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疾恶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焉,顺是,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然则从人之性,顺人之情,必出于争夺,合于犯分乱理,而归于暴。故必将有师法之化,礼义之道,然后出于辞让,合于文理,而归于治。用此观之,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摘自《荀子·性恶》。
01
很长一段时间,吴晓攀都是“人性本善”的忠实拥趸(dǔn),可眼前的这一位老人却第一次让他对此产生了怀疑。
他七十岁上下,似乎世间所有已知的尖酸刻薄相都能在他身上找到对应的特征,浑身上下有种说不出的味道,总让人感觉不舒服,并如坐针毡。此刻,吴晓攀的屁股就像坐在炭火上似的,异常难受。
从一进门,这个老人就用一种充满审视、怀疑的目光打量着小酒馆内的一切,看向吴晓攀时也极不礼貌,好像用X光在扫视他一般,恨不得将他的心肝脾肺肾都看穿。
对于一个在小酒馆外面经历了茫然和各种恶劣天气的人来说,突然来到这样的一个小酒馆,确实有些人难以适应,并伴随着狐疑。对此,吴晓攀十分理解,强忍着这种不太好的感觉,向来者介绍起了心酒。
02
老人开始还有些兴致,听着听着,他不断撇着嘴,并现出不屑之态,最后不耐烦了,干脆便打断了吴晓攀。
“停停停,先不说有没有这个功效,单从这故事换酒这个方式来说就不靠谱,既然有这种奇效,为什么不收费?我从来只相信等价交换这种事,能衡量价值的唯有钱,而不是什么故事、情怀。你的表演太拙劣了,所以这里面肯定有阴谋。”
在这个世界,没有人会对心酒的作用产生怀疑。吴晓攀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提出质疑,他不由愣了一愣,可细细一想,也许他才是对的。对一种超出认知的事物产生质疑,这是人类的本能。因此这个老人看上去虽然没有那么顺眼,但从某种角度来说,他竟是目前唯一符合这一逻辑的。对于他跳出了“小酒馆法则”的情况,吴晓攀也是十分好奇,重新又打量了一番这个来到忘川仍保持“清醒”的老人,他甚至有些怀疑他是接班人。吴晓攀现在总有种错觉,见谁都像下一任孟婆。
03
看着吴晓攀吃瘪的样子,老人有些洋洋自得起来。
“小子,你太嫩了,你也不去打听打听,从来只有我典源算计人,没有哪个敢算计我的!这荒郊野岭乌漆嘛黑的,我走了一晚上却碰见你这家店了,又弄出个什么三杯心酒,怕不是家黑店吧!我甚至怀疑酒里下药了。哼哼!月黑风高杀人夜。”
听到这个自称典源的老人这般说辞,吴晓攀反而松了口气,他实在无法想象这个老人会是孟婆的场景,于是连忙摆手道:“你看我这柔弱的模样,如何像是开黑店的。”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又不认识你,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开黑店的。”
“那你请自便吧,这酒不喝也罢。”
吴晓攀见他言之凿凿,煞有介事的模样,哭笑不得,便想放弃对眼前这个人进行心理辅导,反正这世界也没有绩效考核之类的无聊事务,他甚至连领导是谁都不知道,于是语气不善起来,并开始收拾起了酒具,大有逐客的意思。
04
“慢着!”
