爷爷:(简捷地)开窗。
米玲:哎。(跌跌撞撞地跑去开窗)
高爷爷:稳住。
米玲:哎。
高爷爷:温开水。
米玲:哎。(倒水,并拿小凳欲把方老师的脚垫起)
高爷爷:不能动!(为方老师把脉)
旁白:雷子边嚷边上。
雷子:米玲,米玲!车来了,准备好了没有?
米玲:嘘……(示意雷子轻声)
雷子:(见状低声)病了?(少顷,拉米玲)哎,走吧,牛老板的车都来了。(注意米玲的衣饰)你就穿这个?
米玲:不行吗?
雷子:不靓。脖子上、耳朵上能不能加上什么?
米玲:(进左室,开床头抽屉,取首饰)都是假的,行吗?
雷子:(跟入左室)马马虎虎,戴上吧。
米玲:可是我现在不能走,你看老太太那样儿。
雷子:怎么啦,是你弄的?
米玲:怎么这么想?邻居病了,我不能不闻不问。
雷子:那就送她上医院,跟咱们走,让车弯一脚。
米玲:(与雷子出左室)高爷爷,要不要去医院呀?
方老师:(好不容易才吁出口气来,又羞又恼,悲从中来)我清清白白一辈子,洁身自好,从无害人之心。我得罪了谁,竟这样糟践我!
高爷爷:方女士,可别这么想。这事儿要怪呢就怪我。高老头儿太冒失啦,冲撞了方女士。
方老师:(指着茶几上的杂志)拿开,我不要看见它!
高爷爷:拿开,拿开。
旁白:米玲拿开杂志,雷子接过,好奇地翻看。
高爷爷:方女士,喝口茶吧。(把茶杯送到方老师手中)
雷子:(看罢征婚广告,大大咧咧地)哎,这是好事儿嘛。
高爷爷:(斥责)谁在这儿胡说呢,还想气方老师!
米玲:(赶紧低声向雷子)老太太说,这不是她登的。
雷子:(机灵地改口)啊,盗用方老师的名义。
方老师:盗用名义,就是盗用名义!
雷子:这事儿不能容忍,应该严肃追查。
米玲:查什么?
雷子:查谁干的呀。说得轻,这是恶作剧;说得重,这是摧残老人。
米玲:别过了啊。
雷子:一点儿也不过,方老师这么大年纪,一气之下,万一产生严重后果,心脏病、血栓、中风、瘫痪什么的,不是摧残吗?
米玲:(听不入耳)哎,你走不走哇?
雷子:等你呀,咱们一起走啊。
米玲:我不走。
雷子:干吗呀,说好了的,牛老板抽点儿时间不容易。
米玲:方老师病了。
高爷爷:(看出方老师厌烦米玲和雷子聒噪)你们走吧,我在这儿呢。
米玲:方老师,您真的没事儿了?
高爷爷:走吧,走吧,早点回来。
雷子:(拉米玲)走吧。(与米玲出门)我发现,你今天特别尊敬老人,像真的似的。
旁白:米玲白雷子一眼,二人下。
方老师:我见不得她在这儿,成心看我的笑话。
高爷爷:不是已经说清楚了吗?
方老师:怎么说得清楚?广告出去了,多少人看,我能一个个地解释?我解释人家也不相信哪。我说没登,他就想你肯定登了。如今说假话的多,把人们的怀疑心挑大了,什么都不信,听话反着听,真话他也觉着是假话。
高爷爷:倒也是。不过,方老师,万一说不清楚了怎么办?比方说,我就不听你解释,你怎么办?
方老师:我把你撵出去!
高爷爷:行,把我撵出去,可你自己出去了,人家要问起来,说方老师你征婚了,你怎么办?
方老师:我不承认。
高爷爷:你刚才说,你越不承认人家越相信,对不对?
方老师:(赌气)我反正不承认。
高爷爷:方老师,我倒有个办法。
方老师:什么办法?
高爷爷:干脆承认了。
方老师:那怎么行!
高爷爷:怎么不行?你听我说。(止住要反驳的方老师)我知道,盗用你的名义登这广告不好,可征婚这事儿并不坏。你看这杂志上,登了这么多广告,这么多人给你做伴儿,有男的有女的,有青年的有中年的。
方老师:没有老年的。
高爷爷:怎么没有?你又没看。
方老师:反正不多。
高爷爷:不多才稀罕嘛。你想我们国家那大熊猫,要是跟羊似的满坡乱跑,跟人似的满街乱窜,能成国宝吗?
方老师:我是熊猫哇?
高爷爷:逗你开心呢。
方老师:你这个老头子,倒话多。
高爷爷:好啦,缓过来了没有?
方老师:(赌气)没有。
高爷爷:好好,缓过来啦。哎,年轻人也走了,方老师,咱们说说真心话,好不好?
方老师:(刚刚松弛的精神又紧张起来)说什么?
高爷爷:你看你,又瞪眼,眼神就不能软和点儿?
方老师:我不会软和。
高爷爷:(宽容地笑笑)我是看了广告来的。怎么样,叫应征,是不是?
方老师:你是受骗上当。
高爷爷:没错儿,受骗上当。方老师,我想咱们将错就错,假戏真唱行不行?
方老师:(哈了几下气才笑出声来)高先生,你是不知道我呀。我不是百里挑一的人尖子,可我是百里挑一的怪脾气。早先哪,我也开过亲,成亲的当天晚上,我一脚把那个男人蹬下床!
高爷爷:看不出,方老师脚上还有这么大的功夫。
方老师:(兀自发笑)也怪那个男人没出息,就在椅子上坐了一夜。第二天我就跑了。我这脾气呀,说不干就不干。我妈说,家里穷,你不嫁他怎么办?我说我去教书。头一回找的那所小学离家远,那是一个大祠堂。晚上,别的老师都回去了,就我一个人,点一盏油灯。夜里去茅房,要穿过天井,天井旁边的屋里歇着一口大棺材。我心里想,要是真的有鬼,要是鬼要来拿我,我就央求他宽限几天。我就跟他说 “我爸爸不在了,奶奶有病,家里还有妈妈、弟弟、妹妹,他们都等着我拿薪水回去买米呢。你宽限几天,等学校发了薪水,我给家里买了米,你再拿我好不好?” 哎,我居然平平安安地把书教下来了。你看,鬼也通人性呢。就我一个人,赡养老人,供弟弟妹妹念书,他们都念完了大学呀!(无比欣慰和骄傲地)我这一辈子呀,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有一样,就是一切全靠我自己,没有靠过任何人。我尽了做女儿的责任,尽了做姐姐的义务。我已经做完了应当做的事情。现在老都老了,六十多了,我还找人?笑不笑话?
高爷爷:六十多了就不能找人?老伴老伴,越老越要伴儿。你为别人操劳一辈子了,到老了更应该给自己找找快乐吧?
方老师:算了,算了,不说了,我累了。咱们还算有缘分,跟别人我还从来没说这么多话。请走吧,我要休息了。
高爷爷:你说得好,咱们还算有缘分,那我明天来看你?
方老师:谢谢你,我想清静。
高爷爷:我只说几句话。
方老师:我一句也不要听。
高爷爷:说半句?
方老师:(蓦地冒火)你走不走?
高爷爷:(吓了一跳)咦,你这个老太婆!
