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本关于童年的回忆录,一首回忆童年的轻快小调,书中的每个文字都在回忆里跳动,组成一段段我们向往着的旧时生活。我们怀念阳光下的奔跑,怀念秋天一层层的金色麦浪,更怀念玩耍回家摆在桌上的一粥一饭。张草原用她干净、纯粹的文字,炽热、虔诚的生活态度,再现了一个南方小村生生不息、代代相传的生命力,也一笔一画地,勾勒出了长大后的我们,向往的生活的样子。
张草原,自媒体作者,山村生活的环境使她从小对大自然有着深厚的感情。她的文字清新、灵动,字里行间都是人间烟火气,其部分文章曾被《奇葩说》著名辩手柏邦妮、微博知名博主“王老虎寻仙记”转发,深受读者好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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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坑子的对面叫猪嫲坑。我想,比泥坑子还难听的名字就是猪嫲坑了。
虽然一样是坑,但是泥坑比猪嫲坑高级一点儿。就好比,同是外号,哥哥叫我野猪比叫我灯泡时更搞怪,挤眉弄眼的。泥坑子和猪嫲坑隔了条河和起伏的水田,和泥坑子一样,猪嫲坑也是依山势而建。猪嫲坑不大,只有两三户人家。站在奶奶家的院子里,往对面山上看,目光从一排排笔直的杉木间隙钻过去,就能看到躲在杉木后那白白的墙和黑黑的瓦。难兄难弟啊,该不会是因为名字难听,就害羞地躲了起来吧?
奶奶要去猪嫲坑换鸡蛋。奶奶的鸡蛋一枚枚地收在她房间里的土陶罐里,轻轻地放进去,也轻轻地拿出来,这样小心,仿佛手里拿着的是一枚枚光滑洁白的大珍珠。奶奶把土陶罐里的鸡蛋一枚枚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摆放在桌子上,一枚接一枚,像串珍珠。常年被厨房的烟熏着的墙壁被这样白的鸡蛋衬托得越发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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熏黑的不只是墙壁,还有奶奶的床、桌椅和灯泡。灯泡上落了层厚厚的黑黑的灰,这灰沾染着一餐又一餐的油烟,牢牢地贴在灯泡上,任窗外屋后穿堂过来的风怎么吹,依旧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黑下去。房间里黑黑的,这可方便了大腹园蛛,爬在墙壁上,不仔细看,发现不了它。家里的昆虫都怕我,一旦被我抓住了,不是拆足就是卸翅,我就是它们的灾难啊。上屋天来叔公家的狗是清楚地知道我的德行的,那次我骑在它身上,要它像马一样跑起来。打那以后,好几次它见了我,闭着眼睛转过头,不理我。
奶奶右手捏住鸡蛋,举在灯泡前,左手半握拦住光,使光聚拢在鸡蛋上,就着灯泡散发出昏黄的光看鸡蛋里面有没有黑点。奶奶说照得到黑点的鸡蛋就能孵出小鸡,照不到黑点的鸡蛋只能用来吃。照得到黑点的鸡蛋她挑了出来放一边,一共有六个。没有照到黑点的鸡蛋挑出六个用布包好。今年照得到黑点的鸡蛋比往年都少,奶奶说:“都怪你,公鸡打仔时你要去赶。”公鸡打仔时我确实是赶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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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春天,母鸡们温顺得不行,公鸡稍微靠近,就蹲下了身子,公鸡立马骑了上去,骑就骑吧,还啄住母鸡的头,母鸡也不反抗,怕是不敢对公鸡反抗吧,毕竟公鸡啄人谁都怕。这也太欺负母鸡了吧,真当母的是吃素的?我拿起院子里靠墙放的扫把就把公鸡赶下去。
奶奶从床上拿起她的头帕,那是条黑色的,折贴成长三角的帕子,奶奶收拢起细细碎碎的头发,帕子一圈圈地围在头上,用绣花针别住。奶奶身上系了条深蓝色的半身围裙,穿的是深蓝色的粗布褂子,褂子穿得久了,泛着白。奶奶抱着布包着的鸡蛋,走到大门后,穿上她的军绿鞋。奶奶不爱穿鞋,就连下雨天也不穿,踩了一脚的烂泥回来,在院子里积水多的地方来回划拉两下,稍微冲洗下,就进屋。奶奶在前面走着,一对对脚印落在身后。一双军绿鞋,奶奶能穿好几年。奶奶从不会好好地穿鞋,脚穿进去,踩着鞋跟走,好似穿鞋是很不情愿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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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初春。空气潮湿,远处的山白蒙蒙一片。大地湿润泥土蓬松,田野里有零零星星的嫩芽冒出,许多的植物,来不及收起白嫩的根须,从泥土里探伸出。路边的布惊树顶出了紫色的嫩芽,用手掐,白色的浆液流出。田野间的水渠里游满了一颗颗逗号般的小蝌蚪,它们甩起尾巴时,水里细细长长如发丝般的青苔也跟着甩动。
