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以女性学者的细腻浪漫,挖掘诗人不为人知的一面,构建丰满立体的九位诗人。通过诗歌,我们得以看见人如何在大的时代纷乱中,转化生命的痛苦,获得个体的从容和内心的稳定;也得以看见,对于人生的根本处境,人可以做出怎样的回答。
本篇共19段,仅供读文练习,如侵联删。
1.
现存《欧阳文忠公集》中《近体乐府》部分有二十一首词与晏殊、冯延巳词集重出,其中包括《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蝶恋花·谁道闲情抛弃久》《蝶恋花·几日行云何处去》《玉楼春·雪云乍变春云簇》等名作。他们三人的词作如此混杂,是因为三人时代相近、修养相似,更因为词体发展到宋初还是一个类型化的文体。
宋初词摆脱了西蜀艳词的淫靡,变得雅致,但尚未发展出酒宴春情、离愁别绪之外的其他主题和用途。当时词家也有雅郑、巧拙之别,但以冯、晏、欧三家的学养、才情,当然能写出最标准化的闲雅、精美之作。正因其标准化,所以作者难以区分。
2.
关于三人的细微差别,最著名的评论是清人刘熙载在《艺概》里说的:“冯延巳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我猜测,刘熙载在说“欧阳永叔得其深”时,脑子里想的其实是《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毕竟清人词选录欧阳修词者,都甚重此词。如将这首词及其他互见之作撇开,仅以“深”字论欧阳修词是非常不准确的。
“深”到底是什么意思?如理解为“深隐”,则晏、冯胜于欧;如理解为“深情”,则欧、冯略胜于晏。事实上,近代词家多不以“深”说欧阳修。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说《玉楼春·尊前拟把归期说》“于豪放之中有沉着之致,所以尤高”。
3.
顾随先生则主要以“热烈”和“清狂”论六一居士。叶嘉莹师《论词绝句》说“西江词笔出南唐,同叔温馨永叔狂”。顾、叶两位先生说的“狂”不是“狂妄”,而是指热情奔放、锋芒外露、充满少年气。此一词义也见于苏轼“老夫聊发少年狂”(《江城子·密州出猎》)。这就与欧阳修年轻时的自我认知及朋友们“逸”的评价相符。
我们来讲欧阳修洛阳时代的一组作品。首先是一首不太重要的《望江南·江南蝶》:
望江南
江南蝶,斜日一双双。身似何郎全傅粉,心如韩寿爱偷香。天赋与轻狂。微雨后,薄翅腻烟光。才伴游蜂来小院,又随飞絮过东墙。长是为花忙。
4.
为什么这首词不重要?因为它看起来并不高雅,也无甚深意。为什么我注意到它?因为在雅词的传统中,很少有这么欢脱的作品。欧阳修并不是客观地堆砌一些关于拈花惹草的男子的典故,表面上讽刺他们的荒唐行径,背地里充满了艳羡。他拥有亲历者才有的体验的精度。
《望江南》是词牌名,唐教坊曲。此调多写时令物华或女性情思,但未必一定实写江南,如刘禹锡就有《忆江南》“春去也,多谢洛城人”。欧阳修的这首词中,何郎傅粉用《世说新语》中美男子何晏的典故。
何晏面白、美姿仪,以至于人疑其傅粉;韩寿偷香亦出于《世说新语》,讲的是权臣贾充的女儿爱上了美男子韩寿,与之私会,致使所用西域奇香沾染寿身,为贾充嗅见。欧阳修以之比蝶翅上的鳞粉和蝶寻香采蜜的行为。
5.
何晏与韩寿两个典故,只谈美,不谈礼法。《世说新语》本来就是反对礼法的。它所呈现的“魏晋风度”,冯友兰先生归结为“玄心”“洞见”“妙赏”“深情”四点。而妙赏与深情之中,就包括对身体之美与情感之美的发现。美的体验被认为是生命的高级功能。它表达的不是欲望的沉溺,而是在诸种审美经验中锤炼的易感的心灵,将世界转化为一个除功业道德之外仍大有可为的地方。
正如惯用来形容魏晋名士的“风流”一词在后世常被误为贬义,欧阳修赋予蝴蝶的“轻狂”一词也受到同样的误解。但回到《世说新语》的语境和这首词的词境来看,“轻狂”绝无贬义。被赋予了美貌与活力的蝴蝶此生只有寻花这一个目的。
6.
蝴蝶不知疲倦,飞进院落又飞出墙外,完全没有曹操“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短歌行》)的凄惶,也不似李商隐“蜜房羽客类芳心,冶叶倡条遍相识”(《燕台四首·春》)的执着。它们只是无忧无虑、精力过剩,“长是为花忙”,不为什么重大的东西。
我们吴语区有“投五投六”一词,常用来形容小孩或青年进行着大人认为毫无意义的起劲奔忙,如在现实中“一日上树能千回”(杜甫《百忧集行》)或“叫嚣乎东西,隳huī突乎南北”(柳宗元《捕蛇者说》)。这些蝴蝶身上就有类似的劲头。
7.