方老师:七老八十了,你不怕丢人我还怕现眼呢。还送花儿,酸不酸?你走吧,花儿也拿走,酸不溜丢的,走走走!(把花从瓶中抽出塞给高爷爷)
高爷爷:你这个老太婆,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呢?
方老师:我就这脾气。你走。
高爷爷:神经病。
方老师:老流氓!
高爷爷:你骂人?
方老师:我骂了,骂你,骂你这老头儿!
高爷爷:哈,我可是驾船的,要真开骂,你没我有本事!你给我小心点儿。
方老师:我偏不小心。
高爷爷:你敢再骂?
方老师:我就骂,老流氓,老流氓!
高爷爷:你 ——
方老师:(迎上去)你敢打人?
高爷爷:(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你又老又丑又刁又狠,难怪一辈子没人要呢。
旁白:方老师震怒。高爷爷扳平战局,扬长而去。方老师把适才散落到地上的几枝花拾起,冲着门外狠狠一甩,“嘭” 地关上门。不料转过身,却见一枝花遗落在地上,那花朵娇妍美丽,她忍不住把它拾了起来。数日后。上午。雷子拿着头盔、扛着大提包上,敲门。左室内,刘强迷迷糊糊地从床上坐起,勉强起身,出左室。
刘强:谁呀?(睡眼惺忪地开门)哦,雷子,米玲不在。(关门)
旁白:雷子又敲门。刘强只得又开门。
刘强:她真的不在。
雷子:(示意手中的大提包)那我把货留下,这回是 T 恤衫,(打开包介绍)这是五十二的,这是六十的,这种六十八,这种……
刘强:来来,进来。写上,记不住。
旁白:雷子进门。
刘强:(打哈欠)给头儿写发言稿,天亮才睡。你写啊,我去……(指卫生间)
雷子:啊,你忙。
旁白:刘强进卫生间。雷子写字条儿。少顷,刘强出。
刘强:吃早饭了吗?
雷子:我早上从来不吃。
刘强:那我不客气了。(冲奶粉、拿饼干)
雷子:米玲跟你说过了吧?
刘强:嗯?
雷子:我新开了一个服装店,缺个经理。
刘强:(嘴里塞着饼干,含混地)嗯,嗯。
雷子:她说要跟你商量。
刘强:(连连摇头)她要干的事我还拦得住?
雷子:你不同意。
刘强:她的事情她自己作主。做生意有什么不好?我佩服做生意的。天底下就那么多钱,不是进你的口袋就是进我的口袋;就是进了你的口袋,我也能把它抠出来装到自己的腰包里,这是硬功夫。
雷子:你把做生意的都看成了坏人。
刘强:你又错了。现如今没有什么坏人和好人,只有聪明人和傻瓜。
雷子:你是傻瓜?
刘强:怎么不是?我们办公室就我最忙,接待下面的,伺候上面的。报告人家做,稿子咱们写,酒宴人家吃,事情咱们干,人家出国考察,咱值班接电话。
雷子:你可以不干嘛,谁拦你了?
刘强:不干我上哪儿领薪水?
雷子:还是啊,那你抱怨什么?我就不相信现如今有傻瓜。你看那肯吃亏的,都是有指望的,吃小亏占大便宜。就像我们做生意,投进去是为了赚回来。(把写好的字条递给刘强)好了,都写在这儿了。
刘强:(喝下最后一口牛奶)嗯,搁这儿,我也该上班去了。
雷子:米玲的事情怎么样?
刘强:给你当经理?她那性子,不给你整垮了?
雷子:试试看吧。我那儿薪水高,只要肯做,以后买房子也不难。
刘强:听起来比卖裤子强。
雷子:还是不同意?
旁白:米玲心急火燎地上,进门。
米玲:(对刘强)我的妈呀,累得我,就怕你走了。
刘强:什么事啊,鬼子进村啦?
米玲:惹麻烦了!老太太不在吧?
刘强:上公园还没回来。
米玲:得把她找回来,还得把那个老头儿找来,十万火急。
旁白:刘强不理,拿杯子进厨房。
米玲:哎,(这才发现雷子)哟,你来了。
雷子:我正要走。喏,货在这儿,价钱我写在这儿了。(把字条递给米玲)
米玲:(无心应付)好,你先走吧,我这儿有事儿。
雷子:哎,米玲,我那店可要开张了。
米玲:知道了,回头再说。(转向厨房)刘强!
雷子:哎,米玲,这儿有一双鞋,你要不要?(递购物袋给米玲)
米玲:噢,我看看。
雷子:那天你不是说喜欢吗?今天正好来货,我就要了一双。
米玲:真漂亮!
旁白:刘强自厨房出。
米玲:刘强,你看好不好?
刘强:(满脸醋意)好,不错。
米玲:(搡刘强)老公,拿钱。(问雷子)多少钱?
雷子:哎,别别,喜欢就留下吧。回见。(下)
旁白:刘强忿忿地把鞋一摔。
米玲:(顾不上计较)刘强,不得了啦!
刘强:(没好气)又是什么事儿?我还上班呢。一早儿起来就给你搞接待,还没当经理呢,啊?
米玲:什么邪火呀,雷子来一趟就这样?人家给咱们赚的钱就忘了?裤子还穿在身上呢。
旁白:刘强不理睬米玲,兀自进左室收拾东西准备上班。
米玲:(追到左室)你还上班?你就不问问我赶回来干什么?电视台要来采访啦!
刘强:(一怔)电视台采访,到哪儿?
米玲:咱们这儿,咱们 “团结户”!
刘强:采访咱们睦邻友好?
米玲:嗨呀,咱们不是登了那个征婚广告吗?不是来了个老头儿吗?现在电视台知道了,说是新生事物,要来采访,还要拍电视片,表现黄昏恋的美好情景。
刘强:我的天!
米玲:我一听也傻了,怎么弄成这样!
刘强:你就不该去登嘛。
米玲:你干吗出这点子啊!
刘强:这可怎么办?冯局长还等着要发言稿呢。
米玲:你不能走,快想想办法。
刘强:哎,你怎么知道电视台要来?可别谎报军情、虚惊一场。
米玲:编辑部给我挂了电话。
刘强:编辑部怎么知道你?
米玲:登广告的时候,人家不是要留电话吗?我随手就把我们单位的写上了。
刘强:还留了你的名字?
米玲:没有,只留了个姓。
刘强:真是笨蛋,留了姓就等于留了名儿。姓米的有几个?你们单位又不大点儿,不是你是谁?还当经理,这么不严密。
米玲:你呢,你严密?你严密自己去干哪。光出坏点子,操纵别人。
刘强:好好,别内讧了,快想办法。(思索少顷)不对呀,电视台来采访,事先总得调查一下吧。
米玲:是啊,我也是这么想啊。
刘强:你没听错?
米玲:没错。我还问一句:“马上来吗?” 他们说:“马上就来。”
刘强:岂有此理!你应当解释一下嘛。
米玲:怎么解释呀?他们说,那个老头儿是退了休的老船长,多少算个人物;咱们方老太,是退休小学教师。一个老船长、一个老教师,都是为国家建设贡献了一生的人,现在双双退休结为伴侣,共度幸福的晚年,正是他们需要的典型。你说我怎么解释?说没有这回事儿,是咱们恶作剧,我说得出口吗?
