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作为鄂西土家族人,不知道懒豆腐的应该少之又少。
懒豆腐又叫合渣,宜昌城区不少人还叫他们懒豆花儿,虽然叫豆花儿,可跟称作豆腐脑的豆花不是一回事。我所熟知的懒豆腐的做法跟大多数意义上的懒豆腐也不一样。不过这就像甜咸豆花之争,是大家对各自童年和家乡味道的捍卫。所以,不存在地道正宗一说。能打开你味蕾的就是美好的。
02
“吃不过的面饭懒豆腐,穿不过的草鞋家机布”,是土家人,尤其是爷爷辈们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谚语。面饭就是玉米饭,抵饿。家机布是手织的一种布料,粗糙、耐穿。懒豆腐,从字面上都可以理解,制作简单,方便省事。据说很早以前有个懒媳妇儿,打豆腐不过滤豆渣,直接将磨好的浆煮开,加些青菜叶子、调料,没想到婆婆回来一吃,味道出奇的好,于是赐名“懒豆腐”。四川盐边、湖北恩施、神农架等地的懒豆腐都是这个制作路子。出生在湖北的美食作家古清生专门撰文记录:“将黄豆浸泡之后,磨了,豆浆豆渣一起煮,加入油盐和切碎的青菜,吃起来,果然爽,能开胃,三下两下就把人吃热乎了,且胃口大开。”
03
打我记事起,懒豆腐已经逐渐摆脱了廉价随便的身份,不是太常吃到,因为耗时、耗力。这可能跟我家的饮食习惯有关。我爹嘴刁,还老爱念叨,每顿饭不提出一两条意见是极少见的。他眼中合格的懒豆腐一定要将豆渣过滤得干干净净,不见调料又要闻得到料香,香滑顺口,咕咕溜溜一口直接滑进胃里那种。我妈是非常传统的家庭妇女,对吃很看重,对我爹的意见更是看重。所以我印象里打懒豆腐是从早开始,一直到日暮时分才能完成的大工程。
泡豆子,要用山泉水。至少泡上三个小时,豆子才会自然膨胀变软。粉碎机换上平时不用的细筛子。打豆子是个技术活,细筛子过豆子有点艰难,急不得,不然容易烧坏保险丝。一桶豆子,一桶水,小半勺豆子要加一勺水,前后一共打三遍,直到出来的豆浆看不见小豆块儿为止。喂豆子进粉碎机的间隙,偶尔丢几瓣大蒜,一小把鲜花椒叶,小把嫩木姜子。老的不行,籽太糙,影响口感。
04
接下来是吊包滤豆渣,需要体力,还需要技术。过滤的布一般用腈纶料子,四周则用棉布。用久了中间形成一个大大的椭圆,故滤布被称作“包袱”。两根木棍做成十字交叉的挂钩,把包袱的四角固定在木棍的四角,中间的椭圆变成一个大网兜。
打好的豆浆用大勺分批次舀到包袱里,滤出来的是豆浆,留在网兜里的是豆渣。包袱底下一般放家里最大的圆簸子,摇包袱的技术这时候就体现出来了,又要保证豆浆运动,又要使滤出来的浆水不超过簸子的范围。我小时候老爱过去帮一手,结果包袱到了我手里怎么都不听使唤,没有节奏和韵律地乱晃,豆浆也洒得到处都是。
05
边摇边往包袱里加水,稀释豆浆。不然打出来的懒豆腐就很酽,有苦味,不清爽。从包袱里出来的浆水在逐渐从乳白色变清亮的时候,开始挤包袱。捏住包袱上端,束紧,转几圈,使豆渣团成圆形,大手掌从四周均匀用力,挤去多余水分,舀出豆渣团子,开始吊第二包。
豆渣用干净容器装起来,后期可以制成豆浆粑,煮菜做汤料是一绝。也可做豆渣饼。滤出来的浆水用大铁锅烧煮。等待沸腾的过程中不能闲着,准备青菜,焯水,去掉绿水,加适量油,可以保证懒豆腐里的菜色一直翠绿鲜亮。菜要切成细丝。村里有个说法,看哪家女主人是不是贤惠细心,只要看懒豆腐里的菜是粗是细,菜是粗帮子大叶的一定是个粗糙的懒婆娘。浆水将沸未沸的时候,撒青菜进去,大灶熄火,利用余温烧滚,懒豆腐才算是做完了。煮完懒豆腐的锅别急着洗,底部有一层豆锅巴,听我妈说,加点油盐,是不错的零嘴。不过每次等我想起来要吃锅巴的时候,都被我妈一个人吃完了,央求她留点给我,总会以一句“又不是什么好吃的,别和我抢”而告终。
06
晾凉后的懒豆腐放在冰箱里,炎炎夏季热得满头大汗的时候来一碗,一下冰到心底。放在常温下大概两天时间,自动发酵成酸懒豆腐,搭配洋芋煮了,加一勺腊肉末炸成的油,放点干辣椒面儿、韭菜末,酸中带辣,辣中带香,酸爽的味道简直让人无法停下来。
以前大家族一起住在一栋老房子里,外面是很大的道场,道场最外有一株葡萄树。爷爷还健在的时候搭了很大很高的葡萄架,葡萄顺着架子一直往上爬,到最后几乎占了半个道场。夏天的傍晚,太阳掉下去,暑气很快消散。我们常搬了小板凳小桌子在葡萄树下吃晚饭。苦夏难熬,酸懒豆腐煮洋芋最好不过。我口味重,自家磨的花椒粉是必备品,再加一根腌菜坛子刚捞出来的腌黄瓜,又酸又麻又辣,嘴巴眼见着要着火的时候,一勺子酸懒豆腐喂进去,爽口,滑嫩,还有青菜的脆感,看来“辣椒当盐,合渣过年”,此言着实不虚。
懒豆腐
07
中国的文字,我一直以为,是立体的,有画面、有味道的。
