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4
原文魏文侯出游,见路人反裘而负刍(1)。文侯曰:“胡为反裘而负刍?”对曰:“臣爱其毛。”文侯曰:“若不知其里尽,而毛无所恃(2)矣。”明年,东阳上计(3),钱布(4)十倍,大夫毕贺,文侯曰:“此非所以贺我也。譬无异夫路人反裘而负刍也,将爱其毛,不知其里尽,毛无所恃也。今吾田地不加广,士民(5)不加众,而钱十倍,必取之士大夫也。吾闻之,下不安者,其上不可居,此非所以贺我也。”
注释(1)反裘而负刍:反穿皮衣,背着柴。(2)恃:依赖;凭借。(3)上计:战国、秦、汉时地方官于年终将境内户口、赋税、盗贼、狱讼等项编造计簿,遣吏逐级上报,奏呈朝廷,借资考绩,谓之上计。(4)钱布:钱币。布,古代一种铲形的货币。(5)士民:泛指人民、百姓。
译文魏文侯出外游玩,在路上看见一个人反穿皮衣背着柴草,于是魏文侯就问他:“你为什么反穿着皮衣来背草呢?”那个人回答说:“我是爱惜皮上的毛。”魏文侯说:“你难道不知道皮子磨掉了的话,那些毛不就无处依附了吗?”第二年,魏国东阳的地方,呈上的计簿显示上交的税款比往年多了十倍,朝臣全都来道贺。魏文侯说:“这不是应该祝贺我的事。这和路上那个反穿皮衣背着草的人没有什么不同,他只是爱惜皮上的毛,却不知道皮子磨没了,那些毛也就没有依附了。现在我们国家的耕地没有扩大,人民没有增多,而钱却增加了十倍,这一定是各级官吏从百姓那里剥削得来的。我听说过,人民生活不安定的,在上位的人也不会稳固,所以这不是什么值得向我道贺的事啊!”
原文齐有妇人,极丑,号曰无盐女(1)。臼头深目(2),长壮(3)大节,卬鼻(4)结喉(5),肥项少发,折腰(6)出胸(7),皮肤若漆。行年(8)三十,无所容入。于是乃自诣宣王曰:“妾,齐之不售(9)女也,闻君王之圣德,愿备后官之埽除(10)。”谒者以闻。宣王方置酒于渐台,左右闻之,莫不掩口而笑,曰:“此天下强颜(11)女子也。”于是宣王乃召而见之。但扬目衔齿,举手拊肘,曰:“殆哉,殆哉。”如此者四。宣王曰:“愿遂闻命。”
注释(1)无盐女:名钟离春,齐宣王的王后。因是无盐人,故名。无盐,古地名,战国时为齐邑,故地在今山东省东平县东。(2)臼头深目:形容相貌极丑。臼,舂米器,这里用以形容头部如臼状物。(3)长壮:高大而强壮。(4)卬鼻:谓鼻露而向上。(5)结喉:谓喉头凸出隆起。(6)折腰:弯曲的腰。(7)出胸:胸骨向前突出。即今所谓鸡胸。(8)行年:经历的年岁,指当时年龄。(9)售:指女子得嫁。(10)埽除:埽同“扫”。打扫;去除。(11)强颜:厚颜,不知羞耻。
译文齐国有位女子,容貌奇丑,人人都称她为“无盐女”。她头像捣臼,眼窝深陷,身材高大,骨节强壮,鼻孔朝天,喉结突出,脖子肥大,头发稀疏,腰部弯曲,胸骨突出,皮肤漆黑。年纪都三十岁了,还没有人愿意娶她。于是她自己去拜见齐宣王,对负责传达的人说:“我是齐国那个嫁不出去的女子,听说君王德行高尚,我愿意充当后宫打扫卫生的仆人。”负责传达的人就把这件事报告给了宣王,当时宣王正在渐台参加酒宴,左右的人听了以后,没有一个不捂着嘴笑的,都说“这真是天下脸皮最厚的女子了。”于是齐宣王就召见了无盐女,只见她睁大眼睛,咬着牙齿,举起手来拍打着胳膊肘儿,然后放声大叫:“危险呀!危险呀!”像这样大叫了四声。齐宣王说:“我愿意听听你的指教。”