刘强:(焦急无措)那,那咱们赶快跑,锁上门儿让他扑个空。
米玲:老太太要回来呢?
刘强:咱们拦住她,带她去划船。
米玲:躲得了今天躲不了明天,再说,我在那儿接电话,同事都听见了,还跟领导汇报了。领导一听就说是好事儿,说中国是个老龄社会,关心老年人的幸福是最重要的事情,要我好好配合电视台拍片儿,明天去向单位工会汇报,工会还要宣传呢。
刘强:我的天,我真服了你了!这么说,咱们只有背水一战了。
米玲:你还想往哪儿逃?
刘强:(心一横,显示出果敢与决绝)好吧,咱们铤而走险、孤注一掷了。老太太快回来了,我做她的工作,她的难度比较大。你去找老头儿。
旁白:方老师身着练功服,背长剑上。
米玲:(疾出,与方老师相撞)哎哟,对不起,对不起!(奔下)
方老师:嘁,风急火急的。
刘强:(格外热情地)方老师,您练完功了?
方老师:(奇怪地瞥刘强一眼)嗯。
刘强:我正等您回来呢。今天哪,咱们这儿有一个重要活动。
方老师:咱们这儿?
刘强:就是这儿,是关于您的活动。
方老师:我的什么活动?
刘强:文娱活动,拍电视。
方老师:拍电视?我?
刘强:对呀,拍您。
方老师:(不信)平白无故的,拍什么电视?还拍我?
刘强:是啊,我也奇怪呀,可刚才街道来人通知,就是这么说的,还让我和米玲配合。
方老师:你比米玲有心眼儿,你在骗我。
刘强:我骗您?好,待会儿您看,电视台的人来了您就知道我是不是骗您了。
方老师:蹊跷,电视台怎么知道我?
刘强:怎么不知道您?您是退休教师,单位有档案,居委会有名单,还有派出所、公安局、区委会、市政府,一级级一层层把大家管理得井井有条。现在又有了电脑,咱们的情况都储存在里头。电视台要来采访谁,电钮一按,电脑里就调出来:姓名、性别、年龄、职业,住哪儿,有没有前科,什么都漏不掉。
方老师:可是,他们要拍我什么呢?你看电视里的人,要么是英雄:跳水里救人、汽车上抓流氓,人家到银行抢钱他不给,身上给捅了血窟窿,就是死了也给他拍个片儿,让大家学习。我有什么好拍的?还有啦:杀人抢劫的,贪污腐化的,也上电视,让大家恨他,千万别学他,这也是个意义。你说我有什么意义?
刘强:方老师,您也有意义。
方老师:那好,那你说给我听,说好了我就拍;不然哪,人家要说我爱出风头。
刘强:这可不是个人出风头。您想啊,电视是做什么的,是做宣传的吧?
方老师:宣传社会进步、形势大好,这我懂。
刘强:对,您是老师出身,明白道理。我不多说,只说一条:社会进步、形势大好怎么体现?
方老师:人民生活幸福呗。
刘强:人民生活幸福又怎么体现?
方老师:丰衣足食、安居乐业。
刘强:丰衣足食、安居乐业又怎么体现?
方老师:哎呀刘强,你把我当一年级小学生啦?
刘强:对不起,对不起,我是怕您思想问题没解决,等会儿电视台的同志来了不好办。
方老师:你放心,我们不是没有文化的人,知道宣传工作的重要,这个大局我会考虑的。我就是要弄清楚拍我宣传什么?你直说吧,不要绕弯子。
刘强:好,直说。拍您这段电视就是要表现老年人的幸福生活。
方老师:(恍然大悟)早说不就完了!
刘强:(没想到对方通得这么快,喜出望外)我怕说猛了您接受不了。
方老师:不用多说了,电视台的人什么时候到?
刘强:恐怕快了。
方老师:我得做做准备,洗洗脸,换换衣裳。(示剑)这个要不要?我给他们舞一段?
刘强:地方窄,恐怕舞不开吧?咱们见机行事,到时候听我的。
方老师:行,到时候你可要认真仔细。
刘强:您放心。
方老师:我换衣裳去了。
旁白:方老师与刘强分入右、左两室。米玲与高爷爷上。米玲欲搀高爷爷。
高爷爷:不用搀。上次我来数了,六层楼,九十级,我一步没歇就上去了,不累。
米玲:我累,来回跑了几趟,我腿都软啦。
高爷爷:好,歇口气。
米玲:(坐到楼梯上)累坏了!高爷爷,您也来坐坐。
高爷爷:好,陪你坐坐。
米玲:高爷爷,我先给您打个预防针:等一下,方老师不会承认的。
高爷爷:不承认她想我来?
米玲:哎,她最爱面子了,心里想您来,嘴上不肯承认,不信等一下您看。
高爷爷:她心里真的想我来?
米玲:当然啦。要不干吗老说您呢?高爷爷,她要是死活不承认怎么办?
高爷爷:(乐呵呵地)那我就说是我要来看她的,行不行?
米玲:(正中下怀)行!
高爷爷:她那个脾气我也看出来了,我是个大老爷儿们,让着她,顺着她,哄着她,不就没事了?
米玲:高爷爷,您真大度。
高爷爷:什么大度不大度,活的年头多了,经的事儿多了,晓得人这一辈子哪些该计较,哪些不该计较。有时候啊,你争得要死要活、寸土不让的东西,倒不一定是最长远和最有分量的。
米玲:(摇头)您老了,该有的您都有了,没有的您也没工夫去争了,可年轻人不争不行,不争谁给你呀?就像乘公共汽车,你当谦谦君子,礼让三分,哎,你就上不去,上不去也没人夸你,反而说你没用。再说,君子都谦让,沾便宜的不就都是小人了吗?
高爷爷:这话也有道理。只是居家过日子,左邻右舍,就不要寸土不让了。
米玲:房子太小了,把人逼得太紧,鼻子对鼻子脸对脸,没法儿不磕碰。
高爷爷:我们那条船比你们这幢楼还大,可是四面被水包围,跟孤岛似的,几个人也是鼻子对鼻子脸对脸,都在一条船上,干吗不相容呢?我说呀,人越挤压得紧,越要调和。
米玲:做不到。别说外人,就是父母兄弟、夫妻之间都做不到。
高爷爷:我晓得,就是不调和我才想调和呢,是不是?风调雨顺了我还想什么?
旁白:刘强提了公文包由左室出。
刘强:方老师,我出去一下啊,米玲马上回来,电视台的人来了,你们先拍。(出门,恰与米玲、高爷爷照面)
米玲:你上哪儿?
刘强:头儿等着要发言稿。
米玲:你不能走。
刘强:你先抵挡一阵。
米玲:我可坚持不了多久。
刘强:发言稿一交我就回来。
米玲:头儿要不让回呢?
刘强:我说你突发急病,生命垂危。
米玲:行。他不至于见死不救,快去快回吧。
旁白:刘强奔下。
米玲:高爷爷,请进。
方老师:(内声)“是记者来了?”
米玲:是客人来了。
旁白:方老师出。她换了一件连衣裙,戴了耳坠项链,给人焕然一新之感。高爷爷惊异地站了起来。
方老师:(与高爷爷照面,意外地)你又来了?
