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原著作者:马伯庸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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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1.
风火轮呼呼地飞速旋转,在半空忽上忽下,冒出的火光照透了片片彤云。
去三官殿不允许用自己的坐骑,李长庚坐惯了慢悠悠的白鹤,没骑过风火轮这么快的玩意儿。他学着哪吒的样子,两条腿分开站在风火轮两边的凸起,微微弓身,状如骑马。身子微一前倾,心意一动,整个人“嗖”地一下就出去了,吓得身子往后一仰,好不狼狈。
哪吒笑嘻嘻地飞在前头,不时回头围着老头转圈,胜似闲庭信步。他们俩在彤云里钻行了半天,哪吒嫌他滑得慢,喝了一声:“金星老儿抓紧了!” 手里一抖,混天绫飘出去拴住李长庚,往自己这边拽过来。
2.
趁着混天绫裹住两人、遮住周围视线的片刻,李长庚耳畔忽然传来哪吒一声低语。
“兄长让我给你问个好。”
他还没反应过来,混天绫已经绷直了。哪吒望着前方,跟什么都没说过似的,扯着他朝前飞去。李长庚本来被轮子晃得头昏眼花,这一下子,突然就不晕了。
这句话看似什么都没说,可透露的信息可不少。
哪吒一共两个哥哥,金吒在文殊菩萨座下供职,木吒在观音菩萨那当护法。李长庚跟金吒没打过交道,这个兄长应该是指木吒。
3.
木吒无缘无故,给我问什么好?自然是跟观音有关系。再联想到观音迟迟没有回信,到底是不想回,还是不能回?无论天庭还是灵山,想要调查谁,都会先断了对方联络,防止串供——莫非是观音遇到了官面儿上的麻烦,这才辗转通过木吒与哪吒传出一点警告?
观音遇到的麻烦,需要通知李长庚,说明这麻烦应该与取经相关,但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就不知道了。
无论如何,观音能传这么一句消息来,至少说明她是站在自己这边,而不是举报者,这一个基本判断至关重要。李长庚抓紧时间捋了一遍思路,以至于完全顾不上晕风火轮了。
4.
很快哪吒把他带到三官殿前,转身走了。自有三官殿的仙吏上前,引着他到了一间偏殿的斗室。李长庚抬眼一看,里面正坐着三个神仙。
坐在正中央的是个鹤发鸡皮的老太太,他认出来是黎山老母。左右两位却大大出了他的意料:从左至右分别是文殊菩萨、普贤菩萨。好家伙,如来的左右两位胁侍齐至,屋内圆光灿然,耀得屋角一面水镜熠熠生辉。
文殊、普贤两位起身见礼,黎山老母笑呵呵开口道:“金星仙师,这次老身借了三官殿找你,是因为有人举发给灵山和天庭一桩蹊跷事,两位菩萨远道而来,详查此事,老身呢,只是帮个闲。”
“您客气,我一定知无不言。”
5.
黎山老母这话,让李长庚心里踏实了不少。借用三官殿,说明三官大帝并没正式介入。黎山老母境界虽高,却是个闲职散仙,说明天庭并不把这个当成大事。
至少,他可以集中精力对付灵山的盘诘了。
黎山老母咳了一声:“是这样,大雷音寺收到一张申状,说玄奘取经途中收的几个弟子良莠不齐,素质堪忧,存在选拔不公、徇私舞弊之事。”
李长庚正要开口,黎山老母手一抬:“为了公平起见,几位菩萨和老身没知会任何人,自作主张下凡调查,先去考验了一下那几位玄奘弟子的心性。当时的情形都已存影,请李仙师先看。”
6.
李长庚注意到,是“几位菩萨和老身”,而不是“老身与几位菩萨”。显然这次突击检查是大雷音寺主导,绕开了那三十九尊随行神祇。他的视线飘到另外两位菩萨,普贤眼观鼻,鼻观心,安忍不动,文殊倒是冲他笑笑,双手合十。
怪不得哪吒讲话藏头露尾,他大哥就在文殊菩萨麾下,确实不便讲太直白。
黎山老母把龙头杖一举,屋角那面水镜倏然放出光华,不一时浮出画面来。
画面里唐僧师徒四人正在林间行进。李长庚看到卷帘敛起本相,化为一个络腮胡须的僧人,那根降魔宝杖被他当成扁担挑起行李,低调地走在队伍最后面,比白龙马还没存在感。
7.