典源突然发声,一把将酒杯抢了下来,吴晓攀愣了愣,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典源得意地瞥了一眼这个年轻的老板,一仰头竟将一杯心酒一饮而尽,一抹嘴角,发出“咝咝”的咂嘴声,意犹未尽。
吴晓攀坐了下来,玩味地看着这个越发看不懂的老人。
“现在又不怕我是开黑店的了?”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典源撇了撇嘴,应得理所当然,并又咂了咂嘴。
“酒还不错,比人强。”
自进屋后,典源还是第一次肯定一样事物,虽然话语中仍然夹枪带棒,却已是非常难得了。吴晓攀没有愤怒,在忘川,每个人都是过客,他虽然感性,但也不想驻足在这种负面的情绪里,他只是越发好奇,眼前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才会如此“神憎鬼厌”。
05
“小子,你有福了,我从不对人说起我的这一生,能从中学会些什么就看你个人造化了。”
典源坐在椅子里,跷起了二郎腿,若无其事地环顾着小酒馆的一切,才又将自己的一生道来。这是吴晓攀目前见过最令人作呕,最颠覆三观的一个回忆,毫无忌惮地将人性之恶诠释到了极致,并让他见识到了天生恶人的现实模板,一遍遍刷新着他的认知。
典源出生在使无数人变成“精神残废”的年代,那是一个可以把好人逼成鬼的年代,而他的恶,跟这个时代似乎并无太多必然关系。
他出生在一个隐秘山沟沟里的三线厂区,父母是普通工人,这里围墙高建,就是一个小集镇,自成一个世界。
刚出生时,小典源便将婴儿的恶展现了出来。
典源的父亲还有个弟弟也参加了三线建设,同在一个厂区,两兄弟都是在“三线”成的家,两妯娌先后怀孕,弟弟的孩子还大三个月,由于弟媳妇奶水不足,小典源的母亲同时要奶两个孩子。
06
这时候小典源还不会说话,每次堂哥被抱过来吃奶,他就会恶狠狠地盯着堂哥,等他靠近了后便会用脚踢,用手抓,堂哥每次都被他欺负得哇哇大哭,因此两人是绝不能一同吃奶的,喂堂哥时还要把典源抱走,以免他看见了哭闹。父母亲还觉得十分有趣,一个这么小的孩子竟然会争风吃醋。
再大一点时,小典源表现出了不同于其他孩子的叛逆,越是父母不让做的事,即使是有害的,就越要去做,甚至还会发怒和攻击他们。而关于哺乳期护食、争食的表现更是进一步释放。只要是吃的,经了他的手,别人便再也别想拿去,如果碰上力量强大的孩子,他宁可毁掉也不分享。
有一次,父亲拿了一片西瓜给他,正好堂哥也来了,父亲便要切成两片分给侄子一片,他坚决不肯,父亲责怪了他几句,他干脆将西瓜摔在地上。一地血红的瓜瓤,小典源瞧着依然不解气,还走不太利索的他上前去踩得稀碎,直到一地狼藉,满地汁水。他的父母这才惊觉情况已经失控了。
07
吴晓攀突然想起奥古斯丁在《忏悔录》中对婴孩的恶的描述。他认为“婴儿的纯洁不过是肢体的稚弱,而不是本心的无辜”。也就是说,奥古斯丁认为婴儿在种种事情上本质上是罪恶的,即使他们因为身在襁褓不会受到责罚,他们肢体的稚弱只是掩饰了他们本心的罪恶。后来,奥古斯丁越发地倾向于婴儿可能是“撒旦的手足”。
“这都是我记事后母亲告诉我的,谁都别想欺负我!”
典源看着若有所思的吴晓攀,以为他怀疑自己的叙说,赶忙解释道,并不以为耻,反有引以为荣的味道。吴晓攀笑了笑,并不打算展开交流,典源对于他的态度十分满意,继续回忆起来。
刚懂事时,小典源刚好赶上了那场全国饥荒,后勤供给不足,厂区大多数人都吃不饱。在特别艰苦的条件下,只有一些专家还能勉强保持着待遇,但也仅仅是每月能吃到几顿大米饭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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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为厂区的人,小典源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可以吃上白米饭,而有的人只能吃米油糠。这种糠里含有一点碎米,厂里人在吃时掺入野菜,做饼或煮粥。后来连米油糠也吃光了,大家便吃粗糠。但无论是什么糠,吃后都很容易引起便秘,厂区医院接诊的绝大部分都是这一类的肛肠类病人,缺医少药时医生就直接上手抠或用器械掏。那时,厂区里比比皆是走路呈外八字,一瘸一拐的人,不分男女,相互瞧见了,都是苦涩一笑。
专家家里吃那几顿白米饭时都是藏得严严实实的,生怕引起工人们的不满。他们也没办法,拖家带口的,也仅是为了生存,想帮人也是有心无力。有一天,小典源借着人小的便利,钻到人家家里,往专家饭锅里撒了一把沙子,然后躲在屋外听动静。直到听到这家人愤怒地怒吼时,他的心里升起了一种莫名的快感。这也是他第一次主动作恶,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
09
“都是社会主义事业的建设者,凭什么他们就高人一等,凭什么他们就可以吃米饭,而我们却要吃糠咽菜。我就是不服!”
