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残游记 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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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2375
角色: 0男0女 字数: 8772
作者:对影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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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老残游记》写一个摇串铃的江湖医生老残在游历途中的所见、所闻、所为,反映了晚清的某些社会现实,表达了作者对时局的见解和他的一些政治主张。全书以玉贤、刚弼两个酷吏的暴政为主要内容,写出了现实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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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老残游记

作者:刘鹗

第十四回 大县若蛙半浮水面 小船如蚁分送馒头

1、话说翠花接着说道:“到了四更多天,风也息了,雨也止了,云也散了,透出一个月亮,湛明湛明的。那村庄里头的情形是看不见的了。只有靠民埝近的,还有那抱着门板或桌椅板凳的,漂到民埝跟前,都就上了民埝。还有那民埝上住的人,拿竹竿子赶着捞人,也捞起来的不少。这些人得了性命喘过一口气来,想一想,一家人都没有了,就剩了自己,没有一个不是号啕痛哭。喊爹叫妈的,哭丈夫的,疼儿子的,一条哭声,五百多里路长!你老看惨不惨呢?” 翠环接着道:“六月十五这一天,俺娘儿们正在南门铺子里,半夜里听见人嚷说:‘水下来了!’大家听说,都连忙起来。这一天本来很热,人多半是穿着褂裤,在院子里睡的。雨来的时候,才进屋子去。刚睡了一蒙蒙觉,就听外边嚷起来了。连忙跑到街上看,城也开了,人都望城外跑。城圈子外头本有个小埝,每年倒口子用的埝,有五尺多高,这些人都出去守小埝。那时雨才住,天还阴着。一霎时,只见城外人拼命价望城里跑。又见县官也不坐轿子,跑进城里来。上了城墙。只听一片声嚷说:‘城外人家不许搬东西!叫人赶紧进城,就要关城,不能等了!’

2、“俺们也都扒到城墙上去看。这里许多人用蒲包装泥,预备堵城门。县大老爷在城上喊:‘人都进了城了,赶紧关城。’城厢里头本有预备的土包,关上城,就用土包把门后头叠上了。俺有个齐二叔住在城外,也上了城墙。这时候云彩已经回了山,月亮很亮的。俺妈看见齐二叔,问他:‘今年怎正厉害?’齐二叔说:‘可不是呢!往年倒口子,水下来,初起不过尺把高。正水头到了,也不过二尺多高,没有过三尺的。总不到顿把饭的工夫,水头就过去,总不过二尺来往水。今年这水,真霸道!一来就一尺多!一霎就过了两尺!县大老爷看势头不好,恐怕小埝守不住,叫人赶紧进城罢。那时水已将近有四尺的光景了。大哥这两天没见,敢是在庄子上么?可担心的很呢!’俺妈就哭了,说:‘可不是呢!’当时只听城上一片嘈嚷,说:‘小埝漫咧!小埝漫咧!’城上的人呼呼价往下跑。俺妈哭着就地一坐,说:‘俺就死在这儿不回去了!’俺没法,只好陪着在旁边哭。只听人说:‘城门缝里过水!’那无数人就乱跑,也不管是人家、是店、是铺子,抓着被褥就是被褥,抓着衣服就是衣服,全拿去塞城门缝子。一会儿把咱街上估衣铺的衣服,布店里的布,都拿去塞了城门缝子。渐渐听说:‘不过水了!’又听嚷说:‘土包单弱,恐怕挡不住!’这就看着多少人到俺店里去搬粮食口袋,望城门洞里去填。一会看着搬空了。又有那纸店里的纸,棉花店里的棉花,又是搬个干尽。”

