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老六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娶上媳妇。
他蹲在海神庙后的礁石上,看着远处海面上那条随波起伏的破木船。夕阳把船上的纸人照得通红,远远望去,像是站了一船穿着嫁衣的新娘。
"看什么呢老六?又想媳妇了?"渔把头王老大扛着渔网路过,笑得露出一口黄牙。
林老六往海里啐了一口:"滚你娘的蛋。"
"别打那船的主意,"王老大突然压低声音,"那是'鳏夫船',载的都是1949年沉掉的新娘。去年李瘸子偷了船上一个纸人的簪子,第二天就被人发现死在家里,怀里还抱着个湿透的纸人..."
林老六没搭腔,但眼睛一直没离开那条船。潮水渐渐退去,船搁浅在浅滩上,那些纸新娘在晚风中轻轻摇晃,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窃窃私语。
天黑透后,林老六提着煤油灯又来到海边。潮水退得更远了,那条破船完全搁浅在滩涂上。他蹚过及膝的海水,攀上腐朽的船帮。
船上的纸新娘比他想象中精致得多。每个都有真人大小,穿着褪色的红嫁衣,脸上画着夸张的胭脂。海风穿过船体,纸人们轻轻晃动,空洞的眼睛似乎在注视着他。
林老六的煤油灯照到最边上那个纸人时,他的手抖了一下。这个纸新娘比其他都要精致,绣花鞋上的金线还在反光,像是新放上去的。更诡异的是,她的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在笑。
"反正...反正都是纸人..."林老六自言自语着,伸手去脱那纸人的绣花鞋。纸人的脚踝触感奇怪,不像是竹篾,反而有些...柔软。
鞋子轻易地脱了下来。林老六把鞋揣进怀里时,突然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就在他耳边。他吓得差点摔下船去,手里的煤油灯晃了晃,照出船底的一行字:
"民国三十八年 新娘号"
林老六连滚带爬地逃回岸上。回家路上,他总觉得有人在后面跟着,但每次回头都只看到被月光拉长的自己的影子。
到家后,他把那双绣花鞋藏在枕头底下。鞋摸上去冰凉潮湿,像是刚从海里捞出来。林老六灌了半瓶烧酒,昏昏沉沉地睡去。
半夜,他被敲门声惊醒。
"谁?"林老六摸出床底的砍刀,醉意未消。
门外传来女子的声音:"相公,我来寻我的鞋。"
声音又轻又柔,带着海边人特有的腔调。林老六的酒醒了一半,他想起王老大的警告,又摸了摸枕头下的绣花鞋。
"你...你是谁?"
"我是你媳妇呀。"门外的声音带着笑意,"你拿了我的鞋,不就是想娶我吗?"
林老六的手心全是汗。他慢慢挪到门前,从门缝往外看。月光下站着一个穿红嫁衣的女子,盖着红盖头,身段窈窕。
理智告诉他应该把鞋还回去,但五十年的光棍生涯让他鬼使神差地开了门。
新娘跨过门槛时,林老六闻到一股海腥味。她的嫁衣下摆在滴水,在地上积成一小滩海水。
"相公。"新娘微微欠身,盖头下的嘴角若隐若现,"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人了。"
林老六咽了口唾沫,伸手想掀盖头,却被新娘冰凉的手按住:"洞房花烛夜才能掀呢。"
她转身从门外拖进一个樟木箱子,箱角包着铜皮,看起来价值不菲。"这是我的嫁妆。"新娘的声音突然变得幽远,"在海底存了好多年呢..."
箱子打开时,一股浓烈的海腥味扑面而来。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叠叠信笺,纸张被海水泡得发胀,字迹模糊不清。林老六随手拿起一封,勉强辨认出开头:
"吾爱妻: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
落款是"民国三十八年五月初三"。
"这...这是什么?"林老六的手开始发抖。
新娘轻笑一声:"是我未婚夫写给我的情书呀。"她慢慢走向林老六,"可惜我们的船沉了,他没能娶到我..."