说到这里时,典源仍然愤愤不平,并咬牙切齿着。在这个阶段,吴晓攀没有太多可指责的,特殊的年代造成的境况,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认识出现了偏颇,还是可以理解的。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典源逐渐走偏,释放出了他的天性,并完美诠释了老话说的“三岁看老”。
小典源成了厂区小镇一霸,身后跟了一群慑于他霸道的孩子,所有孩子都很怕他,甚至大一点的孩子也怕他,所有吃的玩的都要先紧着他。他终日带着这群坏小子在小镇上使坏,偷人家晒的地瓜干、萝卜干,无端将人家晒的衣服丢到阳沟里,抢别的孩子手里的零食玩具……搅得整个小镇鸡犬不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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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上中学时,那场运动也波及到了小镇,那是一个将人性之恶逼出身体全部释放的年代。
典源最先感到了这场运动对于他而言是个契机,一马当先成为了革命小将,带着当年那群坏小子投身这场运动中。而他的意图跟运动的初衷丝毫扯不上关系,他只是将这场运动作为他泄私愤的工具。
他痛恨那些有特殊待遇的专家,他痛恨对他实施管教的老师,他痛恨厂区里任何有职务的人,他认为这些掌权人全部都该死,导致了他的家庭长期处于被统治的地位。
先是老师。越是严厉的老师,家门口被贴的大字报就越多。老师们被打成“牛鬼蛇神”和臭老九,拉出家门进行公开批斗。在曾经的讲台上,老师们戴着高帽子,九十度鞠躬,一些白发苍苍的老先生体力不支,豆大的汗一瓣一瓣地摔在地板上,数次跌倒。典源上去就是一耳光,呵斥着老先生站稳了。他得意洋洋地看着台下或愕然、或愤怒、或悲怆的一众人,那种快感骤然达到了巅峰。正是这一耳光,打消了红小将们的最后一丝顾虑,也抹平了他们的最后一点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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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典源又对专家们进行了批斗,将一碗掺了一半沙子的大米饭端到了他们面前,说是忆苦饭,让他们当众吃下去,不吃就是违背领袖指示。已经两鬓泛白的技术专家看着那碗饭,想起了那些年出现在家中饭锅里的沙子,再看着这个双手叉腰的小将,瞬间便明白了,这是小恶魔长大了。
各个厂的厂长们也没有逃脱被批斗的命运,脖子上纷纷被挂上了“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牌子。看着曾经说一不二的这些领导们,典源由衷地感谢这场运动。发展到后来,典源已经不满足在三线厂区这个独立的小镇上作威作福了,他带着小将们杀出了厂区,杀到了周边的市县,跟各个派别的小将们发生了武斗。由于三线有很多军工厂,典源一伙手上的武器优于地方,这也让他们常常处于不败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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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早出生几十年,说不定也能弄个大将当当,最次也是少将。”
说起这段如今很多当事人都讳莫如深的历史,典源无丝毫反思之意,言语中充满了生不逢时的不甘和唏嘘。
风风火火的运动持续了多久,典源就疯狂了多久,走上高位,娶妻生子。就连妻子也是他用淫威逼迫得来的。女方是曾经的三线一枝花,以他当年的尿性是绝无可能娶到的。
这是一个没有底线的时代,人性中最恶的一面统统被激发了出来,一个人可以批斗自己的父母师长,夫妻会互相举报,只求自保。善恶、是非、道德等等人性最基本的东西都被当成封建余孽,而典源只是将这恶发挥到了极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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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猛冲猛打的典源很快就走到了运动结束,由于在运动中的恶行,他迎来了人民的清算,因反革命罪,典源被判七年有期徒刑。