当欧阳修的目光聚焦在如此微观的生灵之上,它们背后的世界便展现出温秀明洁的样貌。“江南蝶,斜日一双双”,“微雨后,薄翅腻烟光”,这两句写得真好。春天的斜日与微雨让光线变得柔和,我们才可能迎着阳光去长久地注目蝴蝶,而它们本就纤薄的身影融进暮色,变得更为朦胧。
“烟光”即春光,“腻”即涂。蝴蝶翅膀有疏水的表面,不沾雨滴,当春雨洗去空气中的尘埃,世界有一种被光镀亮的感觉,蝴蝶也在更高清晰度的视野中,仿佛镀上了一层春光。
这是没有忧患的世界,是富于妙赏的心灵。漫长时日、太平世事、少年情怀都借咏蝶写出,这才契合《望江南》词牌带人进入安宁美好之地的预设。
8.
我认为这首词完全没有以蝴蝶讽刺男子寻花问柳、情爱不专。我最喜欢的一条证据是欧阳修自己的诗,虽然从逻辑上来说,它算不上是合格的证据:
我时年才二十余,每到花开如蛱jiá蝶。
蛱蝶一般欢脱的词,在冯延巳和晏殊的词集中是没有的。但欧阳修自我风格的成立,依靠的是另一些词,即被王国维和顾随都注意到的那些《玉楼春》。
词史上所谓“豪放词”的产生需要三个条件:一是词之题材的扩展,即从酒宴歌席扩展到如诗一般古今天地无所不包;二是叙事者的变化,即从文士假借歌女口吻所作的代言体变为直抒胸臆的直言体;三才是风格的转变,即从崇尚婉约闲雅转为欣赏豪壮宕dàng荡。
9.
欧阳修在洛阳时所写的《玉楼春》恰好是承前启后的作品。题材尚未扩展,口吻变化不多,但风格已经变得“沉着而痛快”了。
顾随先生说:“《六一词》中‘春山’‘尊前’与翁‘雪云’诸阕之沉着痛快兼而有之也。”这指的是《玉楼春·春山敛黛低歌扇》《玉楼春·尊前拟把归期说》《玉楼春·雪云乍变春云簇》三首。由于“雪云”一首又归于冯延巳名下,所以我们讲另两首。一般酒宴歌席之词很难证实为何而写,幸运的是,这两首都可以证实。
玉楼春
春山敛黛低歌扇,暂解吴钩登祖宴。画楼钟动已魂销,何况马嘶芳草岸。
青门柳色随人远,望欲断时肠已断。洛城春色待君来,莫到落花飞似霰xiàn。
10.
《玉楼春》为双调小令,押仄声韵,且八句中有六句入韵,是韵急而声促的词牌。前代《玉楼春》中的名作有李煜的《玉楼春·晚妆初了明肌雪》。李煜将韵急声促用在了表现宫廷宴会炫目的速度感上,而欧阳修的《玉楼春》则用这种韵急声促来下断语,变宋初雅词蕴藉悠长、含吐不露之美为声情急切、抑扬唱叹之美。
如今我们知道“春山敛黛低歌扇”这首词为明道二年(1033)春欧阳修送别谢绛离开洛阳时所作。谢绛先作《夜行船·别情》,中有“画楼钟动”一句,故此词应为回赠之作。
11.
“春山”与“黛”都指歌女的眉毛。“敛黛”为愁态,“低”字回应“敛”字。歌女敛眉低扇,造就了伤感的气氛。原来这是一场“祖宴”,即饯别的宴席。吴钩为短而弯的刀,李贺有“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南园十三首·其五》)。
暂解吴钩,为大醉做准备,之后还要戴上,绘出少年英姿。可是“离别在须臾”,钟声和马嘶都提醒分别的时间到了,所以“销魂”。送人者停留在洛阳城门,痴望远去者的背影,忽然有了额外的发现:人眼居然能看到那么远的柳色。但这不是因为要看柳色,而是因为看你。
12.
这首离别之作的伤感中依然夹杂了明媚的成分。这不是什么生离死别,也不是“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杜甫《赠卫八处士》)。谢绛此年只是从河南府通判改任开封府判官,两地相隔不远。从首句的“春山敛黛”到末句的“洛阳春色”,在欣欣向荣的季节中,这次离别带来的伤感无关于前途和命运。
欧阳修的空落之感不是关于人生本质孤独的,如晏殊所说的“一霎好风生翠幕,几回疏雨滴圆荷。酒醒人散得愁多”(《浣溪沙·小阁重帘有燕过》);也不是关于人世究竟不圆满的,如冯延巳所说“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鹊踏枝·谁道闲情抛弃久》)。终其一生,欧阳修的空落之感都来源于极其具体的原因:朋友离散、旧欢不再,如“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采桑子·群芳过后西湖好》)。
13.