3、“这时天也明了,俺妈也哭昏了。俺也没法,只好坐地守着。耳朵里不住的听了说:‘这水可真了不得!城外屋子已经过了屋檐!这水头怕不快有一丈多深吗!从来没听说有过这么大的水!’ 后来还是店里几个伙计上来把俺妈同俺架了回去,回到店里,那可不像样子了!听见伙计说:‘店里整布袋的粮食都填满了城门洞,囤子里的散粮被乱人抢了一个精光,只有泼洒在地下的。扫了扫,还有两三担粮食。’店里原有两个老妈子,他们家也在乡下,听说这么大的水,想必老老小小也都是没有命了,直哭的想死不想活。一直闹到太阳大歪西,伙计们才把俺妈灌醒了。大家喝了两口小米稀饭。俺妈醒了,睁开眼看看,说:‘老奶奶呢?’他们说:‘在屋里睡觉呢,不敢惊动他老人家。’俺妈说:‘也得请他老人家起来吃点什么呀。’ 待得走到屋里,谁知道他老人家不是睡觉,是吓死了。摸了摸鼻子里,已经没有气。俺妈看见,哇的一声,吃的两口稀饭,跟着一口血块子一齐呕出来,又昏过去了。亏得个老王妈在老奶奶身上尽自摩挲,忽然嚷道:‘不要紧,心口里滚热的呢。’ 忙着嘴对嘴的吹气。又喊快拿姜汤来。到了下午时候,奶奶也过来了,俺妈也过来了,这算是一家平安了。有两个伙计在前院说话:‘听说城下的水有一丈四五了,这个多年的老城,恐怕守不住。倘若是进了城,怕一个活的也没有!’又一个伙计道:‘县大老爷还在城里,料想是不要紧的。’”

4、老残对人瑞道:“我也听说,究竟是谁出的这个主意?拿的是什么书?你老哥知道么?”人瑞道:“我是庚寅年来的,这是己丑年的事。我也是听人说,未知确否。据说是史钧甫史观察创的议,拿的就是贾让的治河策。他说当年齐与赵魏以河为境,赵魏濒山,齐地卑下,作堤去河二十五里,河水东抵齐堤则西泛赵魏,赵魏亦为堤,去河二十五里。那天司道都在院上,他将这几句指与大家看,说:‘可见战国时两堤相距是五十里地了,所以没有河患。今日两民埝相距不过三四里,即两大堤相距尚不足二十里,比之古人,未能及半,若不废民埝,河患断无已时。’ ”

“宫保说:‘这个道理,我也明白。只是这夹堤里面尽是村庄,均属膏腴之地,岂不要破坏万家的生产吗?’ 他又指《治河策》给宫保看,说:‘请看这一段说:“难者将曰:若此败坏城郭田庐家墓以万数,百姓怨恨。”贾让说:“昔大禹治水,山当陵路者毁之,故凿龙门、辟伊阙,折砥柱、破碣石,堕断天地之性,尚且为之,况此乃人工所造,何足言也?”’且又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宫保以为夹堤里的百姓、庐墓、生产可惜,难道年年决口就不伤人命吗?此一劳永逸之事。所以贾让说:“大汉方制万里,岂其与水争咫尺之地哉?此功一立,河定民安,千载无恙,故谓之上策。” 汉朝方制,不过万里,尚不当与水争地;我国家方制数万里,若反与水争地,岂不令前贤笑后生吗?’又指储同人批评云:‘“三策遂成不刊之典;然自汉以来,治河者率下策也。悲夫!汉晋唐宋元明以来,读书人无不知贾让治河策等于圣经贤传,惜治河者无读书人,所以大功不立也!”宫保若能行此上策,岂不是贾让二千年后得一知己?功垂竹帛,万世不朽!”

