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一
吃过早饭,我正准备在竹床上眯一会儿,大门“砰砰砰”地响。有人在门外喊:“小魏,你在不在?”
咦?又是老郭!
“在呢在呢,就来。”
我一边应声,一边急急忙忙从床上爬起来,趿着鞋子去开门。
这个星期以来,这是他第七次找我。
老郭对我说,他种下的树不会讲话了。
“树怎么会讲话?”
02
二
我是个兽医,目前在一家乡间农技站上班。
整个农技站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站长,另一个就是我。
站长年纪很大了,中专毕业,过去是高才生,现在看当然很落伍了。他上过两年农科院的水稻速成班,在谷物和番薯病害上颇有心得。至于其他方面的学识,则是乌龟脑袋顶蛋壳——两眼摸瞎。
我从农大毕业后,拿到了执业证,考研却没有上岸,只好在福建老家待考,预备来年再战。站长就找到了我,希望我在农技站里待些日子,为周围的乡亲们发光发热。
如今农业萧条,莫说养殖猪羊,沿海一带农村就连稻谷也很少有人种了。听说,农技站明年就要被上头撤掉,原本驻站的兽医师听到了风声,早早提桶跑路。
站长是搞种植的,对畜病一窍不通,连绝育手术也不会。接连骟(shàn)死两头小猪后,他总算迷途知返,晓得自己不是那块料。于是软磨硬泡地,愣将我请了来。
03
我上午看书,下午就在站里睡觉,因为工作量并不大,摸鱼倒也轻松。
前两天,站长去农科院进修,预计脱产两三个星期,就把农技站的钥匙交给了我,嘱咐我九点开门,四点落锁。我点点头,算是应承下来。骟猪、骟牛,打两针抗生素,看一些胀气病什么的,我都会,这倒没什么打紧的,至于农药和化肥怎样配,又怎样浇,农户们比我还内行,也无须特别挂念。
令我始料未及的是,反而是老郭给我出了个难题。
老郭是附近的瓜户,六十来岁,长得瘦瘦小小,一阵风好像都吹得倒。年轻时开拖拉机出了车祸,脊柱受过伤,所以驼得很厉害。不过,老郭手上的庄稼把式倒不赖。他以前种了很多香瓜,收入也还可以。去年,老郭的儿子小郭在工地上出了事,失足掉进泥浆池,把小命丢掉了。老郭伤心过度,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背驼得更厉害了,去哪儿都像背着个龟壳。他只好歇了业,把承包的四亩水田租出去,一年可以收两千块租金,加上工地的赔偿款,日子还算过得去。
04
他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我还奇怪呢。老郭不种瓜了,又不养鱼,又不养猪和牛,来农技站干吗?
“小魏,我种了花,挖点尿素回去。”他笑了笑,递过来一个小桶。
我熟练地牵来漏斗,很快把桶面灌满。这一袋子尿素刚刚打开,跟沙子似的很蓬松。我估了估小桶的重量,又看一眼桶盖的周长,就摆摆手让老郭走了。
“还没称斤两呢。”老郭倒是实诚。
“没事儿,走吧。”
这一桶尿素实在值不了几块钱。记在站长头上得了。
第二天,老郭又来了。这回,他问站长什么时候回来。
“咋了?”我好奇地问。
他摇摇头,没言语。
05
第三天,他买走了两罐营养液。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老郭不光带走几罐营养液,每次都要问一句,站长什么时候结业回家?问他究竟有什么急事,他却愣是没蹦出半句话。
我不耐烦了,呛声道:“你这人咋回事儿?有什么不好说的?”
老郭就蔫了,仍旧不开口,只是脸色涨得通红,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今天是周日。
我在“砰砰砰”的声音里开了门,没好气地抢白:“站长还没回来呢。”
站在门外的老郭听了,脸色竟变得十分苍白,嘴唇不住抖动,几乎快哭出来。
我一看见他这副样子,心就软了,耐着性子劝他:“郭叔,你有什么要紧事,跟我讲也是一样的。花种不活了?还是不晓得培土?”