米玲:(迅速插到二老中间)哇!方老师,您真是好看极了。
方老师:有什么好看的,我们又老又丑又刁又狠,一辈子没人要。
米玲:这是谁说的?真不像话!
高爷爷:方老师,我该掌嘴。今天我把这些话收回,向你赔礼道歉。
方老师:哼。
米玲:方老师、高爷爷,你们是熟人了,一起坐坐吧,我给你们泡茶。
方老师:米玲,(把米玲拉到一边)他怎么来了?
米玲:人家已经向您赔礼道歉了,一起坐坐嘛,您不是说没人说话吗?
方老师:今天电视台要来采访。
米玲:不就是拍片儿吗?
方老师:你知道?
米玲:不,不知道。
方老师:刘强说的,一会儿就来。你让他走。
米玲:那不行,今天是专门请他来的。
方老师:专门请他来的?谁请的?
旁白:米玲支支吾吾。
高爷爷:(急忙上前)是我自己来的。方老师,咱们是不打不相识,吵一架,摸了脾气,米玲那么一说呀,我就来了。
方老师:你说什么了?
米玲:(矢口否认)我什么也没说,高爷爷是吧?
高爷爷:是是,她没有说什么,我、我自己就来了。
方老师:嗯,我晓得你们在捣鬼。你们不说呀,好,我就装糊涂,我不问。不过记者马上要来,高爷爷你不能在这里。
米玲:高爷爷刚来,总得让他歇一歇,喝喝茶吧?
方老师:不行。
米玲:方老师……
方老师:不行!
高爷爷:(知趣地)算了,我走吧。
方老师:你看,高爷爷自己都要走。
高爷爷:(回身)我不想走,是你要我走我才走的。
方老师:这里要拍电视。
高爷爷:哟,拍电视呀?我就想看拍电视,我还没看过呢。
米玲:方老师,就让他留下吧。
高爷爷:方老师……
方老师:留下吧。
旁白:米玲松了一口气。刘强匆匆上,进门。
刘强:来了,电视台的来了。(看见高爷爷)这位是高爷爷?欢迎欢迎。(不容置喙地)方老师,他是您的朋友吧?来得太巧了,多一位老人,画面更加丰富热闹,可以表现出有更多的老人都享受着晚年的幸福。
旁白:拍电视的背着一只硕大的皮包上。他蓄着蓬乱却并不茂密的大胡子,长发在脑后揪了一个小雀儿尾似的小鬏鬏,杏黄的 T 恤衫外套了件多口袋的摄影背心,足蹬一双美国海军陆战队式的牛皮靴。他这副特异古怪的模样把两位老人镇住了。
刘强:欢迎欢迎,电视台的同志,请进。
拍电视的:是这里吗?(迅速地观察环境,见刘强欲接他的大包)不不,谢谢,我自己来。请把窗帘拉上看看。(小心地放下大包)
方老师:噢,窗帘。(拉窗帘)
拍电视的:(审视窗帘,摇头)算了,拉开吧。呃,沙发搁这儿不行,挪到这边来。茶几,还有茶几,这边这边;沙发,那边那边。
旁白:刘强、米玲被拍电视的指挥得团团转。
高爷爷:(与方老师在一旁感慨)拍电视还有这么多麻烦,不简单。
方老师:模样就跟寻常人不一样,前头看像男的,后头看像女的。
高爷爷:要不怎么拍电视呢,衣裳上口袋也多。
方老师:要那么多口袋干什么?
高爷爷:他总有他的道理,咱们不懂。把假的拍成真的,以假乱真,要本事。
拍电视的:(从大提包中拿出灯具,忙碌中注意到高爷爷和方老师)噢,二位就是……
刘强:(介绍)这是方老师。
拍电视的:哦,方老师,退休小学教师?编辑部介绍过了,您好,您好。那么,这位就是老船长喽?您好,您好。
高爷爷:(疑惑地)你认识我?
拍电视的:也是编辑部介绍的。(对刘强)请把线接上,这灯要用的,要补点儿光。
刘强:哎。
拍电视的:(边做拍摄准备工作边说)我们最近特别忙,本来应该先见见二老,深入交谈一下,做做案头准备;二老对拍摄也可以提提要求,可现在都来不及了。现在是十点半,十一点半我还要赶到另一个点,那里还有一个拍摄任务。哎,我们这一行,就是讲时效,动作慢了,新闻成了旧闻,就没有价值了。好,咱们先拍好不好?没有时间商量,对不起,只能一言堂,听我的,好不好?
刘强:好好好,听你的,听你的。
拍电视的:请二老就座。(从包中取出机器)灯,开灯!
刘强:哎,米玲,开灯。
米玲:哎。呃,高爷爷,您也坐呀。
方老师:他也拍?
米玲:嗯,既然来了,就让人家上上镜嘛。
刘强:刚才不是说过吗,几个老人在一起,不是显着更幸福吗?一个人多孤单哪!您说呢?
旁白:方老师无话可答。
拍电视的:各就各位,二老都坐下。刘强,快坐下!
拍电视的:面带幸福的微笑。
刘强:(转述)面带幸福的微笑。
拍电视的:(边拍边说)甜一点儿,甜一点儿。
刘强:(转述)甜一点儿,甜一点儿!
拍电视的:好。老太太给老头儿倒茶。
米玲:我去拿茶壶。(奔入厨房,少顷取茶具出)来了。
拍电视的:准备好,开始!倒茶。
刘强:倒茶,你,方老师,叫你倒茶!
旁白:方老师懵里懵懂地倒茶。
拍电视的:不行,不行,老太太倒茶是给老头子喝的,要面对老头儿,倒好了递到老头儿手上,相敬如宾。
刘强:方老师,听明白了?对着高爷爷。
旁白:方老师点头。
拍电视的:好,再来一遍,开始!老太太倒茶。好,好极了。OK,往下进行。你们俩,(指刘强与米玲)出去,(见刘强与米玲面面相觑)出去!你们是邻居,来向二老祝贺的。要从门外进来,老人不要动,还坐这儿。你俩到门外去,我说开始就进来。
刘强:哎。(拉米玲到门外)
拍电视的:预备,开始!
旁白:刘强与米玲进门,傻乎乎地走向高爷爷与方老师。
拍电视的:(边拍边指挥)说话、说话,祝贺二老建立了幸福美满的家庭。
方老师:(一怔)他说什么?
高爷爷:(也感到蹊跷)是啊,他说什么?
方老师:(较真儿地)刘强,他刚才说什么?
刘强:他说,他说咱们像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高爷爷:(已看出名堂)哦,这倒是个喜庆话。
方老师:是这样吗?
拍电视的:不是这样的!(指米玲与刘强)你们俩是祝贺二老,祝贺他们建立了幸福美满的家庭。再来一遍。你们两个出去。
旁白:米玲与刘强出门。
方老师:(问高爷爷)他说什么,你听明白了?
高爷爷:(笑笑)听明白了。
方老师:他们说的什么?
高爷爷:(双关地)他们说戏词儿呢。
拍电视的:预备,开始!
旁白:刘强与米玲硬着头皮进来。
拍电视的:说话,说话,快!
刘强:说……
米玲:(吞吞吐吐)说、说……
拍电视的:快说!