5、“宫保皱着眉头,道:‘但是一件要紧的事;只是我舍不得这十几万百姓现在的身家!’两司道:‘如果可以一劳永逸,何不另酬一笔款项,把百姓迁徙出去呢?’宫保说:‘只有这个办法,尚属较妥。’后来听说筹了三十万银子,预备迁民。至于为什么不迁,我却不知道了。”

人瑞对着翠环说道:“后来怎么样呢?你说呀!”翠环道:“后来我妈拿定主意,听他去,水来,俺就淹死去!”翠花道:“那一年我也在齐东县。俺住在北门俺三姨家。北门离民埝相近,北门外大街铺子又整齐,所以街后两个小埝都不小,听说是一丈三的顶。那边地势又高,所以北门没有漫过来。十六那天,俺到城墙上,看见那河里漂的东西,不知有多少呢,也有箱子,也有桌椅板凳,也有窗户门扇。那死人,更不待说,漂得满河都是,不远一个,不远一个,也没人顾得去捞。有有钱的,打算搬家,就是雇不出船来。” 老残道:“船呢?上那里去了?”翠花道:“都被官里拿了,差送馒头去了。” 老残道:“送馒头给谁吃?要这些船干啥?” 翠花道:“馒头功德可就大了!那庄子上的人,被水冲的有一大半。还有一小半呢,都是机伶点的人,一见水来,就上了屋顶,所以每一个庄子里屋顶上总有百把几十人。四面都是水,到那儿摸吃的去呢?有饿急了,重行跳到水里自尽的。亏得抚台派的委员驾着船各处去送馒头,大人三个,小孩两个,第二天又有委员驾着空船,把他们送到北岸。这不是好极的事吗?谁知这些浑蛋还有许多蹲在屋顶上不肯下来呢!问他为啥,他说在河里有抚台给他送馍馍,到了北岸就没人管他吃,那就饿死了。其实抚台送了几天就不送了,他们还是饿死。你说这些人浑不浑呢?”

6、老残向人瑞道:“这事真正荒唐!是史观察不是,虽未可知,然创此议之人却也不是坏心,并无一毫为己私见在内,只因但会读书,不谙世故,举手动足便错。孟子所以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岂但河工为然?天下大事坏于奸臣者十之三四,坏于不通世故之君子者倒有十分之六七也!”又问翠环道:“后来你爹找着了没有?还是就被水冲去了呢?”翠环收泪道:“那还不是跟水去了吗!要是活着,能不回家来吗?”大家叹息了一会儿,老残又问翠花道:“你才说:他到了明年,只怕要过今年这个日子也没有了。这话是个什么缘故?”翠花道:“俺这个爹不是死了吗?丧事里多花了一百几十吊钱,前日俺妈赌钱──掷骰子──又输了二三百吊钱。共总亏空四百多吊,今年的年是万过不去的了。所以前儿打算把环妹卖给蒯二秃子家。这蒯二秃子出名的厉害,一天没有客,就要拿火筷子烙人。俺妈要他三百银子,他给了六百吊钱,所以没有说妥。你老想,现在到年还能有多少天?这日子眼看着越过越紧。倘若到了年下,怕他不卖吗?这一卖,翠环可就够他难受了!”老残听了,默无一言。翠环却只揩泪。

7、黄人瑞道:“残哥,我才说为他们的事情要同你商议,正是这个缘故。我想,眼看着一个老实孩子送到鬼门关里头去,实在可怜。算起不过三百银子的事情,我愿意出一半,那一半找几个朋友凑凑。你老哥也随便出几两,不拘多少。但是这个名我却不能担。倘若你老哥能把他要回去,这事就容易办了。你看好不好?”老残道:“这事不难。银子呢,既你老哥肯出一半,这一半就是我兄弟出了吧。再要跟人家化缘,就不妥当了。只是我断不能要他,还要再想法子。”翠环听到这里,慌忙跳下炕来,替黄铁二公磕了两个头,说道:“两位老爷菩萨,救命恩人,舍得花银子把我救出火坑,不管做什么,丫头老妈子我都情愿!只是有一件事,我得禀明在前:我所以常挨打,也不怪俺这妈,实在是俺自己的过犯。俺妈当初因为实在饿不过了,所以把我卖给俺这妈,得了二十四吊钱,谢犒中人等项去了三四吊,只落了二十吊钱,接着去年春上俺奶奶死了,这钱可就光了。俺妈领着俺个小兄弟讨饭吃,不上半年,连饿带苦,也就死了,只剩了俺一个小兄弟,今年六岁。亏了俺有个旧街坊李五爷,现在也住在这齐河县,做个小生意。他把他领了去,随便给点吃吃。只是他自顾还不足的人,那里能管他饱呢?穿衣服是更不必说了。所以我在二十里铺的时候,遇着好客,给个一吊八百的呢,我就一两个月攒个三千两吊的给他寄来。现在蒙两位老爷救我出来,如在左近二三百里的地方呢,那就不说了,我总能省几个钱给他寄来。倘要远去呢,请两位恩爷总要想法,许我把这个孩子带着,或寄放在庵里庙里,或找个小户人家养着。俺田家祖上一百世的祖宗做鬼都感激二位爷的恩典!结草衔环,一定会报答你二位的!可怜俺田家就这一线的根苗……!”说到这里,便又嚎啕痛哭起来。