06
尽管我学的是动物医学,但毕竟是农大毕业的,有几个相熟的外系同学。那帮人有去种子公司的,也有去水稻研究所的,经营果园的,都是如假包换的专业人士。逮上两个问一问,还能把什么花花草草养死咯?
听我这样一解释,老郭勉强点点头,又盯着我看了很久,好像终于下定决心似的,总算开了口。“小芽……小芽不会讲话了。”
一盆花嘛,还给取了名字,叫小芽?我不禁哑然失笑。
“不是花,是树。”老郭一本正经,立即纠正了我的说法。
“树就树吧。走,带我看看去。”
07
三
海安村离农技站并不远,来回也就七八分钟。
老郭在前面带路,腿脚极快,生怕家中遭了贼似的。驼子居然能走那样快?
我一边急急忙忙迈开大步,堪堪追上,一边心里嘀咕,这郭家老头儿究竟着什么急?
老郭住的房子就在村口,是个有着典型福建风格的三层小洋房。梁栋优美,装修却相当陈旧,墙皮上贴着白瓷砖,门后停着一辆小小的电三轮,所以看上去有些土气。
院子不大,横竖不过二十平米。
刚进大门我就吓了一跳。院子里立着一个又高又圆的蓝色彩钢房,只是没有顶棚。粗看之下,活像竖起来的大棺材,相当醒目。
“你家还没通下水?”我扭头问老郭。
他摇摇头,说那不是厕所。其实是个小房子。他把树种在里面了。
08
把树种在房子里?我好奇地凑上去,想要拉开瞧一瞧。
老郭抢先挤到我身前,不住地说我来我来。
这个小房子应该是先搭了个骨架,再用软薄的彩钢片围出来的。中间留了一道开口的缝隙,大概算作门吧。老郭小心翼翼地解下纠结在一起的铁丝,接着,拧开一个小小的把手。
“棺材”被打开了。
我伸长脖子看了看,里面有一棵小树。
高度大约有一米五,枝干纤细,上端分衍出的枝桠也不多。树冠处的绿色枝叶算不上繁茂,反而有些过分稀薄。
乍看上去,好像一个皮包骨的年轻姑娘。我伸出手,在淡棕的树皮上轻轻抚挲了几下,树干竟微微摇动,恰时给予回应。
09
我绕着树走了半圈,窥见树皮上某个精致而又巧妙的图案时,眼珠子就像让针扎了一下,生疼生疼的。
没看错吧?
就在树皮上,有一张小小的,小小的,人脸。耳朵,眼睛,鼻子,眉毛,人该有的,它一个也不缺。头顶上有几笔很写意的寥寥草草的线条,那或许是它的头发?
用模具种树,让植物本体或果实长成自己想要的样子,这种做法由来已久。娃娃似的人参果,元宝型的发财树,都是很出名的例子。但我相信,眼前的人脸树要比那些东西惊悚得多。
从自然生长的纹路,以及木质素颜色的明暗变化来看,绝非人手和刻刀能够模拟。
一棵树,竟长出了人脸。
我吓了一跳,连忙退后三步。
10
“不要怕,不要怕,这是小芽。”老郭扶住我的肩膀,慌慌张张地说。
我这时才醒过神。堂堂大学毕业生,怎么被一棵小树吓住了?
