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当我实在找不到买饼子的钱了,我才去作生意。我存了几张纸,和一些画具。没了钱,我便画一两张颜色最鲜明的画去骗几个钱。有时候,懒得作画,我就用一件衣服押几个钱,然后买一些薄荷糖之类的东西,到学校门口去卖。一边卖糖,我一边给学生们讲历史上忠义的故事,并且劝学生们到后方去上学。年轻的学生们当然不容易自己作主逃出去,但是他们至少会爱听我的故事,而且受感动。我的嘴是我的机关枪,话是子弹。”
老人一口把水喝净,叫茶房给他再倒满了杯。“我还不只劝人们逃走,也劝大家去杀敌。见着拉车的,我会说:把车一歪,就摔他个半死;遇上喝醉了的日本人,把他摔下来,掐死他!遇见学生,我,我也狠心的教导:作手工的刀子照准了咽喉刺去,也能把日本教员弄死。你知道,以前我是个不肯伤害一个蚂蚁的人;今天,我却主张杀人,鼓励杀人了。杀戮并不是我的嗜好与理想,不过是一种手段。只有杀,杀败了敌人,我们才能得到和平。和日本人讲理,等于对一条狗讲唐诗;只有把刀子刺进他们的心窝,他们或者才明白别人并不都是狗与奴才。我也知道,杀一个日本人,须至少有三五个人去抵偿。但是,我不能只算计人命的多少,而使鳝鱼们都腐烂在盆子里。越多杀,仇恨才越分明;会恨,会报仇的人才不作亡国奴。北平没有抵抗的丢失了,我们须用血把它夺回来。恐怖必须造成。这恐怖可不是只等着日本人屠杀我们,而是我们也杀他们。我们有一个敢举起刀来的,日本人就得眨一眨眼,而且也教咱们的老实北平人知道日本人并不是铁打的。多喒恐怖由我们造成,多喒我们就看见了光明;刀枪的亮光是解放与自由的闪电。前几天,我们刺杀了两个特使,你等着看吧,日本人将必定有更厉害的方法来对付我们;同时,日本人也必定在表面上作出更多中日亲善的把戏;日本人永远是一边杀人,一边给死鬼唪经的。只有杀,只有多杀,你杀我,我杀你,彼此在血水里乱滚,我们的鳝鱼才能明白日本人的亲善是假的,才能不再上他们的当。为那两个特使,小崔和那个汽车夫白白的丧了命,几千人无缘无故的入了狱,受了毒刑。这就正是我们所希望的。从一个意义来讲,小崔并没白死,他的头到今天还给日本人的‘亲善’与‘和平’作反宣传呢!我们今天唯一的标语应当是七杀碑,杀!杀!杀!……”
02
老人闭上眼,休息了一会儿。睁开眼,他的眼光不那么厉害了。很温柔的,几乎是像从前那么温柔的,他说:“将来,假若我能再见太平,我必会忏悔!人与人是根本不应当互相残杀的!现在,我可决不后悔。现在,我们必须放弃了那小小的人道主义,去消灭敌人,以便争取那比妇人之仁更大的人道主义。我们须暂时都变成猎人,敢冒险,敢放枪,因为面对面的我们遇见了野兽。诗人与猎户合并在一处,我们才会产生一种新的文化,它既爱好和平,而在必要的时候又会英勇刚毅,肯为和平与真理去牺牲。我们必须像一座山,既满生着芳草香花,又有极坚硬的石头。你看怎样?瑞宣!”
瑞宣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他看钱伯伯就像一座山。在从前,这座山只表现了它的幽美,而今天它却拿出它的宝藏来。他若泛泛的去夸赞两句,便似乎是污辱了这座山。他说不出什么来。
过了半天,他才问了声:“你的行动,钱伯伯,难道不招特务们的注意吗?”
“当然!他们当然注意我!”老人很骄傲的一笑。“不过,我有我的办法。我常常的和他们在一道!你知道,他们也是中国人。特务是最时髦的组织,也是最靠不住的组织。同时,他们知道我身上并没有武器,不会给他们闯祸。他们大概拿我当个半疯子,我也就假装疯魔的和他们乱扯。我告诉他们,我入过狱,挺过刑,好教他们知道我并不怕监狱与苦刑。他们也知道我的确没有钱,在我身上他们挤不出油水来。在必要的时候,我还吓唬他们,说我是中央派来的。他们没有多少国家观念,可是也不真心信服日本人,他们渺渺茫茫的觉得日本人将来必失败——他们说不上理由来,大概只因为日本人太讨厌,所以连他们也盼望日本人失败。(这是日本人最大的悲哀!)既然盼望日本人失败,他们当然不肯真刀真枪的和中央派来的人蛮干,他们必须给自己留个退步。告诉你,瑞宣,死也并不容易,假若你一旦忘记了死的可怕。我不怕死,所以我在死亡的门前找到了许多的小活路儿。我一时没有危险。不过,谁知道呢,将来我也许会在最想不到的地方与时间,忽然的死掉。管它呢,反正今天我还活着,今天我就放胆的工作!”
