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是必需的,但却是最简单的。如果不请病假的话,您就必须得撰写书面调任申请,并寄给最高司令部来获得批准,得到最高司令部的答复至少需要两个星期。最重要的是,负责的上校必须得处理这个问题,这是我更希望可以避免的事情。因为这会让他感到不悦,他会很伤心,就是这个词,‘伤心’,就像他的城堡犯了错一样。所以,说实话,如果我是您的话,我会避免……”
“可是对不起,少校先生。”德罗戈说,“我之前对此并不了解。如果离开会对我有不好的影响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不会的,中尉先生,您没有理解我说的话。这两种情况下,您的前途都不会受到影响。这只是,怎么说呢,有点细微的差别……当然了,我必须提前告诉您,这可能会令上校感到不悦。但如果您真的下定决心……”
“不,不,”德罗戈说,“如果真的如您所说,那可能最好还是找医生开证明吧。”
“除非……”马蒂委婉地笑着,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除非什么?”
“除非您能适应先在这里待上四个月,这会是最好的解决方案。”
“四个月?”德罗戈问道。在得知能够立即离开后,这样的说法让他感到非常失望。
“就是四个月。”马蒂肯定地说道,“走这个程序要合规得多。我来跟您解释一下,每个人每年按规定都要进行两次体检,下一次是在四个月后。对您来说,这或许是最好的机会。如果您愿意的话,体检结果可以是不合格的,这一点我向您保证。您绝对可以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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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以外,”少校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除此以外,毕竟有四个月的时间,足够您用来打一份个人报告了。放心,上校先生肯定会批准的。您知道这对您的职业生涯意味着什么吧。不过我们要事先讲清楚,这只是我个人的建议,您拥有绝对的自由……”
“是的长官。”德罗戈说,“我完全理解。”
“在这里服役并不辛苦,”少校强调道,“基本是站岗巡逻的工作。新棱堡那边要略微辛苦一些,刚开始肯定不会派您去。所以不会很劳累的,不必担心,也不会有什么令人烦恼的事情的……”
但德罗戈几乎没有在听马蒂的解释,他莫名其妙地被窗框所吸引,那伸出城墙之上的悬崖一角恰好就在窗外。一种他难以言喻的感觉涌进了心底,也许是一种愚蠢又荒唐的心情,也许是一个不祥的暗示。
与此同时,他心里平静了许多。虽然仍想离开,但不像之前那么焦虑了。他甚至为自己刚抵达城堡就那么焦虑而感到羞耻。也许是自己还没有达到其他人的高度?他在想,如果立即离开,就等于承认了自己的软弱。由此,自尊心便开始和对过去熟悉生活的渴望进行起斗争。“少校先生,”德罗戈说,“感谢您的建议,但容我考虑一下,明天给您答复。”
“太好了。”马蒂回答道,他显然很满意,“那今晚怎么安排?您想去食堂见见上校先生吗,还是之后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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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德罗戈回答说,“我觉得我也没必要躲起来,况且我可能还要待四个月。”
“这样就更好了,”少校说,“这样上校先生一定会备感欣慰。他会看到您是多么讨人喜欢,这里所有的军官都是一等一地好。”
马蒂笑了,德罗戈意识到自己该离开了。但走之前他又问了一句:“少校先生,”他用一种平静的口气问道,“我可以去北边看一看吗,看看城墙外面有什么?”
“城墙外面?我不知道您还对风景感兴趣。”少校回答。
“只是看一眼,少校先生,我不过是出于好奇。听说那边有片沙漠,但我还没有见过。”
“没什么好看的,中尉先生。只是一片无聊的风景,一点儿也不好看。听我的,算了吧!”
“那就算了,少校先生。”德罗戈说,“我原以为这不是什么难事。”
马蒂少校把他肥胖的双手合在了一起,像是在做祈祷的动作。
“您向我提出的这些要求中,”他说,“唯独这一件事我不能答应您。因为只有哨兵队才能到城墙上和哨所里去,而且还必须得知道暗号。”
“没有特殊通道吗,连军官也不能去到那边吗?”
