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阿勒泰18坐班车到桥头去19弹唱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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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3694
角色: 0男0女 字数: 11238
作者:哲哲zhee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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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全书分为两辑。第一辑记忆之中,记录了在喀吾图和阿克哈拉村细碎坚忍的生活画面:第二辑角落之中,原生态书写了李娟和母亲及高龄的外婆随牧民迁徙、流动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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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坐班车到桥头去

冬天实在太冷了。若是冬天搭乘在县城和桥头之间运营的那趟班车的话,紧紧地塞满一车的不是人,而是外套。每个人都裹得严严实实,男人顶着沉重豪华的皮帽子,女人给大头巾缠得刀枪不入。孩子们更是被捆扎得里三层外三层,一个个圆乎乎的,胳膊腿儿都动弹不了。拎起个孩子往地上一扔,还会反弹回来。

班车只有一辆,来一天,去一天,要想搭这辆车进城或去桥头,得算好单双日。

但到了十二月底,大雪封路的时候,这辆唯一的线路车就停运了,直到次年五月份才能重新通车。因此,冬天里要去桥头的话,车只能坐到中途的可可托海,然后再雇一辆马拉雪橇去桥头。

班车是一辆绿色的中巴,开车的师傅五十来岁,整天笑呵呵的。要是有人在路边招手拦车,他就一边踩刹车,一边嘴里“嘟儿……”地发出勒马的声音。

另外他还给沿途的所有村子都取了绰号,比如铁买克村。他称之为“莫合烟村”,因为“铁买克”是“烟”的意思,而当地人一般都只抽最便宜的莫合卷烟。

至于什么“二杆子村”“贼娃子村”“尕老汉村”……为何这样编排,就不太清楚了。

他那辆破车尽管到处缠满了透明胶带,还是四面漏风。暖气是一点儿也没有的,大家挤在一起紧坐着,每人嘴前一团白气。偏那破车又开得死慢死慢,一摇三晃荡,似乎随时都会散架。慢的呀,一路上让人越坐越绝望。

不管我上车之前去得有多早,最后得到的座位总是引擎盖子。因为途中每上来一个旅客,司机都会重新分配一下座位。谁叫我年轻呢,好座位自然要让给老人了。

坐在引擎盖子上最倒霉了,因为司机是个大烟鬼,一路上抽个不停,把人熏得昏头昏脑。不过幸好是冬天,穿得很厚,倒也不怕硬硬的引擎盖子硌屁股。

最怕的是冷,那个冷啊——冷得人一动都不敢动,觉得动弹一下都会瞬间露出破绽,让四面围攻的寒冷逮着个空子,猛地掏空掩藏在身体最深处的温暖。四肢又沉又硬,唯一的柔软和温暖只在胸腔里。我偎在蜂鸣器般颤动的引擎盖子上,蜷着腿,尽量把身子缩成最小的一团,眼观鼻,鼻观心,默念剩余的时间,一秒钟一秒钟地忍受。这时,眼睛一瞟,看到旁边坐着的老头身上披的羊皮大衣垂下来一角。大喜,立刻捞过来盖在腿上。皮大衣这东西真好,又沉重又不透风。很快,上半身和下半身出现了温差。我袖着手,缩着脖子,继续默念剩余的时间。

可是,车到可可托海,那件救命大衣就要跟着老头下车了。可我还没反应过来,拽着大衣一角,不愿意放手。那老头扯着另一头,同情地看着我。我又拽了两下,才绝望地放弃。

温暖新鲜的双腿全部暴露在冷空气中,可以听到坚硬的冷空气大口大口吸吮这温暖时发出的“吱啦啦··”的声音。上半身和下半身的温差立刻调了个个儿。又因为上半身已经麻木不仁,而下半身刚刚进入寒冷中,还敏感得很,也就更痛苦了......

可可托海是新疆的寒极,据说也是中国的寒极。在八十年代有过零下五十一点五摄氏度的纪录,而寻常的冬天里,三九天降到零下四十摄氏度则是经常的事。

幸好只痛苦了十几分钟,马上出现转机。车还没开出可可托海那条美丽的林荫道,就有一个女人带着几个孩子在路边等车。车门一开,拥上来一群小家伙。我眼明手快,逮着个最胖的,一把捞过来抱在膝盖上,沉甸甸的温暖猛地严严实实罩了上来。他的母亲还拼命向我道谢。