“郭叔,这树你咋种的?那张脸……就跟一幅艺术品似的。”我扭头问老郭,感觉自己的声音还有些微微颤抖。
老郭说,他是按书上教的办法种出来的,至于苗木,则来自附近的武夷山林区。
海安村离武夷山只有几公里。附近的省道通车后,进出林区的确很方便。
他一拍脑袋,想起了什么似的,拖着背上的龟壳往屋里跑,很快又出来了,手里拿着一本看上去相当古朴的旧书。
“就是这个。”老郭把书递给我。
我简单翻了翻,很快发现了其中的奥妙。
11
淡黄色的书皮,没有名字,也并非使用线绳装订,而是以细铁圈一层一层串起来的。那是印刷用的字体吗?不像。也许是手写的,因为有很多涂改的地方。这又是什么纸?不对,根本就是薄薄的硬绢。
单从质地和物料上看,这本书显然很受重视。
翻开第一页,只有四个字——齐民要术。当然,是繁体字,字形贴近隶书,看上去很古,相当雍然大气。
据老郭说,当年破“四旧”,他还是个半大的青年,并不懂得他爹为什么要把这本书藏到墙里去。郭老爹还专门去镇上买了灰泥浆,仔细在墙面上抹匀,包管外人看不出踪迹来。后来他终于晓得了。郭老爹临终前告诉他,郭家先祖是栽树的好手,获利颇丰,所依仗的,就是一本珍贵的《齐民要术》。这是不外传的秘本,跟市面上流行的其他刻本大不相同。
12
我读了几页,果然找到了几个奇特的地方。
现今流通的《齐民要术》,是北魏农学家贾思勰所写的一部农学著作,属于中国现存最早的一部完整的农书。全书总共10卷92篇,成书在六世纪左右,以黄河中下游农牧业的生产经验为主,辅以各种节气和物产常识。
尽管名字一样,都叫《齐民要术》,只不过,老郭这本古书在桑蚕、园篱、货殖等十个卷目外,又多了一卷——树人。
书中详细介绍了种植树人的办法。怎样挑选合适的树种:以密林深处的新苗为佳,未曾沾染人气,尤其要挑选纹路奇特,树形挺拔的;怎样培土:必须用发酵过的人肥,适量,又要适度,结合当日的雨量调整用度,相当讲究;怎样教它说话:从发音简单的字句开始,逐渐加深,所谓日夜鼓噪,通以人言,非精熟亦能也。
13
卷十一正式结束后,贾思勰还在末尾写了一段附言,被他称作“规范”——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筑欲密。既然已,勿动勿虑,去不复顾。
后半段的意思是,种下树苗之后,就不要去动它,也不要时时忧心,任凭它自由自在地长大。
我想了想,贾思勰留下的附言倒是颇通义理。树木本就生长缓慢,有自我的天性。若是遇上哪个急性子,“爪其肤以验其生枯,摇其本以观其疏密,而木之性日以离矣。”
咦?这段话又是哪儿来的?我好像什么时候读过类似的文章?
不对劲!我重新读了一遍书上的内容,忽然瞪大了眼睛。
14
柳宗元,是柳宗元!
唐人柳宗元曾在一篇叫《种树郭橐(tuó)驼传》的文章中写过这句话,几乎一字不改。那篇文章假托立传,讲的却是治国安邦的道理。然而,按照《齐民要术》的年代推算,要到两百年后,大文豪柳河东才出生于京师长安。那时,北魏早就消逝于尘烟,日月变换,由唐天子一统中原。
莫非,这段话并非柳氏原创,而是他引自《齐民要术》里的句子?