“任何一名军官都不能。哦,我明白,对于你们这些城里人来说,这些小事听起来似乎很荒唐。在城里,这并非什么秘密,但在这里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少校先生,不好意思,但如果我坚持要……”
“请讲,中尉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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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意思是,难道连一个让人从里面看一看的射击孔或者一扇小窗都没有吗?”
“只有一个地方可以看到,是在上校先生的办公室里。但还从未有人出于好奇想要过去看看。不过我再说一遍,那边根本不值一看。哦,如果您决定留下来的话,您一定会厌烦那种景色的。”
“谢谢您,少校先生,还有什么命令吗?”他立正敬礼。
马蒂友好地挥了挥手:“再见,中尉先生,别再想了,那边的风景不值一看,我向您保证,那边就是一片最令人厌烦的风景。”
然而就在当天傍晚,哨兵队的莫雷尔中尉下班后,偷偷把德罗戈带到了城墙上,想让他好好看一看。
走廊很长,只有几盏小灯在亮着,从这头到另一头两边都是墙壁,横跨整个谷口。偶尔会有一扇门、一个军火库、一间实验室或者哨兵队分布在侧。他们走了大约一百五十米,到达了第三堡垒的入口处。一名持枪哨兵正站在门口。莫雷尔请求与哨兵队负责人格罗塔中尉聊几句。就这样,即使并不合规,他们也被批准进入了。德罗戈发现自己走在一个狭小的通道里,墙壁上挂着一盏灯,下方摆着一张桌子,上面能看到值班士兵的名字。
“来,往这边走。”莫雷尔对德罗戈说,“我们最好快点儿。”
德罗戈跟着他走到一个位于堡垒前方防护坡上的狭窄梯子旁,那里透进来些许外面的自然光。当路过在那里值班的哨兵时,莫雷尔中尉向他示意了一下,似乎是在告诉他不必在意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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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罗戈很快就来到了外围的城垛前,此时城垛正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之中,山谷沉于脚下,北方秘境跃然眼前。
德罗戈怔怔地望着远方,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附近的哨兵停止了巡逻,在黄昏时分的光晕之下,周围的环境一片寂静。德罗戈目不转睛地望着,同时问道:“这后面是什么样子的?那些岩石后面有什么呢?一直到最远处都是这样的景色吗?”
“我从来没有见过。”莫雷尔回答,“必须得到新棱堡那边,就是那边那座,要站在堡垒顶端,才可以看到前面整片荒原。他们说……”说到这里,他突然沉默了。
“他们说……他们说了什么?”德罗戈问道,声音中流露出一种非同寻常的不安感。
“他们说那边都是石砾,形成了一片沙漠,遍地都是白色的石砾,他们说就像雪原一样。”
“都是石砾,仅此而已吗?”
“他们是这么说的,可能还有几片沼泽地。”
“那最远处呢?再向北能看到什么东西吗?”
“地平线那边经常有大雾。”莫雷尔说道,他已经失去了之前亲切热情的态度。“北方经常起雾,所以看不清楚。”
“大雾!”德罗戈难以相信,所以喊了出来,“不会一直都有雾吧,地平线那边总归有几天是晴朗的吧。”
“从来没有晴朗的时候,甚至在冬天也没有。但也有人说他们见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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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说见到过?见到了什么?”
“其实是梦,是他们梦到过。你很难相信那些士兵。他们一个人说是这样,另一个人说是那样。有些人说他们看到了一座白塔,有人说那边有一座正在冒烟的火山,大雾就是从那里来的。奥尔蒂斯上尉也声称他见到过,到现在差不多有五年了。据他说,那边有一片长长的黑色地带,应该是森林。”
他们不再讲话了。德罗戈心里想,自己以前在哪里见过那个世界吗?他是梦中在那里生活过,还是在读某些古代神话故事时想象出来的?他觉得自己认出了那里,低矮残破的山岩、没有绿色植被的蜿蜒山谷、崎岖的悬崖,以及前方岩石也无法遮挡住的那片荒凉的三角形平原。他灵魂深处的印象再次被唤醒,但他却无法想明白这些。
德罗戈凝视着那个北方世界,那片无人居住的荒原,据说从未有人穿越过那里。敌人也从未来过,那里从未被征服,甚至从未发生过任何事。
“那么,”莫雷尔尽量用一种欢快的语气问道,“所以,你喜欢这里吗?”
