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有灵
剧本ID:
752826
角色: 0男0女 字数: 3756
作者:小竹轩
关注
1
1
4
0
简介
《草木有灵》以窗台薄荷为引,牵出老屋后坡的野菊香与祖父的菜畦。月考失利的沮丧里,烤红薯的甜、断菜芽的鲜、柴火灶的暖,混着草木的韧劲漫进来。祖父不说教,只借玉米弯腰、向日葵重生讲生长的理。
读物本0
正文

草木有灵

窗台上的薄荷又抽出了新叶,嫩得能掐出水来。我蹲在晨光里数那些锯齿状的边缘,指尖蹭过叶片时,一股清冽的气息漫上来,像去年深秋在老屋后坡闻到的野菊香。那香气不是猛地扑过来的,是一点一点渗进毛孔的,带着坡上的泥土腥气,还有阳光晒过枯草的暖烘烘的味道。

那时我总爱坐在石阶上看祖父侍弄他的菜畦。石阶是青灰色的,被几代人的屁股磨得光溜溜的,边缘处有细密的裂纹,雨天会沁出深色的水痕。祖父佝偻着背,把枯黄的玉米秆捆成束,枯秆上还挂着没剥净的玉米粒,金黄金黄的,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在翻耕过的土地上晃成一片模糊的金,连带着他手里的草绳都镀上了一层柔光。

我刚在月考里摔得很惨。数学最后一道大题空着,英语完形错了一半,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说"你这状态,怕是要掉队"。那句话像块冰,顺着后脖颈滑进心里,冻得人发僵。试卷被我揉成一团塞进书包最底层,可那些红叉像烧红的烙铁,总在眼前晃,烫得我不敢抬头。

祖父从不问分数。他只在我对着菜畦发呆时,从灶房拎出个烤得开裂的红薯。红薯是他下午在柴火灶膛里埋的,表皮焦黑,裂开的缝里冒出丝丝甜气。"甜的,"他把红薯往我手里塞,粗粝的掌心擦过我的手背,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芯子更甜。"

红薯的热气熏得人眼眶发潮。我捧着红薯蹲在石阶上,指尖被烫得来回倒腾,还是舍不得放下。咬下去时,焦皮有点苦,可里头的瓤绵得像棉花,蜜一样的糖霜沾在嘴角,确实甜,甜得能盖过心底那点涩。祖父蹲在我旁边剥玉米,竹编的簸箕放在脚边,他指腹上的老茧磨着金黄的颗粒,沙沙响,像秋虫在草里爬。"你看这玉米,"他忽然开口,下巴往菜畦那边扬了扬,"今年雨水多,好多棵都倒了,你去看根上的泥,都泡得发涨。可结出来的棒子,照样瓷实。"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菜畦最东头那几棵玉米确实歪着,秸秆上还有被水泡过的黄渍,可顶上的玉米棒子沉甸甸的,裹着绿皮,顶端的须子已经发黑,一看就熟透了。祖父剥完手里的玉米,把玉米粒倒进簸箕,"植物比人皮实。你踩它一脚,它疼一阵,该长还是长;你忘了浇水,它蔫两天,下雨了又挺直腰杆。"他说这话时没看我,眼睛盯着簸箕里滚动的玉米粒,像在跟玉米说话。

后来我常在放学后去菜畦帮忙。书包往石阶上一扔,就跟着祖父下地。拔草时手指被泥土裹住,指甲缝里嵌着青褐色的渍,晚上用肥皂洗三遍都洗不掉,可摸着那点土腥气,心里倒踏实。有次拔到棵开小紫花的草,我问祖父这是什么,他凑过来看了看,说"这叫紫花地丁,嫩叶能吃,泡水还能消炎",说着就掐了片叶子塞进嘴里,嚼得咯吱响,"有点苦,败火"。我也学着掐了片,刚放进嘴就被苦得吐出来,祖父笑得咳嗽,眼角的皱纹挤成了堆。

浇菜时水瓢晃出的水珠落在脚背上,凉丝丝的。菜畦里的土被水一浇,就冒出股腥甜的气,那是庄稼在使劲长的味道。有次不小心踩坏了刚出苗的青菜,嫩绿的芽子断成了两截,我急得直跺脚,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祖父却笑着把断苗捡起来,用袖口擦了擦上面的泥,"这菜芽嫩,断了也能吃,蘸点酱,鲜着呢"。那天的晚饭桌上,真有一盘清炒的菜芽,祖父往我碗里夹了一大筷子,"快吃,尝尝你的'杰作'"。菜芽脆生生的,带着泥土的微腥,嚼起来还有点清甜,我扒着米饭,忽然觉得,原来犯错也没那么可怕。

