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杂著 遗物整理师 10

作者 金完 翻译 孟锐涵

作品简介

“当有人独自死去，我的工作就开始了。”

本书作者从事着鲜为人知的特殊的整理工作，专门负责整理逝者的现场。

从“为逝者清扫房间”这一工作过程中，以特殊的视角去观察生死，尤其是“孤独死”这一现象，通过探讨生死，思考生命以及生存的意义。

13个特殊现场清扫记录，11篇深度思考随笔，真实故事的陈述，加上对生与死的探讨，深刻而触动人心。

本书能令人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之余，也给人带来直面生活的勇气和力量。

作者简介：

金完，出生于韩国首尔，在釜山长大。大学专攻诗歌，曾在出版和流行产业领域工作，为了成为专家作家，三十多岁时开始去乡村生活。此后的几年里，一直在日本进行采访和写作，并对为逝者收拾残局这件事情产生了兴趣。

从日本回国后，成立了特殊清扫服务公司“Hardworks”，本书是他面对死亡现场时关于逝者生活和情感的真实记录。

译者简介：

孟锐涵，韩国高丽大学应用韩语专业，南京大学韩语语言文学硕士。

清理洗手间

1

如果是周游过印度的人，那么一定去过新德里车站前，一个名叫帕哈拉甘的小区—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道理可言。特别是第一次到印度旅行的人，经常会在这个小区入住第一晚。因为这里不仅靠近英迪拉·甘地国际机场，还是通往印度大陆各个地区的交通枢纽。外汇兑换处、餐厅，还有各种商店鳞次栉比，可以说是商人、骗子、小偷最为活跃的地方。

我曾经背着背包，在背包上随意地挂着睡袋和鞋子，奉行“穷游”理念，游遍了整个印度。当时我们一行人离开了南部，经过中部地区，重新返回了帕哈拉甘。我们当时别无选择，只能去“bright guest house”待上一晚—这地方距离车站最近，而且便宜。长时间旅游下来，一分钱都变得无比珍贵。带有洗浴设施的房间显然奢侈，我们找到二楼一个只有旧式便器的房间。虽然我们提出是老顾客，想要压一下价格，但是负责待客的先生说，没有比这里更便宜的地方了，说着露出自信的微笑，整理着自己的小胡子。

2

我们先打开房间的窗户，把墙上的壁虎扔出去，然后在脏乱不堪的床上铺开睡袋躺了下来。天花板中央的吊扇轰的一声，慢慢转了起来。当时我心想，如果有一片扇叶落下来砸到我，我也不会觉得意外。好吧，就这样吧。​“韩国人在印度的宾馆里，被从天花板上掉落的扇叶砸中而死”—海外媒体的报道上，应该提到这么一句话吧。我想起隔壁一名自称为药剂师的先生，他坐火车来到这里。我从他那里得到了一份英文版的印度报纸，在上面看到一则报道，内容是一个日本人特意来到印度的瓦拉纳西，然后在那里自杀了。

因为乘坐了长时间的火车，我感到十分疲惫，本来已经有一阵困意席卷而来，可当我闻到一股被风扇吹起的恶劣味道时，瞬间清醒。虽然觉得很熟悉，但也确实是让人反感的气味。虽然旁边的洗手间看起来并没有洗手间的样子，但因为地面上总是沾有小便，所以只能把它称为洗手间了。在洗手间门左边的墙边，有一个打穿的小孔，气味就是从这里飘出来的。

3

和我一行的背包客们，拿出粉末状清洁剂在水里融开，裁下一小块绿色的洗碗刷，开始清洗地面。洗手间的地面上没有铺瓷砖，是粗糙的水泥地面，便器里面还沾着大便。只是用清洁剂，很难把味道全部去除。因为很多男性旅客在这个狭窄的空间小便时，尿液都溅到了墙上。不仅仅是墙上，更多尿液会溅到人的小腿上。如果他们在晚上出了门，应该会受到徘徊在餐厅门口的狗的欢迎吧。我们汗流浃背地把墙壁擦拭了一遍，才觉得鼻腔可以正常呼吸了。

在我做的各种清理工作中，对于深度清理洗手间，印象最深的就是这次在帕哈拉甘的回忆。虽然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但是这次清理洗手间的回忆，就像是勾勒着我记忆中的画面一样，完好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可能是那天结束清理工作之后，我获得了极大的成就感和幸福感吧。

4

接下来是第二个岁月久远的壁画的故事。

下了初雪的早上，我接到一个电话，拜托我清理面积有十三平方米左右的考试院单人间。委托人虽然从夏天开始就想要搬走，但是垃圾和杂乱的生活用品把门完全堵住了，所以一直无法离开。她想让我在考试院院长晚上七点上班之前，把一切都整理好，不留下有人前去清理的痕迹。而且马桶也堵住了，需要我进行疏通。如果我做起来有困难的话，需要找管道工来解决。

