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仅限戏鲸习读专用
一
1.
我已经很久没有和母亲通过电话了,最近的一次通话是我去年清明节回家玩再回北京的当天晚上,我打电话给她报平安,她在电话那边叮嘱我洗个澡,吃点东西,然后好好睡觉,并叮嘱我以后多给她打电话,我轻轻说了声“嗯”。而今过去一年多了,我一个电话都没有给她打过。
我不愿意和母亲沟通主要有两个原因。
2.
一是她有了新的家庭,她用经营之前我们家的方式,去经营那个家,距今快十五年之久。这十五年来,她没有参与过我的生活和成长。在我青春叛逆期的时候,在我纠结怎么选择未来的时候,在我遭遇人生瓶颈的时候,她都不在我身边。偶尔的一次通话,她的叮嘱都是千篇一律:“听你爸爸和那个妈妈的话,好好照顾自己,你正在长身体,多吃点。”我进入社会以后,她的叮嘱虽然换了词,但意思还是一样,也是叫我要好好工作,不要和领导争吵,不要熬夜,身体比什么都重要。这些听了几十遍的话让我早已麻木,每次她这么说的时候我都希望她能快些挂掉电话。我们脱离彼此的生活太久,在聊到某些“关切”的话题的时候,会显得手足无措。同样地,我对母亲的生活也不了解,我不知道她平时都在做些什么,有什么样的生活烦恼,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问她一些关于她生活的问题。我们貌似是两条怎么也相交不上的平行线。
3.
二是我觉得她欠我的。父母离婚以后,我和弟弟都被判给了父亲,母亲一个孩子也没要,我不知道原因是什么,虽然父亲在之后的日子里总是和我说母亲狠心,只顾自己,自私得很。但我总不愿意相信母亲会这样做,因此对父亲的说法没什么感觉。
和父亲还有继母的相处并不愉快,我打心眼里无法接受另外一个陌生女人来替代母亲的角色,时常给她难堪,稍不顺意就会和她大吵大闹。继母刚大学毕业不久,年轻气盛,也看我不顺眼,经常故意找我碴然后告状给父亲,每当父亲谩骂我的时候,她在一旁就会露出满足的笑容。日积月累,水火不容的环境变得越来越糟糕,这个地方早已和“家”不沾边。
4.
中考完后,父亲大骂我是一个不知好歹不明事理的不肖子、浑蛋,然后毫无迟疑地将我逐出了家门。他用力关门前对我说:“你以后就不要回来了,在外自生自灭吧!”
那一年我16岁。十三年的留守儿童生活和三年的单亲家庭生活,让我的性格变得懦弱,我自卑,不自信,出门看到比我阳光的同龄人都不敢抬头走路。我没有勇气闹,也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获得继续上学的权利。
我决定去找母亲。
5.
我坐了十多个小时的火车,终于到了母亲的家里。母亲一边给我做吃的,一边痛骂父亲,我低着头默默不语。饭做好后,叔叔,即母亲的丈夫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问我喝不喝。我说不用,他执意给我起开盖子,我接过他递来的酒瓶,说了声“谢谢”。叔叔是一个很老实和蔼的人,之前结过一次婚,后来离了,现在和我母亲又组合成了一个新的家庭。我和叔叔没有什么共同语言,很用力地憋出一些客套的废话后就不再说话,我闷头吃饭,他和我母亲则聊一些家里的事儿,装修房子,养猪,去砖厂上班之类的。我一句话也插不上,母亲和他聊得头头是道。
6.
这顿沉闷的饭吃完以后,我到河边去走了走。那时候临近傍晚,西边通红,太阳即将落山,蚊虫们笼罩在我的周围,我烦闷地用手去打它们,它们却越聚越多,并叮咬我的脸和四肢。我只好回家,洗了个冷水澡,躺在房间里玩手机。那时候智能机是稀罕物,我只有一个几百块钱的功能手机,里面的几十张照片和二十多首音乐反复看了听了很多次。我无聊地滑动照片,想到生死未卜的未来,心里更加烦躁,便把手机扔到一边,闷头躺在床上。
7.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了拖鞋上楼的声音,然后我的房门被推开了。母亲小声地叫了我的名字,我转过身,看着她。她走进房间,神情有些不自然。母亲问我住得是否习惯,我点头说还好,但心里在等着她真正想说的话。又寒暄了几句,母亲才进入正题。她问我:“你还想读书吗?”我突然有些愤怒,这不是明摆着吗?我才多大,不读书我能做什么呢?我有些挑衅地回答道:“你觉得呢?”她听出了我语气里的不满,就笑了一下:“如果你想读书,我可以送你去读书啊,豪杰准备去一个职业学校,学机械的,我听他妈妈说还不错,你要不要去那个学校?”
