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壹

完颜萍

当你拿到一个尴尬的剧本

01

世上有些东西，你心里存着尴尬，它便会显得分外尴尬；你心里不尴尬，它可能就半点也不尴尬。

襄阳城英雄大会上，丐帮大比武，选择帮主。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台上那些男性的身上，他们发言、比武、争雄、扬名，拳来脚往，拼得不亦乐乎，大概没有多少读者会关注在场的女眷。

然而台上有江湖，台下也有江湖。有几个女子就坐在台下。郭芙、耶律燕、完颜萍几个女子，正聚在一起斗嘴为乐，互相伸手到腋下呵痒，“一见面仍是嘻嘻哈哈，兴致不减当年”。

02

在这一片欢快的嬉闹氛围里，有一个女生是很容易被忽略的，但事实上其言行很值得品味，乃至让人有些佩服，那就是完颜萍。

她是郭靖的二徒弟武修文的妻子。

可以发现，完颜萍是随处让着郭芙的。

擂台上正在比武选帮主，她丈夫武修文先上台比试，连败数个对手。完颜萍见丈夫表现不错，心里欢喜。旁人自然也在喝彩。

然而，郭芙却有些埋怨。埋怨什么呢？她在打自己的小算盘。她是这样说的：“小武哥哥……何必这时候便逞英雄，耗费了力气？待会有真正高手上台，岂不难以抵敌？”

03

郭芙这是担心武修文提前耗力太多，不能多替自己丈夫先挑落几个对手，待到自己丈夫耶律齐上台时岂不是吃亏？旁人即便这样想，却也不会这样说出来。郭芙却说出来了。完颜萍心知肚明，但面上反应却是云淡风轻，只四个字“微笑不语”。

她微笑不语，旁边人却不肯微笑不语。郭芙的小姑子耶律燕便立刻挤兑嫂子说道：你怕什么，她老公被打下了，还有我老公呢。两个人都帮你老公收拾完对手，让他最后登场去独败群雄，你好安安稳稳做个帮主夫人，有何不美？

这话说得挺尖刻，所以郭芙被说得脸面发红，可见是满分十环，正中她的心事。

04

何以耶律燕对郭芙毫不相让，完颜萍却只微笑不语？除了性格原因，那便是大家还有亲疏的微妙分别。耶律燕是嫡亲小姑子，自然可以寸步不让。完颜萍却没有这层关系，何必凡事和郭芙这大小姐计较？“微笑不语”就好。

可见任何其乐融融的氛围，也总离不开一些成员私底下的担待和维系。总有人担待得多一些，有人担待得少一些，有人畅所欲言，有人微笑不语。完颜萍便扮演了这个“微笑不语”的角色。

完颜萍的通透还不光在这一件小事上。她着实有一项本事，就是特别善于不给自己的内心找别扭。

倘若分析一下小说的前情后果，便会发现，以她的情形，假如内心要闹别扭，要给自己加点内心戏，简直有无数因由。

05

她嫁了郭靖的徒弟，进入了郭家，和郭芙朝夕相处。然则这个丈夫武修文是痴恋了郭芙十余年的，用今天网络上的话说便是当了十余年的“舔狗”和跟屁虫。武氏兄弟俩苦恋郭芙，江湖皆知，从小就是一个鞍前、一个马后，郭芙往东，他们绝不会往西，郭芙吃苞米，两人绝不裹粽子。后来，兄弟俩还为郭芙一度闹到反目为仇、拔剑互斫的地步。

倘若双方再无来往、火车过站，彼此眼不见、心不烦，倒也罢了。可问题是自己入了郭家门庭，大家反而凑到一起来了，和老公小半辈子的白月光郭芙天天见面，几个小家庭之间互相挤得浑没缝隙。

06

“翻篇”二字说来简单，但在日常生活里，面对老公苦恋了十多年、闹出无数幺蛾子的异性，还能允许保留个联系方式、偶尔问候一句，就已经算是翻篇翻得洒脱的了，要求中断联系、不许再来往的怕也不鲜见。几个人能心无波澜地做到和她郭芙朝夕相处，她高兴时便和她“腋下呵痒”“嘻嘻哈哈”，她不高兴时便要识趣收敛、“微笑不语”？

再退一步说，郭芙如果性格好、易相处，那倒也罢了，可偏偏她是个优越感极强、不易相处的。自己嫁了她的跟屁虫，两口子托庇于她父亲的门下、仰人鼻息，完颜萍倘若稍微敏感一点，心里怕都少不了别别扭扭。换作林黛玉这样心窍极多的，早已经自己别扭死了自己。

07

完颜萍却偏不别扭，好比有一个心灵的黑口袋，已经给她敞开了，她却不往里钻。面对郭芙，该呵痒便呵痒，该微笑不语便微笑不语。这是能耐，是本事。世上有些东西，你心里存着尴尬，它便会显得分外尴尬；你心里不尴尬，它就半点也不尴尬。原本多尴尬的事儿啊，可是到了完颜萍这儿她不尴尬，于是便一点也不尴尬，郭芙不尴尬，武修文也不尴尬。

还有一件事，完颜萍翻篇也是特别显本事的，就是在她和其他男人的关系上，那便是耶律齐和杨过。

08

她和耶律齐是一度相当暧昧的，很是纠缠了一阵子，连男方的妹妹耶律燕都认定兄长这是选好嫂子了。完颜萍和杨过则更进了一步，杨过对完颜萍是“拉着她的手，跟她并肩坐在床沿上”，痛陈自己的身世，情到深处，哭湿了人家姑娘一条手帕，还让完颜萍去摸自己小腿上的伤疤。末了，杨过又抱住完颜萍，“如痴如狂”，痛吻姑娘的眼睛。

然则后来，两段关系都风流云散，耶律齐娶了郭芙，杨过和小龙女成婚，各成眷属。完颜萍嫁的是几个男人里相对最不成器的武修文。这种情形下，倘若纠结不甘，内心生出些熨不平、抚不开的波澜来，也是常情。你看郭芙对杨过，后来不是各种不甘、各种“奇异的心事”吗？

09

完颜萍却不见有什么纠结，也没什么遗憾。她痛痛快快、爽爽利利地翻篇了。后来面对这两个男人，她表面上不尴尬，内心里也不尴尬。换作他人，有人也许会忍不住想“假如当年……”，可她心中却没有这个假如，没有那种李商隐所谓“当时若爱韩公子”的无谓计较，自己不曾真正拥有的，便当命里没有过。

她甚至还捍卫了自尊。倘若她面对这两个男人，内心纠结尴尬，一会儿憾己之未得，一会儿愧丈夫之不如，被耶律齐、杨过识破，那真是会自尊上低一头的。如此爽利地翻篇，反而是满分的自尊。

10

整部《神雕侠侣》，尽是尴尬之人。

武三通痴恋死去的养女，李莫愁纠结另娶的前任，郭芙始终在琢磨自己到底爱不爱杨过，生出无数尴尬徒劳之闹剧。

只有这个默默的、不引人注目的完颜萍，拿了一个尴尬的剧本，却活得最不尴尬。

她漂亮地翻篇，不浪费柔情，不反刍过去，不深陷无果的缘分，不执着无谓的执着，好像一辆丁零当啷的小火车，虽然不可避免地要走走停停，也许一些站台有月光洒落、树影婆娑、风景动人，但铃声响起，火车出发，就痛痛快快地去拥抱前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