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无BGM,可自放,推荐赖仔《千年》,阿YueYue《染风月》,胡杨林《多情种》。
换颜色换人
青瓷盏中浮着半弯碧影,陆明卿望着竹舍外连天雨幕,忽然想起半月前在翰林院当值时,曾见官家案头供着一枝半开的绿萼(è)梅。那梅枝插在钧窑天青釉(yòu)瓶里,花瓣上还凝着晨露,就像眼前这盏茶汤中漂浮的竹叶。
"先生看这雨,倒比汴河漕船上的丝竹声还急些。"云娘将红泥火炉拨旺几分,素白襦裙被水汽洇出淡淡青痕。她总说些不着边际的话,陆明卿却觉得比那些掉书袋的奏对有趣——前日她说晨雾是山神煮茶的水汽,昨日又说流萤是星子坠地的残光。
竹帘忽被山风掀起,几粒雨珠跃进云娘挽起的鸦青鬓发。陆明卿望着她鬓边水光,恍惚又见那日山涧初遇。当时他刚辞了翰林院差事,背着书箱在山径迷了路,撞见她赤足立在溪石上采菖蒲。裙裾(jū)卷到膝弯,露出一截霜雪似的小腿,惊得他连忙转身,却听身后传来清凌凌的笑:"大人看惯了朱紫蟒袍,倒见不得布衣荆钗?"
茶香漫过唇齿时,檐角铁马突然叮咚乱响。云娘起身去收晒在后崖的忍冬藤,陆明卿望着她单薄的背影,目光扫过墙边药柜上密密麻麻的檀木小屉。最上层那格贴着泛黄笺纸,墨迹依稀是"绿云散",他记得这是前些天云娘为安抚使夫人调制的安神方。
"大人可知这翠云谷原名断魂崖?"云娘抱着药篓转回时,发间沾了片丹枫,"十二年前童枢密使在此坠马,三百亲卫举着火把寻了三天三夜。"她将枫叶轻轻放在茶案上,"那夜谷中红莲开遍,有人说看见白衣女子在崖边起舞。"
陆明卿手一颤,茶汤在盏中晃出涟漪。他当然记得童贯坠马案,那正是他金榜题名之年。当时刑部在崖底找到的残破官服里,裹着半幅写满生辰八字的黄绢。
雨声渐歇时,云娘忽然哼起支古怪小调。陆明卿辨出那是《兰陵王入阵曲》的变调,尾音却化作道观晨钟般的空茫。竹影在窗纱上摇曳,他看见云娘腕间的九转银镯映着炉火,每道云纹里都嵌着粒殷红如血的相思子。
竹檐滴水声渐渐稠密时,云娘腕间的银镯突然发出细碎鸣响。她神色微变,从药柜底层取出个青瓷胆瓶,倒出三粒泛着珍珠光泽的药丸:"大人且含着,今夜的雾怕是要染了胭脂色。"
陆明卿还未及追问,山谷突然传来金铃脆响。二十四个绯衣宫人抬着鎏金步辇(niǎn)破雾而来,辇上垂着的鲛绡(xiāo)绢绅绡鱼被山风吹起,露出半张敷着珍珠粉的面容。云娘袖中的忍冬藤簌簌抖动,竟在深秋绽出鹅黄花苞。
"陆学士好雅兴。"辇中伸出截染着蔻丹的玉指,轻轻点在他月白襕衫的前襟,"官家新得了幅《千里江山图》,满朝文臣竟无一人解得画中真意。"香风掠过耳畔时,陆明卿嗅到熟悉的绿萼梅冷香——与那日官家案头供奉的一般无二。
云娘忽然将晒药的竹筛往青石板上重重一扣,惊起满谷寒鸦:"娘娘凤体可禁不起子夜露重。"她指尖弹出的菖蒲叶正落在步辇的鎏金凤首上,那凤凰眼珠竟渗出暗红血泪。陆明卿这才看清,宫人们绣着孔雀翎的裙摆下,全都赤足踩着青铜铃铛。
辇中传来声轻笑,漫天雾气忽然凝成冰晶坠落。云娘翻腕泼出半盏冷茶,水雾中竟现出幅诡谲画面:十二名少女跪在琉璃药池中,腕间银镯连着金丝,池底盛开的红莲正贪婪吮吸她们指尖渗出的血珠。
