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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早上九点钟在酒店门口看到老夏的时候,他已经工作了两个多小时。他今天的任务是把宝库里的盆栽全部铺到正门口两边的小道上。抡起锄头,把土松了,再把一串红、瓜叶菊等盆栽的小盆摘掉,埋到土里。根茎不能离土,要持续保证养分,再把土填平。老夏今年74岁,自从26岁到息耒[lěi]小庄当花工后,岛上叫得出名字的酒店、寺院几乎都请过他。将近50年过去了,徒弟遍布。
2.
开元观堂侧面一个转角,以及去伴山庵的半坡边,都是老夏的花房,花木繁盛。他喜欢叼着烟,看他培育出来的花草。有人跟他打招呼,先递一根烟。老夏祖辈在普陀山,没有大事几乎不出岛,26岁之前就是个种田的农民。和中国所有的农民一样,双手干枯,身体却硬朗得很。7点上班,4点下班,一周休息一天,吃饱三顿饭,有点不良嗜好,多数人是喝酒,老夏爱抽烟。
3.
种田和种花,无一不是气力活,面朝黄土,背向蓝天。付出很多,收成很小。但是,土地、阳光、雨露,都是诚实的,它们不会骗人,只要你摸得透它们的性情,它们就会给你相应的回报。传说中,春神叫句芒,住在东郊树木深处的庙里,人迹罕至。他掌管着春的气息,以及整一年的收成,还会给有福的人增加多年的寿命。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天的每一天都不能偷懒。
4.
暂别老夏后,步行去龙沙菜场买菜。途经仙人井、香华路、普济寺,再穿过龙沙隧道。龙沙在普陀山西面,几乎看不出岛屿的样子,整齐的居民楼是我们在任何一个城市都随处可见的。之前也托人看过这里的房子,虽为普陀山原住民的迁移新居,但很多都用来做长住民宿公寓,二三百元一晚,像我们这种有意长租的,差不多要7万块一年。没舍得。而山上的房子是不能随意买卖的,就算银钱万贯,也换不来佛国山民这一身份。
5.
龙沙聚集了相对集中完整的职能单位,园林、执法、交警、公安、市场监督等,还有幼儿园、超市、理发店,以及物流集散地—所有的快递都集中在这里,由捷运物流再统一发往具体目的地。当然,还有菜场。除了一大清早在非固定摊位卖菜的可能是自家所种余粮外,其他也都是从陆地运上来的,价格相对偏高。12点,提了菜和鸡蛋往酒店走。从息耒[lěi]小庄的分岔口选了条新路,再走野路,居然摸到了伴山庵,直接通往酒店。
6.
路上有个金刚洞,说是万历朝的宁绍参将刘炳文,卸任后故地重游,在湾内天然石窟上题了“神丘秘洞 金刚洞天”八字,金刚洞也因此得名。尚宝司丞沈泰鸿又在洞后山崖上造了金刚塔,请僧性汾结庐修行。只不过,塔和蓬在康熙年就不复存在了,只留下一道石砌的地基与金刚洞做伴。海洋气候的普陀山下雨阴冷,一出太阳没有风马上就暖了。路边苔藓浓密,阳光一照显得更加青翠;佛茶已经冒芽,这几天正是明前茶采摘的日子,可见三三两两的当地人;路上有坟墓,过去人们去世后直接葬在山里,所以,虽然寺庙还未开放,却可见人们以家庭为单位来山里扫墓。
7.
晚上在东海饭店吃饭,大厅不开灯,远远望去就像没营业,和岛上这几日见到的商业一样,反正也没什么客人,就节省点能源吧。聚餐点在小包厢,老板“重操旧业”自己动手做饭,怎么办呢,没有客人,养那么多员工做什么。开饭店的人从来不做饭,这个春节,为了活着,只能每天折腾一日三餐。看来大家都一样。客人们又起哄:“老板,再去炒一份菜籽年糕吧。”那就去吧,也不差再做一份了。
8.