菜畦边种着几棵向日葵,夏天时长得比我还高。花盘追着太阳转,早上朝东,傍晚朝西,像群调皮的孩子。有次我发现棵向日葵的花盘歪着,底下的茎被虫子蛀了个洞,蔫蔫的打不起精神。我跟祖父说这棵怕是活不成了,祖父却拿来剪刀,把被蛀的那段茎剪掉,又往根上埋了把草木灰,"等等看"。过了半个月,那棵向日葵居然又抽出了新枝,虽然没别的棵长得壮,可也结了个小小的花盘,金黄的花瓣照样迎着太阳笑。祖父说"草木都有股犟劲儿,你别小看它"。

秋日的菜畦最热闹。茄子紫得发亮,辣椒红得像小灯笼,黄瓜架上垂着条条绿翡翠。祖父摘茄子时,会用剪刀轻轻剪,说"用手拽会伤着藤,明年就长不好了"。他教我辨认黄瓜熟没熟,"顶花掉了,身上的刺有点软,就差不多了"。我摘了根小黄瓜,在衣角擦了擦就啃,脆得能听到响声,汁水顺着下巴往下流,祖父在旁边看着,手里的剪刀"咔嗒"一声剪断了根茄子藤,"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收完秋,菜畦要翻土。祖父牵着那头老黄牛,牛在前面走,他在后面扶着犁,一步一步慢悠悠地挪。黄牛喘着气,脖子上的铃铛叮铃叮铃响,犁过的土地翻开深褐色的浪,土里藏着的蚯蚓、小虫慌忙往深处钻。我跟在后面捡石头,把土块里的小石子扔进竹筐,祖父说"石头多了,菜根扎不深"。夕阳把我们仨的影子叠在一起,黄牛的影子最长,我的影子最短,在新翻的土地上慢慢爬。

冬日来得猝不及防。头天还穿着单衣摘辣椒,第二天就刮起了北风,菜畦里的青菜叶子被吹得卷起来,像怕冷的人缩着脖子。祖父找出塑料膜,裁成宽宽的长条,我们俩一人扯一头,把菜畦盖起来。塑料膜上压着石块,风一吹,膜就鼓鼓囊囊地喘气,发出呜呜的声,像谁在低声哭。可膜底下的青菜暖和着呢,隔着膜摸上去,叶片还是软乎乎的,带着潮气。

祖父在墙角码好柴火,都是秋天捡的玉米秆和枯树枝,捆得整整齐齐,像一堵矮墙。我坐在灶门前添柴,火苗舔着锅底,把脸颊烤得发烫。锅里炖着萝卜排骨汤,咕嘟咕嘟的声响里,祖父用竹篮晒的干豆角在窗台上轻轻摇晃。他说这些豆角要晒足二十个太阳,晒透了才香,来年夏天切小段炒肉,油汪汪的,香得能多吃两碗饭。

我趴在灶台上看祖父晒豆角。他把新鲜的长豆角摆开,匀匀地铺在竹篮里,不能叠着,不然会烂。阳光好的日子,他每天都要把竹篮挪个地方,让豆角两面都晒到。晒到半干时,豆角会发皱,颜色变成深绿,祖父就用手把它们捋顺,"这样晒出来才好看"。我数过竹篮里的豆角,一共七十二根,晒得半干时少了三根,祖父说"准是被麻雀叼走了",他从不生气,好像那些麻雀也是家里的一员。

放寒假时,我把试卷摊在桌上订正。红笔划过错题,笔尖在纸上沙沙响,像春蚕在啃桑叶。祖父端来一杯薄荷茶,玻璃杯里的叶片打着旋儿舒展,水渐渐变成淡绿色,飘着股清苦的香。"错题就像草,"他指着窗外,塑料膜下的菜畦隐隐透着绿,"拔了,来年才能长好庄稼。"茶味清苦,咽下去却有回甘,像那些被红叉划破的日子,疼过之后,竟也渗出点微光。

除夕夜,祖父在菜畦边点了挂小鞭炮,说是"驱驱邪,来年菜长得旺"。鞭炮噼里啪啦响完,空气中飘着股硫磺味,混着雪粒子的凉。祖父往菜畦里撒了把麦麸,"给土地爷上点供",他对着菜畦拜了拜,我也跟着拜,雪花落在睫毛上,凉丝丝的,心里却暖烘烘的。

开春后我搬回城里,临走时祖父塞给我一小袋薄荷种子。种子是灰绿色的小颗粒,装在个玻璃罐里,罐口塞着软木塞。"记着浇水,别让太阳直晒。"他站在老槐树下挥手,袖口沾着新鲜的泥土,那是早上他给菜畦松土时蹭的。槐树刚冒出嫩芽,嫩红嫩红的,像缀了满树的小星星。

