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小村庄 08

作者 张草原

作品简介：

一本关于童年的回忆录，一首回忆童年的轻快小调，书中的每个文字都在回忆里跳动，组成一段段我们向往着的旧时生活。我们怀念阳光下的奔跑，怀念秋天一层层的金色麦浪，更怀念玩耍回家摆在桌上的一粥一饭。张草原用她干净、纯粹的文字，炽热、虔诚的生活态度，再现了一个南方小村生生不息、代代相传的生命力，也一笔一画地，勾勒出了长大后的我们，向往的生活的样子。

作者简介：

张草原，自媒体作者，山村生活的环境使她从小对大自然有着深厚的感情。她的文字清新、灵动，字里行间都是人间烟火气，其部分文章曾被《奇葩说》著名辩手柏邦妮、微博知名博主“王老虎寻仙记”转发，深受读者好评。

午后

1

一睡醒来，恍恍惚惚。

背后凉凉，不想起来，头顶松枝遮住太阳，有光漏了出来，掉地上，零零星星。松树上流有松脂，空气带着淡淡的松香。老松树上也有知了，老松树的皮又厚又糙，真是不明白这知了为啥这么傻，要挑松树啃，不小心沾到黄色黏稠的松油，当心被蚂蚁搬走。

旁边有小溪，水是从山上流下来的泉水。这口泉水我知道。泉眼处挖开用来蓄水，跟着妈妈干活儿没有带水时，就去喝泉水，用手掬起捧着喝，或整个脸俯下学狗用舌头扫水，舌头短，再往下靠，一吸气，水进鼻子。妈妈时常在那泡西瓜，早上扔一个西瓜下去，中午捞起来西瓜，皮上布满水幕，忍不住用舌头舔舔，冰凉清润。一条小渠把泉水引下，水渠边长满鱼腥草，扯两把回家丢院子里，煲凉茶时再收起。泉水顺着水渠，绕过梯田，滑下半山，来到这里。

2

起身洗把脸。脚下水，搅起积泥，翻卷，冲散，流去。把手弄湿，涂脸，来回擦。热气散去，脸上清清爽爽。一只蚱蜢从地上跳到一棵草上，把草压弯。我呆呆地看着，不想动，力气在睡着时被风吹散了。

“野猪。​”我哥唤我，顺着声音转头往上看，站在院子里芭蕉树下的哥哥只冒出半颗头。有个哥哥真烦，老是叫我外号，野猪多难听。鼻子长长、嘴巴尖尖，又黑又脏的野猪真丑，从一个山头跑下又冲上另一个山头的野猪，一点儿也不斯文。

“唉！”我不情不愿地回他。

“吃饭了！”

水渠里长有野芋，摘朵芋叶戴头上，回家。

爸妈忙，要去镇上摆摊卖衣服，出门时我和哥哥还睡着，迷迷糊糊地听到妈妈在交代哥哥，盆里放有刚摘的茄子，还有一颗咸鸭蛋，中午跟饭一起蒸着吃。我挪了挪屁股，没有尿床，转个身，继续睡。

水渠里长有野芋，摘朵芋叶戴头上，回家。

3

哥哥脸上黑得一道一道的，估计是煮饭时手脏擦汗又抓痒留下的炭，有个哥哥还是好的啊，起码会做饭给我吃。

厨房黑黑的，长长的电线沿墙走，从屋梁上垂下吊着沾满黑灰的灯泡，灯光又昏又暗。厨房里蜘蛛最多，又大又肥，时常有白白圆圆的卵袋挂在墙壁上，拿个凳子踮着脚把卵袋取下，对半撕开，细细小小的蜘蛛一窝蜂地冲了出来，卵袋里面没有小蜘蛛时，小小圆圆且淡黄色的卵，卵从卵袋里面掉出来，一颗颗摔地上找不见。

厨房的瓦有两片是玻璃瓦，光线穿进来，厨房里的烟尘藏不住，干脆也不藏，在光线下纷纷扬扬。哥哥已把饭菜端到灶台上，两小碗饭、一根长长的茄子十字切开成四条软塌塌地躺在铁盆里、一颗青皮咸鸭蛋，哥哥往茄子上倒酱油，我拿起咸鸭蛋，尖的部位对着灶台敲。