原文对曰:“今大王之君国也,西有衡秦之患,南有强楚之雠,外有三(三作二)国之难;内聚奸臣,众人不附;春秋(1)四十,壮男不立,故不务众子而务众妇,尊所好而忽所恃。一旦山陵崩阤(2),社稷不定,此一殆也。渐台五重,黄金白玉,翡翠(旧无翡翠二字。补之)珠玑(3),莫落(4)连饰,万民疲极,此二殆也。贤者伏匿(5)于山林,谄谀强进于左右,邪伪立于本朝,谏者不得通入,此三殆也。酒浆沉湎(6),以夜续朝,女乐俳优(7),从横大笑,外不修诸侯之礼,内不秉国家之治,此四殆也。故曰‘殆哉,殆哉’。”于是宣王掩然无声,喟然(8)而叹曰:“痛乎无盐君之言,今乃一闻,寡人之殆,几不全也。”于是立毁渐台,罢女乐,退谄谀,去雕琢,选兵马,实府库,招进直言,延及侧陋(9),择吉日立太子,拜无盐君以为王后。而齐国大安,丑女之功也。
注释(1)春秋:年纪;年数。(2)山陵崩阤:阤,音陀,山陵崩,诸侯帝王死亡的委婉语。山陵,古代帝王或皇后坟墓的名称。崩阤,塌毁。(3)珠玑:珠宝,珠玉。玑,即小珠。(4)莫落:缀结。(5)伏匿:隐藏;躲藏。(6)沉湎:亦作“沉沔”,犹沉溺,多指嗜酒。(7)俳优:古代以乐舞谐戏为业的艺人。(8)喟然:感叹、叹息貌。(9)侧陋:处在僻陋之处的贤人或卑贱的贤者。
译文无盐女回答说:“现在大王所统治的国家,西边有实行连横的秦国这样的忧患,南边又有像楚国这样强盛的仇敌;国外要应付这两个大国侵略的困难,而国内又聚集着大批的奸臣,民心不归附于您;大王的年纪已经四十岁了,孩子大了也不正式选立太子,不替儿子们操心,而致力于收纳众多姬妾;只重视自己喜爱的人,而轻忽那些可以依靠的人,假如大王一旦不幸归天,国家必然大乱,这是第一种危险。大王建造了五层高的渐台,里面所藏的都是一些黄金白玉,到处挂满了翡翠、珠宝等贵重的装饰品,然而全国的百姓却疲困至极,这是第二种危险。国内贤能的人都隐藏到山林草野当中,阿谀奉承之人拼命地朝大王身边靠近,奸邪虚伪的人成了朝中权贵,使得要进忠言的人没有法子见到大王,这是第三种危险。大王沉迷于饮酒作乐,日夜不停,歌伎和舞女在宫廷里毫无顾忌地大笑大闹;对外不设法谋求和诸侯的关系,对内不操持国家的治理,这是第四种危险。所以我才说‘危险呀!危险呀!’”于是齐宣王哑口无言,长叹了一声,说:“寡人痛悔啊!听了无盐君的这番话,今日才确实明白了我的危险,差一点儿就使我国破家亡、性命不保了。”于是立刻下令拆掉渐台,解散歌舞队,黜免了那些阿谀奉承的人,不用华贵的器具,挑选精兵良马,充实国家府库,招纳直言正谏之士,门第很低者也在提拔重用之列,选择黄道吉日册立太子,并拜无盐女为王后。齐国因此国泰民安,这都是这位丑女的功劳啊!