8、人瑞道:“这又是一点难处。”老残道:“这也没有什么难。我自有个办法。”遂喊道:“田姑娘,你不用哭了,包管你姐儿两个一辈子不离开就是了。你别哭,让我们好替你打主意。你把我们哭昏了,就出不出好主意来了。快快别哭罢。”翠环听罢,赶紧忍住泪,“咕咚咕咚”替他们每人磕了几个响头。老残连忙将她搀起。谁知她磕头的时候,用力太猛,把额头上碰了一个大包,包又破了,流血呢。老残扶她坐下,说:“这是何苦来呢!”又替她把额上血轻轻揩了,让她在炕上躺下,这就来向人瑞商议说:“我们办这件事当分个前后次第:以替他赎身为第一步,以替他择配为第二步。赎身一事又分两层:以私商为第一步,公断为第二步。此刻别人出他六百吊,我们明天把他领家的叫来,也先出六百吊,随后再添。此种人不宜过于爽快。你过爽快,他就觉得奇货可居了。此刻银价每两换两吊七百文,三百两可换八百一十吊,连一切开销,一定足用的了。看他领家的来口气何如,倘不执拗,自然私了的为是。如怀疑刁狡呢,就托齐河县替他当堂公断一下,仍以私了结局。人翁以为何如?”人瑞道:“极是,极是。”老残又道:“老哥固然万无出名之理,兄弟也不能出全名,只说是替个亲戚办的就是了。等到事情办妥,再揭明择配的宗旨。不然,领家的是不肯放的。”人瑞道:“很好。这个办法,一点不错。”

9、老残道:“银子是你我各出一半,无论用多少,皆是这个分法。但是我行箧中所有颇不敷用,要请你老哥垫一垫,到了省城,我就还你。”人瑞道:“那不要紧;赎两个翠环,我这里的银子都用不了呢。只要事情办妥,老哥还不还都不要紧的。”老残道:“一定要还的。我在有容堂还存着四百多银子呢。你不用怕我出不起,怕害的我没饭吃。你放心罢。”人瑞道:“就是这么办。明天早起,就叫他们去喊他领家的去。”翠花道:“早起你别去喊。明天早起,我们姐儿俩一定要回去的。你老早起一喊,傥若被他们知道这个意思,他一定把环妹妹藏到乡下去,再讲盘子,那就受他的拿捏了。况且他们抽鸦片烟的人也起不早。不如下午,你老先着人叫我们姐儿俩来,然后去叫俺妈,那就不怕他了。只是一件,这事千万别说我说的。环妹妹是超升了的人,不怕他,俺还得在火坑里过活两年呢。”人瑞道:“那自然;还要你说吗?明天我先到县衙门里,顺便带个差人来。倘若你妈作怪,我先把翠环交给差人看管,那就有法制他了。”说着,大家都觉得喜欢得很。老残便对人瑞道:“他们事已议定,大概如此,只是你先前说的那个案子呢?我到底不放心。你究竟是真话是假话?说了我好放心。”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烈焰有声惊二翠 严刑无度逼孤孀