"好个药人之首!"鲛绡帐猛地掀起,露出张与云娘七分相似的面容,"当年你用南疆换颜蛊逃出炼药司,本宫可是替你承了三年的噬心之痛。"贵妃额间花钿突然裂开,爬出只通体碧绿的蛊虫。
云娘将九转银镯褪下掷入药炉,烈焰中顿时响起婴儿啼哭般的尖啸。陆明卿怀中的《道德经》无风自动,泛黄纸页上浮起暗金符咒——正是他辞官那日,大相国寺老僧塞给他的"无心帖"。
"大人可记得《茶经》有云:其火用炭,次用劲薪?"云娘突然握住他执书的手往炉中探去,诡异的是跃动的火舌竟化作清凉流水。陆明卿指尖触到个冰凉的玉匣,匣中羊皮卷上赫然写着《绿萼(è)丹方》,落款竟是二十年前病逝的贤懿太后。
贵妃的步辇在晨曦中化作青烟消散时,陆明卿在崖边捡到支鎏金点翠簪。云娘将簪子投入药碾,碾出的金粉里混着细若发丝的蛊虫:"这是炼药司的追魂引,不出三日,她们的血蝶就该找到翠云谷了。"
山雨复来,陆明卿望着正在炮制蛇床子的云娘,忽然解下腰间翰林院的金鱼符:"姑娘可缺个捣药的学徒?"云娘将乌药子撒进他掌心,眼底终于漾起真正的笑意:"那要先学会辨雾——炼药司的血雾闻着是甜的,像官家赏的荔枝膏。"
暮色将山棱描成黛色时,云娘在竹舍四周撒下混着雄黄的苍术粉。陆明卿握着药杵捣碾朱砂,看青石臼(jiù)里渐渐浮起凤凰尾羽的纹路:"这味'朱雀泪',当真能困住炼药司的血蝶?"
"血蝶食雾为生,最惧烟火气。"云娘将晒干的艾草扎成小臂粗的火把,忽然侧耳贴上潮湿的岩壁,"来了。"她话音未落,谷底传来琉璃碎裂般的脆响,整片崖壁瞬间爬满血红冰花。
陆明卿怀中的无心帖突然发烫,书页间浮出北斗七星的光斑。云娘指尖掠过光斑,药柜第三排七格檀木屉应声弹开,露出盛在犀角杯中的七色药露:"天枢贪狼用决明子,天权文曲取青黛末——大人可还记得紫微斗数?"
子夜狂风卷着甜腥血雾扑向竹舍时,陆明卿正将最后一味玉衡廉贞药露点在云娘眉心。九转银镯在药炉中淬炼出的金水,此刻正沿着北斗纹路在青砖地面游走,绘出幅星斗倒悬的阵法。
云娘赤足踏入阵眼,腕间新铸的银镯缀满细碎铃铛。当第一只血蝶穿透窗纸,她忽然旋身起舞,铃音竟与陆明卿诵《黄庭经》的声韵相合。那些翅翼艳若朝霞的毒物,在声浪中纷纷坠地化作胭脂色的露珠。
"这是南疆的祈雨舞?"陆明卿看着满地晶莹问道,却见云娘从露珠里挑起银丝:"不,是贤懿太后编的采薇舞——当年她就是用这支舞,把绿萼(è)梅毒下进童贯酒盏。"
破晓时分,他们在后山寒潭边发现半幅残破的霓裳。云娘抚过衣襟上金线绣的绿萼(è)梅纹样,忽然将布料浸入潭水。血色褪去后,竟显出用砒霜写的药方,正是《绿萼丹方》缺失的最后一页。
"原来要解药人之毒,需用养毒之人的心头血。"云娘望着潭中自己晃动的倒影,"大人现在逃回汴京还来得及。"陆明卿却将金鱼符沉入潭底,捞起漂流的松针:"昨日新收的虎跑泉,正缺个烹茶的由头。"
山岚漫过他们并立的衣角,炼药司的鎏(liú)金簪在药炉中熔作金蟾模样。云娘腕间银铃又响,这次却是唤来只通体雪白的麋鹿。陆明卿发现鹿角上系着褪色的端午缕,正是三年前他在大相国寺为疫区百姓祈福时供奉的那串。
