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巴黎圣母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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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16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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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机智的蜻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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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解读经典,领略经典作品中的深刻感悟。仅限习读,如侵联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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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巴黎圣母院》与建筑

1位于塞纳河畔的巴黎圣母院被誉为“石头的交响乐”,雨果的长篇小说《巴黎圣母院》被誉为“文字的圣殿”,文学与建筑在这里产生了紧密的关联。

巴黎圣母院始建于1163年,历时182年,在1345年正式完工。这座位于塞纳河西岱岛上的建筑是欧洲早期哥特式教堂,其平面为马蹄形十字形制,总长约127米,总宽约48米,占地6000多平方米,其内部有五个纵舱,建筑的西立面是两座对称的钟塔,东端是圣坛,中部上方矗立着高达96米的标志性尖塔。这座石头建筑结构完美,巍峨挺拔,早已成为巴黎乃至整个法国的象征。

2巴黎圣母院的法语名称“Notre-Dame de Paris”,“Notre-Dame”原意为“我们的女士”,指圣母玛利亚,但这个亲切的称呼无疑也饱含着巴黎人乃至法国人对于这座建筑的深情。早在1862年,巴黎圣母院就被法国历史古迹委员会列入法国文物清单;1991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又将巴黎圣母院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

大约在1829年,27岁的雨果开始写作《巴黎圣母院》,他仅用一年多时间便完成了这部译成中文近40万字的长篇巨著。写作《巴黎圣母院》时的雨果,正处于他一生中的重要转折时期:在思想立场上,他与政治保守派渐行渐远,开始崇尚自由、民主和人道主义;在文学观念上,他主动摆脱伪古典主义,开始为浪漫主义文学运动摇旗呐喊。

31827年,雨果在为自己的剧本《克伦威尔》所作的序言中即已旗帜鲜明地提出了浪漫主义文学主张,这篇序言也被视为整个欧洲浪漫主义文学的宣言。在这之后,雨果再接再厉,试图在小说写作方面再为浪漫主义文学树立一个样板,他在《〈克伦威尔〉序言》中所举出的拒绝公式化和程式化、具体地表现情节和情感、让滑稽丑怪与崇高优美形成对照等原则,在《巴黎圣母院》中都得到了具体的落实和完美的呈现,《巴黎圣母院》因此成为文学史上一部划时代的名著。《巴黎圣母院》的写作和出版使雨果步入法国最重要作家的行列,同时也为欧洲浪漫主义文学大厦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4作为建筑的巴黎圣母院为作为小说的《巴黎圣母院》提供了写作前提,而小说《巴黎圣母院》自身又构成欧洲文学乃至世界文学中的一座标志性建筑。雨果在《〈克伦威尔〉序言》的开篇便写道:“由于诗总是建筑在社会之上,那么,根据社会发展的形式,我们来分析一下,诗在原始时期、古代和近代这三大人类发展阶段中的特点究竟是怎样的。”这里的“建筑”一词不知是雨果的“原作”,还是译者柳鸣九先生的“译文”,但不管怎样,这个动词都十分有力:诗总是建筑在社会之上的;每一部文学杰作都是人间的一座宏大建筑!

5雨果的这部小说以《巴黎圣母院》为题,其内容自然与巴黎圣母院密切相关。在1831年3月为小说所写序言中,雨果自称这部小说的写作动机就源于巴黎圣母院,源于刻在圣母院石壁上的一个意为命运的希腊文单词:“几年以前,当本书作者去参观,或者不如说去探索圣母院的时候,在那两座钟楼之一的暗角里,发现墙上有这样一个手刻的单词:'ANAГKH。这几个由于年深日久而发黑并且相当深地嵌进石头里的大写希腊字母,它们那种哥特字体的奇怪式样和笔法不知标志着什么,仿佛是叫人明白那是一个中世纪的人的手迹。这些字母所蕴含的悲惨的、宿命的意味,深深地打动了作者。”