8.
豪杰是我儿时的玩伴,和我差不多大,他没有考上高中,打算去读职业技术学校。我一听母亲这样说,心里瞬间乐开了花,我总算看到了希望,在和母亲接下来的谈话中,我也变得客气起来。和母亲商量了一些读书的细节之后,如生活费,毕业了找什么工作之类的问题,她就下楼休息去了。
那天晚上我异常兴奋,直到半夜才睡着。我幻想了未来在学校里的生活,会和新的同学成为哥们,我们在操场上挥洒汗水,憧憬满满地构筑未来,可能还会遇到一个姑娘,开启一段青涩懵懂的恋情……那些与青春相关的所有事情都是如此让人向往。
9.
第二天,我伸了个懒腰,轻松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准备下楼洗漱吃早餐。我知道,母亲肯定早就为我准备好了可口的饭菜,就像曾经她没有和父亲离婚时,过年回来的那几天为我做的一样。但下楼的楼梯我刚走到一半,就听到了楼下争吵的声音。声音很大,是母亲的婆婆发出来的,她尖着嗓子说:“都离婚了,还要你管什么管?读书三四年,要花好几万,我们哪有那个钱?他爸在城里做生意,大老板,难道拿不出钱来给他读书吗?”有一个声音回应她,是母亲的公公:“她的孩子,和我们没有关系,让她自己出钱,也不能要陈厚出钱!”陈厚是叔叔的名字。他们说完这两句后就停止了,不知道是发现了在楼梯上的我,还是刻意为之。在这个过程里,我没有听到母亲和叔叔的声音。
10.
我的心情瞬间变得沉重,双腿发酸,瘫坐在楼梯的台阶上。我隐隐觉得,我想读书貌似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过了一会儿,我肚子实在太饿了,就起身下楼。堂屋里没有一个人,我去到厨房,母亲正在洗菜,她笑着叫我赶紧去洗脸,赶紧吃早饭。我看了一眼桌子上的稀饭和包子还有咸菜,没有半点胃口。
那一整天母亲都没有主动和我说话,我嗫嚅了半天,鼓起勇气问她我读书的事情怎么样了。她说:“现在才7月份,不要着急,你先玩吧。”我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实则内心锣鼓震天,我隐约看到,我好不容易升起的希望即将要破灭掉。
11.
之后的半个月,母亲没有再和我提读书的事,每天只是做饭,然后叫我吃饭,还问我喜欢吃什么,好给我做,或者去买。四周的气氛越来越沉闷和尴尬,叔叔倒是一直那样笑得和蔼,他这个事外之人的角色演得很好,母亲的公公和婆婆却不安静,他们对我爱搭不理,我和他们说话也装作没看见,偶尔他们从我身边路过的时候,还会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说一句:“你还不走啊?”这让我觉得我像一个赖在别人屋前乞食而没自尊的乞丐。虽然很忐忑,但我还是在心里对自己说,我读书,是我和母亲两个人的事情,只要母亲不动摇,其他人不管怎么折腾都没有关系。
但母亲并没有坚持到最后。
12.
8月中旬到来的一个晚上,母亲把我叫到我睡觉的屋子,关上门,郑重其事地看着我说:“有时候想想,其实读书也没多大用处,很多人大学毕业后也找不到工作,我觉得你还不如现在就出去打工,三四年后你就到结婚的年纪了,到时候我们再拉扯一把,你就能修房子娶媳妇了。”
我眼睛朝四处看了看,就是不看母亲的脸,我怕她看到我不争气的眼泪。我埋着头说:“是,这样也挺好。”母亲没有说话,我不知道她是否在看我,也不知道她的面部表情。我很痛苦,我不清楚母亲做这个决定艰难与否,但于我来说,因为她的这个决定,我的世界一下子变黑了。过了一会儿,她说:“那我先下去了,你早点睡嘛。”我轻轻地说:“嗯。”听到关门的声音后我抬起头,眼泪这才哗哗哗地全掉了下来。
13.