“嗯……”德罗戈说不出别的话来。各种各样的想法在他的思绪中翻腾,甚至还有一些莫名的恐惧。
一阵号角声传来,声音很微弱,也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的。
“现在最好回去吧。”莫雷尔建议道。但德罗戈似乎没有听到,他一心想要在混乱的思绪中探寻出什么。傍晚的光线越来越暗,阴影中刮起来的风吹过这座结构严密的城堡。哨兵为了取暖,又开始走来走去,时不时地会看一眼德罗戈这个陌生人。
“现在最好回去吧。”莫雷尔拉住他这位战友的胳膊,重复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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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以前有很多次,德罗戈都是独自一人。有几次是在小时候,他在乡下迷了路,另外几次是在夜间的城里,在有犯罪分子活动的街区,再有就是前一天晚上,他睡在了赶路的途中。不过现在的情况完全不同了,旅途的兴奋已经退却,新战友们也已经入睡了,他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坐在灯下,靠着床边,情绪悲伤又低落。现在他真正理解了什么是孤独(他的房间并不难看,全屋铺着木地板,还配有一张大床、一张桌子、一张欠佳的沙发和一个衣柜)。这里的每个人都对他很友善,在食堂时还专门开了一瓶酒来欢迎他,可现在却没有人来理会他了,他们已经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了(他的床头挂着一个木制十字架,另一边放着一本陈旧的宣传册,上面有一句长长的题词,只能依稀看到前几个字用拉丁语写着:最仁慈的弗兰奇希·安格洛西的善德)。整晚都不会有人来问候他,整座城堡里没有人会想起他,不仅仅是整座城堡,可能整个世界上也没有一个人会想起德罗戈。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忙的事,每个人都只关注自己,甚至他的妈妈可能也是这样,她此刻可能也在想着其他的事情,毕竟他并不是她唯一的儿子,可能他的妈妈已经想他一整天了,而此刻该想一想其他的儿子了。理应如此,德罗戈并没有一丝怨言,但他却独自坐在床边,坐在城堡的这个房间里(他注意到木质墙面上刻着一把真实大小的军刀,还饶有耐心地被涂上了颜色,乍一看像真的一样,不知道这是哪位军官的杰作,也不知道是多少年以前的事情了)。德罗戈坐在床沿上,头微微前倾,背有些弯曲,眼神呆滞又迟缓,他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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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罗戈费力地站了起来,打开窗向外望去。窗户面向庭院,什么也看不到。随后他把视线转向了南方,试图在茫茫夜色中找到他在来城堡的路上时穿过的那条山脉,却根本找不到,因为那边地势更低,直接被对面的墙壁挡住了。
现在只有三扇窗户还亮着灯,但都在他所在的这一侧,所以难以看到里面的情况。另外两间和德罗戈这一间透出的光晕一同被放大,投映在了对面的墙上。其中一扇窗里,有一个人影在晃动,或许是一位军官正在脱衣服。
德罗戈关上窗户,脱掉衣服上了床,他躺在床上,盯着同样是木质的天花板又思考了几分钟。他忘记带过来一些睡前读物,但对于今晚来说无所谓,因为他已经觉得很疲惫了。他关掉了灯,黑暗之中,窗户的矩形轮廓渐渐显现了出来,德罗戈看到,窗外一片星光闪烁。
一阵突然的疲惫感把他拉进了梦乡,但他的大脑却依然非常清醒。各种混乱的场景像梦境一样在他眼前一帧帧闪过,甚至连成了一个故事。但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自己其实还清醒着。
甚至比以前更清醒了,因为这里无边的寂静让他感到痛苦。远处传来一阵咳嗽声,是真的有人在咳嗽吗?随后,近处传来一记沉闷的水声,“扑通”一声穿过了整面墙。一颗绿色的小星星(他静止不动时就可以看到)正在暗夜中漫游,它移动到了窗户的上沿,估计很快就会消失了,果然,它在黑色的窗框边闪烁了一会儿,然后真的就消失了。德罗戈伸出头,还想跟着它再看一会儿,但此时,他又一次听到了“扑通”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落入水中的声音,之后还会再响起吗?他埋头苦等这水声,也许是从地下室、沼泽或者无人的房舍中传来的声音。然而,几分钟过去了,一片死寂。这绝对的寂静似乎才是城堡里无可争议的统治者。未来生活里那些无意义的景象再次向德罗戈压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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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扑通!”这令人厌烦的声音又来了。德罗戈坐了起来。看来这声音确实是会重复出现,而且最后几声并不比第一声弱,所以不可能是快要停止的滴水声。这让人怎么睡得着呢?德罗戈记得床边挂着一根绳子,或许是用来摇铃用的。他试着拉了一下,绳子随后收紧,一阵短促的叮当声从城堡远处某个偏僻幽深的地方传来,声音非常微弱,差点让人听不见。德罗戈心里想,真是太愚蠢了,竟然为了这点儿微不足道的小事就呼叫别人。来的人会是谁呢?