观音果然没有失约,在流沙河把他运作进来了。听师徒之间的交谈,卷帘以流沙河为姓,法号叫做“悟净”。李长庚仔细观察了一阵,沙悟净和猪悟能互动并不多,但前者看向后者的眼神,却隐约透露着一缕恨意——此人所图,果然不小。
只见师徒四人走到一处殷实大庄园,里面走出一个姓贾的寡居妇人,膝下还有三个千娇百媚的姑娘。这贾寡妇说家里没有男丁,想要与他们四位婚配招赘,陪嫁万贯千顷的家产。
这都不用细看,李长庚一眼便认出贾寡妇是黎山老母所变,那三个姑娘的真身,自然是文殊、普贤还有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人,观音。
8.
怪不得她断绝消息。李长庚可以想象,文殊、普贤一定是突然降临观音面前,当场宣布要搞突击检查,请负责人陪同,然后当场收了一切传信的法宝——多亏了木吒和观音有默契,一见这形势,好歹传出一条模糊的消息。
留影继续在播演着。师徒四人对贾寡妇的邀请反应不同,其他三人都很冷淡,只有猪八戒最为热烈,还搞了一出撞天婚的闹剧,实在荒诞可笑。到猪八戒披上三件珍珠锦汗衫之后,水影就定住了。
“现在师徒四人还在贾家庄园里安歇,等着我们做出结论。在那之前,老身想问问金星的想法。” 黎山老母和颜悦色道。
9.
李长庚没有立刻回答。美色试心性这事,算是个固定套路,他怀里就有好几个类似的锦囊。问题是,留影里的这段,总透着蹊跷,至于蹊跷在哪,他一时还没想明白缘由。
普贤板着脸催促道:“李仙师,这段留影里的三个徒弟表现,你如何评价?”
“如是我闻,师徒悟性不同,各有缘法。” 李长庚先甩过一顶大帽子,堵住对方的嘴。普贤冷哼一声:“不要含糊其辞,佛法我们比你明白。我问你,这师徒几人,谁可通过考验,谁不可?”
李长庚道:“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人遁其一,变数常易,岂敢妄测?” 这次他改用道门的词儿。
10.
普贤眼皮一抖,正要拍桌子,被文殊从旁边劝住。文殊笑眯眯对李长庚道:“李仙师,您别有对抗情绪,我们只是例行问话,都是为了取经大业嘛。”
“取经一应事务皆是灵山定夺,贫道只是奉灵霄殿之命,配合护法而已,其他的一概不知。”
“又没问您别的,只是评价一下这段水影的观感嘛。”
“我的观感就八个字,缘法高妙,造化玄奇。”
李长庚稳稳的滴水不漏,文殊看看黎山老母,她拄着龙头杖似乎睡着了,便拽着普贤低声商量了几句,这才回身道:“那么请问李仙师,这个沙悟净,是什么根脚?”
11.
李长庚微眯眼睛,他们这是变换攻势了,一边提防一边回答:“他本是天庭卷帘大将,只因打碎了西王母的玻璃盏,被贬下界,在流沙河为妖。”
文殊似乎对沙悟净格外有兴趣:“天庭和灵山因犯事被贬的妖怪神仙,可以说是满坑满谷。这打碎玻璃盏也不是什么大罪过,为什么选他做了玄奘三徒?”
“菩萨您说笑了,什么叫我选他。是这怪一心向佛,敬奉甚虔,如今蒙上师收为弟子,是他自己的缘分到了。”
普贤凶巴巴地问:“你说他虔敬就虔敬?”
李长庚从容道:“这不是我说的,是这水镜里映出来的。
12.
各位菩萨请看,沙悟净从头到尾,只盯着猪悟能一个,从不错眼去看几位女子。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不光自己定力高,而且还心顾他人,担心二师兄犯错误,影响了取经大局,这不是虔敬是什么?”
这一席话,说得两位菩萨哑口无言。文殊沉默片刻,复又开口道:“高老庄距离流沙河只隔一座黄风岭,这收徒的频度也忒快了点吧?”
黎山老母截口道:“两位菩萨,收徒只凭人品仙缘,可没规定时辰。”
文殊被这么一拦,丝毫没露出不快,笑容满面:“李仙师的意思是沙悟净入选,是因为事佛虔敬对吧?” 李长庚一点头。
普贤紧跟着一拍桌子:“那不虔敬的,就不该入选,对吧?”
第十六章
13.
普贤紧跟着一拍桌子:“那不虔敬的,就不该入选,对吧?”