白鹿衔着端午缕踏雾而来时,云娘腕间银铃碎了三粒。陆明卿俯身拾起滚落的银珠,忽见其中嵌着的相思子正在渗血——正是三年前汴京大疫时,太医院记录病患用的朱砂标记。
"原来那场瘟疫是试药。"陆明卿碾碎银珠,指尖沾了血点在《绿萼(è)丹方》残卷。浸过寒潭水的字迹突然游动,化作三百童男童女的生辰贴。云娘将端午缕系上鹿角,白鹿竟口吐人言:"七月十五,炼药司开炉。"
子夜,他们跟着白鹿找到藏在瀑布后的青铜药鼎。鼎身缠着九条锁链,每条都穿着七枚长命锁。云娘忽然解开发带,青丝垂落瞬间变成雪色:"这些锁,原该戴在我那些姊妹腕上。"她指尖抚过的锁眼涌出黑血,鼎中升起绿萼(è)梅幻影,每片花瓣都映着张少女的脸。
陆明卿将无心帖投入鼎中,火焰舔舐过的纸页浮出贤懿太后遗诏。原来二十年前所谓病逝,实则是为毁去药人计划吞金自戕。云娘突然引簪划破掌心,把血滴进鼎内:"大人可知,真正的药引从来不是血——"
话未说完,崖顶传来金戈之声。三百铁甲卫手持琉璃灯逼近,灯芯竟是跳动的心脏。云娘轻笑,将染血的端午缕抛向夜空。缕上五色丝线突然化作虹桥,白鹿踏虹而去处,漫天星辰开始坠落。
"这才是真正的星斗阵。"云娘拽着陆明卿跃入药鼎,鼎底竟通向寒潭深处的琉璃宫。陆明卿在晃动的光影里看见十二面冰镜,每面都映着云娘不同的容颜——最末那面,赫然是贤懿太后年轻时的模样。
潭水灌入地宫时,他们找到半匣风干的绿萼梅。云娘就着冷月调药,忽然将药盏递到他唇边:"此毒名唤清欢,饮下便再尝不得人间至味。"陆明卿仰头饮尽,舌尖却泛起山泉烹新茶的甘冽。
琉璃宫在潭底崩塌时,云娘扯下冰镜后的鲛绡帐。帐上绿萼(è)梅纹遇水舒展,露出用胎发绣的偈(jì)语:“药人成,山河烬”。陆明卿握紧半匣风干的梅瓣,忽然嗅到云娘调药用的不是山泉,而是那夜血蝶化的胭脂露。
“陛下饮了二十年绿萼梅露,该醒了。”云娘将最后一片梅瓣嵌入冰镜。镜面炸裂的瞬间,十二道身影从寒潭冲天而起——竟是当年随贤懿太后“病逝”的十二药人,她们腕间银镯拼成星斗,映得夜空紫微垣(yuán)大亮。
汴京皇城骤起骚动,官家额间朱砂痣迸裂,爬出只通体碧绿的蛊虫。三百铁甲卫手中琉璃灯齐齐炸碎,灯芯里的心脏化作血蝶,反扑向炼药司的黑袍术士。云娘立在白鹿背上,青丝复又染霜:“这局棋,太后娘娘从景祐三年就开始摆了。”
陆明卿翻开《绿萼丹方》末页,泛黄纸页显出新墨:“清欢非毒,乃破执之引。”他望向正在消散的云娘,忽然读懂她总说的辨雾之法——炼药司的血雾甜腻如荔枝膏,而真正的山雾该有虎跑泉烹开松针的涩香。
三年后,翠云谷的采药人都在传,每至梅雨时节,崖边总见翰林官袍与素纱襦裙并立听雨。有人说曾见他们袖中飞出银蝶,蝶翼上朱砂写着三百童男童女的名字;也有人说那不过是药炉热气凝成的幻影。
唯谷底新立的无字碑旁,生着株罕见的双色绿萼(è)梅。一半花瓣凝着霜,一半浸着胭脂色,逢雨便簌簌落满青瓷盏,像极了那年初遇时,她鬓边未干的晨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