然而七年的牢狱生活并没有使他醒悟,他在牢里不改恶行,靠着狠劲成为了牢头狱霸,手底下又聚起了一帮人,终日欺负狱友,抗拒改造,七年牢狱硬是被他生生延长到了十年。不过这人也是有点运气,出狱后,在一位曾经照顾过的狱友帮助下,他干起了买卖,凭着混不吝的作风,他竟然又混成了万元户。在九十年代初,万元户虽然不是什么稀罕事了,但日子还是过得比大多数人滋润。吴晓攀记得自己父亲当年的工资也就一百来块钱。
有了钱以后,典源开始花天酒地起来,全然将一直等着自己出狱的娘俩抛到了脑后。高兴时回一次家,丢下几个钱,不高兴时就是拳打脚踢。不堪折磨的妻子只好带着儿子远走高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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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有钱好,想当年打打杀杀,斗这个斗那个,威风是威风,可个个都是穷光蛋,好像一群土狗在争骨头。哪像现在,花花绿绿的世界,只要有钱,你想当爷也行,想有多少女人都可以。”
典源咂吧着嘴,似乎还在回味着那段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日子。吴晓攀从未见过如此不掩饰的卑劣,隐隐有些反胃,冷冷地看着他。而典源似乎没有发觉吴晓攀的微妙变化,仍是沉浸在自己的记忆中,不过情绪也开始产生了变化。
坐了十年牢,出来后又突然花天酒地,典源的身体很快便被掏空了。加上沉迷玩乐,思想跟不上时代变化,进入新世纪第二个十年,他经营的生意开始一落千丈,最后变成了穷光蛋。年老体衰的典源没了生活来源,开始去找妻子和儿子,想让儿子给自己养老送终,结果被儿子赶出了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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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甘心的典源找到了记者,想借助舆论的压力让儿子接受自己。结果又被儿子用扫帚赶了出来,连记者也未能幸免。在采访街坊的时候,熟知典家情况的邻居们纷纷指责记者是“吃饱了饭没事做,只会站在道德制高点指手画脚的一群无用之人”,典型的“未经他人苦,偏要劝人善”。
在了解了典家真实情况后,记者也是气得不行。典源找到他们时,隐去了所有真相,将自己说得非常可怜,没想到竟是这样的一个恶人。他们便没有再理依然还在否认和狡辩的典源,每人啐了一口晦气。
典源用尽了办法也没能如愿,当地社区工作人员避他如避瘟神。最后,儿子一家为了彻底摆脱这个噩梦,甚至舍弃一切,连夜搬走,谁也不知道去向,年近七十的典源只得独自生活在老厂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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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线建设早已经走进了历史,当年的厂子或关闭、或搬走、或被合并。繁华的小镇人去屋空,一副破败的样子,只有那些留守的老人,枯槁的眼窝里浮现着当年的记忆。在各个角落遗留着一些锈迹斑斑的钢架、机床、卡车,还依稀能看到工业曾经给这个地方带来的气息。卡车只剩下了轮毂,几乎与那石板路垢结在一起,一株不知名的野草从石板缝中冒头,又顺着轮毂槽顽强地钻了出来,虽然枝干歪歪扭扭,叶片却格外精神。
典源早晚都会坐在家门口的大树下,用一双鹰眼直勾勾地盯着少得可怜的路人,表情阴郁得像是要吃人,使得每个路过这里的人都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无一例外,没人敢看向这个小镇一霸。有时,他会恶狠狠地咒骂一切,咒骂自己的老去,咒骂自己的无力。骂累了,他觉着过往的人不顺眼了,他便会往路上洒轴承钢珠,有的人不小心踩到钢珠摔了一跤,他就在那里哈哈大笑。以至于到后来大家宁愿多绕上一里路,也不愿意从他门前过了。