6作者接着写道,圣母院在近200年里饱受摧残,面目全非,“几个世纪以前在墙上写下这个单词的人已经不在了,永远不在了。也该轮到这个单词从教堂的额角上消失了。这座教堂本身或许也会很快从大地上消失吧”。然而,“正是由于这个单词,作者写下了这部著作”。在1832年10月为此书所写《定刊本附记》中,雨果又直截了当地写道,促成对包括巴黎圣母院在内的古代建筑的保护意识,就是他写作这部小说的主要目的之一:

7“可是不管怎样,不管建筑艺术的将来如何,不管我们的青年艺术家们将会怎样去解决他们的艺术问题,在我们期待着新的纪念性建筑的时候,还是把古老的纪念性建筑保存下来吧。假若可能,就让我们把对于民族建筑艺术的热情灌输给我们的民族吧。作者宣告,这就是他的这部作品的主要目标之一,这就是他毕生追求的主要目标之一。”《巴黎圣母院》的写作灵感就源自巴黎圣母院,这部小说的主要写作目的之一就在于保护巴黎圣母院。

作为小说情节的主要发生地,巴黎圣母院这座建筑在小说《巴黎圣母院》中得到了详尽的描写。小说第三卷第一章就题为《圣母院》,在这一章节中,小说作者用精准的文字再现了圣母院的建筑细节:

8确实很少有别的建筑比得上它的前墙那么漂亮。那三个挖成尖拱形的大门道,那一排有二十八位穿着旧的绣花长袍的君王的神龛,正中间有个巨大的玫瑰花饰圆窗洞,两旁各有一个小窗护卫着,就像祭师和助祭师陪伴着神甫一样。那高大而秀气的三叶形回廊,它的平顶被一些小柱子支撑着。最后还有那两座黝黑笨重的巨大钟塔,连同它们那石板的屋檐,在整体的宏伟中又各各协调,依次分为五大层展现在你的眼前,虽然拥挤却并不混乱,连同无数的雕刻、塑像以及雕镂装饰,很适合它整体的庄严伟大。可以说是一部规模宏大的石头交响乐。它是人类和民族的巨大工程,它也像它的姐妹《伊利亚特》和《罗曼赛罗》这两篇杰作一样,整个建筑既单一又复杂。它是整个时代各种力量的奇特的产物,从每块石头上可以看出,有水平的工匠在艺术家天才的启发下把神奇变成了现实。总之,它是人类的一种创造,像神的创造一样又有力又丰富,仿佛具备着两重性格:既永恒又多变。(陈敬容译文)

9关于巴黎圣母院是“石头的交响乐”的说法就源自这段话,值得注意的是,雨果在这里还将巴黎圣母院与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和西班牙史诗《罗曼赛罗》这两部文学作品相提并论,称它们为“姐妹”。除了对巴黎圣母院这“教堂皇后”的诗意赞美之外,雨果在这一章节里还对圣母院的建筑特色、它面临的危害及其具有的文化意义等问题做了理性的思考。

他不无悲哀地感觉到,以巴黎圣母院为代表的古代建筑正在遭受“三种伤害”,即“时间”“政治和宗教的改革”以及“那些越来越笨拙荒诞的时新样式”;

10他敏锐地发现,巴黎圣母院“既不是一座罗曼式教堂,也不是一座哥特式教堂”,“这座教堂不只属于一种类型”,“它是所有教堂的综合”;他预言家式地宣称:“时间就是建筑师,而人民就是泥瓦匠”,“最伟大的建筑物大半是社会的产物而不是个人的产物”,“这座可敬的纪念性建筑的每一面、每块石头,都不仅载入了我国的历史,而且载入了科学史和艺术史”。即便不能说是雨果的《巴黎圣母院》奠定了巴黎圣母院的建筑史地位,那么也可以断言,这部小说在确立和宣扬巴黎圣母院这座历史建筑的艺术价值和文化意义方面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押解爱斯梅拉达的囚车驶入巴黎圣母院前庭广场