冬天太冷了,夏天又太热了。坐车去桥头,从来没有过舒服的日子。

夏天仍经常坐引擎盖子,盖子非常烫。幸好我不怕烫。还觉得越烫越能防晕车。只是多了件义务:每过一段时间,就得帮司机把盖子掀开,往滚烫的机器上浇点水,使之降温。

车开得非常之慢,那是一种很有问题的慢。司机如履薄冰,似乎稍微提点速车就会爆炸似的。

冬天的话,车玻璃上结了厚厚的冰霜,一点也看不到外面的情形。车慢些也就无所谓,反正到头来总会到地方。夏天就不一样了,毕竟有了对比。其“慢”的状态,如勒索一般分分秒秒地在意识的玻璃表层刮啊,抠啊,用钉子尖不停地“吱吱扭扭”划着……太折磨人了!坐在车上,数着路边的青草叶子,和路边行人长久地对视,剥一颗糖扔给路边的狗并看着它心满意足地嚼完……天啦,慢得令人神经衰弱。坐在窗边,外面的风景慢条斯理地退却,简直想从窗户跳出去,干脆跟着车一同缓步前行。

而这一路上又没有像样的公路(从桥头到可可托海全是凸回不平的自然土路,从可可托海到县城则是年代久远、千疮百孔、满是翻浆地面的柏油路。还断毁了好几处,汽车得不时下了路基远远绕过去),车厢左右摇见。又由于车速过慢,这摇晃的幅度被无限拉展开来,像拉展开一截橡皮筋似的,长而紧绷绷的。我晕车,在“慢”中异常清晰地感觉着这种颠簸——刻骨铭心地感觉着。

再加上那个热,又闷又热,引擎盖子的烫权当是以毒攻毒,但四面八方紧裹着的“闷”却丝毫没办法对付。空气不足,一个劲儿地流汗——不,那不是“流汗”,那是在“漏水”,浑身上下到处都在湿答答地漏着。头发一绺一绺的,皮肤绯红滚烫,空气中布满了尘土,脸上黏糊糊的。

在特别炎热的日子里,车过高原,遇到了猛烈的大风,窗子呼呼啦啦响个不停,但又不能关上。真是奇怪,总是这样——夏天,这辆破车上所有的窗子都坏得关都关不上;而到了冬天,则是坏得打也打不开。

坐在窗户边的时候,滚烫的风像是固体一般用力地往脸上按挤,火烧火燎,只好掏出一本书挡着。挡了没一会儿,那本书便沉重不已,手腕累得僵硬。旁边坐的女孩直接把一件衣服蒙在头上,呼呼大睡。这么烫的空气亏她也能睡得着。

驶出高原,开始进山驶入丘陵地带的盘山道时,风势终于小了。但晕车照例开始了。

每次进入缠绕着重重盘山道的“乌恰沟”,司机就热情洋溢地对全体乘客说:“乌恰沟,九十九道弯啊!不信你们自己数……”导游一般。每次我都认真数了,但该晕车还是得晕。并且因为数得焦头烂额,便更晕了。

路过一棵树,司机又高兴地说:“这是最后一棵树了,过了这棵树,再走两个小时,才能看到下一棵……”我便非常地爱那棵树,每次路过时,额外多看几眼。

又路过一块风蚀得千疮百孔的大石头,说:“像不像只蛤蟆啊?那是眼睛,那是嘴巴……喷喷,太像了!”我却怎么看都不像。石头上覆盖着斑斓美丽的石衣。

路太难走了!一边是深深的水涧,一边是山体,路面狭窄而倾斜,不时有山泉冲刷过路面,冲去泥土,凸出坚硬的石块,掏出深深的水沟。汽车驶过时,所有人一起猛地跳起来,又一起被摔回座位。

有好几截路面,根本就是在河里水路。那水波光粼粼的,清澈活泼,倒是十分美丽。

过了那棵树,再往里,果然再也看不到树了,只有一 些芦苇稀稀拉拉地生长在河谷深处细细的水流旁边。河沙 雪白。

视野中上部,满目荒凉,放眼望去只有秃山顽石,看不到一点点植物的绿色。荒山上方的天空却是那样蓝,凛冽地蓝着,比刚才在高原上看到的天空更蓝,蓝得——饱和得——似乎即将要滴下来浓重的一大滴蓝似的。

中巴慢慢吞吞、摇摇晃晃、跌跌撞撞。猛地左拐,又猛地右拐,再突然蹦起来。然后像过电一样,换到一挡吼叫着爬上坡路。

我则天旋地转,头疼欲裂,喉咙里一阵一阵地泛酸水。必要的时候,就请求司机停车,然后镇静地走下去,走得远远的,找个没人看到的地方再吐——收放自如。这是在长期晕车实践中练成的本领。

总是在吐完后,精神大作,头疼立刻好了很多。但浑身无力,瘫在座位上,像只破口袋,被左摇右晃的车甩过来甩过去的,闭上眼睛静待下一轮晕车的开始。

有时睁开眼,看到车已经爬上了一处高地,远处山野茫茫、连绵不绝;有时睁开眼,看到车仍在沟谷中迂回,绕不尽的山路……突然,前方山体上有石灰写下的惊心动魄的巨大白字:“鸣笛!”闭上眼的一刹那,看到不远处荒野里一座石砌的空羊圈。