过了一会儿,从外面的走廊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声音越来越近,这时有人敲门了。“请进!”德罗戈回应道。来的是一位士兵,手里提着一盏灯:“您有什么吩咐,中尉先生?”
“我的上帝,这里让人无法入睡!”德罗戈带着怒气,冷冷地说道,“这是什么讨人厌的声音?像是有水管在漏水,你看看能不能让它停下来,不然根本就睡不着,有时候在下面垫一块抹布就能搞定。”
“那是蓄水池发出来的声音,”士兵立即回答,似乎他对此习以为常,“是蓄水池的声音,中尉先生,没什么办法的。”
“蓄水池?”
“是的,中尉先生。”士兵说道,“这堵墙后面就有一个蓄水池。所有人都抱怨过,但毫无解决办法。您这里不是唯一能听到声音的地方。方扎索上尉也时常为此大嚷,但确实毫无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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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啊,好吧,请回吧。”德罗戈回复道。门关好后,脚步声越来越远,一切又重回寂静,星星在窗口闪耀着。这时,德罗戈想到了离他数米之外的哨兵们,他们就像上了发条一样,一刻不停地来回巡逻。当自己躺在床上时,当一切事物都在沉睡时,还有这样几十个人不能休息。德罗戈心里想着,几十个这样的人呀,这是为了谁,为了什么?这座城堡在军事管理上的形式主义真是荒谬至极,堪称“杰作”。成百上千的人在守卫着一个压根没有人能够通过的谷口。德罗戈想,要离开这里,尽快离开这个地方,摆脱这里混乱的谜团,回到外面去。哦,家里现在怎么样了呢,妈妈这个时候肯定已经睡着了,灯也都关掉了,至少此刻并未想念他,不过也并非没有可能,自己很了解她,一丁点儿事情就会让她感到焦虑,夜里时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蓄水池又发出了声响,同时又有一颗星星从窗格上划过,散发出的光芒照耀着这个世界,照耀着城堡前的防护坡,以及哨兵们紧张的眼神,但没有照亮德罗戈,此刻他正准备入睡,还被一些邪恶的想法折磨着。
马蒂的那些精心安排会不会是在演戏呢?四个月后,他们也不允许他离开该怎么办?他们会不会以军规森严为由不让他再回到城里呢?他会不会年复一年地留在这里,在这个房间里,睡在这张孤独的床上,任由自己的青春一点点逝去呢?这些假设多么荒谬啊,德罗戈自言自语道,他明白自己这样想很愚蠢,但止不住这样想,没过一会儿,这些想法就又来找他,像是要让他免受夜晚的孤独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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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觉到一个黑暗的阴谋正在把他拉回城堡。但可能与马蒂无关,不管是他,还是上校,抑或其他军官,都对他漠不关心,他的去留与他们并不相干。一股莫名的力量正阻止他回到城里,或许这力量就来自他的灵魂深处,而他自己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后来他看见了一个庭院,看见了一匹马走在白色的道路上,他觉得那匹马好像在呼唤他的名字。然后,他就进入了梦乡。
五
两天后的晚上,德罗戈将第一次登上第三堡垒开始值班。当天下午六点,七支哨兵队在庭院中列队:三支负责守卫中心堡垒,其他四支负责守卫侧方堡垒。另有第八支哨兵队负责守卫新棱堡。由于到那边要走很远的路,他们便先行出发了。
特隆克中士已经在城堡服役多年,他将带领二十七名士兵,外加一名号兵,一共二十九人前往第三堡垒,他们都来自德罗戈所在的第二连队,也就是奥尔蒂斯上尉负责的连队。此次由德罗戈领队,他拔出佩剑,整装待发。
七支哨兵队站成一排,按照惯例,上校会从窗口向外看去来检阅他们。在庭院的黄土之上,他们的队列形成了一片黑色,十分显眼。