席间也有索道公司的人,趁这几天在修改标识,他说,前天有79人坐索道,今天5人。索道是去佛顶山的交通工具,佛顶山主峰高291.3米,山上有个慧济寺,是普陀山三大寺院之一,当年我看到说那里求姻缘很灵,于是和现在的老公吃完早餐爬了上去,大冬天全身湿透,下来坐了索道。晚上在千步沙散步,回头看山,有一条亮着的脉络。那是夜行登山道。满桌的海鲜,膏腴[gāo yú]丰厚。我没多吃。
9.
寺院还没开,也就意味着普陀山并未完全恢复常态,也因此,酒店、商店、餐厅也都处于非常规运行中,比如,酒店往返宿舍的班车就砍了头尾那两趟。因为前一晚要聚餐,我便错过了五点半最晚一班回住处的车。当然,你也可以吃完后让司机来接你,但介于老公连续值班三天,我又不想搞特殊,便借住在了酒店。每一天都在刷新对酒店这个行业的认识。十几年来,我一直负责传播酒店的光鲜和美好。因为工作而喜欢,还在留学期间旁听酒店管理课程。我当然也知道酒店业的艰辛,但若没有近距离感受,这种艰辛还只是停留在“艰辛”两个字眼。
10.
无数次羡慕值班的酒店小伙伴,因为当晚可以住酒店。酒店客房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我对好生活的定义:简洁宽敞舒适,同时又没有正常居家的油盐柴火气儿。而这次,我一进老公值班的房间,入眼的是两张床,其中一张是乱的。原因很简单,乱的是上一个值班员工睡的,下一个员工就睡另一张,这样就能少打扫一次。于是,当晚我俩睡在一张1.35米的床上,当然,也不差。而“舒适”在这个非正常阶段,又被打了折扣。因为没客人,酒店关闭了空调,节省能耗。可想而知怕冷的我半夜就一直觉得冷,早上起来第一反应就是要量体温,总感觉会被冻感冒。
11.
起床后,抱着潮音洞开放了的想法,我出发了。经过酒店旁边的老林超市,想去买罐酸奶,当然,不能指望新鲜的希腊酸奶之类的,有的也就是保质期超长的安慕希这些,想想还是算了,改买一个“丑八怪”橙子。“算了啦,就一个橙子,拿去吃吧。”昨天才认识的老林的老婆,双手一摆,“也就最后一个了,现在水果少,游客都没有,卖不出去。”因为要从观音院进入,所以潮音洞也没开。路上也算是有些游客,多是奔南海观音而去,估计也会悻悻而归。
12.
这几日走在路上,偶尔能见穿着寺庙黄袍子的僧人,比之前完全不让出寺院略微宽松了点。那天天气还算不错,便和放风出来的僧人聊了会儿天。所有人都在今年经历奇观,师父们也是。虽然清晨4点的早课照做,但做完了就没事了呀,只能睡觉。说起来,为什么早课要在清晨4点呢,因为这个点被认为是天地间最清静的时间。而晚餐原则上是不需要的,但为了保证人体健康,不饿出病来,定了下午4点用餐,这顿饭也被称为“药石”。我说,等寺院开了,我就来你们这里吃药石,也好少做一顿饭。
13.
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开放寺院,有说是4月15日,也有说5月1日后。僧人们表示也挺担心的,就怕无症状感染。我说:“到时候你们会戴口罩吗?那岂不是很好笑。”师父们说:“有什么好笑的,为什么和尚戴口罩就好笑了?”这当然是人类的偏见,但这世界也因为有偏见而更有趣啊。饭没吃完,接到电话的师父们就要回去了。送他们到后门,我们却没法再进一步。我说,那我回红尘了。刚回红尘,老夏就打电话来了,约我明天采茶。行程都是他安排的,先吃午饭,再上山,然后回家做茶,吃晚饭。
14.
“做茶,我在普陀山也是数一数二的。”老夏说。老夏算是我在岛上认识的第一个朋友,他也是酒店的一大宝贝,花草中药采茶炒茶都懂。采茶的地方叫六峤,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老夏已经登上了石阶,钻进了茶树里。最先感到春的气息的,是蛰伏在泥土里的小虫。然而它们并未醒来,只是懒懒地伸伸手脚,依然打着瞌睡。苏醒过来的,是枯黄了一冬的草木。草木虽然没有转青,草根已变得温润鲜嫩。枯直的树枝也已变得柔软而有弹性,如果折下一根细条,你便看得到它内芯的绿了。
15.