吴晓攀没来由想起了梁家辉那个“座山雕”的造型,剧中人物的本性之恶和面相之恶完美地融合,是真正的表里如一,典源便也是这种表里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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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着这样的人,吴晓攀实在不知道他是否还有执念,是否还有所追寻的答案。当吴晓攀把“答案”推荐给他时,典源发出阴仄仄的怪笑声并看向了他,好像听到了这个世界最可笑的事物,直到看得吴晓攀心中发毛起来。
“我不需要答案,我就是这个世界的答案,最真实的答案。”
吴晓攀皱了皱眉头,典源不以为意,继续侃侃而谈。
“这个世界生来就是肮脏的、虚伪的,也从来没有过真正的公平。我的母亲奶水实际上并不充足,却还要为了那所谓的亲情勉强去喂养另一个孩子,从而剥夺了我吃饱的权利。我从小一直被那些问题所困扰,为什么那些专家就可以比我们多领取物资?为什么那些领导可以指手画脚,而不需要去承担繁重的工作?为什么老师只喜欢那些成绩好的学生,而我们这些成绩差的却只能被他们拎出来罚站给所有人羞辱?为什么我的孩子要拒绝赡养老人的义务?要知道,他的生命是我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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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是偷换概念,你只提出问题,却没有去思考问题,没有深究这问题背后的真正原因。”
吴晓攀忍不住出言打断了典源,如果他不打断,典源将会以自己的逻辑把这个世界所有的一切都推翻。
“你以为这些只是我的问题吗?不,这是大多数人的问题,他们不敢说出来,而我只是勇敢地面对了这个真相而已。至于你所谓的什么答案,随他去吧。反正我这辈子值了,威风过,享受过。再见,小伙子,我要回去了,你人还不错,至少你是近几年能这么安静听我说话的人。”
说罢,典源径直朝门外走去。
一种挫败感在小酒馆里无声地蔓延开来,吴晓攀的心理辅导任务彻底失败,甚至整个过程他都没说上两句话,反而让一个恶人上了这么一堂足以摧毁三观的课。他不由在心中泛起嘀咕来,这“小酒馆法则”怎么对这个人一点作用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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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一半时,典源顿了顿,犹豫了一会,又折返回来,端起酒杯将“答案”干了。
“酒是真不错,虽然我不需要答案,可我不介意再多喝一杯。”
典源又咂了咂嘴,再次向门口走去,绝无犹豫,可见“答案”对他确实没有作用,但吴晓攀却看到了典源生命的最后。
昏黄的房间里,一股难言的气味,就像是将“老人味”放大了无数倍。典源扶着床帮,捂着胸口,艰难地向床头的桌子挪去,那里有一瓶救心丸。两米不足的距离,他却难以企及,如同万里之遥,汗珠瞬间挂满了他的额头,就像是突然从皮层跳了出来。
典源终于没能跨过这个咫尺天堑,倒在了床边。身边无一亲人的他心脏病发而亡,七日无人发现,七日后溢出的尸臭暴露了他的死讯。典源恶了一辈子,终究还是还给了答案,也许这个答案早就在他心中,他只是不愿意承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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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晓攀很想叫住典源,却不知道说些什么。而典源已经走到门口,在双手即将触及门闩时,只听见“吱嘎”一声,大门毫无征兆地被推了开来。吴晓攀眼见着典源被吓了一哆嗦,并跳开了半步,颇有一些喜感。紧接着吴晓攀便听见反应过来的典源对着门外口吐芬芳,污言秽语一股脑地喷了出来。
“你奶奶的是不是不想活了!”
伴随着一个爆雷般的声音,一只又黑又粗的胳膊伸了进来,扭住典源的领口,将虽然是老头但并不瘦弱的典源一把拎了起来。只见典源一脸的愤怒,两只脚在空中扑腾着,嘴上却不停,喜感更强了。
“这地方竟然还有你这种混不吝,也是奇了!这是你自找的,怪不得我了!”