天空中有微风吹过,夕阳映照在城墙上。这是九月的一个傍晚。副司令官尼科洛西中校从司令部的大门里走出来,他此前受过伤,所以拄着军刀,一瘸一拐的。当天负责巡查的是大块头的蒙蒂上尉,他沙哑的声音发出号令后,所有的士兵立刻一齐举起武器,发出响亮的金属声响。随后,现场一片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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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七支哨兵队的号兵一个接一个地吹起了出发号。他们吹的是著名的巴斯蒂亚尼城堡银号,上面饰有红色和金色相间的流苏,还挂着一枚硕大的徽章。嘹亮的号音响彻天空,和静止不动的成排刺刀共振着,发出一种钟声般的声响。士兵们立正站好,像雕像一样纹丝不动,脸上显现出军人独有的肃穆神情。不,他们肯定不是为了去巡逻的,那只是一件枯燥乏味的工作,他们带着英雄般的神色是在期待着敌人的到来,目测一定是这样。
最后一声号音在天空中久久回荡,远处的城墙不断传来回响,余音不绝。深邃的天空下,刺刀闪闪发光,随后隐没在队列之中,逐渐黯淡。上校已从窗前离开。七支哨兵队迈开步伐,穿过迷宫般的城堡,分别走向各自的巡逻点。
一个小时后,德罗戈来到了第三堡垒的顶层平台上,这里正是他第一天晚上望向北方的那个位置。那天他只是出于好奇,像是一位路过的游客到这里看一看,而现在他成了这里的主人,未来的二十四小时内,整座堡垒和附近一百米长的城墙都要靠他一个人来守卫。在平台的下方,有四名炮兵负责在堡垒内部照看对准谷底的两门大炮,有三名哨兵分守在堡垒的外围,另外四名哨兵沿左侧城墙隔开,每人负责看守二十五米长的一段城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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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隆克中士对军中的规章制度非常熟稔,哨兵的上下岗交接都是在他的监督下严格进行的。他已经在城堡服役二十二年了,甚至休假期间都没有离开过。没有人能像他那样了解城堡的每一个角落。军官们经常会在晚上遇到他,他常在最黑暗的地方来回视察,并且不用任何照明。每当他值班的时候,哨兵们一刻也不敢放松,他们不敢放下步枪,不敢倚靠在墙上,甚至不敢停下脚步,因为只有在特殊情况下他们才被允许停下。特隆克整晚都不会睡觉,他会踩着无声的脚步在巡逻路线上徘徊,使得哨兵们时刻提心吊胆的。
“什么人?什么人在那边?”哨兵们扣紧步枪问道。
“山洞。”特隆克中士回答。
“格列高利教皇。”哨兵回应说道。
实际上,值班的军官和哨兵们在城墙边上不拘形式地来回巡逻,彼此一眼就可以认出对方,因此像这样交换暗号似乎很可笑。只有特隆克在的时候,他们才会严格遵守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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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隆克中士个子并不高,身材瘦削,面相有点儿显老,头发总是梳得油亮。他寡言少语,和战友们都很少讲话。空闲时间里,一般都是在独自学习音乐,他对此很痴迷,军乐队指挥埃斯皮纳上士可能是他唯一的朋友。特隆克有一架精致的手风琴,据说他很擅长演奏,但他从来没有拉过。他学过和声,听说还创作过几首军队进行曲。但至于细节,大家一无所知。每当他值班的时候,都不会有任何危险情况出现,他会像在休息的时候一样,习惯性地吹起口哨。多数情况下,他会沿着城垛走来走去,巡视北方的山谷,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此时,特隆克站在德罗戈身边,用右手食指指向险峻山脊间通往新棱堡的逶迤山路,并对他说道:“那边正在换岗。”但在昏暗的暮色中,德罗戈难以看清。接着,特隆克中士摇了摇头。
“出什么事了吗?”德罗戈问道。
“这样换岗是不对的,我一直这么说,这样做很疯狂。”特隆克回答道。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这样换岗是不对的。”特隆克重复道,“新棱堡那边应该提前换岗,可是上校先生一直不同意。”
德罗戈惊讶地看着他,特隆克竟敢批评上校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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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校先生他……”特隆克中士显然不是纠正自己的最后一句话,他以一种严肃又坚定的语气继续说道,“他觉得现在这样是完全正确的,从未有人向他解释过其中存在着危险。”
“危险?”德罗戈问道。他心里想着,四周如此荒芜,城堡到新棱堡的路也非常好走,能有什么危险呢?