三天后,我去了长沙。某个亲戚在长沙火车站旁边的一家饭店当服务员,我也即将去那里工作。
我知道,以后的路都将是自己一个人走。
二
母亲和父亲离婚之前,关于母亲的记忆,只有两个大的片段。
3岁以前,我和外婆在一起生活,那时候还没开始记事,啥都不懂。3岁以后,我回到四川和爷爷奶奶一起住,这一住就是十一年,直到我14岁去了重庆。在这期间,我一直是一名“留守儿童”,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看到母亲。那几天,我是特别开心的,因为有新衣服穿,还有母亲做的饭菜,还有吃不完的零食。但也仅仅只有七八天,大年初七一过,母亲就走了。因而,在我眼中,母亲只是一个过年才回来待几天的人,平时她都只存在在电话里。
14.
小学二年级那年的冬天,母亲提前两个月回来了,我又惊又喜。那天我放学回家,刚走到家门口,就闻到了干盐菜炒腊肉的味道,还有母亲和奶奶聊天的声音。我有些胆怯地走进去,叫了一声“妈妈”。母亲笑看着我:“你回来了啊?”然后端出一盆热水给我洗脸,完了又给我拿来一个苹果。我拿着苹果高兴地和小伙伴阿星玩去了,十多分钟后,我听到了母亲呼唤我回家吃饭的声音。记忆中,这是第一次。
15.
那几个月,是我过得最幸福的时刻。每天早上6点多,我刚从床上醒来,就能听到母亲在厨房和爷爷奶奶说话的声音,他们在一边聊天一边给我准备早饭。我如果没有起床,母亲还会来床边叫我。我吃完早饭后,拿上母亲给我准备的饭盒骑着自行车去上学。午饭的时候,同学们都很羡慕我,我的饭菜是他们中间最好的。周围的邻居都夸我,说母亲回来后我变胖了很多。我笑得有些害羞,为有这样的母亲感到骄傲。
16.
过年之前的十多天,我感冒了,母亲执意要带我去打针,并拿了很多药。我忍着疼打完了针,表示不想再吃药,母亲厉声呵斥我:“感冒了不吃药怎么行?小心我给你爸爸说!”家里的人,我最怕的是父亲,每次我要是不听话,他们就会拿父亲吓我,说“你爸爸来了”“你看,那是哪个”“小心我和你爸爸说”之类的。这让我很恼火,但是没办法,我的确怕父亲。在母亲的严厉呵斥外加拿父亲威胁的情况下,我只好像吞粪球一样把药吞了下去。
17.
有一次,我从母亲手里接过药包,在嘴里喝了一口水,对她说:“我吃完了。”她叫我张开嘴巴给她看,我赶紧向厕所的方向跑去,将药吐在了一个角落里。母亲追了过来,问我药呢?我说我吃了。她说那你跑什么?我说我要上厕所。她啪地一下就给了我一巴掌,说我不好好吃药,还不诚实。
那是母亲第一次打我,把我都给打愣了,我立在那里,连哭都没有哭出来。但这之后,她再未打过我,连手指头都没有碰过一下。
18.
年一过完,母亲和父亲又走了。我知道这样的日子可能再也不会有了。母亲走之前和我说:“你要好好听爷爷奶奶的话,好好学习,我和爸爸要去城里挣钱,这样才能给你和弟弟买好吃的和好看的衣服。”
我点点头,目送她和父亲离去的背影。
次年6月,父亲回来了,他要把我和弟弟接到重庆去过暑假!这简直太棒了,我做梦都想去城里玩儿,去年阿星去了广州他爸妈那里过暑假,回来后一直津津乐道城里有多么多么好玩,让我和弟弟唏嘘不已。
19.
那时候,母亲和父亲租住在一个特别小的门市里,门市的最上面挂着一个长方形的广告牌,上面写着大大的“字牌”两个字,下面还有一串小字,具体的我记不清了,大意是承接制作各种灯箱广告户外广告之类的。母亲开了一个小卖部,卖各种小吃饮料和香烟,夏天的时候还卖一些冰糕。在门市的最里面有个小屋子,那里是做饭的地方,右边墙壁上有一个开出来的口子,里面摆着一张床,是父母晚上睡觉的地方。我和弟弟则睡在外面的沙发上,平时沙发正常放着,来人了可以坐,晚上则摊开变成一张床。小门市可用空间不多,只要沙发一放,基本上就只能侧着走路。
20.