采茶不是一件难事,把你领到茶树旁,看到新冒出来的嫩芽,任谁都可以摘下。难就难在,你怎么知道这里有茶。80年代在园林处上过班的老夏,整天在普陀山跑,哪里的土好,哪里的叶好,心中有张地图。六峤的野茶在老夏看来,土质好,叶子可以烂在里面那种;叶片薄而嫩,质量好。唯独数量太少。不过今年因为大环境萧条,采茶的人相较往年偏少,这个山头任我们采摘。比起佛顶山上被正式命名的“佛茶”,这里的茶似乎更符合陆羽在《茶经》里一开始就说的,最初的茶多生于深山密林,野生野长,吸纳着雨露、阳光,接纳着其他微小植被的依靠,不是我们印象里的茶园、茶山。
16.
“采茶啊,要的就是细心和耐心。”老夏边采边说。我连连应声,觉得这句大实话说得非常在理。“我们应该上午来的,这样可以采上一整天。”天哪,我看看手机,这才过去一个小时,我就想念暖气、电脑和热茶了,幸好没答应他上午来。3个小时,两个人采了一斤茶叶,当然我的贡献微乎其微。回老夏家炒制,剩得2两。老陈说老夏屋子里的炒茶锅真是适合我,祛湿、增温,还有炒茶的芬芳,弥漫在整个屋子里。老夏最得意的是他的炒茶技术,一杀二搓三拖四闷,45分钟搞出2两普陀野茶,也算是明前茶了。
17.
茶叶上的绒毛肉眼可见,这种绒毛,专业术语是茶毫,它是判定茶叶细嫩的一个重要标志。我的好朋友桃桃说:“茶毫多,茶叶便呼吸得勤快。”我问道:“那对身体有什么好处吗?”“茶氨酸含量大,茶多酚含量少,茶叶就会更鲜爽,相较夏茶更柔和。”桃桃说。普陀山,本身就和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茶是修行的辅助之物。佛教中早就有玩字谜游戏的禅宗唐朝赵州禅师,他有一段有名的“喝茶”公案。无论僧人回答有或没有来过这里,禅师都说“那你喝茶去吧”。一杯茶,含了对所有困惑的解答,如果你有难题未解开,不妨学做一棵茶树,谦卑地将自己放低,也不妨跟自己说一句“那你喝茶去吧”。
18.
夏天日光很长,可用时间似乎又很少,距离上次见伴山庵师父已经过去了两个月。比起大寺院当家,小寺小庵的师父更容易处成朋友,可以面对面喝茶聊家常。我喜欢伴山庵的师父,不知是不是同为女性的缘故,师父虽已出家40年,身上却透露着少女气和女性的娇气,很可贵。她会给出一个时间段—可以上山拜访她的方便时间,也会特地关照“你舒舒服服地睡个午觉后再来”,大家都有余地。
19.
那天午觉后上山,法雨寺一位师父也在做客,他已经闭关24年,长发过肩。是当家的有心安排。当家和师父面对面,一个善问,一个愿答,一个泡茶,大家饮茶,碍于口音,我一知半解,遇到关键词句时怕写错字,让师父帮我记在小本本上。
“思地狱苦发菩提心,断烦恼如断四十里流。”
若有所思。能这么近距离地对话,实为殊胜。从大师的表情和言谈中,似乎能体察到看似不可思议的闭关修行中的成就和妙处。临走前,我问了两个俗世问题:闭关24年中生过病吗?现在会用手机吗?答案否定。
20.
普陀山是“茶可醉人何必酒,书能香我不须花”的最好注解。在普陀山,最不愁的就是喝到好茶,喝到陈皮生普的上午是在双泉禅院觉如法师处。开元观堂酒店附近有三个小庵,都是值得推荐给朋友的水准。从法雨寺方向过来,分别是杨枝禅院、伴山庵和双泉禅院,前两者陷在里头,要往山里面走走才发现得了,若非熟门熟路,被匆匆忙忙的香客走过路过发现不太可能。双泉则不同,在路边,是一处标志性景点,尤其院名被烫金后。3月20日景区开放到6月2日寺院开放之间的日子里,不止一次看到信众跪在双泉禅院前的台阶上。
21.