“会有危险的。”特隆克重复道,“总有一天,夜里会发生一些事情的。”
“那应该怎么换岗呢?”德罗戈礼貌地问道,他对此很感兴趣。
“在以前,”特隆克中士对有机会展示自己的能力感到很兴奋,便开始讲道,“在以前,新棱堡的换岗时间要比城堡的换岗时间提前两个小时。而且换岗时间都会安排在白天,冬天的时候也是如此。另外,暗号也有所简化。进入堡垒时需要一个暗号,白天值班以及返回城堡时有另一个暗号。两个暗号就足够了。这样当下班的哨兵回到城堡时,城堡这边的哨兵还没有换岗,所以暗号仍然有效。”
“哦,我明白了。”德罗戈说道,没有继续追问。
“但后来,”特隆克说,“他们很担心。他们说,让那么多知道暗号的士兵在边境外活动是不够严谨的。五十名士兵中出现一名叛变者的可能性可比唯一一名军官叛变的可能性大多了。”
“是的,没错。”德罗戈赞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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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他们认为只让带队军官知道暗号为好。于是现在的流程是,去换岗的士兵们会提前四十五分钟从城堡出发。就拿今天来说吧,统一的换岗时间是六点。去新棱堡换岗的哨兵会在五点一刻离开这里,六点整到达那边。离开城堡时不需要暗号,因为他们只是一支出发的小分队。而想要进入堡垒,就需要说出昨天的暗号,这个暗号只有带队军官一人知道。当换岗结束后,今天的新暗号就生效了,同样也只有带队军官自己知道。就这样持续二十四小时,直到明天新一批士兵来换岗。然后明天晚上,当这批士兵返回城堡时(他们预计会在六点半到达,回来的路不会那么辛苦),暗号又变了,于是就需要第三个暗号了。因此,带队军官必须得知道三个暗号,第一个是换岗时的暗号,第二个是值班时的暗号,第三个是返回城堡时的暗号。安排得如此复杂,就是为了让士兵们走在路上时对暗号全然不知。”
“但我觉得,”特隆克继续说道,他并未在意德罗戈是否在关注他,“我觉得如果只有带队军官知道暗号的话,假如他在路上突感不适,士兵们该怎么办呢?他们不能强迫他说出暗号吧,这样一来,他们甚至无法回到出发的地方,因为这时候暗号已经变了。他们难道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吗?这些人光重视保密工作,可难道没有意识到,这样一来,就需要三个暗号,而不是两个,而且第三个暗号就是第二天要返回城堡的暗号,那不是提前二十四小时就发布了吗?这样无论发生什么事,暗号都不能再更改了,否则士兵们就无法返回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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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德罗戈反对说,“城堡的卫兵在门口很容易就能认出他们,不是吗?他们能一清二楚地看到这是换岗回来的哨兵吧!”
