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残游记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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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色: 0男0女 字数: 8707
作者:对影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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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老残游记》写一个摇串铃的江湖医生老残在游历途中的所见、所闻、所为,反映了晚清的某些社会现实,表达了作者对时局的见解和他的一些政治主张。全书以玉贤、刚弼两个酷吏的暴政为主要内容,写出了现实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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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老残游记》

作者:刘鹗

第四回 宫保爱才求贤若渴 太尊治盗嫉恶如仇

1、话说老残从抚署出来,即将轿子辞去,步行在街上游玩了一会儿,又在古玩店里盘桓些时。傍晚回到店里,店里掌柜的连忙跑进屋来说声“恭喜”,老残茫然不知道是何事。

掌柜的道:“我适才听说院上高大老爷亲自来请你老,说是抚台要想见你老,因此一路进衙门的。你老真好造化!上房一个李老爷,一个张老爷,都拿着京城里的信去见抚台,三次五次的见不着。偶然见着回罢,这就要闹脾气,骂人,动不动就要拿片子送人到县里去打。像你老这样,抚台央出文案老爷来请进去谈谈,这个面子有多大!那怕不是立刻就有差使的吗?怎么样不给你老道喜呢?”老残道:“没有的事。你听他们胡说呢。高大老爷是我替他家医治好了病。我说,抚台衙门里有个珍珠泉,可能引我们去见识见识,所以今日高大老爷偶然得空,来约我看泉水的。哪里有抚台来请我的话!”掌柜的道:“我知道的。你老别骗我。先前高大老爷在这里说话的时候,我听他管家说:‘抚台进去吃饭,走从高大老爷房门口过,还嚷说:你赶紧吃过饭,就去约那个铁公来哪!去迟,恐怕他出门,今儿就见不着了。’”老残笑道:“你别信他们胡诌!没有的事!”掌柜的道:“你老放心,我不问你借钱!”

2、只听外边大嚷:“掌柜的在那儿呢?”掌柜的慌忙跑出去。只见一个人,戴了亮蓝顶子,拖着花翎,穿了一双抓地虎靴子,紫呢夹袍,天青哈喇马褂,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拿了个双红名帖,嘴里喊:“掌柜的呢?”掌柜的说:“在这儿!在这儿!你老啥事?”那人道:“你这儿有位铁爷吗?”掌柜的说:“不错,不错,在这东厢房里住着呢。我引你去。”

两人走进来,掌柜指着老残道:“这就是铁爷。”那人赶了一步,进前请了一个安,举起手中帖子,口中说道:“宫保说,请铁老爷的安。今晚因学台请吃饭,没有能留铁老爷在衙门里吃饭,所以叫厨房赶紧办了一桌酒席,叫立刻送过来。宫保说不中吃,请铁老爷格外包涵些。”那人回头道:“把酒席抬上来。”那后边的两个人抬着一个三屉的长方抬盒,揭了盖子,头屉是碟子小碗,第二屉是燕窝鱼翅等类大碗,第三屉是一个烧小猪,一只鸭子,还有两碟点心。打开看过,那人就叫:“掌柜的呢?”这时,掌柜同茶房等人站在旁边久已看呆了,听叫,忙应道:“啥事?”那人道:“你招呼着送到厨房里去。”老残忙道:“宫保这样费心是不敢当的。”一面让那人房里去坐坐吃茶。那人再三不肯。老残固让,那人才进房,在下首一个杌子上坐下。让他上炕,死也不肯。

3、老残拿茶壶,替他倒了碗茶。那人连忙立起,请了个安道谢,因说道:“听宫保吩咐,赶紧打扫南书房院子,请铁老爷明后天进去住呢。将来有什么差遣,只管到武巡捕房呼唤一声,就过来伺候。”老残道:“岂敢,岂敢。”那人便站起来,又请了个安,说:“告辞,要回衙销差,请赏个名片。”老残一面叫茶房来给了挑盒子的四百钱,一面写了个领谢帖子,送那人出去。那人再三固让。老残仍送出大门,看那人上马去了。