李长庚“呃”了一声,这两个菩萨果然难对付,一个黑脸一个红脸,假意围着沙悟净转。他千防万防,尽量只说废话,可还是被打了一个埋伏,绕入彀中。
他们的目标根本不是沙悟净,而是猪八戒。
李长庚暗暗责怪自己粗心。刚才看留影的时候,就应该看出破绽了。
美色这事,玄奘用不着测——贾寡妇让三个女儿去配徒弟,自己去配长老,明摆着就是给稳过;孙悟空不必测,这灵明石猴的“石”字,可不只是形容其出身;沙悟净是新近入队,文殊、普贤在出发前恐怕都不知此人存在,更谈不上刻意针对。
14.
换句话说,这一局试心性的设计,根本就是为好色之徒猪八戒量身定制,而且还一口气安排了三个姑娘让他撞天婚,摆明了不打算让他通过——当然,这两个菩萨牺牲也是不小,更看出他们的决心。
如来的左右胁侍和十大正途弟子关系匪浅。看来之前八戒替掉了黄风怪的事,阿傩始终意难平,请来两位菩萨出头。
“李仙师?” 文殊把发呆的李长庚拽回来,“你还没回答呢。唯有事佛虔敬、严守戒律者,方能选入取经队伍,对不对?”
“啊,是……” 李长庚只得先含糊回答。
“那就是说,如果不守戒律、胡作非为,是没资格取经的对吧?” 文殊缓缓带着节奏。
15.
太白金星没回答。文殊与普贤对视一眼,又把水影调到猪八戒撞天婚的段落,还特意定在那儿,一起看向那老头。
李长庚仍旧有点困惑。试心性是针对八戒不假,可再往深层次一点想,猪八戒入队,是玉帝和佛祖达成的默契,那条象征道释两门友谊的锦麟,还在珞珈山的莲花池里呢。就算大雷音寺对此很不爽,难道还敢硬扛玉帝与佛祖的面子,把它开革掉吗?
文殊和普贤没这么傻。
李长庚曾经历过类似谈话。他知道最麻烦的状况,不是你笨嘴拙舌,而是你根本不知道对方的真实目的。人家东一拂尘西一禅杖,问得云山雾罩,你只能被动应答,不知哪句就会落入彀中。
16.
这时普贤又厉声道:“猪八戒贪淫好色,定力孱弱。此妖固然与我佛有缘,但当初遴选时,是不是出了大问题?” 文殊紧跟了一句:“不止是高老庄,黄风岭那一难,也有诸多难解之处。李仙师全程都有跟进,如果看到什么不合规的事,欢迎讲出来,我们一同参详。”
这一拉一拽,让李长庚陡然挺直了身子,直勾勾看向两位菩萨。原来,原来他们的目的是这个。
上次是阿傩驱使黄风怪剑走偏锋,这次换了文殊和普贤,以大雷音寺的名义,堂堂正正搞了一次突然袭击。两次的目标是相通的,都是观音大士。
17.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始终扣住遴选流程,就是要捉观音的痛脚——至于猪八戒,普贤之前铺垫过了,“此物固然与佛有缘”,到时候随便找个理由宽宥就好。
两尊菩萨就这么盯着李长庚,整个屋子里静悄悄的。李长庚沉思片刻,勉强答道:“我只是协助护法而已,别的实在是不清楚。”
“黄风岭那一难,到底是怎么回事?黄风怪去了哪里?灵吉菩萨又是谁?”
普贤气势汹汹地连续追问。李长庚还没回答,文殊又笑笑:“李仙师别着急,慢慢想。想得不全也没关系,大概情况我们都掌握了,询问您主要是给观音大士查缺补漏。”
18.
李长庚心里“咯噔”一声,难道观音那边都交代了?普贤见他脸色微变,趁机道:“高老庄和黄风岭的问题,天庭与灵山都很重视。谁存心隐瞒,谁坦白交代,报应可是不一样的。”
李长庚张张嘴,觉得喉咙有点干。
他发现自己陷入了伯夷叔齐式的困境。
相传凡间的周武王伐纣之后,伯夷、叔齐恶其所为,隐居首阳山,别居两洞。武王遣使者请他们出仕,但爵位只有一个,先出者得,后出者死。两兄弟虽不能彼此商量,心志却一样坚定,同时拒绝。武王怅然离去,两兄弟遂得以全义。
19.