特隆克以居高临下的态度看着德罗戈中尉,说:“这是不可能的,中尉先生。城堡的规定是,如果不知道暗号,任何从北方来的人,无论是谁,都不能进入。”
“可是,”德罗戈被这种荒谬的规定激怒了,“专门为新棱堡设定一个特殊的暗号不是更简单吗?那边率先进行换岗,而回到城堡的暗号只让带队军官知道。这样一来,士兵们依然是一无所知的。”
“没错。”特隆克中士得意地说道,像是早就在等着这种反对意见一样。“这也许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但这样一来,就必须修改军中条例,那就需要重新制定法律。条例中说(他逐字逐句地说道):暗号有效期为二十四小时,从一次换岗到下一次换岗为止;城堡及其附属堡垒范围内只允许使用同一暗号。这里说得很清楚,‘附属堡垒’也算在内,所以没什么办法。”
“但之前,”德罗戈又发问道,他从一开始就没有认真听,“新棱堡是提前进行换岗的吗?”
“当然是的!”特隆克大喊道,然后更改了口吻说:“是的,中尉先生。最近两年才变成现在这样的,以前的情况要好得多。”然后,特隆克中士沉默了,德罗戈惊讶地看着他。
在城堡里待了二十二年,这位士兵的心里还会剩下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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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隆克是否还记得,在世界的其他地方,有无数的人不需要穿军装,可以在城市里自由漫步,晚上闲暇时可以上床睡觉,也可以去酒吧或者剧院?不,(目测就知道)特隆克已经忘记了世上其他的人,对他来说,除了城堡和那些可恶的军规之外,再无其他。特隆克不再记得女孩们是如何用甜美的嗓音讲话的,也不记得花园是什么样子,河流是什么样子,除了稀稀拉拉散落在城堡周围的灌木,他也不记得树木是什么样子了。
特隆克向外看了看,是的,他向北方看了看,不过与德罗戈的心态并不相同。他盯着通往新棱堡的路,盯着壕沟及其外崖,他观察着所有可能的进攻道路,却没有望向荒凉的山崖,也没有望向那片神秘的三角形平原,更没有望向傍晚天空中飘荡的云。
就这样,夜色来临之际,德罗戈再次萌生了立刻离开的想法,他非常自责,为什么他没有立即离开?为什么他会听从马蒂的花言巧语?现在他不得不待上四个月,那是一百二十个漫长的日子,其中一半时间都会用来在城墙上站岗。他觉得自己正处在另一个种族之中,在一片异国土地上,在一个残酷又毫无感恩的世界里。德罗戈环顾四周,又看到了特隆克,他纹丝不动,依然在监视着哨兵。
40
六
夜幕降临,德罗戈坐在堡垒中空荡荡的房间里,拿出带来的纸、墨水和笔,准备写信。
他开始写道“亲爱的妈妈”,瞬间就有一种自己变回了孩子的感觉。他独自一人坐在灯光下,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在陌生的堡垒中心。他远离了家乡,远离了一切熟悉和美好的事物,但至少能在这里敞开心扉,这对他来说也是一种安慰。
当然了,和其他人在一起,尤其是和士兵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必须让自己看起来像个男人,所以他和他们谈笑风生,大聊特聊军中生活,以及各种风流韵事。除了妈妈,他还能对谁讲真话呢?德罗戈当晚讲的真话并不是身为一名好士兵该说的话,可能也与这庄严的城堡极不相称,他的战友们听到后会嘲笑他的。而他想讲的真话就是,这一路上他备感疲惫,城堡阴郁的城墙也让他内心压抑,他已完全陷入孤独。
“赶了两天路,我终于到达了,筋疲力尽。”他很想这样写。“当我到达时,我得知如果我愿意的话,我是可以回到城里的。城堡非常荒凉,附近没有城镇,也没有任何消遣和娱乐。”他也想这样写。
但德罗戈想起了他的妈妈,此时此刻她也一定正在想着他,还会安慰自己说她的儿子也许正在一个氛围友善的部队里,同好友们共度欢乐时光。她一定认为他很满足、很安逸。
41
“亲爱的妈妈,”他开始写道,“经过一段绝妙的旅程后,我于前天抵达了这里。城堡真的太雄伟了……”哦,其实好想让她了解这里荒凉的城墙,如受罚和流放一般的漂泊气氛,以及古怪又荒唐的人。但与之相反,他如此写道:“这里的军官们很热烈地欢迎我。司令的第一助手对我也很友善,如果我想的话,可以完全自由地回到城里。可是,我……”