原文有司请事于桓公,桓公曰:“以告仲父(1)。”有司又请,桓公曰:“以告仲父。”若是者三。在侧者曰:“一则告仲父,二则告仲父,易哉为君。”桓公曰:“吾未得仲父则难,已得仲父之后,则曷为(2)其不易也。故王者劳于求贤,逸于得人。舜举众贤在位,垂衣裳,恭己(3)无为,而天下治;汤文用伊吕(4),成王任周、邵(5),刑措(6)不用,用众贤故也。”
注释(1)仲父:春秋时齐桓公尊管仲为仲父。仲者,管夷吾的字;父者,事之如父。(2)曷为:为何;为什么。(3)恭己:恭谨以律己。(4)伊吕:商伊尹辅商汤,西周吕尚佐周武王,皆有大功,后因并称伊吕,泛指辅弼重臣。(5)周邵:周成王时共同辅政的周公旦和召公奭的并称。两人分陕而治,皆有美政。(6)刑措:亦作“刑错”、“刑厝”,置刑法而不用。
译文有关官员向齐桓公请示一件事情,桓公说:“将此事报告给仲父。”官吏又有人来请示,桓公还是说:“将此事报告给仲父”。这样的请示与回答一连三次。在桓公身边侍侯的人说:“一次是‘报告给仲父’,二次还是‘报告给仲父’,当个国君也太容易啦!”桓公说:“我没有得到仲父辅佐以前是很难,现在有了仲父之后,怎么能不容易呢?”所以说,当君主的人寻求贤才是辛劳的,得到了贤才就轻松了。大舜举用了很多贤能的人,使他们各得其位,自己垂衣正身,恭谨律己,凡事不用亲为,就使得天下太平。商朝的汤王、周朝的文王重用伊尹、吕尚,周成王重用周公、邵公,结果刑法摆在那里都用不上,这是因为重用那些贤士的缘故啊。
原文公季成(1)谓魏文侯曰:“田子方(2)虽贤人,然而非有土君也。君常与之齐礼,假有贤于子方者,君有何以加之?”文侯曰:“如子方者,非成所得议也。子方,仁人也。仁人也者,国之宝也;智士也者,国之器也;博通(3)之士也者,国之尊也。故国有仁人,则群臣不争;国有智士,则无四邻诸侯之患;国有博通之士,则人主尊。固非成之所得议也。”公季成自退于郊。
注释(1)公季成:即魏成,又称魏成子、楼季,中国战国时期魏国政治人物,魏文侯的弟弟,魏驹之子。事见《吕氏春秋》《新序·杂事第四》。(2)田子方:姓田,名无择,字子方,魏国人,是孔子弟子子贡的学生,道德学问闻名于诸侯,魏文侯慕名聘他为师,执礼甚恭。(3)博通:广泛地通晓,具备各种知识。
译文魏成子对魏文侯说:“田子方虽然是一位贤人,但并不是拥有封地的君王,国君您却常常以对待君王的礼节对待他,假如以后遇到一位比田子方更贤能的人,那您又要怎样去对待他呢?”文侯说:“像田子方这样的人,可不是季成你能随意评论的。田子方是一个有仁德的人,而有仁德的人是国家的珍宝;有才智的人是国家的重器;博通的人是国家所尊贵的。因此,国中有仁者,那么群臣们就不会争权夺利;国家有智士,那么国家就没有四邻诸侯侵扰的担忧;国家有博通的人,那么国君就会受到尊崇。这不是你季成所能议论的。”魏成子就自觉地离开了都城。
原文孟尝君(1)问于白圭(2)曰:“魏文侯名过于齐桓,而功不及五伯(3)者何?”白圭对曰:“文侯师子夏(4),友田子方,敬段干木(5),此名之所以过于桓公也。卜相(6)则曰:‘成与黄孰可’,此功之所以不及五伯也。以私爱妨公举,在职者不堪其事,故功废也。然而名号显荣者,三士翊(7)之也。如相三士,则王功成,岂特霸哉!”
注释(1)孟尝君:名田文(?—公元前279年),战国四公子之一,齐国宗室大臣。其父靖郭君田婴是齐威王的儿子、齐宣王的异母弟弟,曾于齐威王时担任要职,于齐宣王时担任宰相,封于薛(今山东滕州东南),号靖郭君,权倾一时。田婴死后,田文继位于薛,是为孟尝君,以广招宾客、食客三千闻名。(2)白圭:公元前370年至公元前300年在世,中国战国时期周人,名丹,字圭。在魏惠王属下为大臣,善于修筑堤坝,兴修水利。(3)五伯:指春秋齐桓公、晋文公、宋襄公、楚庄公、秦缪公。伯,通“霸”,春秋时诸侯的盟主。(4)子夏:即卜商,字子夏(公元前507年—约公元前420年),后人多称其字,是孔子著名弟子,少孔子四十四岁,孔门十哲之一,善于文学。(5)段干木:段干,复姓,名木,战国时期初期人物。原是晋国的市侩,曾经向子夏求学。和子夏、田子方都被魏成推荐给魏文侯,魏文侯以他为师,给他爵禄,他坚持不受。魏文侯每次路过他家都起身致敬。后来,段干木答应见他,魏文侯向他垂询治国之道。(6)卜相:选择相才。(7)翊:通“翼”,辅佐,护卫。
译文孟尝君问白圭道:“魏文侯的名声超过齐桓公,但是他的功业却比不上五霸,那是为什么呢?”白圭回答说:“魏文侯以子夏为老师,以田子方为知友,敬重段干木,这是他的名声比齐桓公大的原因。但在选择相国时却问‘公季成与翟黄哪一个可以任用?’这就是他的功业所以比不上五霸的原因。这是因个人的偏爱妨害了公正的选拔,致使在位的人不能胜任其本职工作,所以功业也就废堕了。然而他的名声之所以显赫荣盛,这是由于有三位贤者的辅佐。假如他能够举用这三位贤士为相国,就能够成就称王天下的大业,岂止成为一个霸主呢?”
