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1.

这世间女子聪慧，有赵敏的神机妙算、黄蓉的古灵精怪，到了程灵素这里，却是让人心疼的四个字：清醒克制。

她懂人心，懂到只需要假装丢了玉凤，便试探出袁紫衣在胡斐心中的分量。她更体谅人心。胡斐因出身疑心她，她并不怨恨；色相迷人，她也都明白。

胡斐微笑道：“这花颜色娇艳，很是好看。”程灵素道：“幸亏这蓝花好看，倘若不美，你便把它抛了，是不是？”胡斐心中在想：“倘若这蓝花果真十分丑陋，我会不会仍然藏在身边？”

程灵素与胡斐，有太多心意相通的时刻。

2.

两人流浪江湖，听铁匠唱情歌，并肩冒险，几次生死边缘，相知未必少于谁。连胡斐都说：天下只有一位姑娘（程灵素），才知道我会这般蛮干胡来，也只有她，才能在紧急关头救我性命。若换作赵敏，爱情走到这一步，必定奋力一搏，但程灵素不一样，她知世知人太通透。

爱并无缘由，胡斐不爱她，或许因为她太聪明，或许因为她不够美，或许什么都不为。那些欲言又止，那些进而又退，那些生死相托，如若换一个人早已懂了，而在胡斐的嘴里，都化作了一句轻飘飘的“二妹”。

3.

她能说什么呢，她只能脸色苍白地大笑：“好啊，那有什么不好？我有这么一位兄长，当真是求之不得呢！”

爱得太深，又太清醒，于是克制到连表白，都是奢望。

深情即是一桩悲剧，往往以死来句读。直到走到命定的结局，程灵素才再无顾虑地开口：“大哥，他不知我……我会待你这样……”

爱无对错，但胡斐余生总会有悔有愧吧！

Ⅱ

4.

程灵素的爱，是“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郭襄的单恋，则始于“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的时间障碍，终于“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的空间阻隔。天高水远，那人有他十六年的死心守候和后半生的两情缱绻。而她呢？

峨眉山上有风有月，江湖上有少年英雄，她有门派，有徒弟，有鲲鹏万里，前途似锦。只是那一腔少女心思，永远留在了风陵渡口。

5.

程灵素的不说，是说了便是拒绝；而郭襄的不说，大概更绝望。要么被拒绝。一旦接受，那她爱的那个情深不移的杨大哥，就消失了。在现实里，她的爱毫无活路，于是只能去想象：可惜我迟生了二十年。倘若妈妈先生我，再生姊姊，我……自称大龙女，小杨过逃到我家里，我收留了他教他武功，他慢慢地自会跟我好了。

他再遇到小龙女，最多不过拉住她手，给她三枚金针，说道：“小妹子，你很可爱，我心里也挺喜欢你，不过我的心已属大龙女了。请你莫怪！你有什么事，拿一枚金针来，我一定给你办到。”

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里，我爱你，大概总有一点希望吧。

Ⅲ

6.

单恋写到程灵素和郭襄，原本就到头了，然后《鹿鼎记》里，又出来一个胡逸之。

他原本是江湖有名的“百胜刀王”、美男子，但“无意中见了陈姑娘一眼，从此神魂颠倒，不能自拔”。于是隐姓埋名，挑水浇粪，在陈圆圆身边当一个园丁奴仆。“她从来正眼也不瞧我一下。我在三圣庵中种菜扫地、打柴挑水，她只道我是个乡下田夫。我怕泄漏了身份，平日一天之中，难得说三句话，在她面前更是哑口无言。”

“这二十三年之中，跟她也只说过三十九句话。她倒向我说过五十五句。”然而这并不是为了得到她，“我这一生一世，决计不会伸一根手指头儿碰到她一片衣角”。似乎太卑微，太懦弱了。可是爱本就是软肋：想做你的英雄，在你面前却怂成狗。

7.