03
这时候,天已经黑了。小茶馆里点起一盏菜油灯。
“钱伯伯,”瑞宣低声的叫。“家去,吃点什么,好不好?”
老人毫不迟疑的拒绝了:“不去!见着你的祖父和小顺子,我就想起我自己从前的生活来,那使我不好过。我今天正像人由爬行而改为立起来,用两条腿走路的时候;我一松气,就会爬下去,又成为四条腿的动物!人是脆弱的,须用全力支持自己!”
“那么,我们在外边吃一点东西?”
“也不!理由同上!”老人慢慢的往起立。刚立稳,他又坐下了。“还有两句话。你认识你们胡同里的牛教授?”
“不认识。干吗?”
“不认识就算了。你总该认识尤桐芳喽?”
瑞宣点点头。
“她是有心胸的,你应该照应她一点!我也教给了她那个字——杀!”
“杀谁?”
“该杀的人很多!能消灭几个日本人固然好,去杀掉几个什么冠晓荷,李空山,大赤包之类的东西也好。这次的抗战应当是中华民族的大扫除,一方面须赶走敌人,一方面也该扫除清了自己的垃圾。我们的传统的升官发财的观念,封建的思想——就是一方面想作高官,一方面又甘心作奴隶——家庭制度,教育方法,和苟且偷安的习惯,都是民族的遗传病。这些病,在国家太平的时候,会使历史无声无色的,平凡的,像一条老牛似的往前慢慢的蹭;我们的历史上没有多少照耀全世界的发明与贡献。及至国家遇到危难,这些病就像三期梅毒似的,一下子溃烂到底。大赤包们不是人,而是民族的脏疮恶疾,应当用刀消割了去!不要以为他们只是些不知好歹,无足介意的小虫子,而置之不理。他们是蛆,蛆会变成苍蝇,传播恶病。在今天,他们的罪过和日本人一样的多,一样的大。所以,他们也该杀!”
“我怎么照应她呢?”瑞宣相当难堪的问。
“给她打气,鼓励她!一个妇人往往能有决心,而在执行的时候下不去手!”老人又慢慢的往起立。
04
瑞宣还不肯动。他要把想了半天的一句话——“对于我,你有什么教训呢?”——说出来。可是,他又不敢说。他知道自己的怯懦与无能。假若钱伯伯教他狠心的离开家庭,他敢不敢呢?他把那句话咽了下去,也慢慢的立起来。
两个人出了茶馆,瑞宣舍不得和钱老人分手,他随着老人走。走了几步,老人立住,说:“瑞宣,送君千里终须别,你回家吧!”
瑞宣握住了老人的手。“伯父,我们是不是能常见面呢?你知道……”
“不便常见!我知道你想念我,我又何尝不想念你们!不过,我们多见一面,便多耗费一些工夫;耗费在闲谈上!这不上算。再说呢,中国人不懂得守秘密,话说多了,有损无益。我相信你是会守秘密的人,所以今天我毫无保留的把心中的话都倾倒出来。可是,就是你我也以少谈心为是。甘心作奴隶的应当张开口,时时的喊主人。不甘心作奴隶的应当闭上嘴,只在最有用的时候张开——喷出仇恨与怒火。看机会吧,当我认为可以找你来的时候,我必找你来。你不要找我!你看,你和野求已经把我窃听孙子的啼哭的一点享受也剥夺了!再见吧!问老人们好!”