查尔斯-弗朗索瓦·杜比尼 绘

11任何一座建筑均靠其结构来支撑,而任何一部小说也像建筑一样有其结构,即故事情节及其发展;建筑通常是供人居住的,而小说也像建筑一样有其“居民”,即小说中的人物。《巴黎圣母院》的故事发生在15世纪的法国巴黎,主要情节发生地就是巴黎圣母院及其周边地区。作为建筑的巴黎圣母院不仅为作为小说的《巴黎圣母院》提供了故事场所和人物活动空间,甚至也在结构上给了小说作者以启迪,《巴黎圣母院》的人物关系和主题设置仿佛就是对巴黎圣母院西立面的模仿:三个主角就像圣母院的三座拱门,他们比肩并列,共同支撑起整个小说的框架;而作为小说主题的善与恶、美与丑、崇高与卑下、光明与黑暗的对比,就像两座相望的钟楼,构成比照和呼应。

12小说的三个主角,即伽西莫多、克洛德和爱斯梅拉达,均与巴黎圣母院这座建筑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克洛德是巴黎圣母院的副主教,他在失去父母和优越的家境后发奋努力,静心修行,终于成为博学的学者和神父,成为巴黎圣母院的掌门人之一。伽西莫多生下来奇丑无比,是个畸形儿,被父母遗弃在教堂,克洛德见到这个弃婴后动了恻隐之心,“这种丑陋越发激起了克洛德的同情”,于是他收养了伽西莫多,把伽西莫多抚养成人,后来让他做了巴黎圣母院的敲钟人。

13爱斯梅拉达是一个16岁的吉卜赛舞女,圣母院前的广场就是她卖艺跳舞的地方,克洛德被爱斯梅拉达的美貌和舞姿所吸引,欲罢不能,便让伽西莫多和他一起去把姑娘抢回来,发现爱斯梅拉达爱上守备队队长弗比斯后,克洛德刺伤弗比斯,并嫁祸于爱斯梅拉达,爱斯梅拉达因此被判绞刑,圣母院广场于是又成了她的刑场。就在爱斯梅拉达即将被绞死时,伽西莫多借助一条绳索从圣母院的塔顶一跃而下,劫了法场,把爱斯梅拉达抢进圣母院。圣母院成为爱斯梅拉达的庇护所,她在圣母院顶楼的一个小房间住下,得到伽西莫多的细心照顾。

14一天夜里,克洛德潜入小屋,准备非礼爱斯梅拉达,伽西莫多闻讯赶来,把闯入者扔出门外,之后才发现来人是他的养父。法庭串通教会,决定进入圣母院抓捕爱斯梅拉达,得知消息的巴黎乞丐们前来解救爱斯梅拉达,不明真相的伽西莫多只身抵抗。法国国王路易十一得知暴动的消息后,下令“把平民杀尽,把女巫绞死”。圣母院被攻陷时,伽西莫多发现爱斯梅拉达的小屋已空无一人,原来是克洛德引来爱斯梅拉达的丈夫甘果瓦,领走了爱斯梅拉达。

15克洛德再次要爱斯梅拉达在他和绞刑之间做出选择,爱斯梅拉达再次拒绝:“你比绞架更让我害怕。”爱斯梅拉达被送上绞架,伽西莫多和克洛德站在钟楼顶上,伽西莫多看到克洛德脸上的笑容后愤怒不已,把克洛德推下钟楼。

三个主角,一对养父养子同时面对一个女子,构成一个三角关系,支撑起整部小说的结构框架。小说作者曾这样描述伽西莫多与圣母院的关系:“圣母院对于他就是蛋壳,就是窝,就是家,就是故乡,就是宇宙。”这句话其实也可以用在克洛德身上,他是在圣母院里成长起来的,最后成为这座圣殿的掌管者,他的阴郁、压抑和神秘就源自圣母院,也是这座建筑复杂性格的外化。

16而巴黎圣母院的“我们的女士”之别称,又似乎能使我们意识到,爱斯梅拉达就是圣母院的象征,因为小说中的几个男主角,除伽西莫多和克洛德外,还有爱斯梅拉达的丈夫甘果瓦和她的情人弗比斯,似乎都可以、都愿意或者说都企图称爱斯梅拉达为“我们的女士”,爱斯梅拉达于是便成了整部小说的结构中心,一如巴黎圣母院在整个巴黎建筑群中的位置和作用。