刘强:祝贺二老……
米玲:祝贺二老,祝贺二老……(实在说不下去了)
高爷爷:祝贺我们什么呀?说呀,(意味深长地微笑)再说就露馅了。
刘强:高爷爷,配合一下……
高爷爷:配合?配合什么,配合你们糊弄我们?
拍电视的:停!怎么回事?
米玲:(忙把拍电视的拉到一边)这二老脾气不大好,时间长了恐怕不耐烦。
刘强:(也凑过去)同志,有些词是不是不要说了,让他们自由一些,反正你们可以配音。
方老师:(对高爷爷)他们在糊弄人?
高爷爷:糊弄人。
方老师:干吗要糊弄人?
高爷爷:他们心里明白。
方老师:我不干了,为什么要糊弄人呢?刘强,米玲,过来跟我说清楚,为什么要糊弄我?
刘强:(恳求地)方老师,是不是先拍,等拍完了再说?
方老师:不拍了,不拍了,你得说清楚!
拍电视的:(莫名其妙)怎么回事?老人家,为什么不拍了?
高爷爷:你不要问她,要问就去问那两个小家伙。
拍电视的:(转向刘强、米玲)怎么回事?不是联系好了的吗?
刘强:(央求地)咱们出去谈,这老太太的脾气怪,咱们到外面谈。
拍电视的:(生气地)你们搞什么名堂?
米玲:(和刘强一起推搡着拍电视的)请到外边谈啊,同志!(边说边下)
方老师:(追出门)呃,不能走,给我说清楚!
[刘强、米玲已把拍电视的拉下楼去。]
方老师:(气愤地高喊)刘强,你给我站住,你站住!
高爷爷:(哈哈地笑起来)你急什么?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家在这儿,你还怕他们不回来?来来来,回来歇歇,闹腾了一场,累了。
方老师:幸亏你在这儿啊,要不我还蒙在鼓里呢。这两个小家伙,编排我,我饶不了他们!
高爷爷:别生气啦,只当演了一场戏。
方老师:(余怒未息)哎,你说他们糊弄我干什么?奇怪不奇怪?
高爷爷:世上的怪事多啦,人这心眼里呀,什么鬼点子都生得出。别生气,等回来了我帮你审问他们。
方老师:好,有你在这儿能镇住他们。
高爷爷:(从口袋里摸出只小纸船)来来来,给你个纸船儿玩玩。
方老师:(忍俊不禁)你呀你呀,你倒是该去当老师,会哄人玩。
高爷爷:嗨,有时候人也得自个儿哄哄自个儿呀。
方老师:没错儿。
旁白:船笛声悠长舒畅地飘入。两老人走上阳台。
方老师:(心境明朗起来)那条船走啦。
高爷爷:那是走上水的客轮。
方老师:你驾的是这样的船?
高爷爷:我驾的是大货轮,带着几千吨的大拖驳,煤炭、矿砂、钢锭、铁坯,堆得像山一样。一出港,几个大铁驳展开来,铺满半条江呢。
方老师:好气派!
高爷爷:嘿嘿,连翻船都有大气魄。你想想,几千吨的驳船倒扣下来,那是什么样的阵势!
方老师:哎哟,可别说翻船,听着心里不舒服。哎,除了驾船还干什么?喝酒?
高爷爷:值班的时候不能喝酒。年轻人上岸去会女朋友啦,我就沏上一壶酽酽的茶,独自坐在甲板上。太阳那么红,江水浓浓的、稠稠的,像烧熔的金子,托着那个太阳就是沉不下去。水鸟高兴了,腾地飞起了一片,密匝匝的那么多,它们挤着、嚷着,扇着翅膀都扑向那太阳的怀里……
方老师:好景致!
高爷爷:(伤感地)再也看不到那好景致了。
方老师:怎么?
高爷爷:要下船了。
方老师:跟我一样,要退休了?
高爷爷:退休了,要上岸了。不然我怎么会被两个小家伙骗了呢?我想,船上不能呆了,该上岸了。上岸得有个家吧?这就找到了方老师。
方老师:(又不自然了,偏了头似笑非笑地嗔怪)讨厌!
旁白:高爷爷快乐地笑了。夜间的船笛声带着浓重的睡意萦绕于舞台周匝。左室内还亮着灯。刘强、米玲都换了睡衣,准备就寝。
刘强:咱们请老头儿老太太吃顿饭吧,安抚一下,再一次赔礼道歉。开了这么大个玩笑,人家若要认真,弄到什么道德法庭上,咱们这样儿的小人物还真吃不消。
米玲:谁会弄咱们哪?咱们又不是名人。
刘强:万一呢?名人还有个名气扛着,管他道德不道德;咱们小人物可是一道防线都没有,直接就砸到头上来了。
米玲:行啊,请就请吧。
刘强:明天是周末,就明天,啊?
米玲:请他们吃晚饭,我早点儿回来做菜。呃,你想吃什么?
刘强:怎么我想吃什么?明天是请二老。
米玲:(小夫妻之间的撒娇)我就要给我老公做,做我老公爱吃的。
刘强:(心中甜蜜蜜地)米玲,我给你买了一样东西。
米玲:什么?
旁白:刘强拿出一只鞋盒。
米玲:鞋?(开盒盖,惊讶)咦,怎么跟雷子买的一样啊?
刘强:我可不是冲雷子,我看你喜欢,就想给你买。(深情地)我希望你身上穿的都是我买的。
米玲:(被感动)瞧你那样儿!
旁白:小两口一时缱绻缠绵,非常幸福。BP 机不知趣地叫唤起来,打断了他们的柔情。刘强不满地背过身去。
米玲:(看 BP 机)明天去找牛老板。哟,那明天晚饭回不回来呀?呃,你做饭好不好,买瓶好酒,高爷爷爱喝酒。我尽量往回赶,你们别等我。(起身准备第二天的衣饰,问刘强)这个搭配怎么样?这个包,这双鞋,不会上重下轻吧?脖子上戴这个还是这个?(手拿两串项链)
刘强:行啦,就差武装到牙齿了。
米玲:听天气预报没有,明天多少度?
刘强:不知道。
米玲:明天穿这套不会冷吧?(看出刘强的脸色,解释)牛老板欠我们一笔钱,雷子已经跟他闹僵了,我去可以缓和一下,争取把钱弄回来。
刘强:我明白,用美人计。
米玲:讨厌!
刘强:那叫我怎么理解呢?
米玲:理解不了就往邪处想啊?这不是把我往阶级敌人怀里推吗!
刘强:我达观得很。女人三十五岁以前总是不安分的,不满意丈夫,这山望那山高,觉得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我怎么嫁了你呢?” 老想跳槽。
米玲:三十五岁以后呢?
刘强:三十五岁一过,江河日下、人老珠黄,这时候就该盯着丈夫,怕丈夫跳槽了。
米玲:噢,那你现在是准备着我跳槽了?
刘强:争取最好的结果,同时也要做最坏的准备。
米玲:你就这样不在乎我?
刘强:不是我在乎不在乎,是阶级斗争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好了好了,睡吧,我困了。你也早点休息,明天还要用 “美人计”。
米玲:(气得把刘强的身体扳过来)你这个死人!你要气死我呀?