4

咸鸭蛋是妈妈做的。妈妈跟住祖屋的天来叔公买回几十个鸭蛋，两毛钱一个。天来叔公养了十几个番鸭，他常从荒田或水沟捡些福寿螺回来，人不能吃，敲碎，去掉壳喂鸭。鸭子养得毛油光水滑，屁股撅得老高，一天下一个蛋。鸭蛋买回来放屋里，拿把镰刀上山割树杈。树杈主要有枫树、布惊树、黄栀树，抱回树杈丢院子晒两天，第二天晚上起火烧灰。灰冷装陶罐里，倒包盐，加冷水搅匀，再把鸭蛋擦擦一个个放进去。

流着黄油，放嘴巴里绵绵沙沙、咸咸香香的蛋黄是我的最爱，哥哥也爱吃蛋黄，谁都怕对方吃得多。爸妈在家时会把咸鸭蛋对半切开，一人一半，爸妈不在家，不敢动菜刀，别看那菜刀被绣吃得黄黄的，稍稍用偏，一小块儿肉就没有了。

5

和哥哥端着碗坐在大门槛上，茄子跟饭搅搅，软烂的茄子缠着饭，夹一口塞嘴里，滑滑烂烂，用筷子蘸点儿蛋黄油嘬嘬，一碗饭也就吃完了。吃着酱油捞茄子，想妈妈做的清蒸茄子，要是妈妈做清蒸茄子，她会剁点儿肉、切点儿蒜，放猪油炒香，带点儿焦，加点儿酱油、蚝油，起锅铺满茄子，又香又干。要是妈妈在家，还能带着我们去后山捡茶树枝。妈妈说干掉的茶树枝好烧又耐烧，常带我和哥哥去捡。后山是片茶林，背阳，茶林阴凉湿润适合种茶，也适合长蘑菇，我在这边捡着树枝，听到妈妈惊喜地叫：​“啊，又一朵猪肚菌。​”我开心地跑过去，猪肚菌真美，像伞，又厚又大。妈妈把猪肚菌扯成小块儿，滚汤，放猪油，汤鲜得很。

我想妈妈了。

6

太阳翻过墙头后，爸妈应该收摊儿在赶回家的路上了，我出发了。从家里出发，沿着小路一直走，就能到村口，要是爸妈回来得早，不到村口就能遇到他们。路上遇到挑担卖仙人粄的两位江西妇女，她们一个高瘦，一个矮胖，远远走来像冬瓜和南瓜。她们翻两座山就到家，她们跟我大姑一个村。我时常爬到山顶朝着山那边又矮又小的房子喊：​“大姑！”我大姑有时还能给我回一声。她们停下来问我：​“去哪里？要不要吃碗仙人粄？​”​“没有钱，不敢要。​”我摇摇头继续走。

走得累了，坐路边大石头上，大石头晒了一天，有点儿烫屁股，只得起身继续走，热得口干舌燥。田里好觅食，干活儿的人把母鸡和鸡仔拢到田里，母鸡护仔心切，对路过的人备着戒心，还没靠近，母鸡已经张开双翅，鸡毛竖起，气昂昂，准备随时啄人。

7

小鸡都要回家了，怎么妈妈还没回来啊？正担心，骑着自行车的爸妈从前面的竹林拐出来，像起飞的鸟。我开心地跑过去，爸妈停下车，我看到妈妈车头挂着个塑料袋，我一手抓住塑料袋，一手抓住自行车前杠，张口先问：​“是不是有好吃的？​”

妈妈笑着点点我头，佯装责备：​“你真是个好吃鬼。​”

妈妈总说我好吃。我有多好吃？她说：​“你为了口吃的走很远的路，我远远地看到前面一个小女孩儿，不用猜就知道是你了，你不知道你远远跑过来笑得多开心，眼睛有多亮。​”妈妈说这话时，眼睛湿了又湿。

晃神百合

8

妈妈决定好好种些菜，带着我去菜地看看。菜地在池塘边上，站菜地，目光穿过池塘，往上看是一座山，半山腰穿着一条小路。哥哥站在小路上拿着一顶草帽招呼我：​“野猪，要不要上来一起摘金银花？​”山上有不少金银花，远远看像黄白相间的布放了上去，这一块、那一块的。哼，又叫我野猪，我才不愿意去。