瑞宣无可如何的松开手。手中像有一股热气流出去,他茫然的立在那里,看着钱先生在灯影中慢慢的走去。一直到看不见老人了,他才打了转身。
他一向渴盼见到钱先生。今天,他看到了老人,可是他一共没有说了几句话。羞愧截回去他的言语。论年岁,他比老人小着很多。论知识,他的新知识比钱诗人的丰富。论爱国心,他是新时代的人,理当至少也和钱伯伯有一样多。可是,他眼看着钱伯伯由隐士变为战士,而他还是他,他没有丝毫的长进。他只好听着老人侃侃而谈,他自己张不开口。没有行动,多开口便是无聊。这个时代本应当属于他,可是竟自被钱老人抢了去。他没法不觉得惭愧。
05
到了家,大家已吃过了晚饭。韵梅重新给他热菜热饭。她问他为什么回来晚了,他没有回答。随便的扒搂了一碗饭,他便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到底钱伯伯怎样看我呢?”他翻来覆去的想这个问题。一会儿,他觉得钱老人必定还很看得起他;要不然,老人为什么还找他来,和他谈心呢?一会儿,他又以为这纯粹是自慰,他干了什么足以教老人看得起他的事呢?没有,他没作过任何有益于抗敌救国的事!那么,老人为什么还看得起他呢?不,不!老人不是因为看得起他,而只是因为想念他,才找他来谈一谈。
他想不清楚,他感到疲倦。很早的,他便睡了觉。
随着第二天的朝阳,他可是看见了新的光明。他把自己放下,而专去想钱先生。他觉得钱先生虽然受尽苦处,可是还很健康,或者也很快活。为什么?因为老人有了信仰,有了决心;信仰使他绝对相信日本人是可以打倒的,决心使他无顾虑的,毫不迟疑的去作打倒日本人的工作。信仰与决心使一个老诗人得到重生与永生。
看清楚这一点,瑞宣以为不管他的行动是否恰好配备着抗战,他也应当在意志的坚定上学一学钱老人。他虽然没拚着命去杀敌,可是他也决定不向敌人屈膝。这,在以前,他总以为是消极的,是不抵抗,是逃避,是可耻的事。因为可耻,所以他总是一天到晚的低着头,不敢正眼看别人,也不敢对镜子看自己。现在,他决定要学钱先生,尽管在行动上与钱先生不同,可是他也要像钱先生那样的坚定,快乐。他的不肯向敌人屈膝不只是逃避,而是一种操守。坚持着这操守,他便得到一点儿钱先生的刚毅之气。为操守而受苦,受刑,以至于被杀,都顶好任凭于它。他须为操守与苦难而打起精神活着,不应当再像个避宿的蜗牛似的,老把头藏起去。是的,他须活着;为自己,为家庭,为操守,他须活着,而且是堂堂正正的,有说有笑的,活着。他应当放宽了心。不是像老二瑞丰那样的没皮没脸的宽心,而是用信仰与坚决充实了自己,使自己像一座不可摇动的小山。他不应当再躲避,而反倒应该去看,去接触,一切。他应当到冠家去,看他们到底腐烂到了什么程度。他应当去看小崔怎样被砍头。他应当去看日本人的一切暴行与把戏。看过了,他才能更清楚,更坚定,说不定也许不期而然的狠一下心,去参加了抗战的工作。人是历史的,而不是梦的,材料。他无须为钱先生忧虑什么,而应当效法钱先生的坚强与无忧无虑。
06
早饭依然是昨晚剩下的饭熬的粥,和烤窝窝头与老腌萝卜。可是,他吃得很香,很多。他不再因窝窝头而替老人们与孩子们难过,而以为男女老幼都理应受苦;只有受苦才能使大家更恨敌人,更爱国家。这是惩罚,也是鞭策。
吃过饭,他忙着去上班。一出门,他遇上了一号的两个日本人。他没低下头去,而昂首看着他们。他们,今天在他的眼中,已经不是胜利者,而是炮灰。他知道他们早晚会被征调了去,死在中国的。
他挤上电车去。平日,挤电车是一种苦刑;今天他却以为这是一种锻炼。想起狱中那群永远站立的囚犯,和钱先生的瘸着腿奔走,他觉得他再不应为挤车而苦恼;为小事苦恼,会使人过度的悲观。
这是星期六。下午两点他就可以离开公事房。他决定去看看下午三时在太庙大殿里举行的华北文艺作家协会的大会。他要看,他不再躲避。
太庙自从辟为公园,始终没有像中山公园那么热闹过。它只有原来的古柏大殿,而缺乏着别的花木亭榭。北平人多数是喜欢热闹的,而这里太幽静。现在,已是冬天,这里的游人就更少了。瑞宣来到,大门外虽然已经挂起五色旗与日本旗,并且贴上了许多标语,可是里外都清锅冷灶的,几乎看不到一个人。他慢慢的往园内走,把帽子拉到眉边,省得教熟人认出他来。
他看见了老柏上的有名的灰鹤。两只,都在树顶上立着呢。他立定,呆呆的看着它们。从前,他记得,他曾带着小顺儿,特意来看它们,可是没有看到。今天,无意中的看到,他仿佛是被它们吸住了,不能再动。据说,这里的灰鹤是皇帝饲养着的,在这里已有许多年代。瑞宣不晓得一只鹤能活多少年,是否这两只曾经见过皇帝。他只觉得它们,在日本人占领了北平之后,还在这里活着,有些不大对。它们的羽毛是那么光洁,姿态是那么俊逸,再配上那红的墙,绿的柏,与金瓦的宫殿,真是仙境中的仙鸟。可是,这仙境中的主人已换上了杀人不眨眼的倭寇;那仙姿逸态又有什么用呢?说不定,日本人会用笼子把它们装起,运到岛国当作战利品去展览呢!
