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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7岁离家上大学,40岁前都是单身,这让我成年后的人生词库里,“家”一直是个模糊的存在。这个在别人口中蕴含着爱、归属、责任和担当的词,对我来说只等于“一个睡觉的地方”——每天7点左右出门,半夜再回来。后来虽然买了房子,但为了节省通勤时间,我还是在公司附近租了个一居室。除了签租房协议前粗略打量过小区的环境、设施,后来我就很少再见过那个小区白天的模样。
我并不是不考虑个人问题,相反,从20多岁就开始相亲,但都不了了之。年轻时不高不帅又没钱,也没自信,见到心仪的女孩都躲着跑,后来太忙,说着“再联系”,也就再也没有联系。所以,那一次相亲我也没抱什么希望,毕竟介绍人说对方比我小11岁,各方面都很优秀,北京大学的高才生。我的赴约大概只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证明我仍在努力。
因为双方白天都忙,我们约在了晚上见面。那天我难得一次准点下班,但也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之一。
2.
我订了餐厅靠窗的位置,女孩推门进来,黑色的羽绒服,简单的马尾辫,眼镜有点儿起雾,却挡不住镜片后那双弯弯的笑眼,步态举止透着成熟感和青春感之间的一种神奇特质——不张扬的活力,不刻意的俏皮。
后来我才知道,这种特质跟她的经历有关。她是学医出身,北京大学医学部药学专业本硕连读,用她的话说,每本教材都跟砖头一样,能防身。毕业后她进了世界顶级的医疗器械企业,并很快在市场部获得破格晋升,成为典型的外企金领、天之骄女。对数据的敏感性、极强的学习能力和沟通能力、出众的形象气质,她被领导称为“天生做市场的人”。
不过,光鲜的外表下是高强度的工作,出差对她来说是常态,一天辗转一个城市不鲜见,到达机场奔会场,离开会场奔机场,最常听到的声音是空姐说“请收起小桌板,调直座椅靠背”,然后再扫两眼PPT(演示文稿)后合上电脑,关闭手机。
3.
她的公司在上海。一个北京女孩,她的父母不仅得接受女儿不在身边,还不得不习惯女儿的“失联”,因为根本不晓得她在哪个省份、哪座城市。一打电话关机,准是又在飞机上,久而久之,她的父母已经“佛”了,只能时不时地给女儿发张照片,把相互的思念和牵挂都融入一条条有“时差”的信息中。
长期一个人出差,她习惯了什么都自己做,自由、畅快、成就感满满,但也不得不正视一个问题:这种忙碌的节奏,不仅是对体力的巨大考验,而且几乎塞满了她的所有时间,根本容不得她考虑工作之外的任何事情。谈到旅游,她说喜欢在不开会的日子把PPT带到风景宜人的地方做。一次去济南,她坐在大明湖畔,大碗茶真香,可她担心的都是太阳光太强,屏幕亮度高,一会儿电脑该没电了。
她说:“有时回头看,自己的文案经常风格不统一,可能是随着环境染上了不同心境吧。离职很多年了,有个当年很熟的同事突然发来照片,说我当时用西安凉皮的制作方法讲解仪器构造的PPT如今还被奉为经典……这算不算理工女的浪漫?”
4.
市场工作的性质决定了她不管在圈内有多少人脉、多强的资源,一旦换个产品,资源人脉就要积累归零,从头再来。工作干到头,也无非是在履历上多加了一个外企名字,不会有别的结局。所以这份工作她虽然做得很开心,但最终还是决定辞职,回到北京,换个赛道。
她希望选择一个用专业说话的领域,于是,会计师事务所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她用三年业余时间考完了注册会计师、注册税务师,并成为一家会计师事务所的合伙人。后来她跟我说,在我们见面的前一天,她正为一个地产项目的审计焦头烂额,看到我通过介绍人发去的简历,我的财税从业背景成了她前来见面的最大动力,“去交流一下业务也不错”。
虽然她坦白的时候一脸坏笑,我却比任何时候都感激当年大学阴差阳错选了财税这个专业,并一干就是20年。而她放弃8年的医学背景,毅然转行财务工作,也让我觉得冥冥之中我们的轨道似乎注定了要在某一点交会。
5.