雨果在《〈克伦威尔〉序言》中写道:“近代的诗艺……会感觉到万物中的一切并非都是合乎人情的美,感觉到丑就在美的旁边,畸形靠近着优美,粗俗藏在崇高的背后,恶与善并存,黑暗与光明相共。”他将这所谓“美丑对照原则”作为浪漫主义文学的重要原则之一,而《巴黎圣母院》就是他运用这一原则的实践之作。

17在这部小说中,爱斯梅拉达的美与伽西莫多的丑构成对比,爱斯梅拉达的善与克洛德的恶构成对比,伽西莫多的高尚与克洛德的卑鄙也构成对比,这些对比就像巴黎圣母院的两座塔楼,相互之间既构成反差,也形成互动。更为重要的是,小说作家还将这种对比原则运用于每个角色,让美与丑、善与恶、崇高与卑劣、光明与黑暗的对比错综复杂,呈现于不同的人物性格之中。

爱斯梅拉达年轻貌美,舞姿出众,又无比善良,为了让无意中流落至巴黎乞丐聚居地“圣迹区”、被乞丐国王判处绞刑的诗人甘果瓦免于一死,她自愿嫁给后者;眼见代克洛德受过的伽西莫多在广场遭到毒打,在烈日下奄奄一息,她走上前去给伽西莫多喂水。她嫁给甘果瓦,却一直守护贞洁;面对克洛德的威逼利诱,她毫不妥协,宁愿去死。

18爱斯梅拉达是美的化身,也是纯洁和高贵的化身,雨果却把这些品质放在一个街头舞女的身上。伽西莫多奇丑无比,他天生独眼,因为一颗巨大的肉瘤挡住了一只眼,他驼背,瘸腿,后由于敲钟被震破耳膜,又成了聋子。他的性格十分凶狠,却生有一颗有情有义的柔软的心,他起先对养父克洛德毕恭毕敬,充满感恩之心,但在发现养父的虚伪和险恶之后,他终于出手杀死养父。最后,他把爱斯梅拉达的尸体抱进坟墓,然后躺在她身边,自愿殉情于美,献身于爱。克洛德饱读诗书,道貌岸然,被人视为智慧、信仰和道德的化身,可是他却阴险恶毒,为满足自己的欲望不择手段,甚至不惜害死爱斯梅拉达。

19但小说中也写到了克洛德对伽西莫多的收养,写到他在内心突然涌起的欲望面前的无法自拔,他在最后一次试图说服爱斯梅拉达的时候说道:“听着,姑娘,在遇见你之前,我是幸福的……”爱斯梅拉达第一次被克洛德和伽西莫多劫持时被守备队队长弗比斯英雄救美,她因此对英俊漂亮的弗比斯一见钟情,可弗比斯却是一个无情无义的男人,在爱斯梅拉达被押赴刑场时,弗比斯正在和他的未婚妻谈情说爱,在认出被送上绞架的人就是爱斯梅拉达时,他仍然无动于衷,“带着一个新情人在看他的旧情人被绞死”。这些人物自身的复杂特性,比如爱斯梅拉达的纯洁与轻信,伽西莫多的丑与善,克洛德的庄重与卑琐,弗比斯的美与冷酷,等等,也构成内在的对比,这些对比是对三个主角之对比的补充和深化,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的对比贯穿整部小说。

爱斯梅拉达给伽西莫多喝水 古斯塔夫·布里昂 绘

20《巴黎圣母院》第五卷的开头写到克洛德与御医夸克纪埃、杜韩若长老的相见和交谈,克洛德在谈话中把台子上的书与窗外的教堂做了比较:

他一面打开密室的窗户,一面用指头指着圣母院这座大教堂,它那两座巨大钟塔的石头外墙和那庞大下部的黑黑轮廓高耸在满是星星的夜空里,好像是一尊巨大的、长着两个脑袋的斯芬克斯坐在城市的中央。

副主教不声不响地观看了一会这座大教堂,接着叹了一口气,右手指着那本打开在台子上的书,左手指着圣母院,把忧郁的眼光从书本移向教堂:

“唉!这个要消灭那个的!”(陈敬容译文)