田里有人在干活儿。种玉米的田已经犁好,像女孩儿头顶上编着的一条条辫子。田地是村民们的脸,需勤勤恳恳地将地犁熟,仔仔细细地将杂草去了,该播种时播种,稍微松懈,田地就顶着一张未梳洗的脸,是会被人偷偷讨论的。玉米田里,村民夫妻俩一人一边,抓一把黑黑的泥土,窝成鸡蛋状,顶上用手指戳一个洞,放一粒玉米种子进去,再用泥土掩上,一个个泥土蛋整整齐齐放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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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个把日子,玉米跟小鸡仔一样,也会破壳而出。新的生命长出,总是得弄破点儿什么。夫妻俩无话,他们跟植物没什么区别,扎根在泥土里。
去猪嫲坑只有一条半米宽的小道。小道从山的侧边劈出来,蜿蜒而上,爬上这条小道,往右走几米,就到了猪嫲坑。去小道,得先过河,河上搭着几根木头拼成的桥,河不宽也不深,站在桥上我还是怕,怕掉下桥,被冰冷的河水冻坏。过了桥,有几棵芭蕉树。村里人喜欢种芭蕉,芭蕉种在屋侧,种在河边。蒸糯米糕时摘芭蕉叶铺在下面,蒸好的糯米糕带了股清香,我爱这清香,拿着糯米糕闻,怎么闻都闻不够。太阳烈的时候就躲芭蕉树下,阳光把芭蕉叶照得鲜翠透亮,起风时,芭蕉就像大象,扇动起大耳朵。植物也会跳舞,借着水,借着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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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上小道,小道的左边是山,右边是崖。小道边有座房子。房子的主人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回来过,大门砌上了泥砖,怕是再不会回来。听大人说过,这房子建得不好,正门正对着安葬山,那山上有许许多多的坟,我去过这座房子,是一个大姐姐带我去的,这是她家。她在屋侧种了有草珠子。草珠子由青软变灰、变硬时就可以摘下来,用针线穿成一条条长长的珠子,挂在门帘上。我也想要有这样的门帘珠子,手拨开珠子才能进屋,有种电视上皇后娘娘才有的精致和贵气。那天大姐姐给我摘了好多草珠子,特意交代我,草珠子穿了不能戴手上,戴了草珠子睡觉晚上会尿床。大姐姐好久没有见过了,她家的院子长满了芒草,芒草比人还高。杂草越茂密,挡住了阳光,越显得屋子阴森可怕。我赶紧走上前,紧紧拽住了走在前面的奶奶的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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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完小道是段平路,平路半米宽,左边是山,山下有方一尺宽的水池,水池里种有荷花,水池的边上有棵水蜜桃树。早就听哥哥说过,猪嫲坑里有荷花,是八仙过海里何仙姑手里拿着的那种花。这花我在书本上看过,大大的雨伞般的叶子,粉红娇艳的花像出浴美人。我想要一朵荷花,放在窗前,说不定晚上就会有仙女来。还有水蜜桃,哥哥说过,世界上最好吃的桃就是猪嫲坑的水蜜桃,这村子里唯一的一棵水蜜桃树。水蜜桃跟别的桃不一样,不会又硬又酸,水蜜桃啊,香甜多汁还大颗。经过水池,哪里有什么荷花,水面上除了落了好些桃花瓣,一点儿荷花的影子也没有。水蜜桃开花了,一簇簇地挂在枝头,像一群女孩儿,挤在一起吵吵嚷嚷。
奶奶包了六枚鸡蛋过来找肖婆婆换鸡蛋。肖婆婆笑呵呵地说:“哎呀,又要你上来,我现在都不敢下这条路了,腿没有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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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肖婆婆一样站院子里的是她养的公鸡,顶着火红的鸡冠站在院子里的李子树下看我们。估计跟奶奶家的公鸡一样,它该是不习惯此刻的清静。原先围着它转的母鸡们都在窝里孵小鸡,懒懒的,不肯出来。看它伸长脖子,昂首着头,火红的羽毛夹杂着有绿有黑的羽毛站在满树白花的李子树下,真的是光彩极了。看到我们来,它也不动。骄傲又神气。真的是被母鸡们给惯坏了!
肖婆婆的鸡蛋罐也放在她的房间里,房间跟奶奶的房间一样熏得乌黑。肖婆婆头上戴着跟奶奶一样的头帕,系着跟奶奶一样的围裙。村子里的婆婆们好似都一样,就如同这屋外远处山上的树,一样绿,一样挺拔,一样在泥土里长出根来。
9 杀青段
奶奶用六枚没有黑点的鸡蛋换了六枚有黑点的鸡蛋,跟肖婆婆拉起了家常。泥坑子和猪嫲坑虽然隔得不远,但是奶奶说那条小道太陡了。好似年轻时走了成千上百万次的小道,也会在年老时变得陌生。她们见一次面,都有着孩子般的欢天喜地。坐在大门口的凳子上,她们有说不完的话,肖婆婆就连家里的公鸡怎么跟母鸡抢食都说给奶奶听。
院子里,公鸡还站在李子树下,不理会肖婆婆跟奶奶说的话,它忙了起来。风一吹,李子花瓣“唰唰”掉落,公鸡伸长脖子去啄。
看吧,春天里,要做的事情很多:花要开,菜要种,鸡鸭猫狗要怀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