对李长庚和观音来说,最好的结果当然是两人什么都不说。但他们两个不是伯夷叔齐,信任基础脆弱。观音交代没有,交代了多少,李长庚不知道,反之亦然。他如果直接说出黄风岭的真相,观音会如何?如果坚持不说,自己会如何?这么猜疑下去没完没了——这正是菩萨们隔绝飞符的目的。
屋子里陷入了微妙的沉默,两尊菩萨望着这位老神仙头顶冒出白气,知道他陷入了纠结,也不催促,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伯夷叔齐是个因果陷阱,直指根本大道,一旦陷进去,就是大罗金仙都难以挣脱。金星老头,早晚要屈服的。
20.
就在这时,黎山老母忽然睁开眼睛,敲了敲杖头:“老身精力不济,权且休息一下,喝些茶再聊不迟。” 她一发话,文殊、普贤也只好应允,但不允许李长庚离开斗室。
李长庚得了喘息机会,赶紧盘坐在蒲团上,徐徐吐纳了一阵灵机。黎山老母从旁边端起一杯茶,递给他:“金星你别负担太重,该怎么说就怎么说,不要有压力。” 李长庚双手接过茶杯,啜了一口,点头称谢。黎山老母笑道:“这三官殿的茶,比瑶池的劫前玉露品质差远了,你凑合着解解渴吧。”
21.
李长庚再次称谢,可话到嘴边,突有觉悟,猛一抬头,黎山老母已经回到座位上了,继续昏昏欲睡。文殊、普贤瞪着他,问休息好了没有。
“休息好了,休息好了。我们继续。”
李长庚一拂双袖,微笑回答。文殊、普贤对视一眼,感觉这老头气质发生了奇怪的变化,可又说不上为什么。
询问重开,李长庚这一次一反常态,不再唯唯诺诺,反而变得咄咄逼人。他一口咬定揭帖内容无误,徒弟招收合规,至于灵吉菩萨与黄风怪的下落,则一概推脱不知。文殊、普贤软硬兼施,却再也敲不开这个老鼋壳。
第十七章
22.
“休息好了,休息好了。我们继续。”
李长庚一拂双袖,微笑回答。文殊、普贤对视一眼,感觉这老头气质发生了奇怪的变化,可又说不上为什么。
询问重开,李长庚这一次一反常态,不再唯唯诺诺,反而变得咄咄逼人。他一口咬定揭帖内容无误,徒弟招收合规,至于灵吉菩萨与黄风怪的下落,则一概推脱不知。文殊、普贤软硬兼施,却再也敲不开这个老鼋壳。
李长庚意气飞扬,心中却暗暗庆幸。刚才黎山老母送来那一茶,实在太关键了。她知道李长庚去过瑶池,甚至还准确地说出“劫前玉露”的名字。可见她来之前,跟西王母早有沟通。
23.
其实早在黎山老母拦住文殊对沙悟净追问时,李长庚就该意识到这一点。可惜他一坐下有点懵,竟漏过这个暗示,还得劳动黎山老母趁休息时多递一盏茶来。
“还是不够成熟呀。” 太白金星心中嗟叹。
他早该知道,就算西王母不出手,天庭也不会对这次调查持积极态度。猪八戒和沙和尚是两位金仙安排,这时候怎么会主动换掉护法呢?
所以只要自己不出大错,就不会有任何风险。
伯夷叔齐的困境,前提是自身面临绝大危机。但现在这个前提并不存在,普贤所谓“谁存心隐瞒,谁坦白交代,报应各有不同”,只是想从他这里诈出观音的黑料,如此而已——只要堪破了这层虚妄,立刻便能走出首阳山的迷障,得大解脱。
24.
思路一通百通,眼前霎时一片明白。
文殊、普贤又盘问了一阵,仍是徒劳无功。文殊有些不甘心,用语重心长的口气道:“李仙师,你再想想,再想想。大雷音寺会重视你的付出。”
这便是赤裸裸的利诱了。
李长庚毫不犹豫,直接回绝。两位菩萨的态度越来越急切,可见观音那边应该也没说出任何信息,否则他们早抛出来了。既然观音在坚持,他就更没必要出卖。
这不止是利益问题,也是个道义问题。他在启明殿多年,深知手段虽重,仙途要长久终究还得看人品。
25.
上座的文殊、普贤脸色铁青,就连背后圆光都黯淡了几分。他们终于发现,这次谈话注定没有结果。两位菩萨怎么也想不通,明明断绝了李长庚的法宝,怎么他的态度会前恭后倨?他们狐疑地看向黎山老母,可她除了送一盏茶,全程可是都是打瞌睡啊。
黎山老母睁开眼睛,对两位菩萨道:“问好啦?那请两位商量出个章程,老身去通报下界处理意见,师徒几个人还等着呢。”
李长庚起身道:“贫道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请问可以走了吗?” 黎山老母一点龙头杖:“你不听听我们的处理意见吗?”