原文晋平公(1)问于叔向(2)曰:“昔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3),不识其君之力乎?其臣之力乎?”叔向对曰:“管仲善制割(4),隰朋(5)善削齐(6齐作缝),宾胥无善补(补作纯)缘(7),桓公知衣而已,亦其臣之力也。”师旷(8)侍曰:“臣请譬之(9)以五味(10)。管仲善断割之,隰朋善煎熬之,宾胥无善齐和(11)之。羹已熟矣,奉而进之,而君不食,谁能强之?亦其君之力也。”
注释(1)晋平公:姬姓,晋氏,名彪,晋悼公之子,公元前557年至公元前532年在位。即位之初,与楚国发生湛阪之战,获得胜利。(2)叔向:出生年不详,约卒于公元前528年或稍后,姬姓,羊舌氏,名肸,字叔向,又字叔誉。春秋后期晋国贤臣,政治家、外交家。出身晋国公族,历事晋悼公、平公、昭公三世,为晋平公傅、上大夫。叔向和晏婴、子产是同时代人,他不曾担任执晋国国政的六卿,但以正直和才识见称于时,留下了一些重要的政治见解和政治风范。(3)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九合,多次会盟。《论语·宪问》:“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邢昺疏:“言九合者,《史记》云兵车之会三,乘车之会六。《谷梁传》云衣裳之会十有一。”一说谓纠合。朱熹集注:“九,《春秋传》作‘纠’,督也,古字通用。”一匡天下,使天下得到匡正。《论语·宪问》:“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何晏集解引马融曰:“匡,正也。天子微弱,桓公帅诸侯以尊周室,一正天下。”(4)制割:裁剪切割。(5)隰朋:春秋时期齐国的大夫。与管仲、鲍叔牙等辅佐齐桓公,齐国大治。(6)削缝:犹缝纫。(7)缘:给衣履等物镶边或绲边。(8)师旷:字子野,山西洪洞人,春秋时著名乐师。他生而无目,故自称盲臣、瞑臣。为晋大夫,亦称晋野,博学多才,尤精音乐,善弹琴,辨音力极强,以“师旷之聪”闻名于后世。(9)譬之:谓把它比方作。(10)五味:指酸、甜、苦、辣、咸五种味道。这里泛指各种味道或调和众味而成的美味食品。(11)齐和:使食物的滋味调和适口。
译文晋平公问叔向说:“从前齐桓公九次会和诸侯,匡正天下,不知道那是国君的功劳呢?还是臣子的功劳?”叔向回答说:“如制衣服,管仲擅长裁剪,隰朋擅长缝纫,宾胥无擅长镶边,而齐桓公只是知道穿衣罢了,这是他臣子的功劳。”师旷陪伴在旁边,说:“现在我就拿烹饪来做比喻吧!管仲善于掌刀,隰朋善于煎炒,宾胥无善于调配佐料,羹汤已经做熟了,端来进奉给桓公,但是齐桓公不吃,谁又能强迫他吃呢?这里面也有桓公的功劳!”