10、话说老残与黄人瑞方将如何拔救翠环之法商议停妥,老残便向人瑞道:“你适才说,有个惊天动地的案子,其中关系着无限的人命,又有夭矫离奇的情节,到底是真是假?我实在的不放心。”人瑞道:“别忙,别忙。方才为这一个毛丫头的事,商议了半天。正经勾当,我的烟还没有吃好,让我吃两口烟,提提神,告诉你。”翠环此刻心里蜜蜜的高兴,正不知如何是好,听人瑞要吃烟,赶紧拿过签子来,替人瑞烧了两口吃着。人瑞道:“这齐河县东北上,离城四十五里,有个大村镇,名叫齐东镇,就是周朝齐东野人的老家。这庄上有三四千人家,有条大街,有十几条小街。路南第三条小街上,有个贾老翁。“这老翁年纪不过五十来岁,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在时,有三十多岁了,二十岁上娶了本村魏家的姑娘。魏贾这两家都是靠庄田吃饭,每人家有四五十顷地。魏家没有儿子,只有这个女儿,却承继了一个远房侄儿在家,管理一切事务。只是这个承继儿子不甚学好,所以魏老儿很不喜欢他,却喜欢这个女婿,如同珍宝一般。谁知这个女婿去年七月感了时气,到了八月半边就一命呜呼哀哉死了。过了百日,魏老儿恐怕女儿伤心,常常接回家来过个十天半月的,解解他的愁闷。”

11、“这贾家呢,第二个儿子今年二十四岁,在家读书,人也长的清清秀秀的,笔下也还文从字顺。贾老儿大儿子死了,这二儿子便成了个宝贝,恐怕他劳神,书也不教他念了。他那女儿今年十九岁,像貌长的如花似玉,又加之人又能干,家里大小事情,都是他做主。因此本村人替他起了个浑名,叫做‘贾探春’。老二娶的也是本村一个读书人家的女儿,性格极其温柔,轻易不肯开口,所以人越发看他老实没用,起他个浑名叫‘二呆子’。这贾探春长到一十九岁,为何还没有婆家呢?只因为她才貌双全,乡庄户下哪有那么俊俏男子来配她呢?只有邻村一个吴二浪子,人却生得倜傥不群,像貌也俊,言谈也巧,家道也丰富,好骑马射箭,同这贾家本是个老亲,一向往来,彼此女眷都是不回避的,只有这吴二浪子曾经托人来求亲。贾老儿暗想,这个亲事倒还做得,只是听得人说,这吴二浪子,乡下已经偷上了好几个女人,又好赌,又时常跑到省城里去顽耍,动不动一两个月的不回来。心里算计,这家人虽算乡下的首富,终究家私要保不住,因此就没有应许。以后却是再要找个人才家道相平的,总找不着,所以把这亲事就此搁下了。

12、“今年八月十三是贾老大的周年,家里请和尚拜了三天忏,是十二、十三、十四三天。经忏拜完,魏老儿就接了姑娘回家过节。谁想当天下午陡听人说,贾老儿家全家丧命。这一慌,真就慌的不成话了!连忙跑来看时,却好乡约、里正俱已到齐。全家人都死尽,只有贾探春和她姑妈来了,都哭的泪人似的。顷刻之间,魏家姑奶奶,就是贾家的大娘子也赶到了。进得门来,听见一片哭声,也不晓得青红皂白,只好号啕大哭。当时里正前后看过,计门房死了看门的一名;长工二名;厅房堂屋倒在地下死了书童一名;厅房里面贾老儿死在炕上;二进上房死了贾老二夫妻两名,旁边老妈子一名;炕上三岁小孩子一名;厨房里老妈子一名,丫头一名;厢房里老妈子一名;前厅厢房里管帐先生一名。大小男女,共死了一十三名。当时具禀,连夜报上县来。