老残从门口回来,掌柜的笑迷迷的迎着说道:“你老还要骗我!这不是抚台大人送了酒席来了吗?刚才来的,我听说是武巡捕赫大老爷。他是个参将呢。这二年里,住在俺店里的客,抚台也常有送酒席来的,都不过是寻常酒席,差个戈什来就算了。像这样尊重,俺这里是头一回呢!”老残道:“那也不必管他,寻常也好,异常也好,只是这桌菜怎样销法呢?”掌柜道:“或者分送几个至好朋友,或者今晚赶写一个帖子,请几位体面客,明儿带到大明湖上去吃,抚台送的比金子买的还荣耀得多呢!”老残笑道:“既是比金子买的还要荣耀,可有人要买?我就卖他两把金子来,抵还你的房饭钱罢。”掌柜的道:“别忙,你老房饭钱,我很不怕,自有人来替你开发。你老不信,试试我的话,看灵不灵。”老残道:“管他怎么呢,只是今晚这桌菜,依我看,倒是转送了你去请客罢。我很不愿吃他,怪烦的慌。”

4、二人讲了些时,仍是老残请客,就将这本店的住客都请到上房明间里去。这上房住的,一个姓李,一个姓张,本是极倨傲的;今日见抚台如此器重,正在想法联络联络,以为托情谋保举地步,却遇老残借他的外间请本店的人,自然是他二人上坐,喜欢的无可如何,所以这一席间,将个老残恭维得浑身难受,十分没法,也只好敷衍几句。好容易一席酒完,各自散去。

哪知这张李二公又亲自到厢房里来道谢,一替一句,又奉承了半日。姓李的道:“老兄可以捐个同知,今年随捐一个过班,明年春间大案,又是一个过班,秋天引见,就可得济东泰武临道。先署后补,是意中事。”姓张的道:“李兄是天津的首富。如老兄可以照应他得两个保举,这捐官之费,李兄可以拿出奉借。等老兄得了优差,再还不迟。”老残道:“承两位过爱,兄弟总算有造化的了,只是目下尚无出山之志。将来如要出山,再为奉恳。”两人又力劝了一回,各自回房安寝。

老残心里想道:“本想再为盘桓两天,看这光景,恐无谓的纠缠,要越逼越紧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当夜遂写了一封书,托高绍殷代谢庄宫保的厚谊。天未明,即将店帐算清楚,雇了一辆二把手的小车,就出城去了

5、 出济南府西门,北行十八里,有个镇市,名叫雒口。当初黄河未并大清河的时候,凡城里的七十二泉泉水皆从此地入河,本是个极繁盛的所在。自从黄河并了,虽仍有货船来往,究竟不过十分之一二,差得远了。

老残到了雒口,雇了一只小船,讲明逆流送到曹州府属董家口下船,先付了两吊钱,船家买点柴米。却好本日是东南风,挂起帆来,呼呼的去了。走到太阳将要落山。已到了齐河县城,抛锚住下。第二日住在平阴,第三日住在寿张,第四日便到了董家口,仍在船上住了一夜。天明开发船钱,将行李搬在董家口一个店里住下。

这董家口本是曹州府到大名府的一条大道,故很有几家车店。这家店就叫做董二房老店。掌柜的姓董,有六十多岁,人都叫他老董。只有一个伙计,名叫王三。老残住在店内,本该雇车就往曹州府去,因想沿路打听那玉贤的政绩,故缓缓起行,以便访察。