原文晋文公田于虢(1),遇一老夫而问曰:“子(2)处此故也,虢亡其有说乎?”对曰:“虢君断则不能,谋(谋作谏)则不与也。不能断,又不能用人,此虢之所以亡也。”文公辍田而归,遇赵衰(3)而告之,衰曰:“古之君子,听其言而用其身;今之君子,听其言而弃其身。哀哉!晋国之忧也。”文公乃召赏之。于是晋国乐纳善言,文公卒以霸也。
注释(1)虢:古国名。西周文王弟虢仲之封地,故城在今陕西省宝鸡市东者,是为西虢。虢叔之封地,在今河南省成皋县虢亭者,是为东虢。平王东迁,西虢徙上阳,地在今河南省陕县东南,称南虢。西虢迁徙后,其支族留居原封地者,称小虢。此外,虢仲有别支,地居于今山西省平陆县大阳之南、滨河之北者,称北虢。此处疑为北虢,晋假道攻打虞国,还师灭了虢国。(2)子:古代对男子的尊称。(3)赵衰:即赵成子(?—公元前622年),字子余,亦称成季,孟子余,春秋时期晋文公大夫,造父的后代。
译文晋文公在虢地打猎,遇到一位老人,晋文公问他说:“您住在这里也很久了,对虢国的灭亡您有什么评议呢?”老人回答说:“虢国国君自己不能决断国事,忠言进谏他又不赞成。自己不能决断国事而又不重用贤才,这就是虢国灭亡的原因了。”文公听了这话就停止打猎,回到都城,遇见了赵衰,就把这事说给他听。赵衰说:“古时候的君子,采纳了一个人的建言就任用这个人;现在的君子,采纳了人家的建议却把人家甩在一边。可悲啊!这是晋国令人担心之处啊!”于是晋文公就召见并赏赐了这位老人。从此晋国乐于采纳好的建言,文公也终于因此而成了诸侯的盟主。
原文晋平公(1)过九原(2)而叹曰:“嗟乎!此地之蕴吾良臣多矣,若使死者可起也,吾将谁与归乎?”叔向对曰:“赵武(3)乎?”公曰:“子党于子之师也。”对曰:“臣敢言赵武之为人也,立若不胜衣,言若不出口,然其身所举士于白屋(4)下者,四十六人,是其无私德(5)也。臣故以为贤也。”平公曰:“善。”
注释(1)晋平公:春秋时晋国国君。姬姓,晋氏,名彪,公元前557年至公元前532年在位。(2)九原:春秋时晋国卿大夫的墓地,在今山西省绛县北境。(3)赵武:生年不详,卒于公元前541年),嬴姓,赵氏,名武,谥献文,又称赵文子、赵孟,赵盾之孙、赵朔之子,母为晋成公之姊赵庄姬。(4)白屋:指平民或寒士。(5)私德:个人的恩惠。
译文晋平公经过卿大夫的墓地九原时,叹息地说:“唉!这块土地埋葬着我们晋国多少杰出的大臣,如果能让这些死去的人再活过来,我应该带哪位一起回去呢?”叔向回答说:“应该是赵武。”晋平公说:“您偏袒您的老师吧!”叔向说:“臣下冒味地谈谈赵武的为人。他站起来时,好像连衣服都承受不住;说话的时候,半天都说不出一句,但是他亲身举荐的贫寒之士有四十六人,在赵文子死的那天,这些人都在宾客的席位,这说明他对人没有私人恩惠!臣下因此认为赵武是位贤德的人。”晋平公说:“说得好!”
原文周文王作灵台(1),及为池沼,掘地得死人之骨,吏以闻于文王。文王曰:“更葬(2)之。”吏曰:“此无主矣。”文王曰:“有天下者,天下之主也;有一国者,一国之主也。寡人固其主,又安求主。”遂令吏以衣棺更葬之。天下闻之,皆曰:“文王贤矣,泽及朽骨(3),又况于人乎?”或得宝以危国,文王得朽骨以喻其意,而天下归心(4)焉。
注释(1)灵台:古时帝王观察天文星象、妖祥灾异的建筑。(2)更葬:改葬。(3)朽骨:谓死者之骨。(4)归心:诚心归附。
译文周文王在建造灵台及修建池沼的时候,从地里面挖出了死人的骨头,管理工地的官吏就把这事报告给了周文王。周文王说:“给他改葬吧。”管理的官吏说:“那是无主的尸骨。”周文王说:“拥有天下的人,就是天下人的主人;拥有一个国家的人,就是一国的主人。我本来就是他的主人,你还到哪儿去找他的主人?”于是叫那位官吏用衣服和棺木装好尸骨,给他改葬。天下的人听到这件事,都说:“文王真是贤君啊,就连死人的遗骨都受到他的恩泽,更何况是活生生的人呢!”有人得到珍宝,但给国家带来灾难;文王得到枯骨,以此表明他的仁德,继而天下人都诚心归附他!