烛光下,林老六突然注意到新娘的手——那根本不是活人的皮肤,而是一种奇怪的材质,像是...被海水泡过的宣纸。随着她的移动,嫁衣下不断有水滴落,在地上形成一条蜿蜒的水痕,通向门外。
"你...你到底是谁?"林老六后退着,撞翻了桌上的酒瓶。
新娘停下脚步,盖头无风自动:"我是你的新娘呀,相公。"她的声音突然变了,带着海水回响般的混响,"你拿了我的鞋,不就是想跟我成亲吗?"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飘渺的歌声,像是很多女子在合唱。林老六冲到窗前,看到了令他魂飞魄散的一幕——
月光下,那条"鳏夫船"不知何时漂到了他家门前的码头。船上站满了穿红嫁衣的女子,每个人都盖着红盖头,随着海风轻轻摇晃。她们的歌声凄婉哀怨,歌词却清晰可辨:
"绣鞋为媒,纸人为证,娶了新娘,赔上性命,海底冰冷,孤魂飘零,借你阳寿,还我姻缘..."
林老六转身想跑,却发现新娘已经站在他身后,盖头不知何时掀开了。烛光下,他看到一张惨白的脸——那根本不是活人的脸,而是用颜料画在纸上的五官!纸新娘的嘴角越咧越大,直到撕裂纸面,露出里面黑乎乎的空洞...
"相公,该洞房了..."
林老六的惨叫声被海浪声淹没。门外,越来越多的湿漉漉的脚印从码头延伸到他家门口,每一个脚印里,都有一小滩海水,映照着天上惨白的月亮。
第二天清晨,王老大带着海神庙的老祭司赶到林老六家。门虚掩着,地上有一条干涸的水痕,从门口一直延伸到卧室。
卧室里,林老六穿着新郎官的喜服,端坐在梳妆台前。他的皮肤灰白干瘪,像是被抽干了所有水分,双手紧握着一双绣花鞋。最诡异的是梳妆镜——镜中映出的不是林老六的脸,而是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穿着民国时期的新郎服,嘴角带着诡异的微笑。
老祭司颤抖着点燃符纸,念诵往生咒。符纸燃尽的刹那,镜中的影像变了——变成了一个盖着红盖头的新娘,缓缓抬起手,指向门外。
众人顺着方向看去,只见码头边的海水里,漂浮着无数纸人残骸。而在最深处的海底,隐约可见一艘沉船的轮廓,船身上"新娘号"三个字依稀可辨。
那天之后,渔村多了条新规矩:任何人不准靠近那条载满纸新娘的"鳏夫船",更不准动船上的任何东西。但每逢月圆之夜,还是会有单身汉在海岸徘徊,听着远处海面上传来的女子歌声,犹豫着要不要去船上...拿一只绣花鞋。
而海底的新娘号残骸里,多了一具穿着新郎服的干尸,与那些纸新娘一起,随着潮水轻轻摇晃,等待着下一个...新郎官。
陈三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白蜡烛。
作为"福寿斋"丧葬店的守夜人,他见过太多蜡烛了。但今晚这批新到的白蜡烛不一样——它们粗得像婴儿手臂,惨白的蜡身上刻着细小的符文,凑近闻还有股奇怪的甜腻味,像是蜂蜜混着...陈三说不清,总之让他后颈发毛。
"这叫长生烛。"老板张瘸子临走时神秘兮兮地说,"从南边老林子里的苗寨进的货,一支顶普通蜡烛十支价钱。"他拍了拍陈三的肩膀,"特别是第七支,别乱动。"
陈三撇了撇嘴。张瘸子总爱搞这些神神叨叨的噱头好抬价,上次还吹嘘什么"镇尸墨线",结果就是普通墨斗线泡了黑狗血。
午夜,陈三照例巡视停灵间。今晚只有一具尸体——西街绸缎庄的王掌柜,脑溢血死的。陈三掀开白布看了眼,王掌柜的脸在月光下泛着青灰,嘴角还保持着猝死时的扭曲。
他随手点了支新到的白蜡烛插在床头。烛光跳动间,陈三似乎看到王掌柜的眼皮也跟着颤了一下。他凑近细看,尸体当然没动,但那支蜡烛燃烧的速度快得反常,蜡油顺着烛身蜿蜒而下,在烛台底部积成一滩。
更奇怪的是,那滩蜡油表面渐渐浮现出...五官。陈三揉了揉眼睛,没错,蜡油里有一张模糊的人脸,正随着蜡油增加越来越清晰——是王掌柜的脸!