“无论什么意见,贫道皆会凛然遵行,绝无二话。”
26.
在文殊和普贤复杂的注视之下,李长庚昂然离了三官殿。这次没有哪吒接送,他唤来自己的老鹤,慢悠悠地飞回启明殿。在途中,他接到了观音的飞符传音,她终于恢复联络了。
黎山老母和几位菩萨作出决议:这一次突击试禅心,猪八戒心性愚顽,淫性难改,着那三件珍珠锦汗衫化为麻绳,吊他一夜。没了。确实没了。
这位虽然丑态百出,可又不能真的开革,其他三位表现更没任何问题。几位菩萨只能把板子高高举起,缓缓放下,拿出这么一个不咸不淡的结论,强调说只是“试禅心”——对,只是试,不是正式考核,所以没通过不要紧,下次注意便是。
27.
更好的消息是,观音充分发挥了“巧立名目”的特长。文殊、普贤不是强调这是“试”吗?那肯定算是一次劫难对不对?于是她硬是从两位菩萨手里,把这次临检抢了过来算成自己业绩。
之前在流沙河,她已经拆分了“流沙难渡十五难”和“收得沙僧十六难”,再算上这回白得的“四圣显化十七难”,一口气又推进了一截进度。
“折腾我们一趟,总得付点代价吧?”
观音恨恨地对李长庚说,然后发来一条空白简帖:“既然这一劫是试炼,写揭帖总得有点教育意义。这活交给老李你了。”——这是感谢李长庚没出卖自己。
28.
李长庚心情极好,灵感勃发,大笔一挥,在简帖上写下八句颂子:“黎山老母不思凡,南海菩萨请下山。普贤文殊皆是客,化成美女在林间。圣僧有德还无俗,八戒无禅更有凡。从此静心须改过,若生怠慢路途难!”
他乐滋滋发过去,请观音品鉴。观音沉默了半天,回复说写的不错,下次还是我来吧。
等到李长庚回到启明殿,发现观音居然正站在门口等他。李长庚以为又出了什么意外,心里一突突,谁知观音晃晃玉净瓶,笑嘻嘻道:“下界都安顿好了,暂时无事,找你喝点。”
观音心里很清楚,这次若李长庚稍有动摇,自己就要完蛋。说是试探取经人的禅心,又何尝不是考验他们两位的心志,她主动找来,也是表示谢意,深化一下关系。
29.
两人进了启明殿,童子顺便端来两杯玉露茶。李长庚豪气干云,大手一挥:“喝什么茶,弄一坛仙酒来!” 观音抿嘴一笑:“不必了,我带了素酒。” 说完从玉净瓶里倒出两盅汨汨琼浆。李长庚让童子端来一碟九转金丹,几盘仙果,俩人边喝边聊起来。
酒桌上你扯些闲篇儿,我议论些八卦,气氛逐渐热络起来。喝到耳酣脸热时,观音忽然把玉净瓶往桌上一拍,满脸涨红:“我可太难了!本来护法就不是好相与的活儿,还惹来一堆嫌弃。他们上回挑唆玄奘,这次是试炼八戒,下回是什么?天天变着法儿防着自己人,太累了,还不如辞了算了!”
30.
李长庚端起酒杯:“大士你这就不对了。道法自然,什么是自然之法?就是斗,就是争,大道争锋,你退一尺,他们就会进一丈。你以为辞了麻烦就少了吗?错了,人家觉得你弱,以后麻烦会源源不断。”
“老李你看着谦冲随和,想不到骨子里这么狠。”
“这不是狠,这就是仙界图存之道——大士你想想,当初我如果不摆你一道,是不是你还当我软柿子呢?”
观音打了个酒嗝,表示轻微不满。李长庚酒劲上来,爹味也随之上涨,谆谆教导道:“你做事的心思够巧,就是关键时刻不够硬,容易被别人一力破十会。我的事就不提了,你看黄风怪硬来了一下袭击悟空、掳走玄奘,你就麻爪儿了,这可不行。”
31.
观音无奈地摇摇头:“那怎么办?总不能每回都兵来将挡,还干不干正事啦?”