联想到成书年代,以及树人篇里叙述的诡谲文字,我抽了抽脖子,感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好一本怪书。
15
四
我摇摇头,叹了口气说道:“老郭,你没上过中学,至少扫过盲,总能识几个字。神神鬼鬼的,搞迷信可不大好。”
“她原来会讲话,真的,小芽会讲话……”他嘴里絮絮叨叨,似乎绝不怀疑树人篇的真实性。
老郭说,他原来也不信。只不过,宁可信其有罢了。于是,老郭就动了一点儿心思。比如说,早上给牙缸子灌水时,顺手打开收音机,放广播给自己听,也放给她听。每到夜深,老郭睡不着的时候,就披着衣裳出屋,坐在树下养养神。儿子留下了几本书,他看不大懂,但总算识得字,就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念给树听。
小郭是土木生,却没有几本工程书,爱看一些杂书和小说,并且涉猎广泛。我曾听站长说,小郭偏好文艺,大学志愿打算填师范。他爹不同意,认为做工程才能挣钱,长辈们有个说法,“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小郭是孝子,于是默默顺从。
16
小郭留下的书有武侠小说,《多情剑客无情剑》,也有幻想小说,《哈利·波特》《魔戒》。总之,老郭乱读一气,也不管树愿意听,还是不愿意听。
直到有一天,那是小芽定植完成后的时间,用作支撑的板子已经拆下。从理论上说,小芽已经在这片土地上扎根了。
就在那个凉爽的星夜,老郭分明听见她说了一句话。
“她说了什么?”我跺了跺脚,忽然觉得身上有些冷。
“‘小芽’……她说自己叫‘小芽’。”老郭眯着眼睛,嘴里翻来覆去地重复这句话,心神完全沉浸在回忆中。
我说那也可能只是风的声音。小芽?还是风吹动叶子发出的“呷呷”声呢?
小——芽,呷——呷,以闽西北方言发音的话,听来很相近嘛!
“不,她告诉我,她叫小芽。”老郭十分坚决地摇了摇头。“可惜,她现在不会讲话了。我想,一定是我惹她生气。还是她病了,身体出了什么问题?”
17
“小魏,你帮帮我。”
我摸出手机,刻意站远一些,把树和底下坑穴的样子都拍了下来。接着,就把照片发给大学校友吴良。吴良在市内的农业研究所读博,专攻植物学。他是个万事通,号称人肉相机。甭管巴西利亚的珍稀兰花,或是阿拉巴马的独特树种,只要让他瞧一眼叶子或皮纹,立即就能叫出名字。
吴良看了照片,发信息过来,说这是一种桦树,从生长情况来看,明显施肥过勤。并且,这种野化特征明显的桦树也不适合家养。假以时日,它会长得很大,向下延伸的庞大根系甚至能够动摇地基,毁掉一座坚固的水泥房子。
原来如此!
连我这样的门外汉也晓得,土肥不足是种不活苗木的,但若施肥太勤,导致营养素溢出的话,土壤又会沤烂植物,从母亲变成杀手。
18
“你是种过瓜的,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我把吴良的意见转述给老郭听。
老郭咳嗽了两下,从他的表情看得出来,老头儿很后悔。
我又看了一眼小树(当然,也可以是小芽)。微风吹拂,它的叶子沙沙作响,好像正在告诉我,它的确是会讲话的。但我竖起耳朵仔细分辨,却怎么也没听出来,风中到底飘荡着什么样的低语。
普普通通的一棵小树,尽管树皮上纹路奇特,看起来就像一张稚嫩的脸,但它又怎样长出发声器官、学会讲人话呢?没道理嘛!
“小魏,你听……”老郭忽然抓住我的肩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不疑有它,立即收声并安静下来。
沙沙……沙沙……,还是风的声音。但隐隐约约的,我好像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调,低如慢叹。很轻,很轻。
19
“...hui........hui”
“...……jia...……jiajia...”
“......”
Hui——jia,还是回家?我腰后猛地哆嗦两下,又被自己吓了一跳。这是我的心理作用吗?因为那样的声音很快就消失了。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老郭看看我,又指指他的耳朵,一副你现在必须相信我的表情。
我猜,老郭隐隐把小树当成了一种精神寄托。老伴去得早,小郭曾是他眼中仅有的火光。如今小郭也走了,这棵长着人脸的树,就成了他的支柱,支撑他那副年迈的身躯不至于立即倒下去。人总会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
什么树人、人树的,我可是正儿八经的农大毕业生,这事儿哪有那么玄乎?