睡眠无非是半清醒状态,清醒状态则裹挟着无边无际的眩晕。车又是一个急转弯,身体内部的器官迅速朝腹腔右侧紧缩,强烈的恶心感又翻涌上来。心里暗暗考虑了一下:这回只有胆汁可吐了,要不要再请司机停一下车?……乌恰沟永无止境一般。但当我睁开眼时,发现中巴已出现在群山最高处。不远处有一座浑圆的山体,在半山腰处那面巨大的斜坡上,一队骆驼缓缓向上攀爬,更远处是开阔坦荡的山中平地,再往前就是美丽的湖泊——可可苏!终于走出乌恰沟了!

四面都是群山,偏中间这块谷地如此平坦广阔,真是稀奇啊。听说在十年前,富蕴县的机场就设在这里呢。但是想想看,太不划算了——坐飞机去乌鲁木齐也就一个小时,但坐汽车到飞机场却得花好几个小时,而且道路如此颠簸难走。

当荒野中的旅人历经漫长的荒凉来到这里,遇到如同最最宁静的梦境一般的可可苏水泽时,心里瞬间涌荡起的 情感,不只是赞叹,更有感激吧?

我第一次坐车走这条路到桥头去时(原先去那里走的是野道,从阿尔泰群山间顺着牧道辗转横穿过去的),之前由于加班,已经连续五十多个小时没睡觉了,本来打算上了车再好好睡一觉的,结果却在候车室里就睡得不省人事。幸好事先请候车厅的一个保洁老大娘提醒我,后来检票时,她果然跑来叫我,费尽千辛万苦才推醒我并说服我上车。我迷迷糊糊检了票,迷迷糊糊跟着一些人上了一辆车,一屁股坐下,倒头又睡。旁边有人大声提醒我坐错地方了,那是他的位置。但我连搭理他的力气都没有了,不顾一切地沉入睡眠最深处,他只好另外找座位去。

那是我唯一没有晕车的一次,一路上的磕磕碰碰对如此深沉的睡眠竟然造成不了任何影响。梦中的情景春去秋来、沧海桑田,根本脱身不得。但哪怕在梦里,似乎也能明白自己是在坐车。因为头靠在窗玻璃上,不时地撞得“咚!咚!咚!”地响。每撞一下,全车的人集体惊呼—次。这“咚咚”声和惊呼声历历入耳,但就是醒不过来。

等好容易挣扎着醒过来,发现脑袋和玻璃之间给塞了个厚厚的座椅垫子,不知哪个好心人干的——当然,倒不是怕我撞坏了头,而是怕我撞坏了玻璃。

那时车上只有我一个人了,脑袋抵着个垫子发呆,还以为这就到地方了呢。晕头晕脑下了车,发现中巴停在荒野中一排土房子前的空地上。房子像是饭馆,门很小,紧闭着,没有招牌也没有窗户,但炸鱼的腥香四处弥漫。

我腾云驾雾地走过去,拉开门,房间里面满满一屋子人,喝茶的喝茶,吃馍的吃馍,一看到我,就全笑了起来。还有人跑来看我的脑袋有没有事。

厨房里果然有人在炸鱼,这味道远处闻着特别香,靠近了只觉得腥气浓郁、油烟呛人。

大鱼五毛钱一条,小鱼三毛一条。也不知道老板娘是以什么标准判定大小的。总之她说五毛就是五毛,她说三毛就三毛。结果我五块钱买了一大堆。

我买了鱼就想赶紧躲出去。看到厨房有个后门,便去推 它,边推边问:“这是哪里来的鱼啊?”等推开门,就一下 子知道答案了。门后便是那个美丽的湖泊——可可苏。

可可苏只是一汪小海子,并不大,但在一棵树也没有 的荒野中,有着这么一片纯粹美好的水域,真是让人突然 间感动得不得了……

有水的地方便有植物,但这湖泊四周一棵树也没有,全是沙滩,草也难得扎几根。所有的植物全生长在湖中央……那是一团一团的芦苇,整齐俊美,随风荡漾,音乐一般分布在湖心,底端连着音乐一般的倒影。

一般分布在湖心,底端连着音乐一般的倒影。

没有风的时候,芦苇同它们的倒影都是清扬的少女小合唱;而有风的时候,芦苇们是主旋律,倒影成了和弦。天空与湖面的色泽多么惊人的一致!……眼下这真是一个圆满的倒影世界。在这个世界之外,哪怕是离这个世界两三步之外的地方,都是截然不同的。远处的雪峰单调乏味,戈壁滩、丘陵、荒山更是毫无浪漫可言。而这湖泊如同被明净的玻璃封住了一般。如同被时间封住了一般。宁静,脆弱,诗情画意。