白天,父亲在门市外的地上架上切割机切割各种钢材,他经常搞出特别刺耳的声音,还会迸出很多火花。他把切断的钢材通过焊接拼装成各种尺寸的架子,接着在架子上贴上印好广告语和图案的布,基本上一张广告牌就做成了。那时候,母亲挎着小包坐在柜台后面看着父亲,如果有人来买东西,她会先做生意,人走后她又坐下来接着看父亲忙碌。
在这条街上,有很多卖各种建材和五金的门市,他们和父亲一样忙,总是会把门市里的货物搬到外面来,下班以后又搬回去,然后才锁门。父亲的工作会制造很多噪声,但母亲不用担心来买东西的人少,因为这条街上就我们一家小卖部。
21.
晚上下班以后,其他门市都关门回家了,那些人住的地方和工作的地方是分开的,不像我们家,工作和家就在一起。此时,这条街上就只有我们一家开着门,白天被货物占满的街道也变得空旷起来。这是最开心的时刻,我和弟弟可以在街道上肆无忌惮地奔跑,或者号叫。
如果跑得太远忘记了回家吃饭,母亲就会站到街中间喊我和弟弟的名字。我和弟弟循着声音朝家的方向飞奔而去。在我跑向母亲的时候,总会看到她挺着笔直的身体上挂着的小包,里面是卖东西收的或者需要找给别人的零钱。有时候,她手上会拿着锅铲或者筷子还有饭碗,当我和弟弟跑近的时候,她会冲我和弟弟假装生气道:“吃饭了都不知道回来,快去洗手!”
22.
每次吃饭,父亲都会给我们讲他这些年在外拼搏所经历的故事,末了会说一句:“等以后挣大钱了,我给你们买大房子,我还要买一辆小车,并把你们送到国外去读书。”然后喝一口山城啤酒。那时候的山城啤酒只有绿色的瓶子,父亲每天都喝,我就是在那时候固执地喜欢上这一款山城啤酒的。许多年后,这种绿色瓶装的山城啤酒渐渐地很少有人再喝,很多饭店甚至都不提供这种啤酒了,但我每次回重庆,还是固执地只想喝这一款啤酒。
我这一年的暑假基本上就是这么过来的,也没去什么地方玩儿,因为父亲母亲实在是太忙了。但我还是很满足,开学被送回去以后,我时常会怀念这段日子。母亲的小卖部、父亲切钢材和烧电焊的噪声以及火花、空旷街道上无所顾忌的奔跑、母亲呼唤归家吃饭的声音等等,都是我所怀念的对象。
23.
但这一切,在一年多以后被打破,打破它们的是曾经给我和弟弟制造出这种美好的父亲和母亲。他们离婚了。我不知道在这个曾经充满希望和生命的空间里发生过什么,到现在我也无从得知。只知道那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争吵,曾经相爱的两个人破口大骂彼此,相互诅咒对方不得好死。父亲说母亲早就背叛了他们的爱情,母亲说父亲有了钱以后就抛弃了家庭和孩子,和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搅和在了一起,母亲用剪刀扎碎了父亲所有的衣服,父亲夺门而出,在新门市里打了一个地铺,不再回来。当时,父亲租了两个更大的门面,打算做吊顶生意,正在装修,广告牌的生意已经被他放弃了。
24.
母亲和父亲回老家办理离婚手续的这段时间,门市里的小卖部是大姨在帮忙看着,当初那个大大的“字牌”已经不在,变成了一个纯粹的小卖部。离婚手续办完以后,母亲把小卖部留给了外婆,但营业执照上依旧写的是母亲的名字。过了一段时间,外婆把生病的外公接了过来,一边照看外公,一边经营小卖部。外公去世以后,外婆也正式退休,大姨接手小卖部,营业执照上写的依旧是母亲的名字。前两年,我回到重庆,去小卖部转了转,它还在,依旧卖零食、香烟等,看店的是一位40多岁的中年妇女,手上抱着一个孩子。我买了一瓶绿色瓶装的山城啤酒,她告诉我说啤酒瓶有五毛钱的押金,我说我在这儿喝完再走。我一边喝酒一边和她聊天,我眼睛瞄到了挂在墙上的营业执照,上面写着的,还是我母亲的名字。我指指墙上说:“那是我妈的名字。”她看着我,没有说话。我喝完酒后把瓶子递给她,转身走了。
25.