但我决定,还得把这出戏演下去。
老郭需要这场戏。
20
五
“你那个同学……能不能治?”老郭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
“当然能。人家可是吴博士。”
我立即把吴良的语音消息读给他听:“……情况已经很糟了,稀释法怕是来不及……必须马上移植。”
听到这里,老郭的脸一下子黯淡下来。
“小魏,那郭叔就请你帮这个忙。拜托了。”
说出这句话时,老郭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沉闷,依依不舍的样子,就好像送出十公斤的黄金似的。接着,他又说:“油钱和人工我另外算给你,绝不亏欠。”
说着,他从口袋里摸出两张红票子,非要塞到我手里。
我推辞不过,只好暂时收下。
与其让老郭眼睁睁地看着树苗死去,还不如将其移往别处,对吧?
21
我回到农技站,把站长的皮卡开出来。先把车斗里的塑料管和打药机搬下去,清理出足够的空间后,再回头开往老郭家,准备动土。
对,小芽……它的名字是小芽。我绕着树走了一圈,默默念了一遍它的名字,接着就用上了铲子,围着张牙舞爪的根系一点儿一点儿画出界线,预留出足够的泥土后,再用大锹起出来,洒上点水,然后结结实实地包上薄膜纸。这有助于保暖,保水,是最基本的移植手段。
恍惚间,我似乎看见树上的人脸微微抽动了几下。
连苗带土,足足有两米长短,重约二三十公斤。幸好这辆皮卡是长轴版。
从皮卡车的后视镜望出去,我看见老郭站在门口,身形看起来过分佝偻,以至于好像成了半身人。他既没有走动,手上并没有挥舞之类的动作,而是默默地看着我点火,倒车,准备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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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他转身进了院子,关上大门。
我几乎立即就能听见,院子里传出一声凄厉而又冗长的干号。
幸好,老郭住村口的公路边上,附近没有其他邻居。不然的话,很可能会引来围观。
因为他哭得足够撕心裂肺。比起小郭当时被送回家时的情景,恐怕亦不遑多让。那种哭声很特别,就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饱含着某种不甘不愿的情绪和怨恨。
老郭这辈子有了两次告别,一次是生离,一次是死别。有一首外国歌叫作《Let her go》,老郭肯定没有听过这首歌,但他们此时的心情或许是相似的。人有时必须放手。
他失去了太多。
23
六
在公路上开了一个多小时,我到达了武夷山森林公园某个隐秘的入口。
按照老郭提供的位置信息,这里就是他移植树苗的地方。
可能是道路规划的原因,旁边本来有几个收费岗亭,不过并没有员工驻守。看来,这里很早就荒废了。
我心一横,直接把皮卡开了进去,深入两三公里,一直开到无路可走的地方。
土路起伏不定,海拔渐高,一如我此时寥落的心境。临行前老郭的眼神给了我极大震撼。
如果将来有一天,我也失去了自己的孩子。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到了。眼前是一片郁郁葱葱的密林,泥泞的土路也在此时戛然而止。
从这里开始,就是真正的武夷山原始林区。
停好车,我把小芽从车斗里轻轻搬下来,扛在肩上,肋下夹了一把中号铲子,然后开始进入森林。
24
午后阳光正好,空气中弥漫着花和果子的香甜气息。但在进入密林后,这些美好的东西渐渐消失,最后转变成一种浓重的腥气。这种气味让我想到河底的淤泥,或某种腐烂的动物骨架。那是有机质发酵的味道。
比起兴安岭和神农架,武夷山林区算是比较迷你的存在,既没有大型猛兽,当地的地形也算不上特别复杂。这是我独自进山的底气。
不过,为求保险,我并没有特别深入,很快就选定了一个林间空地,打算把树苗种在这里。
我抬起头,从树丛中的间隙远远望去,真正的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就隐藏在一片乌魁魁的墨绿之中。蝉鸣鸟嘶,有熹微的光从一片叶子跳到另一片叶子上。小芽会喜欢这里的。
我抽出铲子,开始干活。
首先挖出大小合适的坑洞,浇上半矿泉水瓶子的清水,接着小心地扶苗入土,重新填好土坑。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树一棵,造个二级浮屠没毛病吧?