站在湖边,久了,觉得湖心在视野中是高出水平面的。也就是说,整个湖面呈球面的弧状。沿着这弧线,水鸟被奇妙的引力牵引着,低低地掠过水面;野鸭寂静的鸣叫声也沿抛物线的完美曲线光滑地传来……这一切不仅是凸出视野,更是凸出了现实一般……使得呈现出来的情景虽然极为简单却极为强烈。

此处恰好位于全程的中点,走到这里,一半的旅程结束了。因此每次车到可可苏,都会停留半个多小时,让大家下车吃点东西、休息休息再启程。可可苏野鱼店的鱼特别香,生意也非常好。到了可可苏,休息一会儿,买点炸鱼带回家,成了每一个途经此地的旅人一定会做的事情。而我也不例外,晕车时最大的渴望就是快点到可可苏。离开可可苏后,最大的渴望是快点到家。

过了可可苏,车沿着湖畔又行进了平缓的几公里,便来到了东北面的山脚下,开始继续翻山。这一次的盘山道不多,翻过两个达坂,半个小时就穿越了。从半山腰往下看,眼前又是一处平坦开阔的山间腹地。金色的向日葵铺满了左边的视野,而右边是首蓿的海洋。中间的道路平直、漆黑,被两排高大整齐的树木夹簇着。更远的地方是青白色的伊雷木湖一角。

伊雷木湖呈电话的话筒形,绕着一座山围了大半圈。它不是天然湖,是早年人工筑坝拦住了一条河,淹没了大片的莽林碧野后,才为我们呈现出眼前这幕开阔静止的美景。如今我们看到,湖面水平如镜,湖边不生草木。

一路上,树木渐渐多了起来。行人也能看到一些了,大都骑着自行车优哉游哉地来去。自行车这样的交通工具真是太适合田园风光了。

骑马的人也有一些,怕汽车惊了马,都在路基下面慢慢 地走着。骑马的人都有着深色的面孔和寂静美丽的眼睛。

在这条笔直平坦的路上大约驶过半个钟头(多么舒适的路况啊,可惜只有半个小时的距离……),又一次开始爬山。翻上一座达坂后,汽车驶到了最高处,眼前突然白茫茫的一片。对面整座山头像盖满了白雪,又像是玉石的大山一般,晶莹耀眼!

那是堆积成山的矿渣。可可托海到了。

高大整齐的白杨树夹道而生。树冠在高处密密地交织着,阴凉安逸。这条美丽的林荫道大约有七八公里,穿过两边林带看去,农田碧绿宽广,偶尔经过的房屋破旧面高大。这一路上看到的建筑大都是过去的俄式风格,有着拱形屋顶和门廊。墙上刷的标语怎么看都像是二三十年前的内容。路过的一个三岔路口非常热闹,有好几家商店和饭馆子凑在那里。其中一家看起来最阔气的店面是卖摩托车的,店外贴了一张盖住了整面墙的摩托车广告的喷绘招贴,刘德华板着脸站在那里,旁边一头牛正在津津有味地舔他的脸。

一路上标识着村庄的路牌不时闪过。每一个村子都有一个音节动听的哈语名称,比如“喀拉莫依拉”。另外还有一些汉语称呼,则一看就是时代遗风,如:“红旗公社”。当然,这些名称现在只出现在人们的口语里,或是乡间围墙上的广告语里、店面招牌上。如:“红旗公社五队某某家有柴油机转让”或“高潮公社食堂”之类。我们这里的人,都把“村庄”叫作“公社”,把饭馆子称为“食堂”。

以可可托海为中心,分布着许多村子,远远近近,遥 相呼应。继续往北走,村子与村子之间明显拉开了距离。 才开始,之间还有农田相连,后来,彼此之间就只有莽莽 戈壁滩和荒山。经过木材检查站后,便渐渐远离了最后一 个村庄,又开始了绵绵无边的荒野跋涉。

不过比起乌恰沟,这一段路面平缓多了,至少没有那么多的弯儿。但路况同样糟糕,尘土很曝。

好在视野远处好歹有些绿色。虽然近处仍是一棵树也没有。

最不可思议的是,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走半天也看不到一点人烟的荒郊野岭里,会突然冒出一块很大的广告牌,上书:“计划生育,人人有责。”

继续向北深入,山体越来越庞大,空气迅速凉了下来。不久后,视野尽头的高山上出现了斑驳的黑影,那是森林边缘的林子。右侧大山的山顶上也有了一线黑痕,那是山坡背阴面森林的林梢。

进入山区,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区域性小气候的奇妙——明明是盛夏,阳光灿烂,但四周寒气嗖嗖,浑身发冷。此时太阳已经渐渐西沉,距群山越来越近了。