6、这日有辰牌时候,店里住客,连那起身极迟的,也都走了。店伙打扫房屋,掌柜的帐已写完,在门口闲坐。老残也在门口长凳上坐下,向老董说道:“听说你们这府里的大人,办盗案好的很,究竟是个什么情形?”那老董叹口气道:“玉大人官却是个清官,办案也实在尽力,只是手段太辣些!初起还办着几个强盗,后来强盗摸着他的脾气,这玉大人倒反做了强盗的兵器了!”老残道:“这话怎么讲呢?”老董道:“在我们此地西南角上,有个村庄,叫于家屯。这于家屯也有二百多户人家。那庄上有个财主,叫做于朝栋,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二子都娶了媳妇,养了两个孙子。女儿也出了阁。这家人家过的日子,很为安逸。不料祸事临门,去年秋间,被强盗抢了一次。其实也不过抢去些衣服首饰,所值不过几百吊钱。这家就报了案。经这玉大人极力的严拿,居然也拿住了两个为从的强盗伙计。追出来的赃物不过几件布衣服。那强盗头脑早已不知跑到那里去了。”

7、 “谁知因这一拿,强盗结了冤仇,到了今年春天,那强盗竟在府城里面抢了一家子。玉大人雷厉风行的,几天也没有拿着一个人。过了几天,又抢了一家子。抢过之后,大明大白的放火。你想,玉大人可能依呢?自然调起马队,追下来了。那强盗抢过之后,打着火把出城,手里拿着洋枪,谁敢上前拦阻。出了东门,往北走了十几里地,火把就灭了。玉大人调了马队,走到街上,地保更夫就将这情形详细禀报。当时放马追出了城,远远还看见强盗的火把。追了二三十里,看见前面又有火光,带着两三声枪响。玉大人听了,怎能不生气呢?仗着胆子本来大,他手下又有二三十匹马,都带着洋枪,还怕什么呢,一直的追去,不是火光,便是枪声。到了天快明时,眼看离追上不远了。那时也到了这于家屯了。过了于家屯再往前追,枪也没有,火也没有。”

8、 “玉大人心里一想,说道:‘不必往前追,这强盗一定在这村庄上了。’当时勒回了马头,到了庄上,在大街当中有个关帝庙下了马,吩咐手下的马队,派了八个人,东南西北,一面两匹马把住,不许一个人出去,将地保乡约等人叫起。这时天已大明了,这玉大人自己带着马队上的人步行,从南头到北头,挨家去搜。搜了半天,一些形迹没有。又从东往西搜去,刚刚搜到这于朝栋家,搜出三支土枪,又有几把刀,十几根竿子。”

“玉大人大怒,说强盗一定在他家了,坐在厅上,叫地保来问:‘这是什么人家?’地保回道:‘这家姓于。老头子叫于朝栋,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于学诗,二儿子叫于学礼,都是捐的监生。’玉大人立刻叫把这于家父子三个人带上来。”

9、 “你想,一个乡下人见了府里的大人来了,又是盛怒之下,哪有不怕的道理呢?上得厅房里,父子三个跪下,已经是飒飒地抖,那里还能说话!玉大人便道:‘你好大胆!你把强盗藏到那里去了?’那老头子早已吓得说不出话来。还是他二儿子,在府城里读过两年书,见过点世面,胆子稍微壮些,跪着伸直了腰,朝上回道:‘监生家里向来是良民,从没有同强盗往来的,如何敢藏着强盗!’ 玉大人道:‘既没有勾通强盗,这军器从那里来的?’于学礼道:‘因去年被盗之后,庄上不断常有强盗来,所以买了几根竿子,叫佃户、长工轮班来几个保家。因强盗都有洋枪,乡下洋枪没有买处,也不敢买,所以从他们打鸟儿的回了两三支土枪,夜里放两声,惊吓惊吓强盗的意思。’ 玉大人喝道:‘胡说!哪有良民敢置军火的道理!你家一定是强盗!’回头叫了一声‘来!’那手下人便齐声像打雷一样答应了一声‘嗏!’ 玉大人说:‘你们把前后门都派人守了,替我切实的搜!’这些马兵遂到他家,从上房搜起,衣箱橱柜全行抖擞一个尽,稍微轻便值钱一点的首饰就掖在腰里去了。搜了半天,倒也没搜出什么犯法的东西。那知搜到后来,在西北角上,有两间破烂农器的一间屋子里,搜出了一个包袱,里头有七八件衣裳,有三四件还是旧绸子的。马兵拿到厅上,回说:‘在堆东西的里房,搜出这个包袱,不像是自己的衣服,请大人验看。’ ”

