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哲: 陈默?进来吧。坐。外面雨还没下起来,闷得厉害。
陈默:李医生。还是老位子。这天气,骨头缝里都发酸。
李哲: 嗯…上次的增强CT结果出来了。还有最新的肿瘤标志物报告。
陈默:直接说吧。那些图,我看不懂。数字,也懒得琢磨了。它们长它们的,我活我的。
李哲:(停顿片刻) 病灶…进展比我们预想的快。腹膜、肝门淋巴结…都出现了新的转移灶。原来的,也增大了不少。
陈默:哦。意料之中。它们也没闲着。
李哲:陈默,情况很严峻。现在不是保守的时候了。上次跟你提过的,那个新的靶向药联合小剂量化疗的方案,我们科里几个专家反复论证过,是目前最适合你、也最有希望控制住…
陈默: (打断,声音平静) 李医生,我放弃。
李哲:(愣住) …什么?
陈默:我说,放弃。所有治疗。靶向药,化疗,放疗…一切。到此为止。
李哲:(语速加快) 陈默!你听我说完!这个方案副作用相对可控,有效率在类似病例里能达到百分之三十以上!而且有慈善赠药项目,费用压力会小很多!你现在放弃,等于…
陈默: (依然平静) 等于把剩下的时间,还给我自己。李医生,百分之三十?呵…上一次方案,你说有六成把握。再上一次,你说“很有希望”。结果呢?吐到胆汁都干了,头发掉光,指甲盖发黑…躺在那里,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感觉自己像块被反复捶打的烂肉。那百分之三十的“希望”,是用百分之百的痛苦去赌的。我赌够了。
李哲:(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压抑的焦灼) 我理解…我完全理解治疗过程的痛苦。没有人比我更清楚那些副作用清单有多长。但陈默,活着!活着就有变数!医学每天都在进步!新药!新技术!也许明年,后年…
陈默:我的时间表上,没有“明年”了,李医生。你心里清楚。告诉我实话,按现在这样发展下去,不治疗,我还有多久?像个人一样…能自己走,能说句囫囵话,脑子还算清醒的…那种“多久”?
李哲:(长时间的沉默) …乐观估计,三个月左右。可能…更短。如果出现急性并发症…
陈默:三个月。九十天。两千一百六十个小时。听起来…还行。比我想的宽裕点。够了。
李哲: 不够!陈默,这点时间够干什么?!你才五十岁!你…
陈默:够我安安静静地把一些事想明白。够我…最后看一眼老家的山,闻闻带着土腥味的空气。够我…把该说的话,试着说出来。而不是在病床上,插着管子,被吗啡弄得昏昏沉沉,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李哲:(语气激烈) 那如果治疗有效呢?!哪怕只是控制住不发展,一年!两年!甚至更久!你就有机会去做更多事!见更多人!为什么连试都不肯试?!你就甘心这样…认输了?!
陈默:(声音陡然冷硬) 认输?李医生,你觉得我是在向谁认输?癌细胞吗?还是…这他妈该死的命运? (咳嗽几声,气息有些不稳) 我不是认输。我是…不想再打了。这场仗,从一开始就注定赢不了。区别只在于,是鼻青脸肿地被打趴下,还是体面点…自己走下拳台。我选后者。
李哲:被噎住,片刻后,声音疲惫) …体面?癌症末期…哪有什么真正的体面可言。疼痛、失禁、无法进食、意识模糊…这些,靠意志力扛不过去的。没有医疗干预,最后的日子…会非常艰难。非常…不体面。你想象不到的艰难。
陈默:(轻轻笑了,带着自嘲) 呵…李医生,你觉得我现在…很“体面”吗?每次来你这儿,都得提前吃双倍的止痛药,才能勉强坐直了说话。骨头里像有针在扎,一阵一阵的,没个消停。晚上躺下,像躺在碎玻璃上。呼吸…有时候都觉得是负担,吸一口气,肺里都扯着疼。这些,不都是拜那些“治疗”所赐?还是说,你觉得更强烈的痛苦,才算“不体面”?