左侧开阔地带的山脚下,开始稀稀拉拉地有了些树。越往前走,树越多,大都是杉树和白桦树。而之前经过的地方大多是柳树或杨树。树林里流过的大河是额尔齐斯河的第一条支流——喀依尔特河。但因为距离太远,除了河边盎然的绿意,我们一点儿也看不到河水。

渐渐地又有了村庄和麦田。较之可可托海那边的民居,这边的房子盖得很是随意,东一座西一座,全是掏了洞的泥巴盒子,歪歪斜斜,缩手缩脚。有时某只泥盒子里会走出穿着桃红色衣裙的妇人,边走边整理自己宝石蓝的头巾。离她不远的一棵树静止在斜阳横扫过来的余晖中,每一片枝叶都那么清晰动人。整棵树上的金色和绿色水乳交融。

车离目的地越来越近,开始边走边停。不时有人大包小包地下车,一个一个向着路边斜出去的一条条小径孤独地去了。如果车停在村口较为热闹的某处,车门一开,门边会立刻聚上一群人,探头往车里看,大声询问司机某某某回来没有。或者只是闲着没事凑过来看个热闹而已。更多的是孩子们,泥头泥脑的,一看到车停下就奔跑过来,拥在车门口推操着,巴巴地往里看,盼望下车的人(那可是从城里回来的人!大包小包的人,丰收了的人……)顺手喂自己一粒糖豆。

太阳完全下山了,暮色渐渐暗去,小河流过木桥,平 缓舒畅。河心排列的卵石清洁而美丽。天空的云霞向西 流逝,拖出长长的、激动的流苏。此刻的天空是飞翔的天 空,整面天空都向西倾斜着。东面的大山金碧辉煌。中巴 又行驶了半个多小时,经过路边一个写着“进入林区,小 心防火”的木牌后,绕过一截峭壁,一拐弯,一眼就看到 前方树林中突兀地出现的两幢庞然大物——它与前面一路 上所看到的所有的荒村野地成震撼的对比——那是两幢钢筋水泥的五层楼楼房。

那是当年云母矿全盛时期的产物,是桥头的“标志性建筑”。可如今再也没人住在里面了。两幢楼空空如也,窗户只剩窗洞,门只剩门洞,如同一万年后出土的事物一般。只有附近的牛羊会在傍晚去那里过夜,它们顺着楼梯爬到二楼三楼,沉默地卧在某间空旷的客厅中央。

车向着那两幢楼慢慢驶近,路过了一个篮球场(四周还有完好的阶梯看台),野草在水泥地面的裂隙处旺盛地生长着,龟纹似的绿痕遍布这片整齐的方形空地。篮球场的另一面是浓密的白桦林。

车从两幢楼房中间通过,再拐一个弯,眼前豁然出现了一大片开阔的建筑物废墟,满目断壁残垣。更远处是大片麦田。桥头唯一较为完好的两排土坯墙房子夹着一条崎岖不平的土路。汽车缓缓走到土路尽头,疲惫地停下。马路边等待已久的人们向车门聚拢了过来,冲车里大声呼喊着亲人的名字。终于到了。我都写累了。

弹唱会上

我穿得漂漂亮亮的去看弹唱会。结果到地方以后,帽子也弄丢了,包也弄脏了,浑身泥巴乎乎的,上衣只剩下了一粒扣子,裤子上还给挂破了一个三角口,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眼镜镜片也裂成了放射状。

幸好另一个镜片还是完整的。而且那个裂成放射状的镜片也只是裂成了放射状而已,仍完整地固定在镜框上,看来一时半刻还散不下来。帽子丢了就不戴了,包脏了就脏了。至于裤子嘛,我拆下随身带的一个小本子上的书钉,一共三个,刚好够用,像别针一样把撕坏的那道大口子连到一起。

最后,又把脖子上围着的方形大头巾解下来,对折了系在腰上。这样,敞开的衣服就合拢了。

但是这样一来,我就再也不想去看弹唱会了!只想着回家......

顺便说一句,我们刚出车祸了。那个破破的小农用“方圆”货车载着我们十几个人(全坐在后车斗里)。一头栽向山路左侧的水涧,于是就把我的新衣服弄成了这样。

我还并不算惨。车翻倒时,坐我对面木墩上、背靠车斗边栏的那个老太太被甩了出去,现在站都站不起来了。

我身边那对双胞胎姐妹没完没了地哭。其实她俩倒是啥事也没有。

好在大家都还在,车也没有坏到令人绝望的程度。

搭车的男人们都开始想法子帮司机把车弄回路面。有几个人分头去寻找附近的牧民毡房,回来时,不但借到许多两指粗的羊毛绳,还带来了几个帮忙的男人。

还有两个人去大坂上拦车,后来真拦到一辆能牵引的大车,帮我们把车拖了上来。

由于这条S形的山路特别陡,一下点雨就出事。所以在道路最险要的一个大拐弯处立了一根特别粗的木头桩子,过往的司机们都叫它“救命桩”。一旦出事后,用长长的 铁链子或几股粗麻绳绕过这个“救命桩”,系住倒了霉的 那辆车。在另一端让别的大马力汽车在路面上慢慢地向下牵动,就可以把车拖回路面。