回到城里的日子像上了发条。每天早上被闹钟叫醒,背着沉甸甸的书包挤公交,教室的白炽灯亮得晃眼,黑板上的公式密密麻麻,像爬满了蚂蚁。有天晚上做数学题,做到深夜还没头绪,烦躁得把笔摔在桌上,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道长长的印。这时闻到股熟悉的香,是窗台上的薄荷。

我走过去看,薄荷被我养得不算壮,叶片有点薄,可还是努力地往外伸。月光透过玻璃照在叶子上,能看到细细的叶脉,像画上去的。我忽然想起祖父的菜畦,想起那些被露水打湿的清晨。天刚蒙蒙亮时,菜畦里浮着层白汽,黄瓜叶上的露珠滚来滚去,碰掉了,又很快凝结新的。祖父会蹲在菜畦边,用手指轻轻碰那些露珠,说"这是老天爷给菜喝水呢"。

周末我带着薄荷去公园。找了块有阳光的草地坐下,把花盆放在腿上。旁边有个老太太在遛狗,小狗跑到我脚边,鼻子凑到花盆边闻,被老太太喊回去,"别捣乱,那是人家养的草"。我笑着说"没事",看着小狗摇着尾巴跑开,忽然觉得,城里的草木和乡下的草木,呼吸是一样的。

有次下大雨,我忘了把薄荷搬进屋,等想起时,花盆里的土已经泡成了泥,叶片耷拉着,像被打蔫了的孩子。我赶紧把它搬到窗台,心里懊恼得不行。没想到过了两天,太阳出来后,薄荷居然又挺直了腰杆,还冒出个米粒大的新芽。那一刻,我忽然懂了祖父说的"植物比人皮实"。

夏天来得热烈,薄荷长得越发茂盛。我剪了些枝条,泡在清水里,放在书桌一角。没过几天,枝条底部就长出了白生生的根须,像老爷爷的胡须。我把它们分栽到小盆里,送给同学。有个女生说"这薄荷真提神,写作业时闻着,脑子都清醒点",我听了,心里像被太阳晒过一样暖。

放暑假回到老家,刚进门就闻到股香。祖父在菜畦边新搭了个竹架,爬满了薄荷,绿得发亮。"你上次带来的种子,我撒了点在这儿,长得比你城里的旺。"他笑着说,手里摘了片薄荷叶,揉碎了递到我鼻子前,"闻闻,比去年的冲。"那股清冽的气息猛地钻进鼻腔,呛得我打了个喷嚏,祖父笑得直不起腰。

菜畦里种了新的青菜,绿油油的,像铺了层绿毯子。我蹲下去看,发现有棵青菜的叶子上有个小洞,旁边爬着只小青虫。祖父说"别捏死它,让它吃点没事,够它吃的"。他指着菜畦另一头,"你看那边的蝴蝶,都是它变的"。果然有几只白蝴蝶在菜畦上飞,翅膀扇得慢悠悠的,落在菜叶上,像朵会动的花。

傍晚帮祖父浇菜,水瓢里的水晃出圈圈涟漪。夕阳把菜畦染成金红色,薄荷的影子投在地上,像片晃动的绿云。祖父说"你看这草木,不跟谁争,就自己使劲长。你给它点土,它就扎根;你给它点水,它就开花。"我想起城里书桌上的薄荷,想起那些在试卷上慢慢减少的红叉,想起深夜里那杯带着回甘的茶。

原来治愈从不是轰轰烈烈的拯救,而是像草木生长那样,在寻常日子里,悄悄攒着劲儿,一寸寸往上冒。是烤红薯裂开的甜,是断菜芽蘸酱的鲜,是柴火灶边慢慢炖着的时光,是薄荷叶在风里轻轻摇晃的香。

回城那天,祖父又摘了些薄荷给我,用报纸包着,说"泡水喝,解乏"。汽车开出村口时,我回头看,祖父还站在老槐树下,手里拎着空了的菜篮子,像幅被夕阳晕染的画。

如今窗台上的薄荷又多了几盆,都是从最初那棵分出来的。风一吹,叶子就轻轻点头,像在跟我打招呼。昨夜下了场雨,今早发现最老的那盆薄荷又多了片新叶。嫩绿色的,带着水珠,在阳光下亮得像颗小星子。

我把新叶摘下来,放进玻璃杯里,倒上热水。叶片在水里慢慢舒展,那股清冽的气息漫开来,漫过书桌,漫过窗台,漫过整个清晨。我忽然明白,那些草木的灵,那些日子的暖,早就像薄荷的根须,悄悄扎进了心里,在每个需要的时刻,长出新的叶,开出温柔的花。

楼下的玉兰花开了,白得像雪。我打开窗,让花香和薄荷香混在一起。远处的操场上,有学生在跑步,脚步声整齐有力。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织出明明灭灭的网。一切都在慢慢生长,像祖父菜畦里的庄稼,像我心里的那片绿,安静,却充满力量。

打开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