10、“那玉大人看了,眉毛一皱,眼睛一凝,说道:‘这几件衣服,我记得仿佛是前天城里失盗那一家子的。姑且带回衙门去,照失单查对。’就指着衣服向于家父子说道:‘你说这衣服那里来的?’于家父子面面相窥,都回不出。还是于学礼说:‘这衣服实在不晓得那里来的。’ 玉大人就立起身来,吩咐:‘留下十二个马兵,同地保将于家父子带回城去听审!’说着就出去。跟从的人,拉过马来,骑上了马,带着余下的人先进城去。”

“这里于家父子同他家里人抱头痛哭。这十二个马兵说:‘我们跑了一夜,肚子里很饿,你们赶紧给我们弄点吃的,赶紧走罢。大人的脾气谁不知道?越迟去越不得了!’地保也慌张的回去交代一声,收拾行李,叫于家预备了几辆车子,大家坐了进去。赶到二更多天,才进了城。”

11、 “这里于学礼的媳妇,是城里吴举人的姑娘;想着她丈夫同她公公、大伯子都被捉去的,断不能松散,当时同他大嫂子商议,说:‘他们爷儿三个都被拘了去,城里不能没个人照料。我想家里的事,大嫂子,你老照管着。这里我也赶忙追进城去,找我爸爸想法子去。你看好不好?’他大嫂子说:‘很好,很好,我正想着城里不能没人照应。这些管庄子的都是乡下老儿,就差几个去,到得城里,也跟傻子一样,没有用处的!’ 说着,吴氏就收拾收拾,选了一挂双套飞车,赶进城去。到了他父亲面前,嚎啕大哭。这时不过一更多天,比他们父子三个还早十几里路呢。”

“吴氏一头哭着,一头把飞灾大祸告诉了他父亲。他父亲吴举人一听,浑身发抖,抖着说道:‘犯着这位“丧门星”,事情可就大大的不妥了!我先走一趟看罢!’连忙穿了衣服,到府衙门求见,号房上去回过,说:‘大人说的,现在要办盗案,无论什么人,一应不见。’ 吴举人同里头刑名师爷素来相好,连忙进去见了师爷,把这种种冤枉说了一遍。师爷说:‘这案在别人手里,断然无事;但这位东家向来不照律例办事的。如能交到兄弟书房里来,包你无事。恐怕不交下来,那就没法了。’

12、“吴举人接连作了几个揖,重托了出去,赶到东门口,等他亲家女婿进来。不过一钟茶的时候,那马兵押着车子已到。吴举人抢到面前,见他三人面无人色。于朝栋看了看,只说了一句‘亲家救我!’那眼泪就同潮水一样的直流下来。 吴举人方要开口,旁边的马兵嚷道:‘大人久已坐在堂上等着呢!已经四五拨子马来催过了!赶快走罢!’车子也并不敢停留。吴举人便跟着车子走着,说道:‘亲家宽心!汤里火里,我但有法子,必去就是了!’ 说着,已到衙门口。只见衙里许多公人出来催道:‘赶紧带上堂去罢!’当时来了几个差人,用铁链子将于家父子锁好,带上去。方跪下,玉大人拿了失单交下来,说:‘你们还有得说的吗?’于家父子方说得一声‘冤枉!’只听堂上惊堂一拍,大嚷道:‘人赃俱获,还喊冤枉!把他站起来!去!’左右差人连拖带拽拉下去了。” 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烈妇有心殉节 乡人无意逢殃