据说这根奇大奇粗的桩子是十多年前被一个女人栽下的,她用这根桩子救下了她丈夫的命。当年她才十八九岁,两口子上山倒黑木头赚钱。出了事后,她丈夫腿压断了,人也给吓蒙了,什么都不晓得了。两个人坐在路边抱头痛哭。后来女的舍不得车(私人倒木头是违法的,如果求救于附近的林管站,车会被没收的),就连夜步行三四十公里的山路,在山下的村子里找来几个男人,回到出事故的地方栽了这桩子,才把车拖了上来。于是这根桩子一直被使用到现在,据说每年都会派上好几次用场。

后来我居然还见着了那个女人。那时我已经在弹唱会上了,有人把她指给我看,我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她又矮又瘦,领着三个哭哭啼啼的小孩,对她丈夫又吼又叫。

那个女人一家在弹唱会的人堆里扎了个小棚,铺了个地摊,卖点汽水火腿肠之类,贵得要死。

而那时我正饿得要死,跑到她的摊子上一问,我们家店里只卖四毛钱一根的火腿肠到了她这里却卖到一块五一根,而那种带颜色的甜水就更别提了!这么贵我还不如去吃拌面。

但是等我走进一个挂着“食堂”牌子的帐篷问了拌面价格后……只好再回去找那个传奇女人。她带着和当年栽好“救命桩”时差不多一样的胜利微笑把火腿肠和橘子水卖给了我。

在这周围喧喧嚷嚷的人群中,在这寻常生活左一笔右一笔的重重涂抹下,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还在惦记着那个以她为主角的过去岁月里的传奇故事?……

弹唱会上真热闹。到处都是人,所有人都在笑着。雪白的毡房一串一串的,沿着这条沟一路扎到下一条沟,好几十个呢!这不会是牧民住的毡房,因为它们白得太假了。而且,虽然富裕的牧民也会在毡房外面再蒙层白帆布,但决不会往帆布上绣大朵大朵的花……听说这些漂亮的房子全是政府扎起来给上面来的领导们住的。其他人得给钱才让住进去,没人住就空在那里图个热闹。

看起来似乎来弹唱会上做生意的人比来观看弹唱会的人还多。大约是因为,凡是来观看弹唱会的人都会顺便在附近支个摊做点生意,好把往返的路费赚回来。

看这样的一次弹唱会是很不容易的。路途遥远不说,比起县级或乡级的弹唱会,这种大型的地区级弹唱会七年才有一次呢!在各个县市轮着举办(而最最盛大的弹唱会,就不只是一个县、一个地区的哈萨克人的事情了,听说远在蒙古、俄罗斯、哈萨克斯坦等邻境国家的哈萨克人也会赶来参加呢)。所谓弹唱会,就是以阿肯(哈萨克民间歌手、诗人)弹唱表演为主的哈萨克民间聚会活动。一举办就是好几天。除了弹唱以外,还有叼羊呀,赛马呀,姑娘追呀,以及驯鹰、摔跤什么的民间体育竞赛。活动地点一般选择在阿尔泰群山中人迹罕至、草深花浓的地方——也就是夏牧场里最美的地方,而且必须得地势开阔,适合布置弹唱的赛台和跑马。

时间一到,各个牧场的牧人都往那一处凑,既为欣赏表演,也算赶个集市,买些东西什么的。此外,这怕也是朋友相聚的好机会。而其他时间里,谁也难见着谁,各自在各自的草场上寂寞地放羊,相隔着一座又一座的山、—条又一条的河。

这些总是深远地、寂静地进行在不为人知的深山里的集会,其中的欢乐与热闹,很难为外人所体会吧?

然而,弹唱会上,最主要也最重要的节目“弹唱”却什么也听不懂——就两个人坐那儿,弹着冬不拉,以差不多的调儿,你一段来我一段地斗智斗勇,压着韵互相辩驳。最后那个胜出的人到底是怎么胜的都搞不明白。然而,听不懂弹唱又有什么关系呢?听不懂就看好了。观察观众们整齐一致的表情也蛮有意思的。

最有意思的是“姑娘追”,一声令下,男男女女一大群的青年骑手“轰”地从起跑线涌出,策马奔腾在草原上。路程一去一来为一个回合。去的路上,小伙逮着姑娘追逐,边追边说一些让姑娘面红耳赤的话。但姑娘不能生气,实在不想听的话,唯一的办法就是努力甩着鞭子抽马,努力甩开小伙子。但是在回来的路上,姑娘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报复了,就开始一个劲儿地反追小伙子,举着鞭子使劲抽,想报多大的仇就报多大的仇。小伙子呢,也不准过于棘避,要想少挨鞭子,也只能加油跑,把姑娘甩开。