21接下来的一个章节就叫《“这个要消灭那个”》,在这个完全游离于小说情节的章节里,小说作者自称要解释一下“这个要消灭那个”,也就是“这本书要消灭那座建筑”的问题。首先,这是教会人士的观点,“这是僧侣在新的代理者印刷术跟前的恐惧。这是一座圣殿上的人在古腾堡光辉的印刷品跟前的惊恐和晕眩”。他们害怕印刷品会消灭教堂。其次,这是哲学家和艺术家的观点,他们认为,“人类的思想在改变形式的同时也将改变表现方式,每代人的思想不再用同样的方式同样的材料来写,哪怕是用石头写的十分坚固持久的著作,也将让位给用纸张印刷成的更加坚固更加持久的著作”,因此,“印刷术要消灭建筑艺术”。

22在给出这两种观点之后,雨果又完整地梳理了人类的建筑史。他写道,在15世纪之前,建筑一直是人类的大型书籍,是人类力量和智慧的首要表现。人类建筑的雏形,就是原始人竖立起来的第一块石头,“人们把一块石头竖起来,这就是一个字母”。一块自然界的石头,一旦被人捡起来,挪动一个地方,摆成一个形状,它也就被赋予了意义,成为表达情感和思想的符号,如此一来,它也就成了最初的文字。被竖立的单个石头是字母,摞在一起的石头,比如坟墓,就是单词,然后人们便开始著书立说,即建造神庙和宫殿。

23“这样,在世界最初的六千年里,从印度斯坦最古老的塔到科隆的大教堂,建筑已经成为人类的伟大手迹。”在之后的人类文明史中,“每一代人走过时都要在这本书上写下一行字”。在基督教时代,“社会的一切物质力量,一切精神力量,都集中于同一个焦点——建筑艺术上”,教堂建筑成了艺术和艺术家借口上帝表达和实现自我的一种主要方式,“于是,有些生来是诗人的人也变成了建筑家”,建筑艺术成为主要的、普遍的创作体裁。到15世纪,情况完全改变了,雨果接着用浪漫主义的、诗一般的语言写道:

24人类的思想发现了一种能永久流传的方式。它不仅比建筑艺术更耐久更坚固,而且更简单更容易。建筑艺术走下了它的宝座。俄耳甫斯的石头文字将要由古腾堡的铅字继承下来。

书籍将要消灭建筑。

印刷术的发明是最重大的历史事件,它是革命之母,它是人类完全革新了的表现方式,这是抛弃了一种形式而获得另一种形式的人类思想,是从亚当以来就象征着智慧的那条蛇的最后一次蜕变。

在印刷的形式下,思想比任何时候都更易于流传,它是飞翔的,逮不住的,不能毁坏的,它和空气融合在一起。在建筑艺术统治时期它就以大山的形式出现,强有力地占领一个地区,统治一个世纪。现在它变成了一群飞鸟,飞散在四面八方,同时占领了空中和地面。(陈敬容译文)

25最终,“古腾堡总是路德的先驱”,建筑“将要服从文学的管辖,就像文学过去服从它的管辖”,于是,“人类就有两种书籍,两种记事簿,两种经典,即泥水工程和印刷术。一种是石头的圣经,一种是纸的圣经”。

在雨果发出这些预言近200年之后,在书籍泛滥的当下,我们似乎并未看到作为艺术的建筑和具有实用功能的建筑之衰落,但是,如果把印刷术的发明视为人类思想解放的加速器,如果把被印刷术“取代”的建筑理解为古典建筑和宗教建筑,如果说建筑不再是人类最主要的思想和艺术表达形式,雨果的这些话还是不无道理的。更为重要的是,雨果关于书籍和建筑之关系的思考,能让我们意识到这两门艺术之间的相近和相通。在雨果这里,建筑和书籍互为隐喻,均是人类最重要的情感和思想表达方式,是人类最重要的创造手段。

26谈起文学和建筑的关系,人们或许会立即想起莱辛的《拉奥孔》,在这部副标题为“论绘画与诗的界限”的文学理论名著中,莱辛通过比较“拉奥孔”这一题材在古典雕刻和古典诗歌中的不同处理方式,来论证造型艺术和文学的区别和界限,阐述不同门类艺术的共同规律性和各自的特殊性。莱辛的观点可以归纳为三点:首先,画是空间的艺术,诗是时间的艺术,画描绘在空间中并列的物体,诗则叙述在时间上先后承续的动作;其次,画是视觉的艺术,诗是听觉的艺术,画的题材局限于眼见的事物,诗的题材却无这种局限;最后,画是静态的艺术,诗是动态的艺术,画的最高法则是再现物体静态的美,诗则以动态情节的冲突发展为对象,重在情感的体现和个性的彰显。