原文宁戚(1)欲干(2)齐桓公,穷困无以自进(3),于是为商旅(4)赁车以适齐,暮宿于郭门(5)之外。桓公郊迎客,夜开门,辟赁车。宁戚饭牛(6)于车下,击牛角,疾商歌(7)。桓公闻之,曰:“异哉此歌者,非常人也。”命后车载之。桓公反,宁戚见,说桓公以全境内。明日复见,说桓公以为天下。桓公大悦,将任之,而群臣争之,曰:“客卫人,去齐不远,不若使人问人,而贤也,用之未晚也。”桓公曰:“不然。问之恐有小恶,以其小恶,忘人之大美,此人主之所以失天下之士也。且人固难全权,用其长者。”遂举而授之以为卿。当此举也,桓公得之矣,所以成霸也。”
注释(1)宁戚:姬姓,宁氏,名戚,中国春秋时期卫国人,齐国大司田,为齐桓公主要辅佐者之一。宁戚仕齐期间,经常到齐国东部活动,组织民众发展农耕,受到当地人民的爱戴,辞世后被人们安葬在胶水东岸(今平度马戈庄镇境内)。(2)干:追求,求取,旧指追求职位俸禄.。(3)自进:谓不经荐举,自谋仕进。(4)商旅:行商;流动的商人。(5)郭门:外城的门。(6)饭牛:喂牛。(7)商歌:悲凉的歌。商声凄凉悲切,故称。后以“商歌”比喻自荐求官。
译文宁戚想投靠齐桓公并为之效力,但因穷困而没有办法自我进荐,于是他便给流动商人赶车,因而到了齐国。夜晚在外城的大门外住宿。当时桓公到郊外迎接客人,夜间打开了城门,派人叫赶车的雇工回避,宁戚当时正在车下喂牛吃草,看见齐桓公就敲打着牛角,激切地唱起凄凉的商调歌曲。桓公听到歌声,说:“奇怪!这位唱歌的人,不是个平常的人啊!”便命令后面的车子载上宁戚。桓公回来之后,宁戚就前来进见,劝齐桓公统一国内的领土。第二天又进见,又劝齐桓公去称霸天下。桓公听了非常高兴,打算任用他。一些大臣们却产生了争议,说:“这位客人是卫国人,离齐国并不太远,不如先派人去查问清楚,如果真的是贤人的话,再任命他也不晚。”桓公说:“不可这样。如果派人去查问的话,恐怕他会有些小缺点;因为他的小缺点,而忘记人家的大优点,这是一个国君失去天下贤士的原因。况且,人本来就难以十全十美,只需重用他的长处即可。”遂即提拔重用宁戚,授他为卿。由于此举得当,桓公得到了贤士,所以他后来成就了霸业。
原文齐桓公见小臣稷(1),一日三至,不得见。从者曰:“万乘(2)之主,见布衣士,一日三至而不得见,亦可以止矣。”桓公曰:“不然。士之傲爵禄者,固轻其主;其主傲霸王者,亦轻其士。纵夫子(3)傲爵禄,吾庸敢傲霸王乎?”五往而后得见。天下闻之,皆曰:“桓公犹下布衣之士,而况国君乎?”于是相率(4)而朝,靡有不至。
注释(1)小臣稷:齐桓公时的隐士。(2)万乘:指帝王。(3)夫子:古代对男子的敬称。(4)相率:相继;一个接一个。
译文齐桓公去拜访小臣稷,一天当中去了三次,都没有见到。随从的人员说:“拥有万乘兵车的大国国君,拜见一个平民百姓,一天去了三次都不能见到,这也可以就此作罢了。”齐桓公说:“不是这样。士人当中那些轻视官爵和俸禄的,当然就会轻视国君;如果国君轻视成就霸业之道,也就会轻视士人。纵然这位先生轻视官爵和俸禄,而我怎么敢轻视成就霸业之道呢?”齐桓公直到第五次拜访,才见到小臣稷。天下的诸侯听到这件事,都说:“齐桓公对平民百姓都能屈身去见,何况对国君呢?”因此,天下诸侯都相继朝见桓公,没有不来的。