听这声音,吴晓攀便知道是麻五了。一想起这个黑塔汉子,吴晓攀就头皮发麻,生怕他把典源打出个好歹来,于是赶紧跑到了门口。这个地界很神奇,虽然人已经死了,七情六欲五感四力三观却统统还在,与在人间无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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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吴晓攀的劝解下,典源找到了台阶,闭上了嘴,他虽然是恶人,可不是傻子,眼前亏是不会吃的。麻五哼哼了两声,并没有给吴晓攀好脸色,但最终还是将人放了下来。然后便没有说话,自顾往屋里扛着物资。
待麻五转头的那一刻,典源啐了一口,走出门外,顺手从马车上拿走了一包东西,又一脚将车轮下的轫(rèn)踢开了,将吴晓攀看得目瞪口呆。
“你这个老匹夫,我放你一马,你竟然还来劲了!”
没等吴晓攀从典源的举动回过神来,只听见麻五又是一声暴喝,一个黑影冲出门外,撵着典源一边打一边往奈何桥边跑着。寂静的忘川全是典源的惨叫声。猩红的天幕下,两人在奈何桥前上演了一出从未得见的全武行。吴晓攀终于没有再劝阻,说实话,他早就想揍这个人了,看来恶人还需“恶人”来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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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典源一瘸一拐地走上了奈何桥,麻五才没有再追赶,一路骂骂咧咧走了回来,并将所有的怒气都发到了吴晓攀的身上。
“人家当孟婆,你也当孟婆,你这辅导的什么玩意?我看这人下辈子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麻五一边骂,手上也没闲着,一趟趟往里搬着东西,吴晓攀跟在他身后,卖力地解释着,把典源的生平囫囵说了一遍。听到这里时,麻五很难得地停了下来,坐在门槛上,从腰间取出一杆烟袋,一边抽一边沉思了起来。
麻五抽的是旱烟,烟很冲,劲很足,吴晓攀只是在旁边闻了一下就差点背过气去。他见过别人抽旱烟,抽的时候是基本不过肺的,都是在嘴里转一圈,咂摸咂摸烟味就吐出来了,可麻五明显已经咽下去了,只从鼻孔和嘴角漏出少量烟,这种抽法真是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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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九世恶人。”
“九世恶人?”
“只是个代称而已,也许是五世,也许是十世,这个不重要。总会偶尔碰到一些这样的人,他们的恶是与生俱来并延续到轮回的,下一辈子再重复这种恶,救无可救,心酒也没用……我知道你想要问什么,不要问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
没等吴晓攀问什么,麻五便果断终止了话题,将烟斗里的残渣磕了出来,插回腰间,又继续干起活来。这是麻五第一次主动说话,已经是非常难得了,吴晓攀没有继续追问,记忆被“九世恶人”四个字拨弄着,脑海中浮现出一部电影来,那是他最喜欢的一位喜剧大师的电影《济公》。
这是一部上映于1993年的电影,一度被称为大师作品中“笑点最低”“最不搞笑”的一部作品,并遭遇了票房惨败。但吴晓攀认为这绝对是大师最被低估的一部电影。《济公》是大师和杜导合作的第二部电影,从风格上来说,无厘头只是外衣,杜氏的宿命论因果思想才是主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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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龙罗汉不满天庭众仙漠视凡人的态度,为了实现自己的价值观,甚至僭越职权,擅自替其他神仙行事,惹得天界一片哀嚎。大家纷纷跑到玉帝那里告状,岂料降龙连玉帝都不在乎,依然义愤填膺、舌战群儒。也因此触怒了玉帝,要将他贬为猪狗。在观音的调解下,玉帝答应再给降龙一个机会,并与其打赌,若他能够不使用法力,用诚意去感化三个注定要做九世乞丐、九世野鸡和九世恶人的人,改变他们的命运,就不再追究。
娼妓、恶霸、乞丐分别对应佛教三毒贪、嗔、痴,杜导的宿命因果奠定了电影的内核,意在探讨凡人的命运是作茧自缚还是上天所指。
九世恶人黄霸天应该是香港影坛上难得一见的“零人性光辉”的形象,他集各种各样的“坏”于一身,进而将“坏”发展到“恶”。他没有丝毫的怜悯,凭借蛮力、残暴和冷酷无情作恶不断,称霸一方。他还有着最大的靠山——黑罗刹,人人都怕他,所以他根本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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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霸天第一次看见转世降龙时,挥拳便打,但是恢复记忆的降龙比他拳头更硬,一一化解了他的招式并处处让着他,试图感化他,可他却总是死不悔改,因为他从来没有怕过人,从来没有输给别人过。在他的心目中,所有人都应该屈从于他,因为他有武力,有黑罗刹庇佑,甚至还拥有一颗不死心。但当他最终发现黑罗刹给他的不死心只是一块石头时,他才终于明白,自己只是黑罗刹操控的傀儡,他死之前留下了一句“下辈子不再做人!”