13、话说老董说到此处,老残问道:“那不成就把这人家爷儿三个都站死了吗?”老董道:“可不是呢!那吴举人到府衙门请见的时候,他女儿──于学礼的媳妇──也跟到衙门口,借了延生堂的药铺里坐下,打听消息。听说府里大人不见,他父亲已到衙门里头求师爷去了,吴氏便知事体不好,立刻叫人把三班头儿请来。”

“那头儿姓陈,名仁美,是曹州府着名的能吏。吴氏将他请来,把被屈的情形告诉了一遍,央他从中设法。陈仁美听了,把头连摇几摇,说:‘这是强盗报仇,做的圈套。你们家又有上夜的,又有保家的,怎么就让强盗把赃物送到家中屋子里还不知道?也算得个特等马糊了!’吴氏就从手上抹下一副金镯子递给陈头,说:‘无论怎样,总要头儿费心!但能救得三人性命,无论花多少钱都愿意!不怕将田地房产卖尽,咱一家子要饭吃去,都使得!’

14、 “陈头儿道:‘我去替少奶奶设法,做得成也别欢喜,做不成也别埋怨。俺有多少力量用多少力量就是了。这早晚,他爷儿三个恐怕要到了。大人已是坐在堂上等着呢。我赶快替少奶奶打点去。’说罢告辞,回到班房,把金镯子望堂中桌上一搁,开口道:‘诸位兄弟叔伯们,今儿于家这案明是冤枉。诸位有什么法子,大家帮凑想想。如能救得他们三人性命,一则是件好事,二则大家也可沾润几两银子。谁能想出妙计,这副镯就是谁的。’大家答道:‘那有一准的法子呢!只好相机行事,做到那里说那里的话罢!’说过,各人先去通知已站在堂上的伙计们留神方便。

“这时于家父子三个已到堂上。玉大人叫把他们站起来。就有几个差人横拖倒拽将他三人拉下堂去。“这边值日头儿就走到公案面前,跪了一条腿,回道:‘禀大人的话,今日站笼没有空子,请大人示下。’那玉大人一听,怒道:‘胡说!我这两天记得没有站什么人,怎会没有空子呢?’值日差回道:‘只有十二架站笼,三天已满。请大人查簿子看。’“大人一查簿子,用手在簿子上点着说:‘一、二、三,昨儿是三个。一、二、三、四、五,前儿是五个。一、二、三、四,大前儿是四个。没有空,倒也不错的。’差人又回道:‘今儿可否将他们先行收监?明天定有几个死的,等站笼出了缺,将他们补上,好不好?请大人示下。’”

15、“玉大人凝了一凝神,说道:‘我最恨这些东西!若要将他们收监,岂不是又被他多活了一天去了吗?断乎不行!你们去把大前天站的四个放下,拉来我看。’“差人去将那四人放下,拉上堂去。大人亲自下案,用手摸着四人鼻子,说道:‘是还有点游气。’ 复行坐上堂去说:‘每人打二十板子,看他死不死!’哪知每人不消得几板子,那四个人就都死了。众人没法,只好将于家父子站起,却在脚下选了三块厚砖,让他可以三四天不死,赶忙想法。谁知什么法子都想到,仍是不济!”

“这吴氏真是好个贤慧妇人!他天天到站笼前来灌点参汤,灌了回去就哭,哭了就去求人,响头不知磕了几千,总没有人挽回得动这玉大人的牛性。于朝栋究竟上了几岁年纪,第三天就死了。于学诗到第四天也就差不多了。吴氏将于朝栋尸首领回,亲视含殓,换了孝服,将她大伯丈夫后事嘱托了他父亲,自己跪到府衙门口。对着于学礼哭了个死去活来。末后向她丈夫说道:‘你慢慢的走,我替你先到地下收拾房子去!’说罢,袖中掏出一把飞利的小刀向脖子上只一抹,就没有了气了。