妈妈站菜地中间，面对鱼塘，手叉腰。左脚边种的是石蒜，石蒜地里放了一片河蚌壳，专门用来割石蒜。石蒜没有蒜，跟韭菜一样割了又长；右脚边种的是空心菜，空心菜开了花，矮个绿杆的开粉紫花，高个白杆的开白花。妈妈炒的空心菜可好吃了，拍瓣蒜，嫩嫩的空心菜整把抓在手里，一扭，分两截，丢进热锅里，热气腾腾的，妈妈的刘海贴在额头上，像极了炒好的空心菜。

9

正对的一排黄瓜和一排苦瓜，还有一排豆角围着鱼塘，有黄瓜垂下快到水面，傻气的草鱼跳起张嘴咬，真想提醒它，当心黄瓜身上有刺啊。屁股下面沿地爬的是南瓜，几天不见，南瓜的藤又爬远了好几米，南瓜花金灿灿的，像喇叭，若是摘了滚汤，这喇叭瘪了，像极了外公那没有牙齿的嘴。

妈妈左瞧瞧、右看看，原本信心满满地打算拔掉一些腾一点儿地出来种些芥蓝啊、菜心啊什么的，此时无从下手。

妈妈唤我：​“野猪，去摘朵芋叶，我摘些菜回家。​”怎么连妈妈也叫我野猪了呢？我心里多少有些不情愿，站着不想动，可是菜地带着花纹的蚊子一直在找机会对我下嘴，无奈之下，我迈出了步子。

10

妈妈把长了的黄瓜和豆角摘了，看着豆角的叶子绿得出油，顺手摘了把豆叶。有了豆叶就少不了南瓜叶，起脚来到南瓜处，摘两片嫩点儿的叶子。南瓜的花开得很随意啊，妈妈也随意摘一些，再顺手摘多几片南瓜叶。

菜地处有口泉，妈妈把菜拿去洗洗。黄瓜洗干净后妈妈对半掰断，她一半，我一半。不知道黄瓜是不是沾了泉水的缘故，吃起来清甜爽口。妈妈对着半山腰喊哥哥，要他早点儿回家，哥哥应声应允。

妈妈很会滚青叶汤。豆角叶一片片撕，去掉叶脉。嫩南瓜叶用手搓掉毛，再洗洗，放一起搓揉软后放砧板细细切嫩。水沸后放进去滚，再放勺金黄油亮的鸡油。妈妈正把过了热水的豆角和南瓜杆倒热锅炒时，哥哥回来了。

11

哥哥把金银花摘了放草帽里，草帽装满后端回家，倒簸箕里，摊开，让太阳吃透。院子里晒着有一簸箕的金银花，是上次妈妈带着我和哥哥去摘的。上次摘金银花，我被一只淡青色的小青蛙吸引了，想要捉它，忘记了手里端着满满的金银花，帽子翻倒，金银花全倒芒草里，芒草根下都是青苔，厚厚润润，挨了妈妈骂。晒了几天的金银花，颜色和水分被太阳吸掉了，呈褐色。

前两天妈妈干农活儿出门前抓了一把金银花放进煮好热水的壶里，又洗一个画有红色鸳鸯的玻璃杯子倒扣在壶嘴上，拎着茶壶，扛着锄头出门。把茶壶放小溪里降温，盛夏太阳最烫，灼得人口干舌燥，妈妈干活儿一身都是汗，直起酸痛的腰急急去喝茶。

12 杀青段

淡褐色的金银花茶已经放凉，味道带点儿苦，又泛着花香。地上沙子被太阳晒得烫烫的，妈妈没有穿鞋子，脚上都是黑黑的田泥，脚底被烫得痛，抬了抬脚，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仰头“咕噜咕噜”喝下，再重重呼口气。活儿干完了，茶也喝完了，挂在锄头上的茶壶很轻。路边的野百合开了，妈妈摘一朵回家，她把花插厨房灶台上的空酒瓶里。酒瓶常年放厨房，被熏黑。酒瓶上的嫦娥脸上都是灰，穿着长长的水袖裙子正奔月，不舍人间烟火，侧头低看。洁白的百合看着黑黑的灶台，不知身在何处。厨房里飘散着的油烟里荡着南瓜豆角的清香，百合又晃了个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