电影的最后,降龙罗汉虽然肉身灰飞烟灭,却赢了与玉帝的打赌,又因其消灭了黑罗刹,阻止人间一场浩劫,被封为降龙尊者。
吴晓攀在看这部电影时,关于九世恶人的结局本就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总觉得意犹未尽,现在想起来,他才猛然惊觉其实降龙并没有完成九世恶人的转变任务,黄霸天至死都不思悔改,他的遗愿是“下辈子不再做人”,他选择了逃避,拒绝当人,坠入了三恶道[插图],当了一头任人宰割的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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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源和黄霸天正是这样的九世恶人,至死都不会悔改。走在奈何桥前,典源还因使坏被麻五暴揍了一顿。而黄霸天从来不认为自己的恶是错的,至死他都没有为那些伤害过的人流一滴眼泪,他绝望的只是曾经的信仰——黑罗刹对自己的欺骗行为,心灰意冷的他宁愿进入畜生道也不悔改,因为当猪他就可以不用面对过往。
联想到典源的种种,吴晓攀对“人性本善”再度产生了另一种角度的迷惘。想想前世,想想在小酒馆见过的那些人,听过的那些事,他发现九世恶人只不过是人类社会的一个缩影罢了。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潜藏着恶念,现实当中谁没有做过欺骗朋友、落井下石、偷鸡摸狗、尔虞我诈、暗箭伤人、蝇营狗苟的事情,或产生过这样的念头,几乎没有人可以保证。
性恶之恶就其本义而言,是指人类作为一种生物,所具有的生存本能。既然一定要求生,也就没有必要否定它,回避它。荀子的做法只是没有回避它而已。他背负了性恶的恶名,但却使得人具有更多的合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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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本恶,人性本恶……”
扪心自问后,只剩一地鸡毛。吴晓攀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沮丧情绪,他目光呆滞,喃喃念着。突然,脑后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量,伴随着疼痛,他一个踉跄往前连窜了好几步。来不及愠怒,身后传来了一个雄浑凶狠的声音。
“你这个菜鸟,怎么老是钻牛角尖!”
一听这声音,吴晓攀生生将怒气咽了回去。转过身去,只见麻五一脸的怒容,蒲扇大的巴掌仍扬在半空,口中哼哼着,极不客气。
“我一天天忙得要死,还要来教你们这些孟婆怎么做事。”
“难道不是吗?我忽然想起来了,有最新科学研究,人的某条染色体上本身就带着影响性格的基因,我忘记什么来着了。”
吴晓攀猛然想起曾经一眼瞥过的某则新闻,当时并没有太在意,现在就怎么也记不全了,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他正懊恼不已,只见麻五从车上翻了一会,将一本杂志找了出来,掷在他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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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晓攀发现这是一本《分子精神病学》杂志,还是英文版的,他一脸惊奇地看着身着对襟短衫的麻五,却怎么也无法将他与英文杂志产生半点联系。麻五则不以为然,继续说着。
“这个研究根本就无法为性恶论提供支撑,顶多提供了部分依据。虽然暴力也是恶,但恶并不等同于暴力,这是两个概念。有的人崇尚暴力,这绝对是恶,而有的人虽然恶,但表现出来却并不暴力,他们会躲在阴暗的角落观察你,在你不经意的时候出来捅你一刀,或者根本就不需要自己出手,也不需要暴力,他们会借助外力下绊子、使阴招,让你生不如死,有一个词叫‘蔫坏’,就是说的这种恶。”
吴晓攀还沉浸在巨大的反差中,麻五这个好像从古书中走出来的张飞、李逵式的人物,此刻正在正儿八经地探讨“人性本恶”,甚至还讨论了基因问题,这实在非常违和,忍不住又令他对这个“快递老哥”产生了诸多狐疑,下意识接了一句。
“就好像典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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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老小子竟然敢在关公门前耍大刀,老子当年当恶人的时候……”
麻五许是想起了刚才暴揍典源的愉快瞬间,或许是好久没有这般痛快了,面上颇有些自得,可很快便惊觉说多了,赶紧住了口,却被逐渐回过神来的吴晓攀听了个正着。他打量着这个铁塔般的汉子,脱口而出。
“你?恶人?”