16、“这里三班头脑陈仁美看见,说:‘诸位,这吴少奶奶的节烈,可以请得旌表的。我看,倘若这时把于学诗放下来,还可以活。我们不如借这个题目上去替他求一求罢。’众人都说:‘有理。’ 陈头立刻进去找了稿案门上,把那吴氏怎样节烈说了一遍,又说:‘民间的意思,说:这节妇为夫自尽,情实可悯,可否求大人将她丈夫放下,以慰烈妇幽魂?’稿案说:‘这话很有理。我就替你回去。’抓了一顶大帽子戴上,走到签押房,见了大人,把吴氏怎样节烈,众人怎样乞恩,说了一遍。”

“玉大人笑道:‘你们倒好!忽然的慈悲起来了!你会慈悲于学礼,你就不会慈悲你主人吗?这人无论冤枉不冤枉,若放下他,一定不能甘心,将来连我前程都保不住!俗语说得好:“斩草要除根”,就是这个道理。况这吴氏尤其可恨,他一肚子觉得我冤枉了他一家子!若不是个女人,他虽死了,我还要打他二十板子出气呢!你传话出去:谁要再来替于家求情,就是得贿的凭据,不用上来回,就把这求情的人也用站笼站起来就完了!’稿案下来,一五一十将话告知了陈仁美。大家叹口气,就散了。”

17、“那里吴家业已备了棺木前来收殓。到晚,于学诗、于学礼先后死了。一家四口棺木都停在西门外观音寺里。我春间进城还去看了看呢。”

老残道:“于家后来怎么样呢?就不想报仇吗?”老董说道:“那有什么法子呢!民家被官家害了,除却忍受,更有什么法子?倘若是上控,照例仍旧发回来审问,再落在他手里,还不是又饶上一个吗?

“那于朝栋的女婿倒是一个秀才。四个人死后,于学诗的媳妇也到城里去了一趟,商议着要上控。就有那年老见过世面的人说:‘不妥,不妥,你想叫谁去呢?外人去叫做“事不干己”,先有个多事的罪名;若说叫于大奶奶去罢,两个孙子还小,家里偌大的事业,全靠他一人支撑呢,他再有个长短,这家业怕不是众亲族一分,这两个小孩子谁来抚养?反把于家香烟绝了。’又有人说:‘大奶奶是去不得的,倘若是姑老爷去走一趟,倒没有什么不可。’他姑老爷说:‘我去是很可以去,只是与正事无济,反叫站笼里多添个屈死鬼。你想,抚台一定发回原官审问,纵然派个委员前来会审,“官官相护”,他又拿着人家失单衣服来顶我们。我们不过说:“那是强盗的移赃。”他们问:“你瞧见强盗移的吗?你有什么凭据?”那时自然说不出来。他是官,我们是民。他是有失单为凭的,我们是凭空里没有证据的。你说,这官事打得赢打不赢呢?’ 众人想想也是真没有法子,只好罢了。”

18、“后来听他们说:那移赃的强盗,听见这样,都后悔得了不得,说:‘我当初恨他报案,毁了我两个弟兄,所以用个“借刀杀人”的法子,让他家吃几个月官事,不怕不毁他一两千吊钱;谁知道就闹得这么厉害,连伤了他四条人命!──委实我同他家也没有这大的仇隙!’”