“县里次日一清早,带同仵作下乡,一一相验,没有一个受伤的人,骨节不硬,皮肤不发青紫,既非杀伤,又非服毒。这没头案子就有些难办。一面贾家办理棺殓,一面县里具禀申报抚台。县里正在序稿,突然贾家遣丁报告,言已查出被人谋害形迹。”

13、方说到这里,翠环抬起头来喊道:“您瞧!窗户怎样这么红呀?”一言未了,只听得“必必剥剥”的声音,外边人声嘈杂,大声喊叫,说:“起火!起火!”几个连忙跑出上房门来。才把帘子一掀,只见那火正是老残住的厢房后身。老残连忙身边摸出钥匙,去开房门上的锁。黄人瑞大声喊道:“多来两个人帮铁老爷搬东西!”老残刚把铁锁开了,将门一推,只见房内一大团黑烟,望外一扑,那火舌已自由窗户里冒出来了。老残被那黑烟冲来,赶忙望后一退,却被一块砖头绊住,跌了一跤,恰好那些来搬东西的人正自赶到,就势把老残扶起,搀过东边去了。当下看那火势,怕要连着上房,黄人瑞的家人就带着众人进上房去抢搬东西。黄人瑞站在院心里,大叫道:“赶先把那帐箱搬出,别的却还在后!”说时,黄升已将帐箱搬出。那些人多手杂的已将黄人瑞箱笼行李都搬出来放在东墙角下。店家早已搬了几条长板凳来,请他们坐。人瑞检点物件,一样不少,却还多了一件,赶忙叫人搬往柜房里去。看官,你猜多的一件是何物事?原来正是翠花的行李。人瑞知道县官必来看火,倘若见了,有点难堪,所以叫人搬去,并对二翠道:“你们也往柜房里避一避去,立刻县官就要来的。”二翠听说,便顺墙根走往前面去了。

14、且说火起之时,四邻人等及河工夫役,都觅了水桶水盆之类,赶来救火。无奈黄河两岸俱已冻得实实的,当中虽有流水之处,人却不能去取。店后有个大坑塘,却早冻得如平地了。城外只有两口井里有水,你想,慢慢一桶一桶打起,中何用呢?这些人“人急智生”就把坑里的冰凿开,一块一块的望火里投。那知这冰的力量比水还大,一块冰投下去,就有一块地方没了火头。这坑正在上房后身,有七八个人立在上房屋脊上,后边有数十个人运冰上屋,屋上人接着望火里投,一半投到火里,一半落在上房屋上,所以火就接不到上房这边来。老残与人瑞正在东墙看人救火,只见外面一片灯笼火把。县官已到,带领人夫,手执挠钩长杆等件,前来救火,进得门来,见火势已衰,一面用挠钩将房扯倒,一面饬人取黄河浅处薄冰抛入火里,以压火势,那火也就渐渐的熄了。县官见黄人瑞立在东墙下,步上前来,请了一个安,说道:“老宪台受惊不小。”人瑞道:“也还不怎样,但是我们补翁烧得苦点。”因向县官道:“子翁,我介绍你会个人。此人姓铁,号补残,与你颇有关系。那个案子上,要倚赖他才好办。”县官道:“嗳呀呀!铁补翁在此地吗?快请过来相会。”人瑞即招手大呼道:“补翁,请这边来。”老残本与人瑞坐在一条凳上,因见县官来,踱过人丛里,借看火为回避。今闻招呼,遂走过来,与县官作了个揖,彼此道些景慕的话头。

