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散文

在中东，及时行乐 05 也门

作者 猴面包的树

作品简介：

这是我的中东行——走过卡塔尔、也门、沙特、突尼斯，与形形色色的人相遇，撕开了文明社会的一角。

在卡塔尔，这个富裕却保守的国度，医疗免费，无需交税，女性却依然有着隐秘的困境，移民劳工过着漂泊的人生； 在也门，我与一群“疯子”旅行者闯入战乱之地，在荒凉沙丘与龙血树森林，我们讨论及时行乐的人生哲学； 在沙特沙漠，我们迷路又陷车，一辆白色越野车如同神兵天降，让我感悟命运自有冥冥之中的安排； 在突尼斯，这里物价低到离谱，每天却吃不上饭。

我亲历斋月饥饿，观察宗教与贫困交织的社会图景。 我光脚踩在中东滚烫的沙地上，感受生命的野蛮生长。人性最原始的渴望，或许就是自由以及活着的实感。

生命本来多轻盈，人应顺应命运的馈赠

1

大多数地方一生只去一次，大多数人一生只见一次。每一次再见，都可能是永别。

“如果你快死了，有什么遗憾吗？​”我问A。

“遗憾就是钱没花完，浪费时间攒钱，时间没了，钱却没花。如果我知道自己快死了，会拼命花钱，比如去住$3000一晚的迪拜7星级帆船酒店。​”A说。

“也对，大部分未完成之事都可以用钱实现，比如环游世界；比如想见谁就打个飞机立刻出现在她面前；比如辞掉工作，和喜欢的人共度时光。人活着的时候拼命赚钱，仿佛生命是无限的，拿时间交换金钱。快死的时候才想起来要花钱去换时间。​”我说。

我望向车窗外，我们9个人正在也门索科特拉岛旅行。远处一边是蓝色大海，另一边是红色高山。山呈红色，因为这岛很干旱，山几乎是秃的，红色石头缝里长着稀疏的耐旱植物。

“越旅行越知道时间的珍贵，越对无限积累金钱失去了欲望。​”A感叹道。

2

旅行上瘾，实则是对生命力上瘾。停下来睁开眼睛看世界的时候，才感受到生命的鲜活。

整座岛每年接待约4千名游客，一个月300人。岛大人少，大部分地方没有像样的路，吉普车直接往石头上爬。大部分地方也没有人，我们像一群在孤独星球流浪的人类。

有一天，我们去爬一个很大的山洞。山洞像恶魔之口，半圆形，在山顶。路只有1双脚的宽度，铺满锋利的碎石，爬了1.5小时，大家都汗如雨下。

向导阿卜却穿着拖鞋和当地半身裙，毫不费力走在前面。他每周都要带游客来一次，闭着眼都能登顶。

站在洞口，从里往外看，红色巨石凸起，黄土覆盖的山，点缀着零星的耐旱植物。山脚下海边一条路，路对面是白沙滩，沙滩连接着碧蓝的大海。

3

洞像足球场那么大，几根三四米直径的钟乳石柱，支撑着洞穴。我们往里走，路很滑，有的像鱼鳞，一片一片磨得发亮。有的泥泞，混着灰白色的水。

洞顶像教堂那样高，如宝剑一般的钟乳石一簇簇聚集在洞顶。掉下来一块就能把人脑袋刺穿，但阿卜说20年来还没有砸死过人。

有一个五米高的钟乳石像阿拉伯人，眼睛、鼻子、牙齿，甚至头巾都清晰可见。

走了2英里，空气变得粘湿，有细密的雾气，像在蒸桑拿，我们又大汗淋漓。

有时我们停下来，关掉头灯，感受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每次关灯后，总会听到基恩的大喊，​“阿卜，别亲我。停下，不要抱我。​”