不能说，不愿说，不敢说。

说了，是你我二人的两不相见，是拆了他人的岁月静好，抑或是得到的爱都不能持久。如果爱意都可肆意宣之于口，这世间大概会少掉三分的苦楚，一半的酒鬼，七成的诗。

可是想想，爱本来就是一个人的兵荒马乱。

你灿烂的星光照亮我阴沉的过往，你惊鸿一瞥改变我一生的方向。可这一切，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德国女诗人Kathinka Zitz在诗里写：如果我别无所求，我只是在牺牲的氤氲里想象；如果我痛苦也并非你之过，如果我因此死去，也与你无干。

就让爱你，成为我此生最大的秘密，埋在心里酿成酒。

一醉经年。

Ⅰ

8.

今天，来写写金庸笔下三位“坏女人”的爱情。

她们分别是《射雕英雄传》里的梅超风、《天龙八部》里的叶二娘、《神雕侠侣》里的李莫愁。

至于为什么要写“坏女人”，来自于长久以来读金庸小说的一种感觉：不完美的，才至真；有缺点的，才有趣。金庸的小说是一种叛逆式的书写，在他的笔下，名门正派常常“不正派”，狐朋狗友往往更讲情义。

君子高士藏污纳垢，魑魅魍魉磊落光明。

韦小宝这样妓院出身、油嘴滑舌的混混可以贴近权力巅峰，杨过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韪娶自己的师父。

从这个角度上讲，金庸是真朋克：蔑视权威，反对假正经，拒绝高大全。所以，他笔下的“正面”人物常有明显的性格缺陷。

9.

就拿与梅超风、叶二娘、李莫愁同一部书里对应的“好女人”来讲：黄蓉古灵精怪的背后是精致的利己主义；王语嫣则没有自我，把自己的价值寄托在男人身上，甚至连自己“是丑是美”都不知道；小龙女只关心杨过一人，并不在乎其他人的死活。

同样，金庸笔下的反派人物可能全程让人恨到牙痒痒，可偶尔那么丁点可爱之处灵光一现，反倒让人立马心生敬佩，觉得不那么可恶了。

这三位“坏女人”就属于这种类型，她们的闪光点，就在于如何对待感情。

Ⅱ

10.

许多人对梅超风的印象，是一个又丑又瞎、阴险毒辣的恐怖女人。

可是，没人生来就是一副如此可怖的模样。我们记住了那样的她，是因为只看到了她和陈玄风故事的结尾。

故事的开端，是截然不同的剧情：那一年，天真烂漫的少女梅若华来到了桃花岛，一个粗眉大眼的年轻人递给她一枚鲜红的大桃子。几年后，在某个春天的夜晚，在一株开得红艳艳的桃花树下，那个年轻人紧紧抱住了她。

11.

那时候，既没有黑风双煞，也没有铜尸铁尸，只有桃花岛上的大师兄、小师妹，只有一对心意萌动的青年男女。

这难道不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他们原本可以是桃花岛上另一对郭靖和黄蓉。但当禁果伴随着毒蛇出现时，他们叛逃师门，逃离了桃花岛这座伊甸园。

从此以后，私奔、偷经、练邪门武功。陈玄风带她走的每一着，都朝深渊又迈进了一步。梅超风的人生，把一部偶像剧，生生走成了惊悚片。

难得的是，她乐在其中。

12.

因为，贼汉子是真心对贼婆娘—被黄老邪发现命悬一线时，他拉着她狂奔；知道练九阴真经伤身体，陈玄风便藏起来不准她练。再回桃花岛盗经书时，陈玄风问她：“要是跟着师傅，你也可以学到高深的武功，不用如现在这般东躲西藏，你后悔吗？”

她说：“你不后悔，我也不后悔。”

陈玄风的死，原本也是她生命的终结。

可她苟活下来，只为了给他报仇。在那个大雨倾盆、漆黑一片的夜晚，她哀号着把他的皮肉割下来，宁愿伤身体也要练九阴真经。

“死也不怕，还怕什么伤不伤的。”

Ⅲ

13.