李哲:…止痛方案可以调整!我们可以做到让你大部分时间相对舒适!放弃治疗,意味着疼痛会失控!会指数级增长!到时候…
陈默:到时候,我认。疼,至少是我自己的疼。不是被药物催吐后的虚脱,不是化疗后骨髓抑制的高烧,不是看着镜子里那个鬼一样的陌生人…那种…连自己都厌恶自己的感觉。那种感觉,比疼更糟。
李哲:(深深吸了口气) 陈默…想想你的家人。你女儿…我记得,她在国外读书?她如果知道你就这样放弃…
陈默:(语气瞬间变得锐利,像被刺中) 别提她! (随即意识到失态,声音低哑下去) …她不需要知道。知道了…又能怎样?飞回来,守在我病床边,看着我一天天烂掉?耽误她的学业,她的前途?然后抱着愧疚过一辈子?不。李医生,有些痛苦,一个人扛就够了。没必要拖人下水。尤其是…拖她下水。我欠她的…够多了。
李哲:这就是你理解的“为她好”?让她连父亲最后一面都见不到?让她在异国他乡突然接到一个…冰冷的死亡通知?这难道不是另一种更深的伤害?自私!
陈默:沉默良久,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也许吧。我是个自私的混蛋。一直都是。但这次…就让我自私到底吧。她的人生…刚开始。我的,快落幕了。何必…非得在落幕的时候,把她也拽上台?让她记住我最后还算…像个人的样子,不好吗?总比…记住一个插满管子的怪物强。
李哲:(被一种无力感击中,语气软了下来) …那…你妻子呢?你们…虽然分开了,但…
陈默:她? (短促而苦涩的笑) 早就两清了。离婚协议签得干干净净。她有了新生活。挺好。我死了,对她而言…大概也就是银行账户里少了一笔需要定期支付的医药费。轻松。谁也不欠谁了。
李哲: (看着陈默,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人) …你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岛。陈默。值得吗?
陈默:孤岛?…也许吧。但岛上…清净。没有那么多…黏黏糊糊的牵扯,撕心裂肺的告别。挺好。像现在这样,挺好。就你和我,在这间屋子里…说说话。像五年前,我第一次坐在这儿,听你说“疑似肿瘤”时一样。时间…真是个圈。
李哲:五年…是啊,五年了。我记得你第一次来,背挺得笔直,眼神里有股…不服输的劲儿。说“该怎么治就怎么治,钱不是问题”。那时候…
陈默:(打断,带着疲惫的嘲弄) 那时候,我以为钱能买命。以为意志力能战胜一切。多天真。李医生,这五年,我看着账户里的数字一点点变少,看着身体一点点垮掉,看着…希望一点点熄灭。像看着一盏油灯,灯油熬干了,火苗…也就没了。硬撑着,往里添的…不过是些呛人的烟。
李哲:…对不起。作为你的医生,我…
陈默: 别。李哲。这不怪你。你尽力了。我知道。每次方案失败,你比我还难受。你眼睛里的红血丝,你白大褂上没来得及擦掉的咖啡渍…我都看见了。你是个好医生。只是…我的运气,不太好。或者说,命该如此。
李哲:…没有什么“命该如此”!陈默,只要还有一丝可能…
陈默:(呼吸变得深而缓) …嘘。来了。 …… 像…火。沿着骨头缝…一路烧过去…带着钩子…往里钻…
李哲:(立刻紧张) 止痛药呢?今天带了吗?几小时前吃的?
陈默:(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带…了。出门前…两片…奥施康定…现在…还不到点…
李哲:撑得住吗?要不要现在补一片?我这里有水。
陈默:…不用。扛…扛一会儿…就过去了。习惯了…这阵…过去就好…就像…潮水…涨上来…总会好的……
陈默:…过去了。 ……看…我说什么来着?潮水…退了。
李哲:(声音沙哑) …这样的“潮水”,以后会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凶猛。单靠口服药…很快会压不住。你需要更强效的止痛方案,比如鞘内泵,或者…
陈默: (打断) 那就到时再说。真到疼得受不了那天…总有办法。实在不行…不是还有…终极的安宁吗? (他的眼神飘向远处,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现在…别想那么远。李哲,说说你吧。当肿瘤医生…什么感觉?每天看着我们这些人…在希望和绝望里打转,在鬼门关进进出出…累吗?
李哲:(没想到话题突然转向自己,愣了一下) …我?没什么好说的。工作而已。治病…救人…或者…尽力而为。
陈默: 只是“工作”?那上次…隔壁床的老张走了,你在楼道里站了半小时,烟头扔了一地。还有…那个才十九岁的小姑娘,确诊那天,你躲在配药间,眼眶是红的。这些…也是“工作”?