27不难看出,莱辛在将诗与画并列和对比时,总的来说是扬诗抑画的。他的理论使人们意识到不同体裁艺术的特殊性和规律性,极大地促进了文学理论和艺术理论的发展。但是,随着人类文艺学的发展,人们也逐渐意识到莱辛的这个“分类法”过于绝对,有其局限性。至少,在作为文学之泛称的“诗”这一领域中的小说,以及在作为造型艺术之泛称的“画”这一领域中的建筑,这两大体裁都同时具有时间和空间、动态和静态、视觉和听觉等双重属性。

20世纪30年代,苏联文艺理论家巴赫金写成《长篇小说中的时间形式和时空体形式》一文,正式提出影响深远的“时空体”概念。

28“时空体”原为一个科学名词,直译就是“时间+空间”,这个概念的提出与相对论有关,指时间和空间两者间不可分割的关系,巴赫金将这个概念引入文艺学,并定义道:“文学中已经艺术地把握了的时间关系和空间关系相互间的重要联系,我们将称之为时空体。”巴赫金举出文学作品中的许多时空体例子,比如“道路”“客厅”“外省小镇”“城堡”“门槛”等,他通过分析和对比同一空间在不同时间的呈现和变化,来揭示小说所蕴含的历史诗学意义。我们把这一概念运用于作为建筑的巴黎圣母院和作为长篇小说的《巴黎圣母院》,可以发现这两者也可以被视为同时具有时间和空间属性的艺术作品。

29巴黎圣母院是一座静止的建筑,但自1163年罗马教皇亚历山大三世放下第一块基石起,这座教堂就在历史的长河中历经变迁,甚至不断改变其内外构造,随着时代风尚的变更,它更是被不断注入新的文化内涵,最终成为一个文明标志和文化符号;而小说《巴黎圣母院》作为一种叙事体裁自然是时间的艺术,其写作和传播、被阅读和被阐释的过程都在时间中完成,但是它自身的结构却具有空间属性,它自身的物质存在也具有空间属性。雨果在这部小说中曾感叹道:“我不知道哪个爱吹牛的统计员计算过自古腾堡以来所有印刷出版的书籍。假若把它们一本本地堆积起来,真可以填满从地球到月亮的空间呢。”

30我们也可以说,如果把世界上各种版本的《巴黎圣母院》堆积起来,也可以垒起另一座巴黎圣母院。当然,我们谈到小说《巴黎圣母院》的空间属性,谈它的“建筑感”,也是在指它的具体写法,指它的具体写法所造成的通感效果,即对视觉和听觉等诸多感觉间的界限之突破。小说第三卷第二章《巴黎鸟瞰》中有这样一段关于巴黎晨钟的著名描写:

假若你想得到一个古代巴黎的印象,那是现代巴黎不能给予你的,那就请在一个盛大节日的早晨,当太阳从复活节或者从圣灵降临节升起的时候,攀登到一个可以俯瞰这首都全景的高处,去倾听晨钟齐鸣吧。去看看天空一角的颜色——那是阳光照射成的,去听听成千座教堂一下子颤动起来,起先是一阵丁当声从一座教堂响到另一座教堂,好像音乐家们宣告演奏就要开始一样。

31突然之间,你看吧(因为耳朵有时好像也有视觉呢),看看同时从每座钟楼里升起一根根声音的圆柱,一片片和声的云烟。最初,每只钟的振动笔直地、简单地升起来,也可以这么说,它不和其他钟的振动相混,一直升到早晨灿烂的天空里。随后它们逐渐愈来愈搅在一起,混在一起,成为一个壮丽的大合奏。现在只有一大片响亮的颤音不断地从无数的钟里升起,在城市上空飘浮,波动,跳跃,回旋,并且把它那震耳欲聋的颤音扩散到远远的天边去。但这和声的海洋并不是一片混乱,它既深沉又辽阔,而且又不失其明朗性。你可以看见成群的音符从每只钟里蜿蜒而出,跟随着这木铃和巨钟的时而尖厉时而低沉的和鸣,你可以看见各种八度音程从一座钟楼跳到另一座钟楼,你可以看见它们飞快地、轻捷地、响亮地从银钟里出来,落到木钟里就变得嘶哑而破碎。