叶二娘的爱情，用一句话来描述就是—当奋不顾身遇上身不由己。

她是一个温柔美貌、端庄贞淑的姑娘，他是一个前程似锦、大有身份的男子。她为他献身、未嫁生子，以为遇到了爱情。他愿意付出银两，不愿意付出名声和前程。故事简直俗套到老掉牙。

在《天龙八部》一书大部分时候，叶二娘以一个精神有些错乱的女子形象出现。但当鸠摩智为难玄慈方丈的时候，叶二娘表现得无比清醒。她处处维护着这位遗弃了自己的人：“是我自己不愿拖累他的，他是个好人。”

14.

当玄慈方丈在萧远山逼问下承认往事时，终于向叶二娘说了一句：这些年，可苦了你了。

那个“端庄淑珍”的十八岁姑娘，先是失去了托付终身的爱人，又被人夺走了襁褓中的儿子，万念俱灰、精神恍惚，在杀害婴孩、遭人唾骂中过了二十四年。二十四年后，面对这个摧毁她一生的人，她却哭道：我不苦，你才是真苦。

她是恶名昭著的叶二娘，她又是情深义重的叶二娘，她是真可怜？真可恨？

是真够傻。

Ⅳ

15.

比起梅超风和叶二娘，李莫愁实在是惨。

梅超风算是幸运，她有患难与共的贼汉子。叶二娘虽然被亏欠，却有一份真感情作为寄托。而李莫愁，什么也没有。

李莫愁从“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中出场，又在这句话中走向陨灭。从始至终，没得到一句解释、一个道歉，甚至连陆展元的面都没见上。十几年间，她拥有的只是来历不明的爱、无处发泄的恨，以及源源不断地自我消耗和惩罚。

她的阴毒、可恨来自于这种执念，她的悲情、可敬也来自这份执念。

李莫愁形象的最大反转，就在赴死的那一刻。身受情花剧毒、葬身熊熊火焰的她，口中还吟唱着：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16.

她的死如此悲壮，让我想到了电影《霸王别姬》里的菊仙。先被程蝶衣举报是旧时代妓女，又被丈夫段小楼划清界限，被批斗的蓬头垢面的她回到家中，换上一水大红绸的嫁衣，吊死在堂屋。

曾经，“坏女人”出身的菊仙为了赎身，将攒的所有首饰家私扔满一桌子，大冬天光着脚扬长而去。嫁给段小楼没过几天好日子，苦也受了，罪也遭了，改朝换代、更换门庭的时代巨变也经过了。日子从光鲜到赤贫，从讲究到粗粝，再望不到尽头的绝望，她都忍了。可来自至亲精神上的背叛，她忍不了。

当霸王变成乌龟的时候，虞姬如何不去自刎？

Ⅴ

17.

从这个角度上讲，坏女人的爱情，未必不可叹、不可敬。

她们用情至深，坚韧至极，只有背叛才能将她们折断。

我们这个时代，爱正在变成一种技术活：有太多的攻略，太多的技巧，教给我们如何更好地表白、相处、相伴。但有时世界就是这么无奈、无理。

在爱情的世界里并无韬略可施，为王，为奴，都是虚空，都是捕风。

18.

男人和女人之间，没有喜欢和好感、没有欣赏和投契、没有长夜里推心置腹的谈话，根本做不成好朋友。

Ⅰ

张无忌的初吻，给了谁？赵敏？周芷若？小昭？蛛儿？不，是杨不悔。

两个人的相遇，是典型的青梅竹马加英雄救美。流落江湖的无忌，遇到了跟着妈妈流浪的不悔。当时纪晓芙受重伤，不悔孤立无援，忽然，从天上掉下个“无忌哥哥”。

你救了我的全世界，我拿什么才能报答你？小小的不悔，抱住张无忌，亲了他一口。

19.

她没见过外人，也不懂礼法，表达感激的方式就是这么简单。纪晓芙含笑说她，“别这样，无忌哥哥不喜欢的”。她睁着大眼睛，问：“你不喜欢么？为什么不要我对你好？”张无忌回得也漂亮：“我喜欢的，我也对你好。”接着，在不悔面颊轻轻吻了一下。

大概两人都没有意识到，这是他们坎坷童年里非常少有的平和时光。不悔是非婚生子，无忌是重病孤儿，两人都没有什么玩伴。对于孩子而言，孤独可能比生活环境的艰苦动荡更难忍受。难怪那时无忌立即就把不悔当成亲人，还在心里憧憬：“要是我有这样一个有趣的亲妹子……”

要论感情基础，无忌和不悔的感情是最早最深的。两个人并不只是玩伴、亲人，还经过了生死考验，同病相怜。

20.