双泉禅院建于明朝万历年间,印光版《普陀山志》里写道:“人众乏水,持咒求之,岩下二泉涌出,因名。”如今,去看“双泉”的人不多,反倒是被它的文艺气息吸引。双泉是个文艺的小院,进门一方小池潭,小石子是当年觉如自己去飞沙岙捡来的,当他躬身捡石子时,曾被城管抓到过;草丛中时不时冒出几尊观音像,虽有残缺,挡不住憨态。天冷的时候,院内师父还会给他们披上衣服;最里头芭蕉叶下的亭子适合办雅集,三姑娘探春在诗社的别名是“蕉下客”,最好再来一个蕉叶覆鹿。
22.
觉如法师房内清寂,背景音里在讲法,轻声地,不打扰到我们聊天。觉如法师的一天并不清闲,曾有一对感情不和的夫妻找觉如法师支着儿,法师让他们回去看看《动物世界》。真正学会一个人生活,才能正确处理二人关系。一个人,只有先是“我”,才可以是“我们”,只不过多数人将它们反过来了。觉如法师建议我将各种案例归纳起来:求子、求姻缘、高管事业不如意、婆媳矛盾、婚姻问题,善男信女,问题也多雷同,只不过发生在自己身上,就是过不去的坎。
23.
还有一个夏日午后,因为一组刚到的小点心,我被朴宿·在普陀的大当家朱慧邀请去喝茶。
朴宿·在普陀是一间由朴宿(民宿品牌)接手的民宿,原来叫浣花谷,在换了管理方后,才呈现出民宿该有的气度和水准,我也和他们渐渐熟络起来。午觉后,正需要一壶浓茶醒脑,而绵长的熟普正好用来消解点心的甜腻。当然,如今的点心早已趋向健康,低糖低脂。小小的民宿相对容易将小心思变成现实,为客人制造增值服务,营造氛围。
24.
比如午后的红豆沙、冰镇绿豆汤,以及这几日朱慧在反复品鉴的点心,造型讨喜,口味普世。
而我无意中抱怨起普陀山吃不到大馄饨时,朱慧一拍大腿,翻出一段时间前客人的点评照,正是她包的元宝大馄饨。我说下次包的时候一定喊我,她说我给你送去。在普陀山的日子,是旅人,也是短居,有很多幸福的时刻,串门就是其中之一。这种喜悦具有穿透力,从我到身边亲近的人,到任何一个想连接的人。毕竟,寺院的状态,建筑物的外表,如果没有人的加持,只能是静止的。
25.
阿兰·德波顿说:“无论是赏心悦目的事物,还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我们从中获取幸福的关键似乎取决于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我们必须首先满足自己情感或心理上的一些更为重要的需求,诸如对理解、爱、宣泄和尊重的需求,对饮聊天就是。”世上情感最磨人,因为总有聚散,一旦情感的分寸没有把握好,分离或是不见就是一桩悲剧,哭天抢地。
26.
所幸当下我们这种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是没有负担的,它们积极、正面,很少所图,又极为克制,恰到好处。“只愿无事常相见”这句话是杜甫说的,道出了一种既浓又淡的情谊。心中有宇宙,身边有朋友,未必常相见,只要在某个午后回想起来,都能想见日光在香樟树下洒满一地斑驳光影,茶水清澈,钟声洪亮。
27.
春天的普陀山是自然的,属于天地;夏天的热闹属于人间,是凡趣。特别应今年的景。春天,普陀山寺院暂不开放,断了香火,只剩赏春;初夏,寺院敞开大门,众人带着憋了好几个月的心愿,祈求佛祖能让以后的日子好过一点。凡趣是有的,毕竟,只有人,才能生产故事,随之而来的,是世间百态。上午和朋友去普济寺,瞬间感受到丛林界限—混迹在后寺的人,来到前寺,就像进入了一个陌生的领地。这种界限感多半是由人决定的,前两个月大环境一样的条件下,没这么深的感受。
28.