李哲: …你看得倒仔细。
陈默:将死之人…眼睛反而亮。看得清很多东西。李哲,你心里…有团火还没灭。虽然…快被这日复一日的消磨浇熄了。你还在乎。在乎我们这些…注定要输的人。这很累…也很蠢。不是吗?
李哲:(苦笑) …是。很累。也很蠢。明知道结局,还要一次次冲上去,像个…撞南墙的傻子。有时候真想…算了。随他去吧。
陈默:可你还是没“算了”。为什么?
李哲:(沉默片刻) …不知道。也许…是不甘心?看着一条命,明明还有时间,有温度…就眼睁睁看着它滑下去?做不到。总想着…再推一把,再拉一下…万一呢? (自嘲地) 就像…在悬崖边,拼命想拉住一个铁了心要往下跳的人。
陈默:我…就是那个铁了心要跳的人。让你失望了。
李哲:…是。很失望。陈默。非常失望。不是因为你放弃治疗。而是…你连一丝光都不肯给自己留了。像个…彻底关闭了所有门窗的堡垒。拒绝希望,也拒绝…任何可能的温暖。把自己活成一块…拒绝融化的冰。为什么?
陈默:…冰?…或许吧。但冰…也有冰的…好处。至少…干净。碎了,化了…也无声无息。不拖泥带水。 (停顿,声音更低) …温暖?李哲…你知道吗,有时候…太痛了。痛到…连一点点额外的温度,都感觉是负担。是…灼伤。
李哲:…因为那个孩子? (试探性地)
陈默: …他…如果活着…今年…该上大学了。像…像你女儿那么大。 … 那年…水库…水真冷啊…我跳下去…拼了命地游…抓住了他的衣服…就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就能把他拖上来… (呼吸变得急促,带着溺水般的窒息感) 可那衣服…那该死的…劣质布料…它…它撕开了!在我手里…撕开了!他就…那么…沉下去…在我眼前…冒了几个泡…就…没了…我看着他…就那么没了… (只剩下破碎的喘息和无法抑制的、压抑在胸腔深处的呜咽)
李哲:(沉重地、一字一句地说) …那不是你的错,陈默。你尽力了。救援报告我看过,是意外。纯粹的…意外。
陈默:(近乎疯狂的绝望) 不是意外!是我!是我带他去的水库!是我没看好他!是我…没抓住他!是我…害死了他! (声音陡然拔高,又因剧痛和虚弱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 咳咳…那之后…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那个冰冷的水库里…挣扎!喘不过气!那种…那种永远上不了岸的…窒息感…你懂吗?!癌症的疼?哈!比起这个…算什么?!这五年…这苟延残喘的五年…不过是…迟来的…惩罚!是我应得的!现在…终于……能……(只剩下绝望后的死寂)
李哲: (内心翻江倒海,巨大的震惊和悲伤让他几乎无法言语。他终于明白了那平静下的深渊。沉默了很久,他声音干涩) …所以…放弃治疗…是想去找他?去…赎罪?
陈默:** (眼神空洞,声音飘忽) …赎罪?不…李哲。罪…是赎不清的。我只是…太累了。累到…不想再在水里挣扎了。沉下去…或许…就…不冷了。 (他再次看向鱼缸,眼神近乎迷恋) 你看那些鱼…在水里…多自在。它们…不会窒息。水…是它们的家。沉下去…就是…回家了。
李哲:…陈默…听着。那场悲剧…毁了你的人生,但不是你全部的定义!你还有女儿!她身体里流着你的血!你死了…她在这个世界上…就真的没有父亲了!这种失去…会跟着她一辈子!你想让她也…也体会那种永远上不了岸的窒息感吗?!
陈默:…她…有她妈妈。有新的…家庭。她会…很好。比我…好得多。我…只是她生命里…一个模糊的…失败的前传。忘了…更好。
李哲:(几乎是吼出来) 不会忘!血脉相连的东西,刻在骨头里!你以为你死了,你的愧疚、你的痛苦就消失了?它们会转移!会像诅咒一样缠着她!她会想,为什么爸爸最后不要我了?为什么他连挣扎一下都不肯?是不是我不值得?陈默!你这是在…制造另一个深渊!给她!
陈默:…别说了!李哲!求你别说了!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活着…太疼了!从里到外…都疼!结束它…是唯一的…出口!唯一的!