在这个意义上,“洛城春色待君来”不是空泛之语,而是完全写实的。“洛阳春色”对欧阳修来说,是三事的集合:洛阳的地点、青春的时代、朋友的围绕。美酒佳人虽在,只要朋友不在,这个即将到来的盛大春天就不够完美。随着梅尧臣、王顾、谢绛、钱惟演等一一离开,及张汝士的去世,洛阳之春对欧阳修来说真的成了“落花飞似霰”。
第二年春三月,欧阳修西京留守推官秩满,离洛返京,此生再未见过洛城春色。此年他作《玉楼春·尊前拟把归期说》。《醉翁琴趣外篇》本有题“答周太傅”,可见依然是写他对洛阳好友的浓烈情感。
14.
玉楼春
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关于这首词,顾随先生有一番激情洋溢的讲解:
“恨”是由于“情痴”,与“风月”无关,即使无风月也一样恨。“东风”者,春天代表。春不长久也罢,须离别也罢,虽然短,总之还有。不是你(春天)来了吗?则虽是短短几十天,我还要在这几十天中拼命地享乐。此非纯粹乐观积极,而是在消极中有积极精神,悲观中有乐观态度。
人生不过百年,因此而不努力,是纯粹悲观。不用说人生短短几十年,即使还剩一天、一时、一分钟,只要我有一口气在,我就要活个样给你看看,决不投降,决不气馁。“洛城花”不但要看,而且要看尽,每园、每样、每朵、每瓣。看完了,你不是走吗?走吧!
15.
顾随先生的讲解重在“人生自是有情痴”和“直须看尽洛城花”两句。“情痴”并不单就男女爱情而言,而是对万事万物都有深情。毫不收敛的深情为洛阳时代的欧阳修带来过巨大的快乐,但告别时痛苦就来了。
别洛、别春、别友是三重分离的叠加。欧阳修一边难过地既不能听歌,又不能说话,一边却毫不收回他的“情痴”,反倒决意折返回去“看尽洛城花”,再一次以饱满的深情待世界,而世界也以最美的洛城花待他。痛苦成为这巅峰体验、鲜活人生必要的代价。这就是顾随先生说的,欧阳修的“热烈”,哪怕在伤感中依然是热烈的。
16.
李商隐也善于写深情。欧阳修早期的诗学李商隐,但终究不像,究其原因,欧阳修的深情完全不是无望的。早年的世界对他太好,处处受欢迎、事事有回应,所以欧阳修怎么写也写不出那种绝望的热烈、凄迷的美艳。也正是在洛阳,欧阳修放弃了对李商隐的模仿。
这两首《玉楼春》依然给我们留下了一些问题:
第一个问题,明明坐实是文士赠别之作,为什么在词中还是依稀能看到歌女的影子?“春山敛黛低歌扇”的必然是歌女,“欲语春容先惨咽”的,也必然是歌女。
我想,一方面是因为从五代以来,词人与歌女结成了一种互补的情感表达关系。词人替歌女写出她们想表达而语言化不了的情感,歌女替词人唱出他们谱写却不能表演的歌词。在送别之时,作者与演唱者共同完成这场表演,并不十分区分谁是真情流露,谁只是个工具人。
17.
另外一方面,青年欧阳修与朋友之间的感情十分亲密,绝不逊色于男女间的爱恋。伤怀、留恋、吐露深情,毫无任何不自然。这并非欧阳修所独有的。古代男性朋友间情感亲密程度常超过男女之情,这是在阅读古代诗文书信时极为常见的感受,但现代人觉得陌生。
第二个问题,“沉着而痛快”的感觉是怎样在这两首词里实现的?除《玉楼春》词牌句式齐整导致的干脆利落之外,属于欧阳修自己的特点,是较少侧面暗示,较多直陈其情,而且口吻真挚、殷切。如“洛城春色待君来,莫到落花飞似霰”,“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甚至有点咬牙切齿、赌咒发誓的味道。
但他又不只是叫嚣,就像他后来的古文喜用虚词,此时也用虚词“何况”“直须”“始共”等将上下两个单句绾wǎn合在一起,让语气变得迂曲、情感得到沉潜,痛快而无直露之弊。
18.
在冯、晏、欧三家之词中,冯词长于写情感的层次,晏词长于写情感的氛围,欧词善于写情感的态度。欧阳修的特点是敏感而不纤细,伤感而不凄迷,热烈而不粗放。
我们读文学作品,需要从中体会复杂的人生,共情相异的处境,也需要从中得到振奋。哪怕是蜗居在城市深处,夜里独自读欧阳修洛阳时代的诗词,都会感到来自外在世界的吸引——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世界,尚未被任何忧患沾染,也不必发明额外的意义来应对人生的不足。
19.杀青段
欧阳修饱含着不需要隐晦的情感、不需要托寓的理想。哪怕是离歌,也不带有前途险恶的惊恐,没有一再分离的疲惫。他有的只是奔赴更精彩的世界时,生命燃起的蓬勃热情。这热情将情绪放大,糅合着希望与不舍。
这些作品中纯净的快乐和悲伤,都会转化成一种“原来人生本可以如此富有滋味”,“原来有人曾如此幸福”的振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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