入口处人为设置了排队路线,香火和太阳一起把人照得火热,解开口罩透个气,放眼望去,紧紧挨着的人群里,谁都没戴口罩。广播里的呼吁(烧香相隔一米,佩戴口罩等)早被人声盖过。出门进天华百子堂。猪年春节一家人来普陀山为我求姻缘,现在的老公,当时的领路人,在我们犹豫要不要直接求子的时候说过一句经典的话“老公也是别人的儿子”。现在,我把这几句话原样送给同样来求姻缘的朋友。
29.
天华百子堂其实是天华禅院和百子堂两个,因为挨着,就被连着叫了。百子堂原是一所茅蓬,名“六合庵”,清康熙初为心一禅师初创,后增建大悲阁,改名“柏子庵”;1923年春,增建送子殿、楼房,改名“百子堂”。里面有一尊送子观音,据说灵验得不行。比起那些散落在山里的小寺小庵,百子堂因为地处繁华路口依然显得喧嚣。绣球花开得正盛,以深紫色居多,和满墙青苔搭配得很好看。
30.
整个禅林只有零星香客,管理人员无数次善意提醒要戴口罩。烧香自然是没什么体验感可言的。举着香火推推搡搡,火龛前争着点火,抓着一把香把整根蜡烛都盖住,横行在佛祖面前的蒲团上拜个昏天黑地,你还得随时提防着,就怕点着了的香火把自己烧着。而在公共场合,为了避免纷争和口水,维护自己的形象,只得躲远远的,却也忍不住想:自己的心都没有修好,何苦来向佛祖祈求?佛祖贪图你这点香火钱功德钱?当然,如果我把自己的心修好了,或许就不会那么愤怒。
31.
想到一个故事。
1928年夏,民国才女张汝钊和梅夫人等六七位好友到普陀山游览避暑,即兴作一首《上观音洞》。次日,印光大师派山僧送来一封书信,上面写道:
“读了你的诗,从字面上看,确实不输给古人。但那只是诗人之诗,充满愁怨,没有一点修道者的气概。你既然有此慧根,值得以这份悲怨消磨一生吗?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不要让本具的佛性被烦恼盖覆,应当去除愁怨,认真念佛,当生就成圣贤,命终往生莲池海会。你若真有宿世善根,可不要辜负老僧的这一番呵斥!”充满愁怨,没有一点修道者的气概。再写得多,也只能是匠气。
32.
我有幸去到一位出家人然清的寮房小坐,这是我第一次进得出家人的居士室,比起刻板印象里的佛音袅袅,多了很多生活气。书架、衣柜、床、书桌、佛台井井有条,毗卢帽放在最角落,锡杖搁在门后,床头有一把床刷,起床后一刷,平整且干净。地上铺了一张厚席垫,两个蒲团中间一方矮桌,果盘里有橙子和香蕉,开一包夏威夷果,外包装折成果壳袋。等水烧好,沏茶饮茶。农历四月十五结夏安居礼后,寺院基本都张贴出了“安居”二字。从身体和自然的角度来说,夏天适合休息、聚气,不宜外出。
33.
然清的房间就有这种魔力,坐下就能安心过夏,不管夏日多么漫长。于我而言多半因为新鲜,然清却已经在这个屋子里过了十年。然清很好奇我之前写过的大智祖师墓。大智是法雨寺的开山鼻祖。据说,大智来自四川峨眉山,明朝万历年间,在普陀山礼佛时,爱上此地,决定留下。他在这里结庐,后变寺舍,最早叫“海潮庵”,后又改作“镇海寺”。然清的疑问是,既然没有墓碑,何以见得墓主就是大智。我找出《普陀山志》中对大智禅师坟塔遗址的描述,和现实状况对比,塔穴、石磉都是遗证。
34.
他又问:“祖师墓应在塔基下才对,地面上有个方形砖砌墓是谁的?”我回答不了,只好请教梅岑山清虚散人。关于大智祖师墓地的讨论还在继续。清虚散人说:“我走访过一些挖墓人,‘遗址现场实物+书面描述+亲历口述’,而且,附近没第二座大规模的墓园。不仅如此,墓址还有几株近五百年的罗汉松,建墓在1592年,距今也有400多年了。综上,基本可断定,这是大智塔。”不知道有没有说服然清,他应道:“可惜墓被破坏了。”清虚散人答:“这是一个时代的遗憾。”
35.