07
不过,鸟儿到底是无知的。人呢?他自己为什么只呆呆的看着一对灰鹤,而不去赶走那些杀人的魔鬼呢?他不想去看文艺界的大会了。灰鹤与他都是高傲的,爱惜羽毛的,而他与它们的高傲只是一种姿态而已,没有用,没有任何的用!他想低着头走回家去。
可是,极快的,他矫正了自己。不,他不该又这样容易伤感,而把头又低下去。伤感不是真正的,健康的,感情。由伤感而落的泪是露水,没有甘霖的功用。他走向会场去。他要听听日本人说什么,要看看给日本人作装饰的文艺家的面目。他不是来看灰鹤。
会场里坐着立着已有不少的人,可是还没有开会。他在签到簿上画了个假名字。守着签到簿的,和殿里的各处,他看清,都有特务。自从被捕后,他已会由服装神气上认出他们来。他心中暗笑了一下。特务是最时髦的组织,可也是最靠不住的组织,他想起钱先生的话来。以特务支持政权,等于把房子建筑在沙滩上。日本人很会建筑房子,可惜没看地基是不是沙子。
他在后边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坐下。慢慢的,他认出好几个人来:那个戴瓜皮小帽,头像一块宝塔糖的,是东安市场专偷印淫书的艺光斋的老板;那个一脸浮油,像火车一样吐气的胖子,是琉璃厂卖墨盒子的周四宝;那个圆眼胖脸的年轻人是后门外德文斋纸店跑外的小山东儿;那个满脸烟灰,腮上有一撮毛的是说相声的黑毛儿方六。除了黑毛儿方六(住在小羊圈七号)一定认识他,那三位可是也许认识他,也许不认识,因为他平日爱逛书铺与琉璃厂,而且常在德文斋买东西,所以慢慢的知道了他们,而他们不见得注意过他。此外,他还看到一位六十多岁而满脸搽着香粉的老妖精;想了半天,他才想起来,那是常常写戏评的票友刘禹清;他在戏剧杂志上看见过他的像片。在老妖精的四围,立着的,坐着的,有好几个脸上满是笑容的人,看着都眼熟,他可是想不起他们都是谁。由他们的神气与衣服,他猜想他们不是给小报报屁股写文章的,便是小报的记者。由这个大致不错的猜测,他想到小报上新出现的一些笔名——二傻子,大白薯,清风道士,反迅斋主,热伤风……。把这些笔名放在面前那些发笑的人们身上,他觉得非常的合适,合适得使他要作呕。
08
大赤包,招弟,冠晓荷,走了进来。大赤包穿着一件紫大缎的长袍,上面罩着件大红绣花的斗篷,头上戴着一顶大红的呢洋帽,帽沿很窄,上面斜插二尺多长的一根野鸡毛。她走得极稳极慢,一进殿门,她双手握紧了斗篷,头上的野鸡毛从左至右画了个半圆,眼睛随着野鸡毛的转动,检阅了全殿的人。这样亮完了相儿,她的两手松开,肩膀儿一拱,斗篷离了身,轻而快的落在晓荷的手中。而后,她扶着招弟,极稳的往前面走,身上纹丝不动,只有野鸡毛微颤。全殿里的人都停止了说笑,眼睛全被微颤的野鸡毛吸住。走到最前排,她随便的用手一推,像驱逐一个虫子似的把中间坐着的人推开,她自己坐在那里——正对着讲台桌上的那瓶鲜花。招弟坐在妈妈旁边。
晓荷把太太的斗篷搭在左臂上,一边往前走,一边向所有的人点头打招呼。他的眼眯着,嘴半张着,嘴唇微动,而并没说什么;他不费力的使大家猜想他必是和他们说话呢。这样走了几步,觉得已经对大家招呼够了,他闭上了嘴,用小碎步似跳非跳的赶上太太,像个小哈巴狗似的同太太坐在一处。
瑞宣看到冠家夫妇的这一场,实在坐不住了;他又想回家。可是,这时候,门外响了铃。冠晓荷半立着,双手伸在头上鼓掌。别人也跟着鼓掌。瑞宣只好再坐稳。
在掌声中,第一个走进来的是蓝东阳。今天,他穿着西服。没人看得见他的领带,因为他的头与背都维持着鞠躬的姿式。他横着走,双手紧紧的贴在身旁,头与背越来越低,像在地上找东西似的。他的后面是,瑞宣认得,曾经一度以宣传反战得名的日本作家井田。十年前,瑞宣曾听过井田的讲演。井田是个小个子,而肚子很大,看起来很像会走的一个泡菜坛子。他的肚子,今天,特别往外凸出;高扬着脸。他的头发已有许多白的。东阳横着走,为是一方面尽引路之责,一方面又表示出不敢抢先的谦逊。他的头老在井田先生的肚子旁边,招得井田有点不高兴,所以走了几步以后,井田把肚子旁边的头推开,昂然走上了讲台。他没等别人上台,便坐在正中间。他的眼没有往台下看,而高傲的看着彩画的天花板。第二,第三,第四,也都是日本人。