从外形看麻五确实凶神恶煞,虽话语间很有智慧,但总会不自觉夹杂着很多俚语粗口。再联想到他一直以来暴躁且缺乏耐心的样子,还真像个恶人。不过,这种对号入座的上下打量惹得麻五又不高兴起来,他瓮声瓮气说道:“怎么,我不配吗?”
“是……啊,不是。”
吴晓攀一时没能理解他这句话,说是也不对,说不是也不对,点头又摇头的样子很喜剧。没有人这样问的,好像别人质疑自己不配当恶人还很不高兴。麻五一边收拾着马车,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一边碎碎念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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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家伙到底算什么?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一走就是几千年不见,交代又不甚了了,这地界乱七八糟,毫无规矩,也不搞个岗前培训,说上岗就上岗,搞得我还要教菜鸟,累死了累死了,今天又多干活了!”
麻五口中的菜鸟便是吴晓攀,即使他已经上岗许久了,也完成了许多任务,可在麻五眼中依然还是菜鸟,他不免有些不服气。
“我不是菜鸟,我完成了目前为止所有的任务,我自认是一个合格的孟婆。”
“我纠正一下,应该说是遇见典源以前的所有任务。”
“我……”
吴晓攀犹如被打到七寸的蛇,再也吐不出信子,只说了一个“我”字便被生生噎了回去,麻五却没有露出得意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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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经常会陷入一些情绪里,这不是一个合格的孟婆应该出现的情况。遇到典源这种人,你大可以硬气点,你又不是干服务行业的,这种人有什么好辅导的,大可以叫他滚蛋。”
“可我的职责就是让他们在往生前得到释然。”
“你什么都不用说,他们都会释然,因为他们自己觉得恶得理所当然。虽然他们的结局通常都不好,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下一世继续为恶。所以你改变不了他们的,你什么都改变不了,不光是你,我和红姑也一样,甚至那个家伙来了也没用,因为他们九世恶人的命运已经注定了。”
麻五说的正是吴晓攀的弱点,他太过于感性,所以他的心酒才会令他极易产生共情,不自觉走进别人的世界并被影响着。吴晓攀自己也知道,他没有再反驳,咬着唇一言不发。麻五一跃而上,破烂的马车似乎难承他之重,剧烈晃动了一下,最后还是稳住了。他看了一眼吴晓攀,终有些不忍,叹了一口气。
32 杀青段
“人性本善也好,人性本恶也罢,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绝对的情况,有善就有恶,有好就有坏,就像你们孟婆的心酒,同样的配方,不也各不相同吗?所以你就没必要再纠结于此了!”
说完,麻五驾着那永远是一副即将散架模样的马车,一颠一颠地,朝着渐渐起雾的原野上驶去。吴晓攀叹了口气,正如麻五说的,这地界的人总是这么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唯独孟婆需要驻足,独自承受这无尽的孤寂。他咀嚼着麻五的话,咂摸着今天这失败的任务,又连连哀叹了起来。
原野上的雾渐渐浓了起来,再望去已是伸手不见五指,浓雾如混沌巨口,一口便将小酒馆吞没,继而又将这方世界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