阿卜发出无奈的笑声，大家都知道基恩在胡闹。基恩唯一正经的时候就是读书时，他会躺在阿拉伯毯子上静静看书，摆出妩媚的姿势。

4

基恩讨厌严肃，当人群开始讨论严肃话题时，他会不耐烦地离开。这点跟我很像，我也无法在沙漠的星空下讨论如何升职加薪，如何赚更多钱，这个国家的历史是怎样形成的。我甚至不想玩需要算计的游戏，在这个时刻，我觉得理性和脑子是该扔掉的东西。

回去时，大家都累坏了，不断有人滑倒，走在尖利的石头上，像走在按摩毯上，脚心生疼。路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似的，我们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摔得屁滚尿流，脚底、脚踝、膝盖、小腿，全都疼得无法忍受。

J说，​“这徒步强度太大，我受不了了，什么时候能回文明世界？​”

J很少说话，他是队伍中最沉默的一个。我常感觉他像一片云，消散在风里。他也很少与众人欢聚，我们去爬沙漠，他走向海边，站在悬崖上沉思，像要跳海似的。有天傍晚，我发现他独自站在沙滩上，听着音乐来回踱步。

5

“你为什么站在那一个人听歌？​”我问他。

“我每去一个地方，都会找一些歌曲，我觉得那些歌配那个地方。今天，我在听索岛的歌单。之前我们在尼泊尔徒步，我也有一份尼泊尔歌单。​”人少的时候，他才愿说些话。

我常猜测，被众人忘记时，他是什么样的情绪，开心、平静、忧伤、还是茫然。有些人像水，倒进什么瓶子就呈现什么形状，倒进人群里，他就融入人群。有些人像固体，只能装进特定的容器，他所能做的，就是和那些不适合的容器保持距离。

但有一天，我跟J谈起命运。阅读是旅行的最佳伴侣，在索岛，我读的是叔本华随笔。

“命运引领顺从者，但拖曳不情愿的人。叔本华认为命运是由性格和动机决定的，像一只无形的手，把人带到适合他的路上。所以，人应该顺应命运，当命运执拗地反对我们的行为时，应该放弃，不要一味强求。你怎么看？​”我问J。

6

他显然对这个话题有很大兴趣，一反常态地积极回应，​“我相信这个理论，我的人生信条就是顺应，或者说被动，被动接受来到生命中的一切。后来我发现，这样往往是最好的选择。​”

“你怎么识别命运？如果发生的一切让你舒心，那就是命运。如果一切都不对劲，那就是违背命运。是这样吗？​”我问。

“之前我想辞掉工作，因为工作中有我讨厌的人和事。我想激烈地斩断现状，但后来我改变主意了。我顺应它，让它自己了结。结果你猜怎么着，那些令我讨厌的人竟然离职了，讨厌的事也没了。我就这样又混起日子，也许有天我会被辞退，那我就接受它。​”J说。

某种程度上，我很羡慕J。我是个闲不住的人，即使不工作，也会找别的事让自己忙起来。而他是个躺平，踢一脚也不动的人。关键是，他能安于现状。不被周围的人推着走，不焦虑，也不急哄哄寻找存在感和个人价值。他不受他人影响，他并不堕落，命运给他工作，他就工作，命运让他停下来，他也能安心停下来。

7

“我在家工作三年，没怎么出过门，业余时间看书看比赛，这些都是不花钱的娱乐，但我恰好喜欢。很多人都冲破了头去赚钱，争分夺秒，勤奋如牛，浪费时间的负罪感把他们淹没，日夜难眠。对我来说，简朴的生活就够了，即使养一个孩子，正常养而不是富养的话，也花不了太多钱。一直赚钱不是我的理想，人生就像几台戏，你方唱罢我登场。到一定程度，社会阶梯上的我唱罢了，躺平的我就登场了。​”J说。

我想起一个朋友，他在读大一时就想去英国留学。他考了雅思，选好学校，做了一切准备。他父亲突然检查出癌症晚期，1个月内去世。家里经济来源斩断，母亲失去支柱精神崩塌，他无法在这个时候离开家，于是饭在嘴边，却被命运之手倒掉了。