在过去,听说这是年轻人表达爱情的一种方式。但到了现在,则成了一项体育活动,或者根本就是一种整人的娱乐了。

叼羊也是马背运动。运动员们分成两组,骑着马,争抢一张裹成一团的白色羊皮,或者是一只砍去脑袋的白色羔羊。那团白色的东西在马群和尘土间若隐若现,时不时被高高地抛上蓝天,再被另一个人准确地接住。然后他的同伴护送着他和他的战利品穿过重重阻截往回赶,赶到指定地点就算赢。有时,这团羊皮会在争夺中跌落在地,然后,有骑手猛地歪在马鞍一侧俯身拾捡,再利索地折回马背,赢得远处观众的喝彩声。

人真多啊。人群里,我跟着一个手臂上高高架着驯鹰的老头儿走了很远。他往左转,我也往左转,他过桥我也过,他在卖花毡的地摊边和人说话,我就在五步远的地方紧紧盯着。

反正也没事干。这会儿赛马还没有开始,摔跤的赛场又挤不进去——挤的人都骑着马在挤呢,堵得又高又结实。除了不时传出来的喝彩声,我对里面的情况一无所知。正着急的时候,在马腿缝里绕来绕去寻找突破口—这时,一扭头,就看到那个架鹰的老头过来了。

他也高高地骑着马,慢条斯理地走在草地上。他的胡子是过去年代才有的那种,嘴角两边各一撇,夸张地弯弯上翘。他又高又大的旧式帽子破旧却隆重,狐狸皮和翻过来的金红色和银绿色相间的缎面闪闪发光。

我一看就喜欢得不得了,他的帽子真漂亮,他的鹰真神气。于是就不由自主跟着走了。

在我们这个时代再也没有猎人了。有的话,也会在前面很不光彩地冠上个“偷”字,偷猎者。野生动物越来越少,必须得加以保护。但我想,造成野生动物的濒临灭亡,其实并不是仅仅因为猎人的缘故吧?这人世间更多的欲望远比猎人的狩猎行为更为黑暗贪婪,且更为狂妄。

最后的驯鹰纹丝不动地立在最后的猎人手臂上,铁铸一般,目不斜视,稳稳当当。还那么的骄傲,仿佛仍在期待一道命令,随时做好准备冲向目标。但是它真的老了,羽毛蓬松稀落,爪子都扭曲变形了。

那些猎人和鹰之间,和这片追逐狩猎的大地之间的古老感人的关系,到了今天,真的就什么也不曾留存下来吗?总觉得眼前的这架鹰的老人。太不真实了——作为正在不断消失的古老事物之一,他周围的那圈空气都与我们所能进入的空气断然分离着,并且还有折射现象。

古老的弹唱会也在与时俱进地改变着内容和形式。虽然在这样的盛会上,牧人们所领略的快乐与这片大地上那些久远时间中曾有过的快乐似乎没什么不同。

我在草地上的人群中无所事事地走来走去,一个熟人也没遇到。参加弹唱会的还有很多城里人,和牧民们的区别在于,他们的衣着很不一样,虽然同样是传统的风格,但更为精致讲究一些。

后来我注意到一个城里女人,生得很白,头发梳得光溜溜的,紧紧地盘起大大的发髻,发髻上缠着灿烂的丝巾,身穿长马夹、长裙、长耳环,脚踏漂亮的小靴子。因为她长得漂亮,穿得也很漂亮,当她从我身边走过时,我便多看了几眼。但是越看越觉得有什么东西挺眼熟的。再仔细一看,她身上穿的对襟绣花马夹…..那不是我做的吗?

我过去曾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在二十多件长长的毛线马夹上绣过花。因为那些马夹积压了很长时间都卖不出去,全是普通的平针织出来的,颜色也都偏暗。于是我就试着用一种“人”字形的绣法,用彩色毛线在马夹的门襟、两侧开衩和兜口处绣上了一些一点也看不出痕迹的——好像是天然织上去一般的——当地民族风格的图案。大都是分着岔的羊角图案、小朵的玫瑰、蔓藤状的植物形象和细碎的叶片。每一朵花都配了好几种颜色,每一片花瓣也以两三种、三四种呈过渡关系的颜色细细勾勒,尽量使之斑斓而不花哨。最后又用钩针在马夹的领口、袖口、下摆处织出了宽宽的漂亮花边,熨得平平展展。这样 一来,二十多件积压的马夹迅速卖出去了,而且价钱翻了四五倍。