沈从文的《萧萧》里,有这么一句话:“花狗诱她做坏事情是麦黄四月,到六月,李子熟了,她欢喜吃生李子。”
麦黄四月,多美呀。成片的麦子顺着风摇。风从西边吹来,麦子们就从左摇向右。风从东边吹,麦子就从右摇向左,整齐划一,浩浩荡荡,跟军队似的。黄,是金黄,“远处蔚蓝天空下,涌动着金色的麦浪……”金子一样的颜色,配着宝石蓝的天空,饱满,充盈。仔细嗅一嗅风里,有淡淡的麦香味,夹着点土腥味,好闻得很。
08
“生李子”,这仨字则是酸的。一瞅就酸,念出来更酸,满口涎水。李子多酸呐,青青的小圆个儿,即使熟了也酸。尤其是皮,狠劲儿嚼下去,牙根都要倒了。这李子,不仅酸,还涩,涩味紧紧贴着上下颚,水都冲不下来。还有点苦,这苦开始不觉得,嚼得多了才有,越嚼越苦。
“腌”也是酸味,令腮帮子发紧,舌苔瞬间泛水的酸。刘绍棠的《榆钱饭》里:“泡上隔年的老腌汤,拌在榆钱饭里;吃着很顺口,也能哄饱肚皮。”老腌汤,是我对酸最初、最原始的记忆。小铁勺子下去,舀起来,有碎红椒,腌汤水。勺子底儿粘了白盐霉。春夏之交的腌菜坛子,表面最容易起盐霉。略带盐霉的盐菜汤,撒在热腾腾的蒸榆钱饭上,有脆脆的剁椒,再拌点小香葱,该是多开胃啊。
09
“腌”字的味道,跟不同的季节搭配,味道也不同。荻上直子导演的《眼镜》,是发生在夏季的故事。看完很舒服,像在树叶晒得打蔫儿、黄狗吐舌头的暴热天气,躲空调房里吃刨冰的感觉一样舒服。小林聪美和罇真佐子不过是从海鸥食堂的芬兰换到了某个海岛小镇,早晨暑气还未起来,有微微的凉风。桌上是摆好的早餐,小碟里是腌渍好的酸李子。看到他们把整颗酸李子丢在嘴里的时候,我就想啊,汁水会溢满口腔,往牙缝里钻吧?然后嘴里的唾液就满了。嗯,真正的“满口生津”就是这个意思。这个腌酸味,配着夏季黏糊糊的热气,可以祛暑、止渴,让嗓子一整天都清清爽爽,不会发干发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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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夏里,“腌”的颜色是五彩的,偏冷色调。红的剁椒,不是火焰的大红,而是清透的红,带粉的红。淡青的豇豆、月白的仔姜、碧翠的黄瓜,挤挤攘攘待在透明腌菜坛子里。坛子口撒下盐,过几天坛口水下去一些,边儿上是一溜盐花。像雪,白得整个厨房都亮堂了。
“腌”跟冬天搭配,整个感觉和味道又不一样。准确地说是跟“腊月”搭配,才显出特别。冬天只标明时间,低温,冷,无色无味。“腊月”则丰富得多。“腊”出自柳宗元《捕蛇者说》:“然得而腊之以为饵”——“干肉”的意思。经风累月,水分蒸发,留下厚重的肉味、太阳味、霜冻味。腊月里,有柴火,要杀年猪,买鞭炮、贴窗花,游子归乡,漂泊感暂时消失,从地底下发出来的踏实、烟火气,从脚底板蔓延至眼耳鼻口,入心入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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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的腌肉,紫黑的花椒、大红的朝天椒,磨成粉。银白的蒜、土黄的姜,拍成末。葱苗、蒜苗,切花,翠绿翠绿,站在调料上层,最是娇滴滴的。整袋盐拆开,像白流沙,源源不断倒在簸箕里,大手搅拌所有调料,白里有黑,黑中有红,红中透着耀眼的绿,每种色彩都放肆张扬,不遮不掩。像是白衣少女经过一个秋天,变成了娇俏熟妇,从前看见光膀子男人会脸红,现在穿着对襟红袄,会倚着门框说浑话、开黄腔了。
12 杀青段
小学时语文书上有篇文章《大森林的主人》:“他把火堆移到一边,用刀子在刚才烧火的地上挖了个洞。我把松鸡拔了毛,掏了内脏。猎人又找来几片大树叶,把松鸡裹好,放进洞里,盖上薄薄的一层土,然后在上面又烧起一堆火。等我们把衣服烘干,松鸡也烧好了,扒开洞,就闻到一股香味。我们俩大吃起来,我觉得从来没吃过这么鲜美的东西。”短短百来个字,几乎每个字都带着浓香的烤鸡味儿,飘着松香味儿、青草味儿、雨水味儿,还有森林里特有的树荫味儿。仅“大吃”这两个字,也让人食指大动。反复读就像反复嚼着松鸡,撕开脆皮,拉扯筋骨,焦香溢开。难怪当年学这篇的时候,我流了整节课的哈喇子。
腌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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