回顾过往，每个人身上都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但这未必不是更好的选择。

我一向讨厌被人要求进步和上进，如果身边的人不说这话，我就做自己喜欢的事，干得津津有味。如果谁要催我几句，要求我“勤奋、上进”​，我直接躺下不动了。一切鞭笞我奋进的，都将成为我躺平的动力。

8

在索岛的最后一天，我们去另一个山洞拜访山洞“野人”​。这个人出生在海边的山洞里，娶了隔壁山洞的女子做老婆，生了十几个孩子。如今老婆孩子搬去城里，他还住在山洞里。

他64岁，身上长着恰好的肌肉，不肥不腻。黑黝黝，光滑的皮肤，是海边风吹日晒造成的。他下身裹着一块布，其他地方光着。脖子里戴着10颗虎鲸牙齿做成的项链，胳膊和胸前挂着贝壳。他拿大贝壳喝茶，茶叶是游客送的。

山洞在面朝大海的山崖上，大洞里还套着2个小洞，形成2室1厅的结构。他坐在地上，腿边放着人头那样大的乌龟头骨，洞里摆着虎鲸的完整骨骼。

虎鲸和乌龟都是自然死亡后，被他捡到的。除了这些装饰品，一位游客送他一串猴子牙齿项链，另一位游客送了他一个足球，足球上画着红色的人脸，模仿《荒岛余生》电影里那个陪伴男主在荒岛度过四年的足球。

9

以前索岛的土著会住在山洞里，但如今他成了最后一个在山洞生活的人。他死后，就再也没有山洞人。

凡是来索岛的游客都会拜访他，他在跟游客的交流中学会了英语。

他滔滔不绝讲着自己的一生，我们忍不住看向他又白又完整的牙齿，都诧异住在山洞里怎么保持这么健康有活力的身体。

海洋就是他的厨房，他自己打鱼，用石头砸开生蚝和贝壳，生吃。他像只猴子一样在海里奔跑，抓了一只河豚给我们看。

我接过河豚，放在手心。河豚把自己吹成球，气鼓鼓地嘟着嘴。

“快放进海里，它会死的。​”Alex说。Alex总爱大惊小怪，在索岛上，不是担心河豚会死，就是担心小孩学坏。

“不用担心，用海水淋湿它，能活很久。​”山洞人捧了海水淋湿河豚。

“山洞里比村里安全，飓风和海啸时，我就带全家人住进山洞。虽然孩子们再也不会成为山洞人了，但我还是喜欢洞里的生活。​”山洞人说。

10 杀青段

我们告别山洞人，去索岛的首都吃最后一顿晚餐。

J突然说，​“山洞人对拜访他的每位游客收$1的话，一年可以有$4000的收入。索岛司机月工资$300，山洞人什么也不做，比司机赚的还多。​”

“命运引领顺从者，是吧。​”我笑道。

从也门回到阿布扎比，我们在机场告别。大多数地方一生只去一次，大多数人一生只见一次。

Amanda哭了，我拥抱她，她是个严肃且沉默的人，深情起来让人招架不住。

我拥抱Frank，他说下次再一起玩，我知道没有下次。他总是想讨好每一个人，有时候却忘记了讨好自己。

我拥抱基恩，他在我身上拧成麻花，甜心宝贝一直叫，我对他说500人的派对记得邀请我，实际上，我根本没留他联系方式。

我拥抱欧门，虽然我说过讨厌他，但我又有些喜欢他，分别后，我可能最想念他。他抱住我说，​“做我第31个女朋友吧，我爱你。​”我说，​“去死吧。​”

最后，Alex没有拥抱任何人，她只对我说了一句话，​“我实际是拉拉，我有过女朋友，但未来，女朋友或男朋友都可以。​”

See you in the next life.（下辈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