灭绝师太掌毙纪晓芙时，还要杀“她的孽种”。千钧一发之时，张无忌抱着杨不悔藏在长草中，才躲过一劫。灭绝走后，不悔搂着母亲的尸身痛哭，无忌想起当年自己父母惨亡，忍不住泪如泉涌，两人哭作一块。尔后的故事你们都知道，无忌奔波千里，生死几回，终于把不悔送到杨逍处。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这大概是金庸小说里最纯洁、最动人的青梅竹马：江湖很大，人心莫测，放眼望去，豺狼遍地。

而我有你，只有你。

Ⅱ

21.

如果继续这么发展下去，那么不悔可能会成为四女同舟之外的“第五女”。还好，故事不是这样。

想想，郡主、芷若、小昭、蛛儿，谁没在和张无忌的相处中动过点小心思呢？试探、嫉妒、欺骗、假装，兵不厌诈、言不由衷……但不必责备这些姑娘，因为爱情总是复杂的。面对无忌这样的情圣，更是要玲珑心肠、百般算计。

可不悔不必如此。

书里三番五次地写她，什么事都要和“无忌哥哥”说。连决定和殷梨亭在一起，她也是第一个告诉张无忌。当时，她回忆了两人西行时的一件旧事。不悔在路上见到个糖人儿好玩，想要但是没钱买，无忌就半夜里去偷了来给她。

22.

你给了我那个糖人儿，我舍不得吃，可是拿在手里走路，太阳晒着晒着，糖人儿融啦，我伤心得什么似的。你说再给我找一个，可是从此再也找不到那样的糖人儿了。你虽然后来买了更大更好的糖人儿给我，我也不要了，反而惹得我又大哭了一场…… 

不悔说，殷梨亭是她“第一个喜欢的糖人儿，再也不喜欢第二个了”。而对无忌哥哥，永远是“心底里亲你敬你”。

无忌听完了是什么反应？是“心中怅怅的，也不知道什么滋味”。

毫无疑问，不悔和无忌之间，有相依为命的过往，有同病相怜的理解，有长久的欣赏和怜惜，甚至是瞬间的动心与喜爱。

但是谁说有了这些，就非要在一起，就不能是友谊？

Ⅲ

23.

很多人，坚信男女之间没有纯洁的友谊。

他们的强调词，不在于“友谊”，而在于“纯洁”。

什么才称得上纯洁？是不是就是心如止水，是眼观鼻、鼻观心，是无视对方的美与好？如果这才称得上是“纯洁”，那么世间的确少见。

其实，感情这件事，论迹不论心。论心，那么世界上也许没有一个忠贞的伴侣。不是每次心动，都要指向爱情；不是每段欣赏，都要追求占有。我们不是动物，产生欲望就要得逞。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有自控能力，知道手里拿着一个糖人儿，就不该再去要全世界的糖果。

我们常常以为，异性成了密友，必定是相爱不得的妥协。也许是使君有妇、罗敷有夫，也许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24.杀青段

并非如此。

更多的时候，那是常青的松柏之于绚丽的玫瑰，是不变的月光之于璀璨的流星，是肝胆相照之于红袖添香，是心照神交之于肌肤相亲。

张小娴曾经说：“男人和女人之间，没有喜欢和好感、没有欣赏和投契、没有无数长夜里推心置腹的谈话，根本做不成好朋友。只做朋友，不做情人，理由太多，就像人间烟火，满目缤纷，这一生，我们拥有许多美丽的相逢，我们爱的，不止一个人，一起终老的，却只能够是缘分最深的那个人。其他的，唯有黯然退下。”

这句话，我只赞成一半。“能成为密友大概总带着爱。”但友谊并不是“爱不到你”的黯然退下，不是退而求其次的委屈妥协，而是在最美妙的距离里：

你有你的画眉缱绻，我有我的碧海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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