老董说罢,复道:“你老想想,这不是给强盗做兵器吗?”老残道:“这强盗所说的话又是谁听见的呢?”老董道:“那是陈仁美他们碰了钉子下来,看这于家死的实在可惨,又平白的受了人家一副金镯子,心里也有点过不去,所以大家动了公愤,齐心齐意要破这一案。又加着那邻近地方有些江湖上的英雄,也恨这伙强盗做的太毒,所以不到一个月,就捉住了五六个人。有三四个牵连着别的案情的,都站死了;有两三个专只犯于家移赃这一案的,被玉大人都放了。” 老残说:“玉贤这个酷吏实在令人可恨!他除了这一案不算,别的案子办的怎么样呢?” 老董说:“多着呢,等我慢慢的说给你老听。就咱这个本庄,就有一案,也是冤枉;不过条人命就不算事了!我说给你老听……”

19、正要往下说时,只听他伙计王三喊道:“掌柜的,你怎么着了?大家等你挖面做饭吃呢!你老的话布口袋破了口儿,说不完了!”老董听着,就站起,走往后边挖面做饭。接连又来了几辆小车,渐渐的打尖的客陆续都到店里。老董前后招呼,不暇来说闲话。

过了一刻,吃过了饭,老董在各处算饭钱,招呼生意,正忙得有劲。老残无事,便向街头闲逛。出门往东走了二三十步,有家小店,卖油盐杂货。老残进去买了两包兰花潮烟,顺便坐下,看柜台里边的人,约有五十多岁光景,就问他:“贵姓?”那人道:“姓王。就是本地人氏。你老贵姓?”老残道:“姓铁,江南人氏。”那人道:“江南真好地方!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不像我们这地狱世界!”老残道:“此地有山、有水,也种稻,也种麦,与江南何异?”那人叹口气道:“一言难尽!”就不往下说了。

20、老残道:“你们这玉大人好吗?”那人道:“是个清官!是个好官!衙门口有十二架站笼,天天不得空,难得有天空得一个两个的!”说话的时候,后面走出一个中年妇人,在山架上检寻物件,手里拿着一个粗碗。看柜台外边有人,她看了一眼,仍找物件。

老残道:“哪有这么些强盗呢?”那人道:“谁知道呢!”老残道:“恐怕总是冤枉的多罢。”那人道:“不冤枉!不冤枉!”老残道:“听说他随便见着什么人,只要不顺他的眼,他就把他用站笼站死;或者说话说得不得法,犯到他手里,也是一个死。有这话吗?”那人说:“没有!没有!”只是觉得那人一面答话,那脸就渐渐发青,眼眶子就渐渐发红。听到“或者说话说得不得法”这两句的时候,那人眼里已经搁了许多泪,未曾坠下。那找寻物件的妇人,朝外一看,却止不住泪珠直滚下来,也不找物件,一手拿着碗,一手用袖子掩了眼睛,跑往后面去,才走到院子里,就地哭起来了。

21、老残颇想再往下问,因那人颜色过于凄惨,知道必有一番负屈含冤的苦,不敢说出来的光景,也只好搭讪着去了。走回店去就到本房坐了一刻,看了两页书。见老董事也忙完,就缓缓的走出,找着老董闲话。便将刚才小杂货店里所见光景告诉老董,问他是什么缘故。

老董说:“这人姓王,只有夫妻两个,三十岁上成家。他女人小他头十岁呢。成家后,只生了一个儿子,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了。这家店里的货,粗笨的,本庄有集的时候买进;那细巧一点子的,都是他这儿子到府城里去贩买。春间,他儿子在府城里,不知怎样,多吃了两杯酒,在人家店门口,就把这玉大人怎样糊涂,怎样好冤枉人,随口瞎说。被玉大人心腹私访的人听见,就把他抓进衙门,大人坐堂,只骂了一句,说:‘你这东西谣言惑众,还了得吗!’站起站笼,不到两天就站死了。你老才见的那中年妇人就是这王姓的妻子。她也四十岁外了。夫妻两个只有此子,另外更无别人。你提起玉大人,叫他怎样不伤心呢?”