原文魏文侯过段干木之闾(1)而轼(2),其仆曰:“君何为轼?”曰:“此非段干木之闾与?段干木盖贤者也,吾安敢不轼。且段干木光于德,寡人光于地;段干木富乎义,寡人富乎财。地不如德,财不如义。寡人当事之者也。”遂致禄百万,而时问之,国人皆喜。居无几何,秦兴兵而欲攻魏。司马唐且(3)谏秦君曰:“段干木,贤者也,而魏礼之,天下莫不闻,无乃(4)不可加乎兵?”秦君以为然,乃案兵(5)而辍,不攻魏。文侯可谓善用兵矣。夫君子之用兵也,莫见其形而功已成,此之谓也。野人之用兵也,鼓声则似雷,号呼则动地,尘气(6)充天,流矢(7)如雨,扶伤(8)举死,履肠(9)涉血(10),无罪之民,其死者已量于泽矣,而国之存亡、主之死生,犹未知也,其离仁义亦远矣。
注释(1)闾:古时二十五家为闾。这里指里巷的大门。(2)轼:古代设在车箱前供立乘者凭扶的横木。这里指伏轼致敬。(3)司马唐且:《淮南子·修务训》作司马庾,注云:“庾,秦大夫也,或作唐。”《群书拾补》云:“吕氏(春秋)无且字,淮南修务训注云:‘庾,秦大夫也。或作唐。’唐且是魏人,此在秦者,非其人也。古今人表有司马庾。”(4)无乃:亦作“无迺”,相当于“莫非”、“恐怕是”,表示委婉测度的语气。(5)案兵:止兵,屯兵不动。(6)尘气:犹尘雾,烟尘。(7)流矢:乱飞或无端飞来的箭。(8)扶伤:谓扶助受伤的人。(9)履肠:形容死人之多。(10)涉血:形容血流遍地,流血多。
译文魏文侯经过段干木住的巷子大门时,俯身靠在车前的横木上施以敬礼,他的仆人就问:“国君为什么要伏轼致敬?”魏文侯说:“这不是段干木住的那条街道吗?段干木是位贤德之士,我怎么敢不俯身行礼呢?况且,段干木因德行高尚而荣光,我只因国土广阔而荣光;段干木富有的是道义,我富有的仅仅是钱财。土地不如德行,钱财不如道义,我应当向他学习才对。”于是给段干木送去薪俸百万,经常向他请教,魏国人民都很高兴。过了不久,秦国起兵想要攻打魏国,司马唐且规谏秦国国君说:“段干木是位贤德之士,而魏文侯非常礼遇他,天下无人不知,不可以发兵去攻打它。”秦国国君认为此话有理,于是就屯兵不动,撤销了计划,不再攻打魏国。魏文侯可以说是善于用兵的人了。凡是有德行的君子用兵,未见其有所表露,而大功已告成,说的就是这个意思。那些野蛮之人用兵,打鼓的声音大得就像雷响,喊杀声震天动地,尘土满天飞扬,乱飞的箭就像下雨一般;扶持伤患,抬运死者,踩着死者的肠子,趟过满地的血水;无辜的老百姓,其战死者足以填平一大片洼地。但是国家的存亡、国君的死活,还不得而知,这离仁义之道也就远了。
原文晋平公问于叔向曰:“国家之患孰为大?”对曰:“大臣重禄而不极谏(1),近臣(2)畏罪(3)而不敢言,下情(4)不上通(5),此患之大者也。”公曰:“善。”
注释(1)极谏:尽力规劝。古多用于臣下对君主。(2)近臣:指君主左右亲近之臣。(3)畏罪:害怕获罪。(4)下情:指下级或群众的情况或心意。(5)上通:谓下情上达于君。
译文晋平公问叔向说:“国家的祸患以什么为最大?”叔向回答说:“大臣只看重爵禄而不尽力规劝,左右亲近的臣子畏惧获罪而不敢说真话,下面的情况不能传达给国君,这些才是国家最大的祸患啊。”晋平公说:“说得好!”