经过走廊时，考试院的住户们偷偷瞟着我这个陌生的面孔，我故意不去看他们，艰难地推开了房门，进入了房间。委托人的描述并不夸张。因为门口堆着的垃圾小山，门确实很难打开。由于房间里的床，原本就是考试院的家具，所以她叮嘱我不能扔掉。床已经被垃圾淹没，甚至看不出轮廓了。我开始把垃圾和各种杂物，分类装在麻袋和塑料袋里，整理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才能看清床的轮廓。我拉开床上两边的拉链，把沾染了调料的床垫套子扯下来，垃圾整理才算告了一个段落。现在我要在这没有电梯的楼房里，把这些东西从五楼搬到一楼，本来暂时变得轻松的心情，一下子又沉甸甸起来。

5

在搬运垃圾之前，为了能先喘口气，我决定先去查看一下被堵塞的马桶。这样才能知道，是需要找管道工来，还是我自己就可以解决。便池下面的瓷砖上，粘着很多层已经干燥了的卫生纸，需要用洗涤剂和水泡上，用金属的凿子才能刮掉。看来洗手间里已经很久没有通水了。委托人之所以可以不使用自己房间里的洗手间，是因为在考试院有些房间里没有独立卫生间，考试院为这些人准备了公共洗衣间和卫生间。

可能我已经适应了这个堆满了吃剩的比萨和炸鸡骨头的房间的气味，并没有觉得洗手间里有什么特别的气味。所以我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打开了马桶盖子。

然而，当我一打开马桶盖，马上又盖了回去。我刚刚看到了什么？马桶并不仅仅是堵了，而是整个马桶已经完全被粪便占据。通过我刚刚看到的瞬间景象，我推测是马桶被粪便和卫生纸堵住的情况下，又有人在不断使用。万幸的是，由于经过了很长时间，所以气味已经消散很多，没有特别呛人了。

6

即便是找来管道工，恐怕他们看到这幅景象，也会摇头后退。最终解决这个问题的，只能是我这个在莽撞之下打开潘多拉盒子的人。我没有办法，只能带上防毒面具，再戴上在便池旁边蜷缩着的橡胶手套，然后用双手把粪便装到袋子里。虽然觉得很无奈，但是目前还没有发明出可以把马桶中的大便挖出来的工具。如果有这项发明，我一定会比任何人都积极参与群众募资……

因为害怕粪便会溅出来，所以我全身紧张，蜷缩着身体蹲在那里，腰变得刺痛起来，长时间弯曲的脚底板，也变得火辣辣的。外边的道路上还堆积着初雪，我的汗水却十分不懂事地流了下来，积聚在防毒面具凹陷的地方。我每次呼吸的时候，都会发出呼啦啦的声音。

7

过去三十分钟了吗？我一刻不停地把这些总是想从手中滑落的粪便都装进了袋子里，然后心情变得轻松起来。终于做完了，我脱下防毒面具，​“嘿嘿”地笑出声来。这些污物已经从我的意识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然后我拿出顶端带有黑色橡胶的皮搋子，把它紧紧地贴在马桶下面，用力地吸。马桶依然没有任何动静，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马桶下面某个地方，开始发出“呼噜噜”的声音，然后才听到“哗哗”的声音，马桶畅通了。我放下皮搋子，举起了双手，万岁！和马桶做了艰苦的斗争之后，我活了下来。其中的苦楚和幸福，又能和谁分享呢？

回过头来一想，我曾经清理过多少个马桶啊！马桶里面总是散发出恶心的气味，堆着一些让人恶心的东西。屎尿这些都是很正常的，有的马桶还会被酒后的呕吐物堵塞，在身患重疾孤独死去的人的家里，马桶里甚至全是咳出的血。

8

如果说世界上存在一种东西，可以二话不说地接受又肮脏又难处理的东西，那肯定是马桶了。这一想法我是不会轻易动摇的。

我清理完洗手间，又用陶瓷光泽剂进行了处理，便池和洗手台就如同大天使加百列[插图]的牙齿一样，变得洁白闪耀，让我觉得十分满足。肮脏和不快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简单满满的幸福。

或许人心也如同清理洗手间一样，在经历了屈辱之后，会迎来短暂的光明。平时被忧郁所折磨，想要获得简单幸福的人，我推荐他们尝试一下清理洗手间—而且是清理肮脏的、惨不忍睹的洗手间，效果会更好。

像纸币一样发绿的脸

9

在犯罪现场，可以看到周围人脸上的表情都像被冻住了一样。被害者的家属和朋友，把我们喊到现场的地方派出所里听证审查部门的行政警察，还有管理事件发生所在辖区的派出所一线警察，管理事务所的职员和安保人员……所有人的表情看起来都很阴沉、冰冷。而我们这些来清理现场的人，在来时的车上，还闲聊着一些和案件无关的话题，表情看起来还十分轻松。等到我们拿起装备进入警戒线，表情瞬间变得像是炸过的不饱和脂肪酸的动物脂肪一样，一下子凝重起来。