“你得支棱起来,露出刺,让别人都知道你不好惹。” 李长庚推心置腹。
“这道理谁都知道,可做起来哪那么容易?”
“其实啊,我倒有个主意。” 李长庚扔嘴里一粒金丹,咯吱咯吱嚼着。
“老李你不是好人,但能处,出的主意一准不错。”
“回头找一劫,你在里面露个脸,立个奇功,展现下手段,然后在揭帖里大大地揄扬一下,把声望拔得高高的,他们再动手就有顾忌了。”
“咱们自己护法,还自己立功?这么干不合适吧?”
32.
“有什么不合适?上次黄风岭那次,我不是给护教伽蓝们找了个机会,狠狠揄扬了一顿吗?事后效果多好。所以这事,关键看怎么揄扬。放心好了,我来安排,保证天衣无缝。”
“你打算怎么弄啊?寻常小事怕是没效果,搞出太大的事来,又牵扯太多,万一又惹来调查……”
李长庚喝得有点高,他偶然瞥见盘子里的几个仙果,突然兴奋地一拍桌子:“就它吧!”
“谁?”
“我知道个瑶池宴的特供仙果商,就在取经路上,找他准没错!我来安排……”
33.
观音璎珞微摇,看得出有些激动:“老李,原来我老觉得你这人窝囊庸碌。现在才看明白,这是绵里藏针,以德报怨。相比之下我太不成熟了,得向你学习。”
“哎,大士你不用谦虚。咱们只是道释信念不同,没有高低仙凡之分。” 李长庚已经喝高了,言语也放肆了几分,“你看见我那头老鹤没有?勤勤恳恳几千年,背着我走遍三界。咱们也是老鹤,天天给诸位金仙佛陀分忧奔走,能有多大区别?”
观音举起酒杯:“算了算了,不谈工作,喝,喝。” 李长庚含糊地嘟囔了两句,一口喝完,然后趴到案几上醉过去了。
第十八章
34.
李长庚和观音一起站在五庄观门口,观音仰起头来,去看门口的巨大石碑。
她没法忽略,这石碑奇大无比,通体青黑,比山门还煊赫醒目,仿佛唯恐别人看不到上面的十个描金大篆:“万寿山福地,五庄观洞天”。
“好大气魄。” 观音啧啧称赞,再往山门深处望去,只见峰峦叠嶂之间,坐落着楼阁数重,松竹掩映,云霞缭绕。明明是一处人间地府,仙气却比天宫还足。
李长庚听她发出赞叹,只是笑了笑,没言语。过不多时,山间忽然鹤唳猿啸,远远一对眉清目秀的童子踏着两团云蔼飘然而至,玉冠紫巾,卖相十足。
35.
“清风、明月,你们师父在吗?” 李长庚问。
清风不卑不亢,袖手一礼:“家师在上清天弥罗宫听元始天尊讲混元道果,还没回来。” 观音一听,一阵失望。李长庚却把脸一沉:“别扯淡,我知道他在观里呢,别拿这词儿糊弄我,你们就说李长庚来访。”
两个小童对视一眼,赶紧回身按住耳朵,似乎是请示了一下,然后说家师一气化三清,其中一个分身正在观内感悟,请两位贵客进来吧。
李长庚冷哼一声,与观音跟着清风明月往里走。一进五庄观的正殿,观音抬头看见正面挂着“天地”二字,很是好奇,问为何只挂这两个字?”
36.
李长庚要阻止,可已经来不及了。清明和明月对视一眼,都抢着回答,两个声音一字不差,可见是熟极而流:“三清是家师的朋友,四帝是家师的故人,九曜是家师的晚辈,元辰是家师的下宾,所以供奉不得,只摆了天地二字在这里。”
观音大惊,这五庄观的根脚竟如此深厚?李长庚赶紧一拽她袖子:“咳,谁来了他们都这么说。难道三清四御会打上门来较真么?”
话音刚落,忽然一个宏大的笑声自四面八方响起:“长庚道友,何来迟也?” 两人转头,只见一个仪表堂堂、仙风道骨的玄袍道人从天而降,此人头戴紫金冠,身披无忧鹤氅,四周花雨缤纷,旋旋落下,极为煊赫。
37.