25
我从小芽身上揪下两片叶子,放进口袋,接着在林子附近逛了一会儿,主要是为了记住地形,下回要是有机会,也能带老郭来看看。
要知道,他简直把小芽当成自己的孩子呀。
这时,我忽然听见身后窸窸窣窣,似有小兽潜伏。
我缓缓回过头,看见了一棵树。
那是一棵大树。
所谓大树,并非指桑树和榕松那样能够长得很高的树种,而是单纯从外观上概括的形容词——它真的很大。我甚至怀疑,地球上究竟有没有这样高大雄壮的植物。不!它不是从泥土里长出来的,而是从巍巍地脉中奔涌向上,骄傲地昂起头颅,占满周遭每一寸空间,直到触及天空的界限。
左右环顾,满眼是碧翠碧翠的绿,整个天地都好像变成了这样的颜色,连光明,或是黑暗,都无法在此处侵入片刻。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世上除了白天和黑夜,还有一种关于时间流逝的称谓,叫作绿。
这里是树的世界。
26
我是在做梦吗?唐人李公佐写过一个叫作《南柯》的故事,寓意人生如电,梦幻无常。莫非,这就是故事里的那棵树?
可是,四肢传达来的触觉告诉我,这绝非梦境,而是真真切切的现实。有一些从大树上挂下来的枝条,从四面八方悄悄延伸,并很快如同蛛网一般,缠住了我的手足。
我竟成了待宰的猎物。
可我心中并不十分害怕,而是抬起头,试图从最顶端的树冠处找到一些奥妙。但很快就失败了。张开的树冠好像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把我头顶所有的风景全部遮蔽起来。这种感觉比我想象的要震撼得多。你见过比肩天空和大地的存在吗?数不清的枝叶,极宽极阔的树干,以及无法用言辞形容的树冠的大,如此横亘天空的巨木,它就这样毫无隐藏地展现在我眼前。
27
它俯视着我,犹如非洲象把目光投射在地缝里,并见到了一只蚂蚁。
我就是那只蚂蚁。
仔细看去,粗糙的木质树皮任意生长并组合成一些奇怪的图案,瑰丽的符号,还是惟妙惟肖的人脸?数学家们说,只要将线条任意组合亿万次,任何人都可能成为梵·高。他们是对的。生长着的甲片分裂、交错,不同的图案便如走马灯似的不停变幻,我甚至见到了母亲的脸。她还很年轻,目光里有些很炽热的东西。后来,皱巴巴的树纹开始次第挤压,连带着,她的侧脸似乎朝我笑了一下。母亲已经死了十多年了,她的脸在我脑海中早就模糊不清,好像一个影影绰绰的梦。这些忽然浮现的诡谲的图景使我的手脚开始发凉,脊背渗出阵阵冷汗。
我叹了口气,忽然觉得精神十分疲倦,竟真如《南柯》故事中的主角一般,轻轻蜷卧在树下。
很快,我就睡着了。
28
七
乌魁(kuí)魁的密林。雾气氤氲。这下,倒有点儿梦境的味道了。
我踩着松软的泥土,带上了自己的好奇心,开始跋涉向前。其实,我的手脚仍被几条绿藤束缚着,但这些东西好像并不能阻碍我的行动。我就这样戴着全身的镣铐迈开大步。这种感觉实在奇特而又玄妙。
路很好走,尽管森林里并没有路。但那些凸起的树根好像天生就为我延伸出了一条小径似的,我踏着一个个硬实的小木桩,慢慢穿过密林,直到走入林中的一片小小的空地。
终于,有一些稀稀落落的光线,正从密林的顶端分叉处溜进来。我开始快步奔向那片光亮,一直跑,一直跑,接着就跑出了林子。
就在几米开外的空地上,我看见有一个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
于是,我也盯着他看。
29
那是个高大的中年人。头上理着寸发,脸膛方方的,神色肃穆,就好像某场焰口上的和尚。只不过,他的皮肤是深深的棕灰色,就跟树皮的颜色一模一样。
“我是苍柏。”他开口了。嗓音并不悦耳,反而如同木片摩擦时发出的“嗞嗞”声。
这种声音很容易让人竖起汗毛。
我点点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这或许只是我的一个梦罢了。谁会跟梦里的怪人讲话呢?