后来更多的人找上门来要那种马夹,连城里的女人也 嘱托乡下亲戚来我家小店里打听了。可是我死也不愿意再 干这种活了,实在太耗神了,织一件得花两天工夫呢。而 且,我也不喜欢干重复的活。这二十多件马夹,都没有什么特定的样子,全是随手绣出,几乎没有两件重样的。可那些女人们却吵得人心烦,这个要沙碧娜那种花样的,那个坚持要和比丽的一样。还有的门襟上要阿依古丽买回家的那种花,下摆却要绣阿依邓的那种…...——哪能记得住那么多啊?搞得头疼。

而且绣到最后——也不多,就那二十来件,一针一针地绣啊绣啊,一点一点地进步,费的心思越来越多,还积累了不少经验。哪种颜色和哪种颜色搭配会更和谐,哪种花衬哪种叶子,固定了好多套路。最后搞得一件比一件花哨,竟渐渐俗气起来。一切再也简单不起来了。才两个月,多大的变化啊!

总之,绣花生涯只维持了两个月,在造成过一时轰动 之后,坚决停止了下来。说起这事,那帮女人们都快恨死我了。

现在,这个女人就穿着其中的一件——作为节日服装的、能让她感到自信的、最为体面的一件,从容自若地走在传统盛会上,走在古老的情感之中……那古老中有我抹下的一笔。我曾依从这古老的审美行进过一段路程,又在稍有偏离的时候适当地停止。

在弹唱会上走来走去,东瞅瞅,西看看,转了半天也没遇着几个汉族人,自己都感觉到自己显得突兀极了。但周围来来往往的哈萨克族人却没一个感到稀奇,还有人居然笔直地走过来找我问路。还有人问我摔比赛为什么要改时间,改到什么时候……好像我应该比他更熟悉弹唱会似的。偏巧他问的那些我又都刚好知道,于是就更有面子了,很热情地给他指点。后来又一想,可能是因为我戴着眼镜,就把我当成是乡政府的工作人员了吧?哪怕戴的是镜片已裂成放射状的眼镜……

靠近半山坡的树林子里有野草莓,从那里走出来的孩子都满手红红的一捧。我也想去摘,但走到一半就没兴趣了。真是无聊,不辞辛苦跑到弹唱会上摘草莓吃。这山野哪里不长草莓呢?于是转过身来往草坡上一倒,睡了一觉。

睡着之前决定一醒来就去找车回家。虽然弹唱会远未结束,但觉得已经看够了。

不知睡了多久,太阳暖洋洋的,耳畔闹哄哄的,并且越来越吵。迷迷糊糊醒来,白昼的光线刺激得眼睛都睁不开,流了很多泪后才看清楚眼前的情景。一时间觉得蓝色的天空沉沉地压到了下方,而深谷地带则升到高处。——在那个高处,在平坦宽广的草地上,赛马正在进行。马蹄翻飞,尘土飞扬。终点处人头簇拥,欢呼不停。我坐起来,感到有些头晕。缓过来后,就跳起来顺着山坡往下跑,可是刚刚跑到山脚下比赛就结束了。冠军已经产生,气氛非常热烈。只见一大群骑手簇拥着一个骑深褐色白蹄马的人朝这边走来。那大约就是冠军了,只见他胸前醒目地标着大大的牌号“7”。我连忙跳到路边一块大石头上面,紧紧盯着他看,居然也小有激动。

马群近了,这才看清那冠军居然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真是太厉害了……他脖子上挂着奖牌,满脸汗水还没干,表情却没有特别兴奋的意思。但也没摆什么酷,就那样淡淡地笑着,还有点儿不好意思似的——好像全班同学都被一道题难住时,自己偏偏出风头解答了出来一样地不好意思。

我该去找车了。在地摊区转来转去,问到了好几辆车,却都说不去库委,真有点儿着急了。有个司机说:“这才是弹唱会第一天呢,咋就这么急着要回去啊?”

还有个司机说:“库委啊?海热阿提就是库委的嘛,你们一起回去嘛。”

我大喜:“海热阿提的车在哪里?”

他们哄堂大笑:“海热阿提没有车,只有马!”

我随着他们指的方向回头看,一个孩子在桩子前拴马。明白了,他就是海热阿提,那个小冠军。

不久之前还簇拥在这孩子周围的人全散尽了,金牌也摘了下来。海热阿提在背心外加了一件校服,现在看来只是一个普通的清秀少年。他系好马,取出水喝。这时,另外有一个人走上去向他大声打招呼,便冷不丁给呛了一口。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

呵呵,其实我倒蛮愿意和这孩子同行一程。正如我能感觉得到听不懂的弹唱内容中,那些核心部分的开端和结束一般——我能感觉到他年少的心灵中某种强大事物正在平静呼吸。如果有这样一个伙伴同行,一路上随便聊聊,一定会很快乐的。并且或多或少,还会知道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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