李哲: (声音低沉而有力) …出口,不止一个。陈默。疼痛…是可以管理的。绝望…是可以分担的。你把自己困在那片冰冷的水里太久了。试着…把手伸出来。试着…抓住点什么。哪怕…只是一根稻草?比如…给她写封信?不告诉她病情,就说说…你记得的,她小时候的事?说说…你其实… (艰难地) …很爱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表达?给她留点…活着的念想?而不是…一个冰冷的谜团?
陈默: (喃喃道) …写信?…说什么?说我记得她三岁那年,非要给我涂红指甲油?说我其实…偷偷去看过她的中学毕业典礼…躲在人群最后面?说…说… (他再次哽咽,说不下去) …她会…想看吗?
李哲:(肯定地) 会。总有一天…她会想看的。等她长大了,自己做了父母…她会明白。明白有些爱…笨拙,沉默,甚至…伤痕累累。但它…存在过。这很重要。陈默,这比你想象的…重要得多。
陈默:…抽屉里…最下面…有个旧笔记本。蓝色的…塑料皮。
李哲:(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这里? 找到了。
陈默:…笔…有吗?
李哲:有! 给。
陈默: (声音破碎) …呃…!又…来了…这次…好…凶…像…像有把…烧红的…刀子…在里面…搅…
李哲: 陈默!撑住!不能再硬扛了!止痛药!药在哪里?!
李哲:奥施康定…还有…芬太尼贴剂?你带了贴剂!怎么不早用! 贴哪里?上臂内侧?
李哲:好了!忍一下!起效需要一点时间!深呼吸!跟着我!吸气…慢一点…对…呼气…尽量慢…
陈默:(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过去了…这次…差点…没回来…
李哲:(松了一口气,但眉头锁得更紧) 看到了吗?这就是放弃治疗的后果!疼痛会像失控的野兽!没有专业镇痛管理,下一次发作…你可能就撑不过去了!这难道就是你想要的“体面”?!在无人知晓的出租屋里,活活疼死?!
李哲:(语气放缓,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意味) 陈默…听我说。接受姑息治疗。不住院,就在家里。我帮你联系社区安宁疗护团队。定期上门评估,调整镇痛方案。用贴剂、泵…用一切手段,保证你最后的时间…最大限度的舒适和清醒。让你有力气…写完那封信。让你能…相对平静地…去处理想处理的事。去看…想看的山。好吗?这不是妥协,这是…对自己最后的仁慈……
陈默:…好……
李哲:(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和疲惫后的沙哑) 好…好!我马上联系!今天就把方案和联系方式给你!止痛贴…起效了?感觉怎么样?
陈默: …嗯。那刀子…钝了。还在…但…能喘气了。 …李哲…
李哲: 嗯?要喝水?
陈默:…那缸鱼…养了多久了?
李哲:鱼?哦…快两年了吧。几条孔雀,几条灯鱼。好养活,不用怎么管。怎么?
陈默: …它们…真安静。待在水里…也不挣扎。 (停顿一下) 等我…走的时候…能…把它们带走吗?放我…窗台上?看着它们…也许…就没那么…怕了。
李哲: 当然!没问题!到时候…连缸一起送给你。算…诊金的一部分。
陈默:…谢了。李医生…不,李哲。这…算是我…最后…占你点便宜。
李哲:占吧。尽管占。当医生…不就这点用处吗? 我先给你开足量的止痛贴和即释片备着。记着,疼起来别硬扛,该贴就贴,该吃就吃!保持联系,有任何问题,随时打我电话!24小时开机!
陈默:…雨下大了。真大。像要把…整个世界…都洗一遍。老家…山上…这会儿…雾该起来了。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但空气…一定是湿的…甜的…
李哲: …陈默。你…怕吗?
陈默:…怕。怎么不怕。怕那无边无际的…黑。怕那…彻底消失的…冷。怕…沉下去之后…再也找不到…回头的路。 (停顿,更轻的声音) …但有时候…又觉得…那水里…或许…也有…星星?
李哲:(声音低沉) …时间到了,陈默。下一个病人…在等了。 ……都在这儿。回去…好好休息。记得…按时用药。还有…那封信。
陈默: …知道了。走了。
李哲:(带着无尽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 …是啊…沉下去…水里…或许…也有星星? …陈默…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