刘强:你看你,人家半夜呼我的老婆,我都不气,你气什么?睡觉。
米玲:(不肯躺下,越想越恼)自打卖裤子你就气不顺,居然吃雷子的醋!认识你的时候,我和雷子已经好了两年,加上技校三年同学,相处了五年,可是你一插入,我马上就和他断了,这说明什么?
刘强:这说明我有魅力。
米玲:那个时候你是有魅力。
刘强:现在他有魅力了?
米玲:你再这样我就不跟你谈了。
刘强:我没要你谈,是你自己要谈的。(被子一拉,给米玲一个后背)
米玲:(搡着刘强)我替你着急你知道吗?你看看人家,都在奔,都在想法子找事情做,你就不想过得好一点儿?
刘强:你想得太简单。
米玲:可我觉得你过得太没意思。
刘强:做生意就有意思?
米玲:起码我每天很忙,我不必上班打毛线,下班打麻将;我不想这么过。
刘强:我尊重你的选择。
米玲:你呢,你为什么不动弹?
刘强:我干吗动弹?我大学毕业就到这里,快十年了。从最小的办事员干起,一步一步向前挪,就像火车站里排队买票,我已经快排到窗口了。只有排在后头的人才想折腾,像雷子。你们只是技校生,离窗口还远着呢。
米玲:你排到了又怎么样?
刘强:你这么折腾又怎么样?
米玲:我每天口袋里能进钱,能进一张张摸着、看着都很舒服的钞票,有钞票我就可以过很轻松、很舒服的日子。
刘强:未必。我看钞票没到手这日子就不轻松、不舒服了,连 “美人计” 都用上了嘛。
旁白:BP 机又响。
刘强:你看,怎么样?连觉都不让睡了。
旁白:米玲看 BP 机,迟疑一下,还是起身去换衣裳。
刘强:(忍不住,拿 BP 机看,读)“请去白夜酒店喝通宵茶。” 是雷子吧?白夜酒店,挺有情调的嘛。
旁白:米玲欲出门。
刘强:(拍案而起,怒吼)太他妈欺负人了!把我的宽容看作软弱可欺!你站住。
米玲:你要干什么?
刘强:他要干什么?深更半夜一呼再呼,还要把别人的老婆拉出去喝酒。
米玲:是喝茶。
刘强:都他妈一回事!
米玲:我们是谈业务!
刘强:(冷笑)谈业务?花天酒地,红男绿女,男盗女娼!
米玲:你怎么这么说?
刘强:你要怎么说?
米玲:好吧,我不去。
刘强:想去你就去,没有人拦你!
米玲:(颓丧地卸下首饰)不,我不去了。
刘强:(缓和下来,搂住米玲)别生我气。你想想,我是你丈夫,男人嘛,看见自己的老婆老往外跑,那心里…… 你想想,啊?好了,睡吧。
旁白:米玲默默地随刘强上了床。
刘强:(温情地抚慰)好了好了,快闭上眼吧。
旁白:BP 机又响起来。夜间静谧,那声音显得格外刺耳惊心。床上的两个人僵持着,BP 机再次响起。
米玲:(终于躺不住了,坐起来,尽量小心地)他夜里叫我去,一定很紧急。
刘强:那你就去呀!
米玲:我很快就回来。(起身穿戴)
刘强:(爆发)你去吧去吧!跟那流氓去吧!
米玲:(被激怒)去就去!
刘强:你去了就别回来!
旁白:米玲冲出左室,正遇闻声诧异地走出的方老师。米玲不由得停步。
刘强:走哇,你怎么不走了?
旁白:米玲一气之下冲出门去。刘强出着粗气坐到床上。方老师缓缓地摇头,走上阳台。灯暗。只有刘强的烟头闪烁着一点光亮。良久,室内复明,又是一个白日。刘强在室内摆酒菜,高爷爷与方老师在阳台上说话。
高爷爷:我十五岁上船。那时候,船长是个英国人,长鼻子、尖下颏,一双眼睛像猫儿似的绿莹莹的。老家伙厉害,夜里黑乎乎的,他好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出现在舵房里,哪儿有滩,哪儿有礁,水势怎么样,他猫眼儿逼着你要你一口答上来。不论问什么,你都得回答。他最讨厌 “艾东诺”—— 不知道。我跟他学了驾船的本事,可我一直不喜欢他,我想人怎么生了一双猫眼呢?这家伙对女人倒是心疼,船到港,他都要买上一把鲜花送给太太。
方老师:噢,你送花是跟他学的?
高爷爷:没错儿,是学的洋派。
刘强:方老师、高爷爷,进来吧。
高爷爷:(边入厅边问)米玲呢?那天是她把我骗来的,今天我要罚她。
方老师:(忙摇手,低声)别问,昨天晚上吵架了,跑了!
刘强:不管她。高爷爷,我陪你喝酒。
高爷爷:媳妇跑了你还在这儿喝酒?
刘强:我不在乎。(斟酒)高爷爷、方老师,我先自罚三杯。我恶作剧,制造了征婚事件,对不起二老,今天向二老赔礼道歉,先自罚三杯!(愣头愣脑地吞下三杯酒)
方老师:(不以为然地摇头)酒量不大胆子大。
刘强:高爷爷,现在我敬您一杯。
高爷爷:酒杯一端、心胸放宽,(饮酒)满上。
旁白:刘强斟酒。
高爷爷:这一辈子谁和我做伴儿的时间最长?就是它。有人劝我戒,我说了:“它是我的伴儿,我能戒吗?人能不要伴儿吗?不能吧?”(一饮而尽)满上。
方老师:还说没有不良嗜好,瞧这酒喝的。
高爷爷:这么几杯酒就把你吓住了?哈,没见过世面。退回去二十年,我能喝下一条江,驾船的都是属大龙的!小伙子,来,今天高兴,就像你那天说的,咱们,嗯,像一个幸福的家庭,我就像回了家一样。
刘强:(埋头斟酒)高爷爷,为您的船 ——
方老师:刘强,你少喝一点儿。(拦住高爷爷)你别劝他。刘强,(不知怎样替他排遣,极不得法地)哎,我给你们唱个歌吧,以前我教学生唱过的。
高爷爷:(马上配合)对,唱个歌儿。
旁白:方老师唱《让我们荡起双桨》,高爷爷在旁助兴,和唱。
刘强:(醉眼惺忪地抬起头,笑指高爷爷)他跑调儿,我给你们唱!(站起唱《纤夫的爱》,唱着唱着蓦然哽咽失声,赶紧闭上了嘴)
高爷爷:(善解人意地拍拍刘强肩头)强子,酒杯在手、心中无愁,来吧。(把刘强拉回桌边)
方老师:吃菜吧。
旁白:楼梯上出现了雷子和米玲。
米玲:(止步)你走吧。
雷子:我陪你回去。
米玲:我说了,我不需要。
雷子:我要当面跟他谈谈。
米玲:你要去我就不去。(坐在楼梯上)
雷子:那好。你不去,我去。
米玲:(欲拦)呃 ——
雷子:一起去?