他们的身量都不高,可是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一座宝塔似的。日本人后面是两个高丽人,高丽人后面是两个东北青年。蓝东阳被井田那么一推,爽性不动了,就那么屁股顶着墙,静候代表们全走过来。都走完了,他依然保持着鞠躬的姿态,往台上走。走到台上,他直了直腰,重新向井田鞠躬。然后,他转身,和台下的人打了对脸。他的眼珠猛的往上一吊,脸上的肌肉用力的一扯,五官全挪了地方,好像要把台下的人都吃了似的。这样示威过了,他挺着身子坐下。可是,屁股刚一挨椅子,他又立起来,又向井田鞠躬。井田还欣赏着天花板。这时候,冠晓荷也立起来,向殿门一招手。一个漂亮整齐的男仆提进来一对鲜花篮。晓荷把花篮接过来,恭敬的交给太太与女儿一人一只。大赤包与招弟都立起来,先转脸向后看了看,为是教大家好看清了她们,而后慢慢的走上台去。大赤包的花篮献给东阳,招弟的献给井田。井田把眼从天花板上收回,看着招弟;坐着,他和招弟握了握手。然后,母女立在一处,又教台下看她们一下。台下的掌声如雷。她们下来,晓荷慢慢的走上了台,向每个人都深深的鞠了躬,口中轻轻的介绍自己:“冠晓荷!冠晓荷!”台下也给他鼓了掌。
09
蓝东阳宣布开会:
“井田先生!”一鞠躬。“菊池先生!”一鞠躬。他把台上的人都叫到,给每个人都鞠了躬,这才向台下一扯他的绿脸,很傲慢的叫了声:“诸位文艺作家!”没有鞠躬。叫完这一声,他楞起来,仿佛因为得意而忘了他的开会词。他的眼珠一劲儿往上吊。台下的人以为他是表演什么功夫呢,一齐鼓掌。他的手颤着往衣袋里摸,半天,才摸出一张小纸条来。他半身向左转,脸斜对着井田,开始宣读:
“我们今天开会,
因为必须开会!”他把“必须”念得很响,而且把一只手向上用力的一伸。台下又鼓了掌。他张着嘴等候掌声慢慢的停止。而后再念:
“我们是文艺家,
天然的和大日本的文豪们是一家!”台下的掌声,这次,响了两分钟。在这两分钟里,东阳的嘴不住的动,念叨着:“好诗!好诗!”掌声停了,他把纸条收起去。“我的话完了,因为诗是语言的结晶,无须多说。现在,请大文豪井田先生训话!井田先生!”又是极深的一躬。
井田挺着身,立在桌子的旁边,肚子支出老远。看一眼天花板,看一眼招弟,他不耐烦的一摆手,阻住了台下的鼓掌,而后用中国话说:
“日本的是先进国,它的科学,文艺,都是大东亚的领导,模范。我的是反战的,大日本的人民都是反战的,爱和平的。日本和高丽的,满洲国的,中国的,都是同文同种同文化的。你们,都应当随着大日本的领导,以大日本的为模范,共同建设起大东亚的和平的新秩序的!今天的,就是这一企图的开始,大家的努力的!”他又看了招弟一眼,转身坐下了。
东阳鞠躬请菊池致词。瑞宣在大家正鼓掌中间,溜了出来。
10
出来,他几乎不认识了东西南北。找了棵古柏,他倚着树身坐下去。他连想象也没想象到过,世界上会能有这样的无耻,欺骗,无聊,与戏弄。最使他难过的倒还不是蓝东阳与大赤包,而是井田。他不单听过井田从前的讲演,而且读过井田的文章。井田,在十几年前,的确是值得钦敬的一位作家。他万没想到,井田居然也会作了日本军阀的走狗,来戏弄中国人,戏弄文艺,并且戏弄真理。由井田身上,他看到日本的整部的文化;那文化只是毒药丸子上面的一层糖衣。他们的艺术,科学,与衣冠文物,都是假的,骗人的;他们的本质是毒药。他从前信任过井田,佩服过井田,也就无可避免的认为日本自有它的特殊的文化。今天,看清井田不过是个低贱的小魔术家,他也便看见日本的一切都是自欺欺人的小把戏。
想到这里,他没法不恨自己,假若他有胆子,一个手榴弹便可以在大殿里消灭了台上那一群无耻的东西,而消灭那群东西还不只是为报仇雪恨,也是为扫除真理的戏弄者。日本军阀只杀了中国人,井田却勒死了真理与正义。这是全人类的损失。井田口中的反战,和平,文艺,与科学,不止是欺骗黑毛儿方六与周四宝,而也是要教全世界承认黑是白,鹿是马。井田若成了功——也就是全体日本人成了功——世界上就须管地狱叫作天堂,把魔鬼叫作上帝,而井田是天使!
他恨自己。是的,他并没给井田与东阳鼓掌。可是,他也没伸出手去,打那些无耻的骗子。他不但不敢为同胞们报仇,他也不敢为真理与正义挺一挺身。他没有血性,也没有灵魂!