他似乎能够窥破我的想法:“这不是你的梦。或许是我的?总之,你来到了树的世界。她带你来的。”
就在这时,小芽出现在他身后。原来,小芽一直都在这儿。
这时,她彻底成了个漂亮的小姑娘。淡绿色的脸,发亮的眼睛,微微低头,一副羞赧的样子。腰肢纤细,长发飘飘。哎呀,是长叶飘飘才对。
30
我不免有些好奇:“小芽,这就是你说的回家吗?”
小芽眨眨眼睛,既没有点头,也没有出声否定。她好像有些害羞,又躲到了男人的身后。
“我该怎样回去呢?这里有火车站吗?”我讪笑两下。
男人似乎也有点儿紧张,看了看我,开始加快了语速:“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问你们究竟是人吗?
男人摇了摇头,说他们是树。不是人。接着,他重新打量我一眼,慢慢地说:“其实,你们也是树……”
我抬起头,认真地看他。他在讲冷笑话吗?
“这不是个笑话。”
我说过,这个自称苍柏的男人似乎能够窥破我的想法。
苍柏对我讲了一个故事。
31
故事的主角,则是一些树:
树和树之间,原来也有品种之分。有些树天性浪漫,从来不肯安安分分地长在果园里。愿意长多高,便长多高——这是野树。有些树呢,生来十分软弱,怎样揠苗、剪枝之类的,都愿绥靖,于是渐渐矮化,形成了独特的纪律。谁也不许高过谁,谁也不许壮过谁——这是家树。
野树自然长在野地里,自个儿养自个儿,野火烧不尽,野风吹又息。家树则长在铁丛林里,定期挂果,让人摘了去卖钱。成材了,便用斧子砍掉,当作柴火烧。偶有笔直修长的,运去做宫殿的梁,讲究个“物尽其用”。
树是树,人是人。树是人,人也是树。
苍柏的口才很好。我虽然听不大懂,可是仍连连点头,觉得他讲得很有道理。接着,我愣了很久。
他究竟讲了些什么呢?
32
“小芽说,谢谢你送她回家。你该回去了。可不要野化才好。”苍柏下了逐客令,准备转身离去。
藤条和枝叶好像都听懂了他的话,纷纷蜷起,收折,往各自的主干原路返回。很快,空地上就只剩下我一个人。幸好,吊着我两条胳膊的藤条先生十分聪明,先将我慢慢放下来,接着轻轻一抛,丢在松软的草地上,这才往上翻卷着,打道回府。不然,我说不定会从树冠上自由坠落。
是的,这片森林就长在大树上——树中之林!
“小芽……小芽还能回去吗?”趁两人的身影还未彻底消失,我大声喊道。
“她还很小,必须跟族群待在一起,我们需要同类的滋润,就像幼猴无法离开母亲一样。不过,你问能不能回去?或许吧。因为家树和野树,也不过一念之间罢了。”
33
苍柏的话十分难懂。究竟是距离太远,以至于我听岔了,还是这句话本来就矛盾着呢?现在已经说不清了。
他似乎还说了些什么?
“不要害怕死亡……那些深埋地底的渴望终究会破土而出,在崭新的春泥和雨水里冒出新芽,渐渐壮大,直至张开冠冕,重新屹立在大地上。尽管不一定保有原来的外表,也许是一棵树,几株蒲草,两朵巨大的菌子——生命的传统会坚强而有力地重新延续下去。”
“............”