原文子张(1)见鲁哀公(2),见七日,哀公不礼,托仆夫(3)去,曰:“臣闻君好士,故不远千里之外,百舍重趼(4),不敢休息以见君,见七日,而君不礼。君之好士也,有似叶公子高(5)之好龙(6)也。叶公子高好龙,钩以写龙,凿以写龙,屋室雕文以写龙。于是也天龙闻而下之,窥头于牖(7),拖尾于堂,叶公见之,弃而还走,失其魂魄(8)。是叶公非好龙也,好夫似龙而非龙者也。今臣闻君好士,故不远千里之外以见君,七日不礼。君非好士也,好夫似士而非士者也。《诗》曰:‘中心臧之,何日忘之(9)。’敢托而去。”
注释(1)子张:即颛孙师(公元前503年—前447年),复姓颛孙,名师,字子张,春秋时陈国人,孔子的弟子。(2)鲁哀公:姬姓,名将,为春秋诸侯国鲁国君主之一,是鲁国第二十六任君主。鲁定公之子,在位二十七年。(3)仆夫:驾驭车马之人。(4)百舍重趼:百里一宿,足底老皮上又生出硬皮。形容长途奔走,十分辛劳。百舍,百里一宿。谓长途跋涉。趼,音剪,通“茧”,胝,足久行生硬皮。(5)叶公子高:即沈诸梁,芈姓,沈尹氏,名诸梁,字子高。春秋末期楚国军事家、政治家,被楚昭王封到叶邑(今河南省叶县),故称“叶公”、“叶公子高”。(6)好龙:成语“叶公好龙”,用来比喻表面上爱好某事物,实际上并不真爱好。(7)牖:窗户。(8)魂魄:指一种能脱离人体而独立存在的精神,附体则人生,离体则人死。(9)诗曰二句:语出《诗经·小雅·隰桑》。
译文子张去拜见鲁哀公,求见七天,鲁哀公都没有以礼接见。子张就委托仆人带话给鲁哀公,说:“我听说国君您爱好贤士,所以不远千里而来,走了百里才休息一次,脚上磨起层层厚茧,一直都不敢休息就来拜见国君。求见了七天,而国君您却没有给予应有的礼遇。可见国君爱好贤士,就像叶公子高喜欢龙一样。叶公子高喜欢龙,衣服带钩上刻着龙,榫头卯眼的地方装饰着龙,房子里雕刻绘画的都是龙。于是,天上的真龙听说后就飞了下来,把头伸进窗子里偷看,尾巴拖在厅堂。叶公看见以后,丢开手上的东西掉头就跑,吓得魂飞魄散。这样看来叶公子高并不是爱好龙,而是爱好像龙而又不是龙的东西。如今臣下听说国君爱好贤士,所以不远千里而来拜见国君,求见了七天,您没有以礼接见。看来,国君爱好的不是贤士,而是爱好像贤士而又不是贤士的人。就如《诗经》里说的:‘心里很喜欢他,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把他忘怀呢?’所以在我临走以前,冒昧地托人把这番话转达给您。”
原文孟子(1)见齐宣王于雪宫(2),王左右顾曰:“贤者亦有此乐耶?”孟子对曰:“有。人不得则非其上矣。不得而非其上者,非也;为人之上者,而不与民同乐者,亦非也。乐民之乐者,人亦乐其乐;忧人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3)者,未之有也。”
注释(1)孟子:名轲,字子舆,生于周烈王四年(公元前372年),卒于周赧王二十六年(公元前289年),山东邹城人,曾受业于子思的门人。是中国古代著名思想家,战国时期儒家代表人物,著有《孟子》一书,继承并发扬了孔子的思想,被后人尊为“亚圣”,并与孔子合称为“孔孟”。(2)雪宫:齐国离宫名,故址在山东省临淄县东北六里。《孟子》赵岐注:“雪宫,离宫之名也。宫中有苑囿台池之饰、禽兽之饶,王自多有此乐,故问曰:‘贤者亦有此乐乎?’”(离宫是古代帝王正宫之外出巡时所居住的行宫。3)王:称王。
译文齐宣王在雪宫接见孟子,齐宣王看着左右说:“贤德的人也有这样的享乐吗?”孟子回答说:“有的。人们要是得不到这种快乐,就会埋怨他们的国君。因得不到这种快乐就埋怨国君,是不对的;可是作为老百姓的领导人,而不与民同乐,这也是不对的。国君能以老百姓的快乐为快乐,老百姓也会以你的快乐为快乐;国君能忧老百姓所忧愁的,老百姓也会以你的忧愁为忧愁。以天下百姓的快乐为快乐,以天下百姓的忧愁为忧愁,这样还不能够称王天下,是从来没有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