李长庚冷哼一声,猛一跺脚,又一阵花雨哗哗落下。镇元子赶紧收敛做派,伸手拦住:“哎哎,老李你别跺了,我一共就放了那么几篓,被你全震下来,还得再装回去,忒麻烦。”
李长庚道:“我说元子,你知道我来还搞这一套?” 镇元子一捋颌下长髯,复又得意:“但效果不错对不对?连你都吓了一跳。”
李长庚懒得回应,一指观音:“这是观音大士,我们今天来跟你谈个事。” 镇元子一听是她,双眼立刻放光:“哎呀,久闻尊者大名,竟然来我这观上,蓬荜生辉,蓬荜生辉。” 观音正双手合十回礼,却不防被镇元子一把抓住,扯到“天地“二字下方,说尊者难得莅临,一起拜拜天地。
38.
观音一脸懵懂,旁边清风、明月一个取纸轴,一个祭笔墨,转瞬摆出一盘乩仙,一看就是做得惯熟。乩仙不扶自动,不一时便在纸上绘出一幅《道释仙友图》,画上二仙以天地为背景,携手而立。镇元子比本人又俊朗了几分,双眸淳淳光华,身后隐现诸般异象。
观音有些尴尬,镇元子却一点不见外,一扬手,这画便自行飘去偏殿。观音侧眼望了一下,那偏殿内挂着二十几轴,皆是镇元子与各路神仙的拜天地图,无不是有名的。不过其中大多神仙的表情与观音一样,礼貌而尴尬,还带着一丝不情愿。
39.
“这都是好朋友。” 镇元子云淡风轻地一挥手,正要带他们一一看过去。李长庚催促道:“差不多得了,我今天找你来是谈事,不是看你显摆。”
镇元子从善如流,把他们请到五庄观的后花园,这里一棵高逾千尺的参天大树,青枝馥郁,枝杈雍容,上面有一个个果子垂吊下来,状如小儿。这就是三界闻名的人参果树了。
人参果树下有一方古朴云木,自成桌台,台上摆着金击子、白玉盘、琉璃茶盏等等,俱个精致。
40.
三位神仙各自落座,镇元子袖手一指那果树,声音如钟罄清响,抑扬顿挫:“这人参果深蕴文化,物性暗合天道,遇金而落,遇木而枯,遇水而化,遇火而焦,遇土而入,所以不可轻吃,需得有一套规矩。我先给贵客演示一下,什么叫遇金而落。”
他抄起金击子,就要登高摘果。李长庚不耐烦道:“得啦得啦,吃果子就实实在在吃,搞这么多仪式,跟求雨似的,至于嘛。” 镇元子笑道:“我这是为了贵客好。就算是寻常果子,把大规矩往这一立,大道理往这一摆,那滋味立刻就不一样了,更别说我这人参果了。”
41.
李长庚道:“你接待外客这么唬就算了,我可不吃这套。” 镇元子说行行,我这不是让大士见识一下嘛,然后大袖一摆把器具都收了。过了一阵,清风明月端来满满一盘人参果,少说也有二十几个,堆如山高。观音吃了一惊:“这么多?我听说人参果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再三千年方得成熟。一万年只结得三十个啊?镇元大仙未免太破费了。”
李长庚嗤笑道:“大士你也着了他的道儿了,这个镇元子最擅嘘呵之术。明明人参果一甲子就能产三十枚,他对外都说一万年,把天上那些神仙唬得一楞一楞的,炒得简直比蟠桃还金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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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元子不乐意了:“老李,我好意招待你,你何必老是塌我的台?我要不说这么稀罕,人家办瑶池会怎么会用我的果品做特供?道经有云,大成若缺,一样东西想要大成,必须得让人觉得稀缺。”
观音隐隐觉得这话似乎不该这么解,镇元子又道:“再说了,现在各路神仙都托关系来问我要,谁的面子都不能落。我少报一点产量,私下里再给他们多分,这人情不是做得更大了嘛。”
在座的都通世故,见他说得如此坦诚,不由齐齐抚掌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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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李长庚在,镇元子也不装了,挽起袖子抓起两枚果子,热情地搁到两人面前:“前头都是生意,须得端起些做派。现在是朋友,随便吃,随便吃,我那两个童子天天还削了皮敷脸呢——只一点,出门以后别给我说破。”
观音听了李长庚介绍,才知道他和镇元子早年是一同修行的同窗。后来李长庚飞升去了天廷,镇元子却选择在人间做个地仙,寻了处洞府侍弄仙果。
“老李不是我说你,当初你非要选飞升,上了天又怎么样?听着风光,一天天苦哈哈的,谁都怕。哪如我这里逍遥自在,既无考勤点卯之苦,又无同僚倾轧之忧,赚了功果尽着自己花销。” 镇元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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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长庚沉默片刻,似是不服气:“上天和种地,哪个头脑清明的都会选前者,谁能想到你现在搞得这么大?再说了,论修行还是我修得好,唯独不像你一样会嘘呵,把自己包装成什么只拜天地的镇元大仙。” 镇元子道:“嘘呵怎么啦?天下种果的多了,怎么偏独我的果能送进瑶池做特供呢?我看老李你打心里还是看不起我,觉得不是正途。修行的法门多了,你焉知嘘呵不能直指大道?”