殿外放了一挂极长的爆竹。他无可如何的立起来,往园外走。两只灰鹤被爆竹惊起,向天上飞去。瑞宣又低下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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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在日本人想:用武力劫夺了土地,而后用汉奸们施行文治,便可以稳稳的拿住土地与人民了。他们以为汉奸们的确是中国人的代表,所以汉奸一登台,人民必定乐意服从,而大事定矣。同时,他们也以为中国的多少次革命都是几个野心的政客们耍的把戏,而人民一点也没受到影响。因此,利用不革命的,和反革命的,汉奸们,他们计算好,必定得到不革命的,和反革命的人民的拥护与爱戴,而上下打成一片。他们心目中的中国人还是五十年前的中国人。
以北平而言,他们万没想到他们所逮捕的成千论万的人,不管是在党的,还是与政党毫无关系的,几乎一致的恨恶日本人,一致的承认孙中山先生是国父。他们不能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因为他们只以自己的狂傲推测中国人必定和五十年前一模一样,而忽略了五十年来的真正的历史。狂傲使他们变成色盲。
赶到两个特使死在了北平,日本人开始有了点“觉悟”。他们看出来,汉奸们的号召力并不像他们所想象的那么大。他们应当改弦更张,去掉几个老汉奸,而起用几个新汉奸。新汉奸最好是在党的,以便使尊孙中山先生为国父的人们心平气和,乐意与日本人合作。假若找不到在党的,他们就须去找一两位亲日的学者或教授,替他们收服民心。同时,他们也须使新民会加紧的工作,把思想统制起来,用中日满一体与大东亚共荣,代替国民革命。同时,他们也必不能放弃他们最拿手的好戏——杀戮。他们必须恩威兼用,以杀戮配备“王道”。同时,战争已拖了一年多,而一点看不出速战速决的希望,所以他们必须尽力的搜刮,把华北所有的东西都拿了去,以便以战养战。这与“王道”有根本的冲突,可是日本人的心里只会把事情分开,分成甲乙丙丁若干项目,每一项都须费尽心机去计划,去实行,而不会高视远瞩的通盘计算一下。他们是一出戏的演员,每个演员都极卖力气的表演,而忘了整部戏剧的主题与效果。他们有很好的小动作,可是他们的戏失败了。
12
已是深冬。祁老人与天佑太太又受上了罪。今年的煤炭比去冬还更缺乏。去年,各煤厂还有点存货。今年,存货既已卖完,而各矿的新煤被日本人运走,只给北平留下十分之一二。祁老人夜间睡不暖,早晨也懒得起来。日本人破坏了他的鸡鸣即起的家风。他不便老早的起来,教瑞宣夫妇为难。在往年,只要他一在屋中咳嗽,韵梅便赶快起床去升火,而他每日的第一件事便是看到一个火苗儿很旺的小白炉子放在床前。火光使老人的心里得到安慰与喜悦。现在,他明知道家中没有多少煤,他必须蜷卧在炕上,给家中省下一炉儿火。
天佑太太一向体贴儿媳,也自然的不敢喊冷。可是,她止不住咳嗽,而且也晓得她的咳嗽会教儿子儿媳心中难过。她只好用被子堵住口,减轻了咳嗽的声音。
瑞宣自从看过文艺界协会开会以后,心中就没得过片刻的安静。他本想要学钱先生的坚定与快活,可是他既没作出钱先生所作的事,他怎么能坚定与快乐呢。行动是信仰的肢体。没有肢体,信仰只是个游魂!同时,他又不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放弃行动,而仍自居清高。那是犬儒。
假若他甘心作犬儒,他不但可以对战争与国家大事都嗤之以鼻,他还可以把祖父,妈妈的屋中有火没有也假装看不见。可是,他不能不关心国事,也不能任凭老人们挨冷受冻而不动心。他没法不惶惑,苦闷,甚至于有时候想自杀。
刮了一夜的狂风。那几乎不是风,而是要一下子便把地面的一切扫净了的灾患。天在日落的时候已变成很厚很低很黄,一阵阵深黄色的“沙云”在上面流动,发出使人颤抖的冷气。日落了,昏黄的天空变成黑的,很黑,黑得可怕。高处的路灯像矮了好些,灯光在颤抖。上面的沙云由流动变为飞驰,天空发出了响声,像一群疾行的鬼打着胡哨。树枝儿开始摆动。远处的车声与叫卖声忽然的来到,又忽然的走开。星露出一两个来,又忽然的藏起来。一切静寂。忽然的,门,窗,树木,一齐响起来,风由上面,由侧面,由下面,带着将被杀的猪的狂叫,带着黄沙黑土与鸡毛破纸,扫袭着空中与地上。灯灭了,窗户打开,墙在颤,一切都混乱,动摇,天要落下来,地要翻上去。人的心都缩紧,盆水立刻浮了一层冰。北平仿佛失去了坚厚的城墙,而与荒沙大漠打成了一片。世界上只有飞沙与寒气的狂舞,人失去控制自然的力量,连猛犬也不敢叫一声。
13