只是那时谁也想不到,三年后,她会因为我再度重拾医学老本行,投身药物的科研,不知道这是命运低劣的玩笑还是善意的安排。
那天晚上时间过得飞快,我们似乎有聊不完的话题。最让我意外的是,她谈到了很多物理、化学、生物方面的知识见闻,令人觉得与众不同、耳目一新。而我从小就热爱科学,对数理化非常痴迷,所以听得津津有味,直到服务员过来提醒餐厅要打烊了,我俩才发现四周桌椅早已空荡荡了。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一见如故。我很久没有遇到这么有趣、大方、不做作的女生了,那双爱笑的眼睛就这样印到了我心里。
第二个周末我正好要在北京大学经济学院授课,作为客座教授,我每学期需要完成一定的课时。当天还有其他知名经济学家的课,非常值得一听,于是我给她发了全天的课表,邀请她来听。能感觉得出来,她并不只是一个把财务审计当作一份工作,而是能从中发现乐趣的人,我太理解那种快乐了。实际上,她对很多领域都充满了好奇心,单说这个180度无缝转行,而且是从一个专业性极强的领域转向另一个专业性极强的领域,学习能力就可见一斑。果然,那一整天的课深得她心,吃饭的时候她依然兴奋地说个不停。
6.
她是冲着课来的,但我是冲着人来的。吃饭的时候,我也没绕弯子:“你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如果彼此感觉合适,我们就结婚吧。”
她惊讶地睁圆了眼睛,送到嘴边的筷子慢慢落了下来:“真的假的?你……不会是骗子吧?”
我只能坦诚交代,我实在没空谈恋爱。“我相信你对我也有好感,不然也不会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既然咱们相互都有好感,那不如直奔主题。”
正常人听到这种话肯定拂袖而去,我则会再次被朋友嘲笑“凭实力单身”,剧情大致会这么推进下去。然而她接下来的反应让我闪过一个念头:我俩真是一对儿。
她放下筷子,双臂支在桌边,然后调皮又正式地说:“好啊。”
“奇葩”遇上了“奇葩”。
7.
她不是一个追求花前月下的女生,用她的话说,她不喜欢男生黏着她,她更在意那种自由生长、共同进步的感觉,这种“直女”心态让她从小到大吓退了不少追求者。总而言之,她也不想“浪费时间”谈恋爱。
就这样,相识两周后我们决定结婚。两个对浪漫过敏的人,结结实实浪漫了一把。朋友都惊呼:“你小子不是向来标榜理性吗?竟然会闪婚!”我一脸得意道:“直觉也是一种理性,遇到对的人,自然要毫不犹豫。”
必须承认,彼此还不够了解的情况下就准备共度余生,运气的成分居多。只能说我运气太好了。结婚后我们发现了越来越多契合的地方:我们都是“无趣”的人,都觉得旅游和享受是浪费时间;我们都很节俭,与“奢侈高雅风”格格不入;我们也都讨厌内耗,无论是自我内耗还是伴侣之间的消耗。她从不会让我猜,想要什么生日礼物会直接抛给我链接,有什么不满或情绪也会直接列出来。我们的相处简单、直接、亲密。2018年年底儿子的到来,更给我们这个小家增添了无限活力,一切都在往平凡、幸福的轨道上走,并且还在加速。
8.
“家”这个词现在对我来说意味着爱、归属、责任和担当,而今天命运竟然要一手毁了它。夫人怎么办?孩子怎么办?走进小区的楼门,看着电梯上的箭头闪动着向上走,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夫人作为家中的独生女,从小生活优渥,十指不沾阳春水,没吃过什么苦,所受的最大的苦不过是学医的劳累和工作的奔波。现在刚刚结婚一年多,告诉她我得了不治之症,她要怎么办?岳父岳母会不会觉得我是骗婚,是为了要拉一个人来照顾自己?