黑红色的血液，就像是雷阵雨过后路边积起的水洼一样，固定成了椭圆形。房间的四面墙上都喷溅着血液，让人觉得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变了味道。虽然相比长时间放置了死人的房间来说，这里并没有让人觉得特别难以忍受的气味。但是无论是谁，只要踏入这犯罪现场，都会觉得空气阴森森的，让人不敢轻易开口说话。犯罪现场总是血肉模糊，让人觉得恐怖，这一点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一样的残酷。

10

仅仅凭新闻报道对案件和事故进行了解的一般市民可能不太清楚，为了给受害人提供保护和帮助，我们会帮忙对现场进行特殊清理。之前这项服务，由各地方检察厅的犯罪被害者支援中心会来承接，后来不知从何时开始，归属于检察厅人权保护担当局的全国各个地方的警署，也会一同参与进来。站在一名前来清理现场的人的立场，不论是谁负责，我们都没必要说什么。

“我们嘛，只负责清理现场的痕迹。​”

无论把我们喊到现场的是警察还是检察官，我们都只是把受害人哪怕是芝麻粒大小的血迹找出来，把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变成噩梦的种子，无条件清理干净而已。能够完全清理掉现场的痕迹，完美地完成清理任务，才是我们这种特殊清理工觉得自豪的事情。

11

碰巧那段时间我们接到的单子里，大部分都是清理由于钱财纠纷导致杀人未遂、杀人致死等案件的现场。偶尔也会有性犯罪现场，或者是不伦犯罪的现场。但是能够让检察官和警察出面帮忙提供清理现场服务的情况，一般是和金钱有关的案件。把犯罪现场里鲜血凝固而成的黑红色的幕布掀下来后，我领会到“原来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像金钱一样能够颠覆、动摇、激荡人的情感”​。钱或许不过是计算机上的数字，只是有着规则大小的薄薄纸张，然而就像是强迫人暴露自己真实内心的邪恶咒语一样，很多人在它面前曲下了双膝，再也无法隐藏自己卑劣的内心。

在我负责清理的现场中，由于金钱问题，对伴侣的直系亲属怀有怨气，在偶然的冲突下迎来毁灭的情况尤其多。或许是因为发生了杀害亲属这种引起社会热议的案件，才让提供人权服务的单位毫不犹豫地加入进来。这种案件的现场，一般都会找我们来做清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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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捅死了哥哥，丈夫勒死了妻子，丈夫打死了妻子的姐姐，他们本来因为珍贵的血缘走到一起，却变得比仇人相见还要眼红。因为对方想要索取更多钱财而杀人；因为对方过于贫穷而轻视他，从而杀了他；因为对方没有还钱而杀人。

亚瑟·叔本华一直对世界抱有怀疑的态度，他甚至怀疑一直为自己理发的理发师，有一天会杀死自己。从他的哲学中得到启示的人，看到这样的杀人现场，就会从自己摸索的厌世主义世界观中获得更多的自信，气势汹汹地说：​“看呀，这个世界就是如此的无情，让人绝望。​”在这样的现场，被害人和施害者一般有着共同的家属，所以最好还是不要不知轻重地安慰人。我也尽量只询问有关清理的内容，其余时间就默默工作。

13

聚集在犯罪现场的人脸色阴沉，沉闷地闭上了嘴。当我们离开这里回到家中，和家人一起吃过晚饭，独自躺在床上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呢？如果梦神墨菲斯俯视着我们的脸庞，以妈妈年轻时的面目出现在梦中，摸着孩子的头发，给孩子整晚唱着摇篮曲，说“孩子啊，忘记噩梦吧”​，那就再好不过了。

“如果说上帝曾给予我恩宠，那肯定就是让我遗忘。从告解室出来的一瞬间，我都会马上忘记教友们向我倾诉的悔恨和事由，而不能做到这一点的神父，会为此承受一段时间的压力。向我告解过的教友，之后我再次见到他，也可以不带任何偏见。​”

14 杀青段

我想起有一位神父，度过安息年之后，他将住处搬到了一个小村庄被石头墙围着的房子里，他曾说过：神将遗忘当作恩宠赐予人。我当时并不明白，为什么遗忘是一种恩宠。但是当我看遍全国各地由于金钱问题而杀害家人，或者被家人杀害的案件之后，比起像一万韩币那样面目铁青的神，我更想去追随那些劝说自己忘记这一切的神。

希望今夜能给予我们恩宠，比起没有表情的面孔，满口废话和脸红脖子粗的样子，让人觉得更加亲切。我也想要祈祷自己能够遗忘。

当我们离开这里之后回到家中，和家人一起吃过晚饭，独自躺在床上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