32在它们之中,你会特别赞赏圣厄斯达谢教堂的七口钟的忽起忽落的变化多端的音阶,你看见从每个方向跑来了清亮而急剧的音符,作了三四个光辉的转折,又像光一样消逝了。那边是圣马尔丹寺院尖锐而薄弱的歌声,这边是巴士底狱的悲惨而枯竭的调子,另一边是卢浮宫大钟塔的歌唱性男低音。王宫的御钟不断向各个方向抛掷它那华丽的颤音,圣母院钟塔上沉重的钟声均匀地落在它上面,使它像一块铁砧在铁锤下闪出了火花。你时时还听见来自圣日耳曼·代·勃雷大寺院的钟乐三重奏的各种声调,这一雄壮的乐声逐渐散开,让路给突然升起的圣母颂——它像一顶用星星缀成的冠冕一般凸现出来。在下面,在这个大合奏的最深处,你可以模糊地分辨出教堂内部的歌声从拱顶的颤动着的洞孔里传出来,这实在是一部值得一听的歌剧。

33一般来说,巴黎在白天发出的种种声音,是这座城市在讲话;夜晚的声音,是这座城市在叹息;而刚才提到的那些声音,则是这座城市在歌唱。把你的耳朵朝向这些钟的合奏吧,听听那五十万人的絮语,那河水的永恒的呜咽,那风的无休止的叹息,那天边山岭上四座森林的像管风琴那样遥远而低沉的四重奏。听听那最中心的排钟吧,它那最尖细和最沙哑的声音怎样融化成为一种中等的响度。你说,世界上还有什么能比这种声音和铃声的汇合,比这个音乐的大熔炉,比这些在三百法尺高的云端里同时吹响的石笛,比这座像乐队似的大城市,比这像暴风雨在咆哮似的大合奏更为壮丽、更为辉煌、更为灿烂的呢?(陈敬容译文)

34在这段文字中,雨果将钟声比喻成“声音的圆柱”和“和声的云烟”,赋予声音以画面感和建筑感——“因为耳朵有时好像也有视觉呢”。受到雨果这段描写的启发,我们同样也能意识到:眼睛有时好像也有听觉呢。这就是庞德在看到汉字“闻”时所经受的震撼:气味原来可以用耳朵来感受!其实,一切艺术或多或少都是借助通感的,得益于通感的,文学和建筑更不例外。

巴黎一景 雅克·里戈 绘

35在巴黎圣母院建成486年之后,雨果写成他的小说《巴黎圣母院》。在这部小说面世之际,巴黎圣母院正面临生死攸关的时刻,在法国大革命时期已被废弃的这座教堂,在1830年七月革命中再遭浩劫,巴黎市政府甚至决定拆除这座建筑,幸好雨果以这座教堂为情节发生地的小说于次年面世,引起读者和世人对这座建筑本身的极大关注,巴黎人乃至法国人这才普遍意识到这座建筑巨大的文化价值,巴黎圣母院因此才逃过一劫。

362019年4月15日,维修中的巴黎圣母院燃起大火,标志性的尖塔倒塌,三分之二的屋顶被毁,整座建筑损毁严重,幸好主体结构保持完好。这场火灾引起世人的广泛关注和惋惜,与此同时却也促成了小说《巴黎圣母院》在全球范围内的再度畅销。一座建筑成就了一部小说,反过来,这部小说又拯救了这座建筑。一座宗教建筑,一部文学作品,这两部杰作相辅相成,相得益彰,构成世界文学艺术史中的一段佳话;这两部杰作自身也都既是建筑,又是史诗,它们在彰显文学和建筑之间共同的艺术属性,在彪炳两者之间相通的审美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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