就算大家都能理解,可是她才30岁,又这么优秀,我要耽误人家吗?
回到家,我直接说:“我快死了。”我永远学不会怎么铺垫。
“说什么气话!洗手吃饭。”夫人没搭理我。
前一天我俩刚闹了点儿小矛盾,她还气不顺。不过我知道,她清楚我不是在说气话。这半年来我隔三岔五地跑医院、做检查,她也没少查资料。当我搜到渐冻症的文章转发给她时,她嘴上没说什么,但心里已经觉得八九不离十了。我们没细谈过如果真的是会怎么样,只是心照不宣地都把注意力集中在等检查报告、等医生的判断上。
而判决书真的送来了,没有人想撕开它。
9.
当一件事超出你的承受能力时,人会本能地启动“心理隔离”来自我保护,维护眼前的世界不失衡,哪怕是多维持一天、一晚上、一分钟。房间里的“大象”不断膨胀、膨胀、再膨胀,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绕着它走。
那天晚上家里安静至极,没有人说话,只有儿子的咿咿呀呀。那时他刚能冒出一些简单的音节,也正尝试扶着床栏站起来,跃跃欲试地要迈出他探索世界的第一步。这个世界正在他面前徐徐展开。
生命真是神奇。我清晰地记得刚知道他存在的那天,夫人验孕棒上鲜明的两道杠给了我们莫大的惊喜。还来不及消化这个身份升级,当天我俩就要各自出差,飞往不同的城市。
夫人的预产期临近,我代表公司去外地完成了一个重要签约,然后火速飞回来赶到医院,在产房外等候儿子出生。那次几乎72小时没合眼。
10.
墙上挂着用全家福照片做成的挂历,那是几个月前刚拍的,我们站在阳光下开心地笑着。儿子还不懂得看镜头,只是满脸好奇。
虽然才见面短短几个月,这个小家伙却给我留下一个又一个难忘的瞬间。我曾设想过未来无数个瞬间,我要告诉他怎么学习、怎么交朋友、怎么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教他要树立自己的理想、实现自己的价值,教他怎么与这个世界相处,以及怎么让这个世界因为他的努力变得更美好一点点。我有太多想告诉他的事情。
但都来不及了。
我想我该给他写一本家书,把自己短短40多年有限的人生经验留给他,他长大后哪怕不记得爸爸的模样,我们也能有这份联结。从2021年下半年,我同意开始接受视频记录采访,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面对媒体,起初我只接受文字采访,对于视频、纪录片等形式的报道一律拒绝。我希望大家关注渐冻症群体,关注我在做的推动攻克渐冻症的这些努力,而不希望关注我的生活。直到一个编导跟我说:“这些影像记录其实也能留给孩子,让他懂事后看到他父亲真切的生活。”
这句话说服了我。是啊,我希望儿子记得我。如果没有办法看他长大,当他有一天看到这些记录,也能知道,他的爸爸是个认真努力的人。
11.
家书从哪儿开始写呢?是给他讲讲我童年的故事,还是给他写一份人生指南?也许我更该立一份遗嘱,给家人的未来做好保障,让他们的生活不会因为我的缺席而天翻地覆。妻儿如何安顿,对老母亲如何尽孝,要把银行卡密码都交代清楚,为什么新生活刚刚开始又戛然而止,公司还有哪个业务可以最后助推一把,他们会不会迅速忘了我……思绪不受控制地跳来跳去,颠三倒四。时间仿佛一滴水落入海面,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一抬眼,窗外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夫人也一宿没睡。哺乳期妈妈本身就严重睡眠不足,她还要兼顾事务所团队的运转,还没出月子就已经投入工作,几个月下来,黑眼圈肉眼可见。本来想趁国庆假期歇两天,喘口气,却被我的迎头一棒彻底打乱了计划。
第二天,我们终于坐下来,认真面对房间里的这头“大象”。
12.