观音赶紧打了个圆场:“大道殊途而同归,他做天官,你做地仙,你们两个都有光明的仙途。”
“地仙之祖。” 镇元子纠正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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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位神仙吃过一轮,李长庚擦擦嘴道:“元子我跟你说个事。玄奘取经你知道吧?近期会路过你们这里,需要你配合一下。”
“我知道,护法渡劫嘛,你老本行。”
“我想安排他们在五庄观偷一次人参果,跟你互动一下。你也有好处,可以趁机再宣传一波这果子多贵重。”
镇元子听到后半句,立刻眉开眼笑,连声说这个好这个好,可忽一转眼珠:“这个……是要我五庄观赞助什么?”
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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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元子听到后半句,立刻眉开眼笑,连声说这个好这个好,可忽一转眼珠:“这个……是要我五庄观赞助什么?”
“都是老同学,谈赞助就俗了!” 李长庚的右指往上一指,“我只要你一棵树。”
镇元子大惊:“啥?你们要这人参果树?不成不成,这是贫道的本命法宝,好不容易才红遍三界的。” 李长庚道:“谁要你的果树了,我那洞府可摆不下这么大一棵。我是想拿这棵果树做做文章,把这一劫渡过去。“ 镇元子狐疑道:“你先说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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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长庚不慌不忙,亮出方略:“也不必太复杂,还是你惯常待客那一套规矩。你先离开,就说去听元始天尊讲混元道果,留下清风明月招待玄奘。我安排他底下徒弟弄落一枚人参果,被你的道童误会,他们一气之下,把人参果树掘根推倒……”
“等会儿,不是真推倒吧?” 镇元子手里的人参果“噗”地掉在地上,立刻钻进土里去。
“哎呀你听我接着说。他们闯下大祸跑了,正好这时候你回来,用一招袖里乾坤把他们擒回来,说要为人参果树报仇。师徒四个,被你拿得严严实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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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元子一听自己神通这么大,得意得满面放光,可旋即又皱起眉来:“可这事怎么收场?总不能真把玄奘杀了报仇。再说,人参果树这么被挖倒了,我以后怎么卖人参果?要不要最后再安排一段,让我运起莫大神通,把果树复原?”
李长庚看了一眼观音:“当然,这树肯定是要被治好的,但不能是元子你。”
“为什么不能?” 镇元子很失望。
“你自己治好了,怎么放过他们师徒?到时候才是真收不了场了。” 李长庚侃侃而谈,“你把悟空放走,让他自己去寻救兵。悟空寻到南海落珈山,请了南海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前来,施展神通救活参果树,问你讨了人情,放过他们师徒。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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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元子恍然大悟,原来李长庚真正的意图,是要给观音造势。他放下心来,对观音一笑:“大士放心,这嘘呵之术我惯熟的,保管把大士揄扬得天上少有,地上皆无。” 说完他转头对太白金星道:“我提个意见哈,你这么弄,还是显不出大士的厉害。”
“哦?那元子你有什么建议?”
“修仙我不行,若论嘘呵之术,老李你不行。你不应该让孙悟空直接去找大士,太直接了,显不出贵重。得先去找别家,别家解决不了,实在没办法了,再请大士出手,这么一抑一扬,方能显出大士能耐。你找的别家等级越高,大士的威风抬得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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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道理。我认识福寿禄三星,让孙悟空先去找他们,他们救不了,他再去落珈山?”
镇元子摇摇头:“这才一次抑扬,力度不够。俗话说一波三折,你至少得抑扬三次,才能给看客留下深刻印象。” 李长庚拧着眉头,琢磨了半天:“行,我还能找来东华大帝和瀛洲九老,级别再高,就不太好请了。”
“也可以了。” 镇元子啧了一声,似乎不甚满足,“对了,你难得请动这些神仙,索性做得透彻点。让他们来我这里一趟,替悟空求情宽限时间,好让他来得及去找大士。”
“这也太假了吧?孙悟空一个筋斗就到落珈山,还用得着宽限时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