15、县官有马扎子,老残与人瑞仍坐长凳子上。原来这齐河县姓王,号子谨,也是江南人,与老残同乡。虽是个进士出身,倒不糊涂。当下人瑞对王子谨道:“我想阁下齐东村一案,只有请补翁写封信给宫保,须派白子寿来,方得昭雪。那个绝物也不敢过于倔强。我辈都是同官,不好得罪他的。补翁是方外人,无须忌讳。尊意以为何如?” 子谨听了,欢喜非常,说:“贾魏氏活该有救星了!好极!好极!”老残听得没头没脑,答应又不是,不答应又不是,只好含糊唯诺。当时火已全熄,县官要扯二人到衙门去住。人瑞道:“上房既未烧着,我仍可以搬入去住,只是铁公未免无家可归了。”老残道:“不妨,不妨。此时夜已深,不久便自天明。天明后,我自会上街置办行李,毫不碍事。”县官又苦苦的劝老残到衙门里去。老残说:“我打扰黄兄是不妨的,请放心罢。”县官又殷勤问:“烧些什么东西?未免大破财了。但是敝县购办得出的,自当稍尽绵薄。”老残笑道:“布衾一方,竹笥一只,布衫裤两件,破书数本,铁串铃一枚,如此而已。”县官笑道:“不确吧。”也就笑着。

16、正要告辞,只见地保同着差人,一条铁索,锁了一个人来,跪在地下,像鸡子签米似的连连磕头,嘴里只叫:“大老爷天恩!大老爷天恩!”那地保跪一条腿在地下,喊道:“火就是这个老头儿屋里起的。请大老爷示,还是带回衙门去审?还是在这里审?”县官便问道:“你姓什么?叫什么?哪里人?怎么样起的火?”只见那地下的人又连连磕头,说道:“小的姓张,叫张仁,是本城里人,在这隔壁店里做长工。因为昨儿从天明起来,忙到晚上二更多天,才稍微空闲一点,回到屋里睡觉。谁知小衫裤汗湿透了,刚睡下来,冷得异样,越冷越打战,就睡不着了。小的看屋里放着好些粟秸,就抽了几根,烧着烘一烘。又想起窗户台上有上房客人吃剩下的酒,赏小的吃的,就拿在火上煨热了,喝了几盅。谁知道一天乏透的人,得了点暖气,又有两杯酒下了肚,糊里糊涂,坐在那里,就睡着了。刚睡着,一霎儿的工夫,就觉得鼻子里烟呛的难受,慌忙睁开眼来,身上棉袄已经烧着了一大块,那粟秸打的壁子已通着了,赶忙出来找水来泼,那火已自出了屋顶,小的也没有法子了。所招是实。求大老爷天恩!”县官骂了一声“浑蛋”,说:“带到衙门里办去罢!”说罢,立起身来,向黄铁二公告辞。又再三叮咛人瑞,务必设法玉成那一案,然后匆匆的去了。

17、那时火已熄尽,只冒白气。人瑞看着黄升带领众人,又将物件搬入,依旧陈列起来。人瑞道:“屋子里烟火气太重,烧盒万寿香来薰薰。”人瑞笑向老残道:“铁公,我看你还忙着回屋去不回呢!”老残道:“都是被你一留再留的!倘若我在屋里,不至于被他烧得这么干净!”人瑞道:“咦!不害臊!要是让你回去,只怕连你还烧死在里头呢!你不好好的谢我,反来埋怨我,真是不识好歹!”老残道:“难道我是死人吗?你不赔我,看我同你干休吗?” 说着,只见门帘揭起,黄升领了一个戴大帽子的进来,对着老残打了一个千儿,说:“敝上说给铁大老爷请安。送了一副铺盖来,是敝上自己用的。腌臜点,请大老爷不要嫌弃。明天叫裁缝赶紧做新的送过来。今夜先将就点儿罢。又狐皮袍子马褂一套,请大老爷随便用罢。”老残立起来道:“累你们贵上费心。行李暂且留在这里,借用一两天,等我自己买了,就缴还。衣裳我都已经穿在身上,并没有烧掉,不劳贵上费心了。回去多多道谢。”那家人还不肯把衣服带去。仍是黄人瑞说:“衣服,铁老爷绝不肯收的。你就说我说的,你带回去罢。”家人又打了个千儿去了。