“基本确定了是渐冻症,过几天去住院。”毫无新意的开场白之后,我几乎一口气说了10多分钟:疾病的情况,医生的诊断,未来的财务安排,孩子的抚养和教育……前一晚在我脑海里涌动的那些念头排着队从嘴巴里冒了出来。起初语言还算有条理,但随着夫人抑制不住的哭声越来越大,我就越说越乱,说一句停顿半分钟,直至完全沉默。
最终我还是说出了前一晚心里演练了无数遍的那句话:“我们离婚吧。”
渐冻症的致残率百分之百,随着病情恶化,人的身体不能动弹,不但意味着无法继续工作,没了收入,而且穿衣、吃饭、说话的能力也会逐渐丧失,最后呼吸都必须借助呼吸机,需要24小时护理。家人根本照顾不来,还要请护工。不菲的人工费、昂贵的护理设备,以及随时可能降临的死亡风险,会让整个家庭陷入绝望。
13.
我体会过那种绝望。1997年,我上大三,父亲肝硬化晚期,来北京301医院治疗。我跟学校请了假,和母亲、哥哥24小时轮班照顾父亲。父亲的病在老家被耽误了,送到北京时已经很严重了,在床上动弹不得。为了避免长褥疮和减轻持续的疼痛,那时候每20分钟我们就要给他翻身、按摩,帮他接大小便,基本彻夜不眠,白天又睡不了觉,连续几个月,所有人都已逼近身体的极限。但是父亲的病还是一天一天在恶化,他瘦得皮包骨头,浑身疼痛难忍,脾气也变得暴躁,动不动就骂人,话说得很难听。
被父亲骂的时候,我会控制不住闪过一个念头:“我们都死了算了,让这一切赶紧结束吧。”那是一种身体上的疲惫和精神上的折磨,而现在,我就要成为那个拖累家人的人。我不想让夫人承受这些,我不想考验人性。
14.
“我们又不是老夫老妻,结婚几十年那种。我们才结婚一年多,没必要弄得你这么痛苦。”
夫人已经泣不成声,她抬起头,直视着我。我想起向她求婚的那天,她也是这么直视着我,眼睛透亮,笑吟吟地说“好啊”。一年多的时间,我的人生像过山车,而且是台失控的过山车,从海平面冲上珠穆朗玛峰,又急转直下,直抵马里亚纳海沟。如果一直是前40年的单身状态,面对这个病,我大概会更坦然一些。然而见过光明的人便不能再忍受黑暗,见过幸福的模样便会对庸常的日子越发绝望。
我甚至怀疑老天爷的恶意:它给了你一张幸福体验卡,却突然通知你,试用时间已到,且无法续时。
从小到大,我习惯了一切靠自己,而说出离婚的那一刻,我却感到从未有过的不安全感。我害怕她不答应,年纪轻轻就被我拖累,更害怕她答应,丢下我,转身离去。
夫人用手背抹了把眼泪,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说:“你想都不要想!”接着又放平语气补了一句:“结婚不就是为了相互提供后盾吗?现在,我就是后盾。”
眼泪夺眶而出。这几日连同这半年来积攒的无措、困惑、愤怒和不甘也瞬间化成哀伤涌了出来。她愿意做我的后盾,而我不确定自己还有没有勇气站在前方,拿起矛。
16.
北京协和医院公布的研究数据,ALS患者中有三分之一之前被误诊为假性球麻痹或颈椎病,20%的患者做了不必要的颈椎手术。
在疾病早期,由于上下运动神经元同时受累的特征尚未显现,因此诊断困难,从症状出现到确诊的时间一般需要9~15个月,同时由于目前仍缺乏特异的生物学诊断指标,ALS需使用排除法确诊,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医生的临床诊断经验。
根据中国ALS协作组专家、北京协和医院神经内科主任崔丽英教授公布的数据,在基层医院,医生对这种罕见病的认识不足,误诊率更是高达58.6%。
——《中国渐冻人现状:误诊率高,用药率低》,春雨医生,2018年3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