也许此刻,他的妈妈正在他的空房间里走来走去,打开抽屉收拾他的旧衣服,整理书本和书桌。她把这些东西整理过很多次了,这样会让她觉得自己的儿子还在,就像过去他晚餐前回家一样。德罗戈似乎听到了她那熟悉又细碎的脚步声,总是流露着不安,让人觉得她是在为谁担忧一样。那还怎么忍心再让她难过呢?如果他就在妈妈的身边,在同一个房间里,在熟悉的灯光下,那么德罗戈或许会告诉她一切,这样她不会过分悲伤,毕竟他已经在她身边了,痛苦的事早已过去。但如今相隔这么远,难道要把这些写进信里吗?他想坐在妈妈身边,围在壁炉前,在老家令人安心的静谧氛围里,向她描述马蒂少校以及他阴险的陷阱,也向她描述有诸多怪癖的特隆克!他也会告诉妈妈,自己是多么愚蠢,才会同意在这里待上四个月,两个人可能都会为此大笑起来,可是如今距离这么遥远,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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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德罗戈继续写道,“我想,为了我自己和我的前程,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是有好处的……这里的战友们都很好,工作也轻松,并不辛苦。”可是自己的那个房间、蓄水池的噪声、与奥尔蒂斯上尉的相遇以及那片北方的荒芜土地该怎么描述呢?难道不需要向她解释军中严格的规定,以及他所在的这座光秃秃的堡垒是什么样子的吗?不行,对自己的妈妈也不能如实相告,不能把这些让他心神不宁的隐隐担忧都讲给她听。
在德罗戈城里的家中,钟表以不同的音色一个接一个地响了起来,现在是晚上十点,橱柜里的玻璃杯随着钟声叮叮当当地共振着,厨房里传来一阵笑声,街对面有人在弹钢琴。透过一扇像是射击孔一样的窄窗,德罗戈从自己坐着的位置望向北方的山谷,望向那片阴郁的土地,可除了漆黑一片,什么也没看到。他写字的笔发出沙沙声响。尽管已是深夜,狂风穿过城垛,吹来未知的讯息,尽管堡垒内一片漆黑,空气潮湿,然而,德罗戈还是这样写道:“总的来说,我很满意,我一切都好。”
从前一天傍晚九点到第二天清晨,每隔半小时,谷口最右端的第四堡垒里都会敲一次钟。每当钟声一响,最近的一名哨兵就会立即呼叫他邻近的战友,然后这位战友会再呼叫下一名哨兵,就这样一直传到城墙另一端,从一个堡垒再传到另一个堡垒,穿过这座城堡,传遍整座防御工事,在夜色中久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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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警戒!注意警戒!”哨兵们毫无激情地呼叫着,只是在机械地重复着,音调也很奇怪。德罗戈和衣躺在小床上,倦意袭来,而且越来越强烈,只能偶尔听到远处传来的呼叫声。“注意……注意……注意……”呼叫声在他耳边响起,声音越来越大,从他头顶掠过时音量达到了最高峰,然后传到了另一个方向,逐渐消失。两分钟以后,呼叫声又响了起来,但方向相反,是从左侧的第一堡垒传回来的。德罗戈听到声音又在向他靠近,缓慢又单调,“注意……注意……注意……”只有当他头顶的哨兵开始重复时,他才听清了这句话。但很快,“注意警戒!”的呼叫声仿佛变成了一种哀号,在最后一名哨兵喊过之后,便消失在了悬崖之下。德罗戈四次听到呼叫声传了过来,也四次听到声音回传到它最开始响起的地方,消逝于堡垒边缘。当第五次听到的时候,德罗戈产生了一个模糊的意识,让他心里一震。他突然想到,对于值班的哨兵来说,睡觉是不太合适的,其实军规允许睡觉,但条件是不许脱衣服。不过城堡里几乎所有年轻士兵都出于一种对衣着得体的讲究和高傲,整夜不睡,他们要么读书,要么抽雪茄,甚至还会违规互相串门,或者聚众打牌。德罗戈早些时候曾向特隆克打听过情况,但他被告知,保持清醒是个好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