一阵刮过去,一切都安静下来。灯明了,树枝由疯狂的鞠躬改为缓和的摆动。天上露出几颗白亮的星来。可是,人们刚要喘一口气,天地又被风连接起,像一座没有水的,没有边沿的,风海。
电车很早的停开,洋车夫饿着肚子空着手收了车,铺户上了板子,路上没了行人。北平像风海里的一个黑暗无声的孤岛。
祁老人早早的便躺下了。他已不像是躺在屋里,而像飘在空中。每一阵狂风都使他感到渺茫,忘了方向,忘了自己是在哪里,而只觉得有千万个细小的针尖刺着他的全身。他辨不清是睡着,还是醒着,是作梦,还是真实。他刚要想起一件事来,一阵风便把他的心思刮走;风小了一下,他又找到自己,好像由天边上刚落下来那样。风把他的身与心都吹出去好远,好远,而他始终又老躺在冰凉的炕上,身子蜷成了一团。
好容易,风杀住了脚步。老人听见了一声鸡叫。鸡声像由天上落下来的一个信号,他知道风已住了,天快明。伸手摸一摸脑门,他好似触到一块冰。他大胆的伸了伸酸疼的两条老腿,赶快又蜷回来;被窝下面是个小的冰窖。屋中更冷了,清冷,他好像睡在河边上或沙漠中的一个薄薄的帐棚里,他与冰霜之间只隔了一层布。慢慢的,窗纸发了青。他忍了一个小盹。再睁开眼,窗纸已白;窗棱的角上一堆堆的细黄沙,使白纸上映出黑的小三角儿来。他老泪横流的打了几个酸懒的哈欠。他不愿再忍下去,而狠心的坐起来。坐了一会儿,他的腿还是僵硬的难过,他开始穿衣服,想到院中活动活动,把血脉活动开。往常,他总是按照老年间的办法,披上破皮袍,不系钮扣,而只用搭包松松的一拢;等扫完了院子,洗过脸,才系好钮扣,等着喝茶吃早点。今天,他可是一下子便把衣服都穿好,不敢再松拢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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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屋门,老人觉得仿佛是落在冰洞里了。一点很尖很小很有力的小风像刀刃似的削着他的脸,使他的鼻子流出清水来。他的嘴前老有些很白的白气。往院中一撒眼,他觉得院子仿佛宽大了一些。地上极干净,连一个树叶也没有。地是灰白的,有的地方裂开几条小缝。空中什么也没有,只是那么清凉的一片,像透明的一大片冰。天很高,没有一点云,蓝色很浅,像洗过多少次的蓝布,已经露出白色来。天,地,连空中,都发白,好似雪光,而哪里也没有雪。这雪光有力的联接到一处,发射着冷气,使人的全身都浸在寒冷里,仿佛没有穿着衣服似的。屋子,树木,院墙,都静静的立着,都缩紧了一些,形成一个凝冻了的世界。老人不敢咳嗽;一点声响似乎就能震落下一些冰来。
待了一会儿,天上,那凝冻了的天上,有了红光。老人想去找扫帚,可是懒得由袖口里伸出手来;再看一看地上,已经被狂风扫得非常的干净,无须他去费力,揣着手,他往外走。开开街门,胡同里没有一个人,没有任何动静。老槐落下许多可以当柴用的枯枝。老人忘了冷,伸出手来,去拾那些树枝。抱着一堆干枝,他往家中走。上了台阶,他楞住了,在门神脸底下的两个铜门环没有了。“嗯?”老人出了声。
这是他自己置买的房,他晓得院中每一件东西的变化与历史。当初,他记得,门环是一对铁的,鼓膨膨的像一对小乳房,上面生了锈。后来,为庆祝瑞宣的婚事,才换了一副黄铜的——门上有一对发光的门环就好像妇女戴上了一件新首饰。他喜爱这对门环,永远不许它们生锈。每逢他由外边回来,看到门上的黄亮光儿,他便感到痛快。
今天,门上发光的东西好像被狂风刮走,忽然的不见了,只剩下两个圆圆的印子,与钉子眼儿。门环不会被风刮走,他晓得;可是他低头在阶上找,希望能找到它们。台阶上连一颗沙也没有。把柴棍儿放在门坎里,他到阶下去找,还是找不到。他跑到六号的门外去看,那里的门环也失了踪。他忘了冷。很快的他在胡同里兜了一圈,所有的门环都不见了。“这闹的什么鬼呢?”老人用冻红了的手,摸了摸胡须,摸到了一两个小冰珠。他很快的走回来,叫瑞宣。这是星期天,瑞宣因为天既冷,又不去办公,所以还没起床。老人本不想惊动孙子,可是控制不住自己。全胡同里的门环在一夜的工夫一齐丢掉,毕竟是空前的奇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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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宣一边穿衣服,一边听祖父的话。他似乎没把话都听明白,楞眼巴睁的走出来,又楞眼巴睁的随着老人往院外走。看到了门环的遗迹,他才弄清楚老人说的是什么。他笑了,抬头看了看天。天上的红光已散,白亮亮的天很高很冷。