远远的,远远的,我见到小芽朝我招了招手。接着,她的足底融化,变成绿色的枝叶,跟脚下的大树融为一体。接着,她的脸就不见了。
她回家了。
34
八
出山后,我马不停蹄,立即赶往市内的农业研究所,吴良就在那儿上班。
找到他的时候,这小子正在啃一个硕大的橘子,橙色的汁液从他嘴角渗下来,弄得他满身黄水,一副邋里邋遢的样子。
“搞农业的博士都这么不修边幅么?”我啧啧称奇。
吴良白我一眼,说这橘子就是他的博士论文。成绩已经出来了,全所最高分,所以他要把侍弄了三年的宝贝一口气吃掉。
“倒是你,刚从田里回来?身上一股子烂泥味儿。”他嫌恶地看了看我,不忘反唇相讥。
我把小芽身上的叶子交给他,问这是什么。吴良只看了一眼,就满脸不高兴地说:“武夷桦啊,有什么稀奇的?”
我说你再看看。
35
吴良扬起下巴,轻轻瞥了我一眼,问我是不是感觉有些头晕,眼睛也微微瘙痒,见到一些与平常不大一样的东西。
“你什么时候改行算命了?”我瞪他一眼。不过,他说得好像没错。我的确见到了那个奇特的树世界,不是么?
吴良摇摇头,满脸怜悯地看了我一眼。
据他说,武夷桦的皮和叶子都可以提取出一种气味芳香的油质汁液。从现有的研究数据来看,这种树油能够引起神经系统紊乱,以致产生轻微的中毒反应——昏迷,沉睡,或认知功能障碍。其实,这是武夷桦保护自己的手段——动物们会对它敬而远之,或者把它当成自己的同类。
吴良后来还说了些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知道,自己失魂落魄地走出了研究所,心里忽然空落落的。
36
“所以,这一切都是幻觉?”我不免有些挫败。
我把树当成了同类!小芽,苍柏,他们不过是一种特殊的树罢了。
经历世上最玄奥的事件后,居然有人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假的,只不过是自己的大脑欺骗了自己。
难道,真相就是如此吗?
当我回到农技站时,夜已低垂。
老站长蹲在门后,正哼哧哼哧地挥舞着木锨。一下,两下。尿素放久了容易吸湿结块,就需要拿器具敲开捣碎,就跟拌水泥一样——这本来是我的工作。
37
他一扭头,见到我好像见了鬼。不过愣神的工夫,老站长手里的木锨居然咚地卧倒。但他看也不看,只用眼珠子瞪我。
“这就回来啦?不是要待上两个星期吗?”我后知后觉地问。
老站长一跺脚,接着凑过来摸摸我的头,嘴里嘟嘟囔囔:“好小子,你上哪儿去了?你哥就差把农技站的屋顶给掀了。”
啊?我十分茫然地回望他。我哥来找我啦?不就少吃一顿晚饭么,弄那么急做甚?
一顿晚饭!老站长红着眼,一边指着墙面上的A4纸,一边气急败坏地说,你小子失踪五天了。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张带着黑白照片的寻人启事就贴在杀虫灵广告的旁边。照片上的男子英俊潇洒,气宇非凡。诶!那不就是我么?
38 杀青段
我的心忽然沉到了谷底。
“老郭呢?他后来没找过你?”想到这里,我一下子跳起脚。
站长神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说老郭死了。
什么?老郭死了?
没错,大概就在我失踪的第二天,老郭死了。听说,他死前吐了两口红艳艳的血。那血粘在地上,渐渐干涸,居然化成了碧绿色,如同树叶挤压后渗出的汁液。
侄子们吓坏了,第二天就约了殡仪馆的车,递了红包,一早拉去插队,中午就烧上了。
进入焚化炉后,尸体燃烧时发出哔剥哔剥的声响,如同焚一棵经年的老松。两个火化员在一旁嘀嘀咕咕,说从来没听过这样的声音。
只有我知道,那是树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