陈三的手一抖,烛火剧烈摇晃。就在这时,停尸床上的王掌柜突然深吸一口气,胸口明显隆起。陈三惊得倒退几步,撞翻了身后的水盆。
"谁?"王掌柜的声音沙哑得不似人声,他缓缓坐起,蜡油里的脸同步扭曲着嘴唇,"我在哪?"
陈三的腿像是生了根,眼睁睁看着王掌柜摸索着下了床。死人的动作很僵硬,但确实在动!更恐怖的是,随着烛光摇曳,王掌柜灰白的皮肤正逐渐恢复血色。
"王...王掌柜?"陈三声音发颤,"您记得自己怎么死的吗?"
王掌柜突然停住,浑浊的眼球转向蜡烛:"那火...不能灭..."说完这句话,他就像断了线的木偶,直挺挺倒回床上,又变回一具普通尸体。
陈三这才发现,就在刚才说话时,蜡烛的火苗差点被窗外吹进的风扑灭。他颤抖着去关窗,回头再看那滩蜡油——里面的人脸消失了,只剩下一团模糊的蜡渍。
天亮后,陈三把这事告诉张瘸子,对方却出奇地平静:"说了是长生烛嘛,能暂时留魂。"他眯着眼数钱,"昨天李府订了六支,给他家老太爷用。"
"那第七支呢?"陈三追问。
张瘸子的表情突然变得古怪:"第七支...是反着做的。"他含混地说完就借口去送货匆匆走了。
三天后的雨夜,陈三接到老家捎来的口信——他那个酗酒成性、打跑三任老婆的父亲在赌场猝死了。作为独子,他得回去主持丧事。
陈三带着一支长生烛回到乡下老宅。灵堂就设在堂屋,父亲躺在临时拼凑的薄棺里,脸色紫黑,嘴角还挂着酒渍。陈三盯着那张令他又恨又怕的脸,鬼使神差地点燃了那支长生烛。
烛光亮起的瞬间,父亲青紫的面容竟缓和了些。陈三凑近观察,发现蜡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堆积,很快形成了一张人脸——正是父亲狰狞的醉容,连右眉上的疤都分毫不差。
"小...三..."棺材里突然传出气若游丝的声音。
陈三吓得跌坐在地。棺材里的父亲正缓缓睁开眼,浑浊的眼球转动着锁定他:"酒...给我酒..."
屋外暴雨如注,雷声掩盖了陈三的惊叫。他眼睁睁看着父亲的手从棺材边缘探出,蜡黄的手指抓挠着木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而烛泪中那张脸越来越清晰,甚至开始同步父亲的口型。
陈三突然明白了长生烛的原理——它在燃烧死者的"存在",用烛光维持一种诡异的半死状态。但更可怕的念头随即浮现:如果烛光熄灭呢?
父亲生前的一幕幕在陈三脑海闪回:皮带抽在背上的火辣,母亲离家那夜的哭声,还有父亲醉醺醺的嘲笑:"没出息的东西,一辈子就配看死人!"
鬼使神差地,陈三凑近蜡烛,轻轻吹了一口气。
火苗剧烈摇晃,几近熄灭。棺材里立刻传来剧烈的抓挠声,父亲的身体像上岸的鱼一样疯狂扭动:"不...要..."他的声音变得尖利不似人声,"点...回去!"
陈三着魔般又吹了一下。
这次火苗彻底熄灭了。
灵堂陷入黑暗的刹那,四周响起一连串"咔咔"声——是纸扎的童男童女们在转头!月光透过窗纸,陈三看到所有纸人的脸都转向了他,墨画的眼睛在黑暗中泛着诡异的光。
棺材里的抓挠声变成了疯狂的撞击,薄木板眼看就要碎裂。陈三手忙脚乱地摸出火柴,却怎么也划不着。就在这时,他听到一个更恐怖的声音——
"嘻嘻嘻..."
是从蜡烛传来的。
陈三颤抖着划亮最后一根火柴,火光映照下,那滩凝固的蜡泪表面浮现的不再是父亲的脸,而是...他自己的面容!蜡像的陈三正诡异地笑着,嘴角几乎咧到耳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