旁白:米玲不起身,雷子便独自上楼,决绝地推开了门。室内的人们愣怔地注视着这不速之客。静场。
雷子:我把米玲送回来了。
方老师:(惊喜地走到门口)米玲,坐那儿干什么?回来吧。
旁白:米玲迟疑地起身,方老师牵着她的手,把她拽进了屋。
方老师:好啦好啦,米玲回来啦。
刘强:(头重脚轻地站起)出去!开弓没有回头箭,破镜难圆、覆水难收。你不是走了吗?走了就别回来。
米玲:(当着众人很伤自尊,强硬地嚷)我本来就没想回来!(欲夺门而出)
雷子:等一等。(一把将米玲拽到刘强面前)刘强,我可是把她送回来了。你把话说明白,你是不是真的不要她?你要是不要,我要。我现在就把她带走。
米玲:(挣脱雷子的手)疯了,你疯了!
刘强:(狂怒地逼视雷子)你这个流氓,我揍你!(摘眼镜)方老师,您给我拿着!(顺手抄起酒瓶冲向雷子)
方老师:(慌张地拦挡)刘强,君子动口不动手!
刘强:他是小人,对小人只能动手,不必动口!(与雷子扭作一团)
高爷爷:(喝止)刘强!(一把将刘强揪开)干什么,人家是客人!人家把你媳妇送回来了,你还不谢谢人家。(朗声唤雷子)来来来,坐下,喝酒就怕冷清,多一个人多一份热闹。米玲,斟酒。(客气地向雷子)小伙子,用杯子还是用碗?我可是用碗的。
雷子:(刮目相看)老人家海量。
方老师:小伙子,你可别和他较劲儿。他是驾船的,能喝下一条江呢。
雷子:(心底有几分敬畏)我陪老船长一碗。
高爷爷:好,痛快。
刘强:(不甘示弱地高呼)我也用碗,给我一碗!
方老师:你歇会儿吧。
高爷爷:(举起酒碗向雷子)干啦。(和蔼地)小伙子也成家了?
雷子:(不解其意)成了。
高爷爷:(老道世故地)成了家就免不了有麻烦,清官难断家务事,啊。谢谢你送回了米玲,做了一桩好事。(漂亮地逐客)余下的麻烦就由他们自己去解,要打要闹他们自便,就不偏劳你了。
雷子:(心里明白,很聪明地站起)不客气,我和米玲是老同学,应该的。
高爷爷:是在做生意?
雷子:是。
高爷爷:做生意的人,时间就是金钱,不耽误你啊。
雷子:那,我就谢谢老人家的酒。
高爷爷:(突然看见刘强也站起)你干什么,立都立不住了还想送客。(把刘强一挡,对雷子)走吧,不是外人,就不送了。
旁白:雷子下。
刘强:(嚎起来)他哪一点比我强?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喝酒算什么?我也能用碗。(自斟)
米玲:(夺过酒瓶)你不能喝了。
刘强:走开!(一巴掌把米玲打倒)
高爷爷:反啦,还打起女人来了!(一把揪住刘强,扔面口袋似地重重地把他摔进沙发中)给我睁开眼,醒醒,论打你可不是我的对手。(听见米玲哭泣,又把威严的眼睛盯住米玲)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什么了不得的委屈啊。深更半夜往外跑,还过不过了?坐下。一夜夫妻百日恩,胡闹什么!
旁白:米玲低声饮泣。刘强也被震慑住。
方老师:好,就得有人来治治你们。高爷爷,你今天来得正好,结结实实地给他们上一课。
高爷爷:我不是当老师的,不会说;年轻的时候嫌说话麻烦,用这个(示拳头)三下五除二,痛快!树老根多、人老话多,现在倒想说说了。唉,我也有过小日子,我那女人没别的长处,就一个听话,家里的粗细活儿,用不着我说,更用不着我打,她自个儿就知道闷着头做。
刘强:以前的妇女多好哇!
高爷爷:我上船,她持家,过了一年生了个儿子,又过了一年又生了个儿子。是老二会走会说以后吧,有一次我们跑上水,因为重庆的货装得快,船提前一天返回来了。到万县我上岸买了一张水竹席子,满铺的,哎,现在见不到那么好的水竹席子了。
刘强:(舌头还发硬)现在假货多,人心都是假的。
方老师:你少说两句,听高爷爷的。
高爷爷:(越说越清醒)那张席子裁的是飞薄的竹皮,又韧又软,编得细细密密的,纹理不乱,展开来绿茵茵的一片,像树荫下面凉浸浸的清水,这样的水竹席子是可以用一辈子的。下船的时候,我把席子卷好了挟在手中,走了一会儿,突然感到不对劲儿。我好像忘掉了什么东西,忘了什么呢?这手是席子,这手是忠州豆腐乳,没忘啊。心里疑惑着还是往家里走。恍恍惚惚地,到了家门口,我腾出一只手掏门钥匙,这一掏才想起来,下船前换衣裳,钥匙拉在工作服里了。我只有敲门,我家的门有些松了,一直没时间修,手一敲,那门就 “夸夸” 地响。你说人的感觉多灵敏,两下一敲,我就知道坏了!那是秋天,我全身出着冷汗,额头上冰凉。门开了,我说不出话,也动不了,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男人从我面前走过,低着头,一闪就没了。
旁白:几个人听呆了。
米玲:您没看花眼?
高爷爷:我恨不得是花了眼!可她在我面前跪下来,我晓得这是真的了。事后想,她也有她的苦处。我成年累月在船上,好不容易回一趟家,回来就喝酒,船上不能喝,馋哪!她烧饭做菜,男人多少日子才回一趟,饭菜不能马虎吧?伺候我吃了喝了,我倒头呼呼大睡,她还要洗洗涮涮,忙到半夜。我给她了什么呢?不几天又要走,也就是在她肚子里留了两个孩子,让她一个人慢慢怀着、生着、养着。
方老师:唉,那个时候的女人,都是这么苦呀。我看多了,才绝了这个念头。
刘强:现在的女人和男人调了个个儿。
高爷爷:后来,我找到那个男人。我说,你睡了我的老婆,我可以要你的命。可是我不,我放了你。你想要女人,我给你找一个。
方老师:(吃惊地注视着高爷爷)你给他找了一个?
高爷爷:我给他找了一个,还贴了他一点钱,是个乡下女人,价钱也不贵。我看着他跟这个乡下女人成了亲,回过头来就把老婆休了。
旁白:众人震惊。
方老师:你可够狠的!
高爷爷:人哪,什么事情做不出?一个人一辈子做几件好事容易,一辈子不做一件对不起人的事可就难啦。咱们都捂着心口问问,你这一辈子就没做过一件对不起人的事?谁敢说这话?我走的时候,她身子抖得站不住,就靠在门上。那门不是松了吗?她抖得那么狠,连带着门扇都响了起来。她说她对不起我,可我没有回头,从那以后我就没有家了。今天我向你们坦白,我在岸上连间房子都没有,人都没有了,要房子做什么?轮船公司给我分房子,分一套,给大儿子了;又分一套,又给了二儿子。其实我心里的疙瘩已经软了,我让儿子把这意思带给她,可她就是不肯见我,一次一次地把我挡回来,我才知道她也是个倔强人。后来她死了,埋在九峰山上。我去看她,孩子们照时尚的做派,把她的照片嵌在墓碑上。我看着她,心想这下你可挡不住我了吧,可她那样看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慌。她还是不愿意我见她,只是躺在地下,她没法儿挡住我,我再也不去了。有两句老话,方老师你晓得的:百年修得同船渡 ——
方老师:千年修得共枕眠。
高爷爷:到老了才晓得,人这一辈子,最长远、最有分量的是什么。
旁白:台上空气凝重,船鸣意蕴深长地划过静谧,又消散于无声之中。良久。
高爷爷:(仿佛经过了老人常有的假寐,又仿佛从沉吟中苏醒,重新抬起含笑的眼睛)该走啦,还有最后一趟船,今天晚上就要走啦。
米玲:高爷爷,我们送送您。
刘强:高爷爷,我们送送您。
高爷爷:不用不用,你们去收拾收拾。(推米玲、刘强进厨房)
旁白:刘强、米玲会意,收拾碗盘进厨房。
高爷爷:方老师,再见啦。
方老师:(仿佛感觉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发生,心口不一地嗔道)再见,再不见!