18、老残道:“我的烧去也还罢了,总是你瞎倒乱,平白的把翠环的一卷行李也烧在里头,你说冤不冤呢?”黄人瑞道:“那才更不要紧呢;我说他那铺盖总共值不到十两银子,明日赏他十五两银子,他妈要喜欢的受不得呢。” 翠环道:“可不是呢!大约就是我这个倒霉的人,一卷铺盖害了铁爷许多好东西都毁掉了。”老残道:“物件倒没有值钱的,只可惜我两部宋板书是有钱没处买的,未免可惜。然也是天数,只索听他罢了。”人瑞道:“我看宋板书倒也不稀奇,只是可惜你那摇的串铃子也毁掉,岂不是失了你的衣食饭碗了吗?”老残道:“可不是呢。这可应该你赔了罢,还有什么说的?”人瑞道:“罢,罢,罢,烧了他的铺盖,烧了你的串铃,大吉大利,恭喜恭喜!”对着翠环作了个揖,又对老残作了个揖,说道:“从今以后,他也不用做卖皮的婊子,你也不要做说嘴的郎中了!”老残大叫道:“好,好,骂的好苦!翠环,你还不去拧他的嘴!”翠环道:“阿弥陀佛!总是两位的慈悲!”翠花点点头道:“环妹由此从良,铁老由此做官,这把火倒也实在是把大吉大利的火,我也得替二位道喜。”老残道:“依你说来,他却从良,我却从贱了。”黄人瑞道:“闲话少讲,我且问你:是说话是睡?如睡就收拾行李;如说话,我就把那奇案再告诉你。”随即大叫了一声:“来呀!”老残道:“你说,我很愿意听。”

19、人瑞道:“不是方才说到贾家遣丁报告,说查出被人谋害的情形吗?“原来这贾老儿桌上有吃残了的半个月饼,一大半人房里都有吃月饼的痕迹。这月饼却是前两天魏家送得来的。所以贾家新承继来的个儿子,名叫贾干,同了贾探春告说是他嫂子贾魏氏与人通奸,用毒药谋害一家十三口性命。齐河县王子谨就把这贾干传来,问他奸夫是谁,却又指不出来。食残的月饼,只有半个,已经擘碎了,馅子里却是有点砒霜。王子谨把这贾魏氏传来问这情形。贾魏氏供:‘月饼是十二日送来的。我还在贾家。况当时即有人吃过,并未曾死。’又把那魏老儿传来。魏老儿供称:‘月饼是大街上四美斋做的,有毒无毒,可以质证了。’及至把四美斋传来,又供月饼虽是他家做的,而馅子却是魏家送得来。就是这一节,却不得不把魏家父女暂且收管。虽然收管,却未上刑具,不过监里的一间空屋,听他自己去布置罢了。

20、“子谨心里觉得仵作相验,实非中毒,自己又亲身细验,实无中毒情形。即使月饼中有毒,未必人人都是同时吃的,也没有个毒轻毒重的分别吗?苦主家催求讯断得紧,就详了抚台,请派员会审。前数日,齐巧派了刚圣慕来。此人姓刚,名弼,是吕谏堂的门生。专学他老师,清廉得格登登的!一跑得来就把那魏老儿上了一夹棍,贾魏氏上了一拶子。两个人都晕绝过去,却无口供。哪知冤家路儿窄:魏老儿家里的管事却是愚忠老实人,看见主翁吃这冤枉官司,遂替他筹了些款,到城里来打点,一投投到一个乡绅胡举人家。”说到此处,只见黄升揭开帘子走进来,说:“老爷叫呀?”人瑞道:“收拾铺盖。”黄升道:“铺盖怎样放法?”人瑞想了一想,说:“外间冷,都睡到里边去罢。”就对老残道:“里间炕很大,我同你一边睡一个,叫他们姐儿俩打开铺盖卷睡当中,好不好?”老残道:“甚好,甚好;只是你孤栖了。”人瑞道:“守着两个,还孤栖个什么呢?”老残道:“管你孤栖不孤栖,赶紧呢!投到这胡举人家怎么样呢?”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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