浩浩人群,跋山涉水,烧香拜佛,殊不知每个人自己也有佛性,应当开显才是。
“法雨寺大殿后还有御诗残碑。”
“大雄宝殿西还躺着一块呢,也没见有人处理过。”
“没人弄这个。法雨后门往山上有墓,也被破坏,估计是僧人墓,再往上有天然石洞。”
“世间事,往往有力者无心,有心者无力,有心又有力者,稀。”
“本来想着五月初三去扫下墓的。”
“好歹有个念想,好多塔墓一点遗迹都没了。”
“人归何处青山在,总是南柯梦一场。”
“萧萧烟雨九原上,白杨青松葬者谁。”
“多有打扰。”
“没有打扰,就怕无人问津,百年道业千年香火,绝非凭空而来。”
“享着祖师的福,所以得寻根。”
“普陀山僧,应如是焉。”
36.
今年夏天第一场台风抵达普陀山之前,快递小哥何金舟在合兴海塘附近拍下了一张浓云滚滚来的照片。某天天色渐暗的时候,我在回家路上见到小哥,他衣服湿透,正推着一辆装满快递的平板车,兴奋地向我展示刚拍到的场景,我向他要了这张照片。叫他快递小哥完全是出于“快递+小哥”这个民间顺口叫法。小哥年过50,普陀山本地人,正职是法雨寺景区环卫工,只因一个偶然的机会,帮合兴的饭店顺带过几次快递,渐渐将送快递作为了一份下班后的工作。
37.
由于普陀山资源和地形的特殊性,很多方面不能用城市眼光来看待,快递也是其中一方面。当然,我们首先得合十感恩普陀山至少还通快递,对于我来说,快递很重要的功能是采购非海鲜的肉类,让我不至于真的为了一日三餐愁死。不过,因为要跨海,凡是寄到普陀山的快递都要推迟一天,你看到的“已签收”不意味着真的被主人收了。包裹统一卸在龙沙(普陀山的行政中心),也有直接送到酒店等职能单位的,但我们所在的合兴村因为隔得远,很多快递都不送,居民们只能自取,公交车(一趟两块钱,大概20分钟),或是骑自行车,碰到大件就不太行,也阻碍了买东西的自由—天天去取快递还是有点烦人的!
38.
快递小哥的工作就是负责把快递从龙沙取来,再一家家送到门口,对于合兴村民来说,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福利。他推一辆平板推车,边走边打电话,确认主人在不在家。一般情况下,他会收取2块钱劳务费,“但也有不给的,那就算咯”,小哥笑。你要问他为什么会做这件事,他的答案也很社会主义,无非就是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多为别人造福,听上去既不刺激也不标题党。后来在法雨寺附近,我也会常见到小哥,穿浅蓝色工作服,正在扫地,或是休息期间和同事们说笑。
39.
我总觉得,普陀山上的很多人,无论做什么,都有一种幸福感。或许是他们多笃信佛教,也可能是早起的缘故,法雨寺的环卫工人需要每天4点起床。吸收了足够多的阳气,人也变得蓬勃有力。除去交通,普陀山另一不方便之处就是医疗。我原先的认知是,岛内只有一个普济医院,且多数时候还是要到岛外就诊。直到一次去合兴小菜场买菜,发现旁边还有个卫生院,继而认识了主治医师张更钊。
40.
那天天很热,从卫生院窗户望出去,合兴海塘外海水碧蓝。卫生院空调十足,几个老年人配完高血压的药,又坐着蹭了会儿空调聊了会儿天;一位阿姨正在吊瓶,闭目养神。因是周六,只有张更钊一个人值班,他也不觉得烦,任由大爷们高声说话。张更钊是很多合兴村民的家庭医生,村民习惯了有事没事找他听听心脏聊聊病情。很多的病,其实是心理作用。孤独,缺陪伴,希望被肯定,晚上不敢入睡,每天都在担心“万一”。所以,与其说是治病,社区卫生院的作用更多的是安全感。佛教有云,“吾心安处是吾乡”,愿你心安、喜乐,早登彼岸!
♡ 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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