高爷爷:方老师,这会儿就咱们俩,(带着孩子似的天真和顽皮)咱们说个悄悄话。一把年纪了,什么面子呀,好强啊,都扔了,好不好?给我个话,让我心里有个底。
方老师:(放不下习惯性的矜持,明知故问)说什么?
高爷爷:你说咱们这事儿,你到底愿意不愿意呀?
方老师:(用生硬掩饰内心)不愿意!
高爷爷:(苦口婆心地)你别急,仔细想一想,你六十二,我七十,咱们都这么硬朗,活到一百岁行不行?咱们做个伴儿。你也知道我的脾气,我是一直让着你的,从现在起我不缠绵了,你愿意不愿意,我数一二三,回答我;你要不愿意,我扭头就走,以后再不迈这个门槛,嗯?同意了,好,我数了,一!
旁白:刘强、米玲从厨房里探头,关注着二老。
方老师:(紧张得要命)荒唐。
高爷爷:好好想想,愿不愿意?二!
方老师:(声音颤抖)岂有此理!
刘强:方老师!
米玲:方老师!
高爷爷:方老师,您想好了,我说了,可就剩一个数了!(一言九鼎、一字千钧地)三!
旁白:沉默。方老师沉默,场上的人都期待地注视着她。方老师倔强而自尊地紧闭着嘴。]
刘强:方老师,说呀!
旁白:方老师依然不语。]
高爷爷:(终于无奈而又失望地叹息)你这个老太婆呀,你没救啦。(毅然决然地向门外走去)
米玲:高爷爷!
刘强:(追出,意欲挽留)高爷爷……
高爷爷:(硬朗朗地微笑)走啦,上船去了!(用手势阻止住刘强和米玲,下)
旁白:米玲、刘强返回室内,却见适才挺胸昂首的方老师颓唐虚弱地坐在沙发上。
刘强:方老师怎么啦?
方老师:(几乎是哭喊出来)我愿意 ——
刘强:可他已经走了。
方老师:我愿意!
刘强:我愿意!我愿意!
米玲:(大喜,雀跃)我愿意!我愿意!(喊叫着追出门,见门外已无人,又奔上阳台,情急乱喊)我愿意!我愿意!
刘强:什么我愿意,她愿意!
米玲:她愿意!她愿意!…… 唉,看不见了。
旁白:刘强、米玲只得返回室内。
刘强:高爷爷走了!
方老师:(感激地攥攥两个年轻人的手,泪流满面)
旁白:少顷,她步履迟缓地走入右室。舞台上只剩下米玲和刘强,这是昨晚冲突后第一次单独相处,双方都有些不自然,对视一瞬又不约而同地移开目光。还是刘强主动地伸出手来,米玲抬头,仿佛久别重逢,既熟悉又陌生,但双方都感觉到一种强烈的渴望,终于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米玲:我想也许我应该退一退。
刘强:你不必勉强。
米玲:不是勉强,是拿不准。
刘强:我也拿不准。你昨晚上问我,就是排到了窗口又怎么样?我也问自己,那些东西真的值得这样孜孜以求吗?
米玲:什么是高爷爷说的最长远和最有分量的?
刘强:这问题也许活一天就得想一天。不过眼下我想做一件事。
米玲:什么?
刘强:把高爷爷接来。
旁白:米玲愣了一刻,“扑哧” 笑了。
刘强:是挺可笑的,起先要把老太太撵出去,没想到又要接进一个老头。
米玲:(环顾狭窄的居室)四个人住,可是更挤了,到时候可别后悔。
刘强:只要你不后悔。
米玲:挤是挤了一点儿,不过,只要大家快活。
刘强:老人还有多少日子呢?就是咱们,就是人的一生,其实也并不长,凑到一起是缘分,同船过渡吧。
旁白:一场席卷这座城市的风暴之后。上午。
米玲:(提着酒菜上)方老师,高爷爷的船回来了。
方老师:(高兴地)哦,太好了。昨天那么大的风,把街边的树都刮断了,我好担心。
米玲:嗨,高爷爷驾了一辈子船,还怕这么点儿风?平安无事。
方老师:那他怎么不来?
米玲:还不是怪您,您说不愿意,人家还来干吗!
方老师:那,那……
米玲:(宽慰地)刘强接他去了。
方老师:噢。可是,他要是还生我的气,不来呢?
米玲:人家高爷爷器量大,会来的。您看,酒我都买好了。
方老师:米玲,你看我给高爷爷准备了什么?(进右室捧出一只纸折的大船)你看看,这都是我叠的。别人家喜欢挂灯,咱们喜欢挂船!(从大船中拉出连成长串的小纸船,一个个都是用旧挂历纸折的,红红绿绿煞是好看)
米玲:(快乐地)咱们把它挂起来!
方老师:高爷爷是驾船的,他只驾一条船,咱们给他一个舰队。
米玲:(跑上阳台眺望)哎,刘强回来了。(迎出)
旁白:刘强捧了一把鲜花上。
米玲:高爷爷呢?(发现刘强神情异样)怎么了,高爷爷人呢?怎么没来?
刘强:高爷爷他 ——
米玲:他怎么啦?
刘强:船过了三峡,高爷爷值完最后一个班,放心地睡了……
米玲:(紧张的催促)说呀,高爷爷怎么了,他?
刘强:他再也没有醒过来!
米玲:(难以置信,只剩下气声)再也没有醒?高爷爷?
旁白:船笛声苍凉地响起,仿佛在呜咽。方老师快乐地捧着小纸船走上阳台。米玲与刘强控制着情绪走入室内,缓步走上阳台。
刘强:方老师,这是高爷爷送给您的。(把鲜花递上)
方老师:(孩子似地快乐)他没生我的气?
刘强:没有。
方老师:那他为什么不来?
刘强:他还在船上,刚走的是上水,他说还要走一趟下水,要把长江上下都走到,才能下船。
方老师:(不由得有些失望)哦!
刘强:(安慰地)高爷爷让我把鲜花带来,说等从下水一回来,就来看方老师。
方老师:(笑了)这个老头子!(闪烁着幸福的目光)
小时候的民主路冇得那多人
外地人为了看大桥才来到汉阳门
汉阳门的轮渡可以坐船过汉口
汉阳门的花园
属于我们这些住家的人
冬天腊梅花
夏天石榴花
晴天都是人
雨天都是伢
冬天腊梅花
夏天石榴花
过路的看风景
住家的卖清茶
旁白:从阳台外斜射而入的阳光,在余韵不绝的船笛声中越加绚丽夺目了。
一一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