“怎回事呢?”老人问。
“夜里风大,就是把街门搬了走,咱们也不会知道!进来吧,爷爷!这儿冷!”瑞宣替祖父把门内的一堆柴棍儿抱了进来。
“谁干的呢?好大胆子!一对门环能值几个钱呢?”老人一边往院中走,一边叨唠。
“铜铁都顶值钱,现在不是打仗哪吗?”瑞宣搭讪着把柴火送到厨房去。
老人和韵梅开始讨论这件事。瑞宣藏到自己的屋中去。屋中的暖而不大好闻的气儿使他想再躺下睡一会儿,可是他不能再放心的睡觉,那对丢失了的门环教他觉到寒冷,比今天的天气还冷。不便对祖父明说,他可是已从富善先生那里得到可靠的情报,日本军部已委派许多日本的经济学家研究战时的经济——往真切里说,便是研究怎样抢劫华北的资源。日本攻陷了华北许多城市与地方,而并没有赚着钱;现代的战争是谁肯多往外扔掷金钱,谁才能打胜的。不错,日本人可以在攻陷的地带多卖日本货。可是,战事影响到国内的生产,而运到中国来的货物又恰好只能换回去他们自己发行的,一个铜板不值的伪钞。况且,战争还没有结束的希望,越打就越赔钱。所以他们必须马上抢劫。他们须抢粮,抢煤,抢铜铁,以及一切可以伸手就拿到的东西。尽管这样,他们还不见得就能达到以战养战的目的,因为华北没有什么大的工业,也没有够用的技术人员与工人。他们打胜了仗,而赔了本儿。因此,军人们想起来经济学家们,教他们给想点石成金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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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着一夜的狂风,偷去铜的和铁的门环,瑞宣想,恐怕就是日本经济学家的抢劫计划的第一炮。这个想法若搁在平日,瑞宣必定以为自己是浅薄无聊。今天,他可是郑重其事的在那儿思索,而丝毫不觉得这个结论有什么可笑。他知道,日本的确有不少的经济学家,但是,战争是消灭学术的,炮火的放射是把金钱打入大海里的愚蠢的把戏。谁也不能把钱扔在海里,而同时还保存着它。日本人口口声声的说,日本是“没有”的国家,而中国是“有”的国家。这是最大的错误。不错,中国的确是很大很大;可是它的人也特别多呀。它以农立国,而没有够用的粮食。中国“没有”,日本“有”。不过,日本把它的“有”都玩了炮火,它便变成了“没有”。于是,它只好抢劫“没有”的中国。抢什么呢?门环——门环也是好的,至少它们教日本的经济学者交一交差。再说,学者们既在军阀手下讨饭吃,他们便也须在学术之外,去学一学那夸大喜功的军人们——军人们,那本来渺小而愿装出伟大的样子的军人们,每逢作一件事,无论是多么小的事,都要有点戏剧性,好把屁大的事情弄得有声有色。学者们也学会这招数,所以在一夜狂风里,使北平的人们都失去了门环,而使祁老人惊讶称奇。
这可并不只是可笑的事,瑞宣告诉自己。日本人既因玩弄炮火与战争,把自己由“有”而变为“没有”,他们必会用极精密的计划与方法,无微不至的去抢劫。他们的心狠,会刮去华北的一层地皮,会把成千论万的人活活饿死。再加上汉奸们的甘心为虎作伥,日本人要五百万石粮,汉奸们也许要搜括出一千万石,好博得日本人的欢心。这样,华北的人民会在不久就死去一大半!假若这成为事实,他自己怎么办呢?他不肯离开家,就是为养活着一家大小。可是,等到日本人的抢劫计划施展开,他有什么方法教他们都不至于饿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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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人到了挨饿的时候就会拚命的。日本人去抢粮食,也许会引起人民的坚决的抵抗。那样,沦陷了的地方便可以因保存粮食而武装起来。这是好事。可是,北平并不产粮,北平人又宁可挨饿也不去拚命。北平只会陪着别人死,而决不挣扎。瑞宣自己便是这样的人!
这时候,孩子们都醒了,大声的催促妈妈给熬粥。天佑太太与祁老人和孩子们有一搭无一搭的说话儿。瑞宣听着老少的声音,就好像是一些毒刺似的刺着他的心。他们现在还都无可如何的活着,不久他们会无可如何的都死去——没有挣扎,没有争斗,甚至于没有怒骂,就那么悄悄的饿死!
太阳的光并不强,可是在一夜狂风之后,看着点阳光,大家仿佛都感到暖和。到八九点钟,天上又微微的发黄,树枝又间断的摆动。
“风还没完!”祁老人叹了口气。
老人刚说完,外面砰,砰,响了两声枪。很响,很近,大家都一楞。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