22、老残说:“这个玉贤真正是死有余辜的人,怎样省城官声好到那步田地?煞是怪事!我若有权,此人在必杀之例!”老董说:“你老小点嗓子!你老在此地,随便说说还不要紧;若到城里,可别这么说了,要送性命的呢!”老残道:“承关照,我留心就是了。”当日吃过晚饭,安歇。第二天,辞了老董,上车动身。

到晚,住了马村集。这集比董家口略小些,离曹州府城只有四五十里远近。老残在街上看了,只有三家车店,两家已经住满,只有一家未有人住,大门却是掩着。老残推门进去,找不着人。半天,有一个人出来说:“我家这两天不住客人。”问他什么缘故,却也不说。欲往别家,已无隙地。不得已,同他再三商议,那人才没精打采的开了一间房门,嘴里还说:“茶水饭食都没有的,客人没地方睡,在这里将就点儿罢。我们掌柜的进城收尸去了,店里没人。你老吃饭喝茶,门口南边有个饭店带茶馆,可以去的。”老残连声说:“劳驾,劳驾!行路的人怎样将就都行得的。”那人说:“我困在大门旁边南屋里,你老有事,来招呼我吧。”

23、老残听了“收尸”二字,心里着实放心不下。晚间吃完了饭,回到店里,买了几块茶干,四五包长生果,又沽了两瓶酒,连那沙瓶携了回来。那个店伙早已把灯掌上。老残对店伙道:“此地有酒,你闩了大门,可以来喝一杯吧。”店伙欣然应诺,跑去把大门上了闩,一直进来,立着说:“你老请用吧,俺是不敢当的。”老残拉他坐下,倒了一杯给他。他欢喜地呲着牙,连说“不敢”,其实酒杯子早已送到嘴边去了。

初起说些闲话,几杯之后,老残便问:“你方才说掌柜的进城收尸去了,这话怎讲?难道又是甚人害在玉大人手里了吗?”那店伙说道:“仗着此地一个人也没有,我可以放肆说两句:俺们这个玉大人真是了不得!赛过活阎王!碰着了就是个死!

“俺掌柜的进城,为的是他的妹夫。他这妹夫也是个极老实的人。因为掌柜的哥妹两个极好,所以都住在这店里后面。他妹夫常常在乡下集上买几匹布到城里去卖,赚几个钱贴补着零用。那天背着四匹白布进城,在庙门口摆在地下卖,早晨卖去两匹,后来又卖去了五尺。末后又来了一个人,撕八尺五寸布,一定要在那整匹上撕,说情愿每尺多给两个大钱,就是不要撕过那匹上的布。乡下人见多卖十几个钱,有个不愿意的吗?自然就给他撕了。

24、“谁知没有两顿饭工夫,玉大人骑着马走庙门口过,旁边有个人上去,不知说了两句什么话,只见玉大人朝他望了望,就说:‘把这个人连布带到衙门里去。’到了衙门,大人就坐堂,叫把布呈上去,看了一看,就拍着惊堂问道:‘你这布哪里来的?’ 他说:‘我乡下买来的。’ 又问:‘每个有多少尺寸?’他说:‘一个卖过五尺,一个卖过八尺五寸。’ 大人说:‘你既是零卖,两个是一样的布,为什么这个上撕撕,那个上扯扯呢?还剩多少尺寸,怎么不说出来呢?’叫差人,道:‘替我把这布量一量!’当时量过,报上去说:‘一个是二丈五尺,一个是二丈一尺五寸。’“大人听了,当堂大怒,发下一个单子来,说:‘你认识字吗?’ 他说:‘不认识。’ 大人说:‘念给他听!’ 旁边一个书办先生拿过单子念道:‘十七日早,金四报:“昨日太阳落山时候,在西门外十五里地方被劫。是一个人从树林里出来,用大刀在我肩膀上砍了一刀,抢去大钱一吊四百,白布两个:一个长两丈五尺,一个长二丈一尺五寸。”’ 念到此,玉大人说:‘布匹尺寸颜色都与失单相符,这案不是你抢的吗?你还想狡强吗?拉下去站起来!’把布匹交还金四完案。” 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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