去年夏天,我又回了一趟重庆,在小卖部的街对面远远地看了看它,没有过去。小卖部已经装修一新,变得特别敞亮,那个小柜台还在,依旧在卖零食香烟等东西,卷帘门的上面贴着一个广告牌,上书大大的“字牌”二字,小卖部周围那些卖五金和建材的门市还在,正热火朝天地做着生意。
那条街上依旧是当年的模样。
这一年,母亲再婚后生的儿子已经上四年级,父亲再婚后生的女儿正在上二年级,还是舞蹈班的好学生。
那个小卖部,甚至那条街,我想我以后是不会再去了。
三
26.
母亲再婚后的事情在我们那个不小的村里被笑话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不是笑话母亲离婚又再婚这件事,而是笑话母亲再婚的那户人家。那户人家姓陈,离我们家只有不到五十米,我一开后门就能看见他们家的大门。
这件事一度让爷爷奶奶无法忍受,他们每每聊起,都会捶胸顿足。而母亲对我和弟弟的说法是:“我嫁这么近,是为了方便照顾你们。”我和弟弟对此深信不疑地点点头,常年的留守儿童生活和父母在成长里的缺失,让我和弟弟对父母离婚这件事没有什么感觉,我当时想的是,有母亲在,我就又能吃到好吃的了,还能有新的好看的衣服穿。
27.
从法院回来后,父亲第二天就走了,他说有很多生意要忙,母亲在家待了三天。那三天,她什么都没有做,就躺在床上,我和奶奶做好饭后叫她,她才起来吃,吃完后又回去躺在床上。第四天,母亲走了,她说她要去深圳,过年了回来看我和弟弟。但是当天晚上,我却听到阿星的妈妈说,傍晚的时候,她打开后门看到了背着行李往陈家走的母亲,我难以置信得不知所措。
接着,我走在路上的时候,越来越多的人和我说,母亲关着门悄悄地在给陈家人做饭,打扫家务,洗衣服。我越听越害怕,我觉得他们都在骗我。当我从陈家门前路过的时候,面对他们紧闭的大门,我怯怯地朝里面看了几眼,并想象母亲在里面做饭和洗衣服的样子,但我终究没有去敲门探个明白。
28.
过年的时候,父亲带了一个女人回来,告诉我要叫她妈。我望眼欲穿,没有看到母亲的影子。
过完正月十五,我在陈家看到了母亲,她毫不避讳地朝我微笑,并转身进屋拿出零食叫我吃,还叫我去里面坐。这样的母亲让我感到陌生,我不吃她的东西,她用眼睛恨我,叫我拿住,周围有人捂着嘴准备看笑话,我知道母亲在顾及什么,赶紧接住,然后一溜烟跑回了家。
29.
当天晚上,母亲叫我和弟弟过去吃饭,我和弟弟不想去,奶奶说:“去吧,她终究还是你的妈妈。”得到默许后,我和弟弟就去了陈家。母亲做的菜真好吃啊!好久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菜了。我还是小,一吃到母亲做的好吃的,就忘记了所有的一切,以为一切都还是老样子。此后,一有机会,母亲就会叫我过去吃饭。周围的人也不再笑话我和母亲,见我从陈家出来,还会和我打招呼:“刚从你妈妈那出来啊?”如果高兴,我还会回他们一句。
大概过了两个月后,母亲来到家里,对我和弟弟说:“我明天要结婚了,你们到时候记得来吃饭啊,明天忙,我就不再来叫你们了。”我和弟弟愣了半天,才明白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30.
第二天,我和弟弟把大门关得紧紧的,屋外是锣鼓喧天和鞭炮噼里啪啦的声音,我们捂住耳朵,但那些声音还是钻了进来,我们又把窗户关上,声音才小了一点。
过了一会儿,声音停了。母亲的婚礼应该也结束了。
那之后我和弟弟没有再去陈家吃过饭,哦,应该是母亲家。母亲的婚礼结束半个月后,她和新婚丈夫便外出打工了。
小学毕业以后,我和弟弟去了重庆上学。直到三年以后我初中毕业,才再次见到母亲。
四
31.
我是一片在空中飞舞的叶子,我不知道我最终的归属是哪里,母亲有自己的家,父亲也有自己的家,只有爷爷奶奶才是我短暂停留的归属。思乡心切的时候,我会回老家去看看爷爷奶奶,每次回去的时候,刚在镇上下汽车,就会看到正扶着摩托车等着我的叔叔,他满脸和蔼地朝我走过来,接过我的行李,载着我回家。快到家的时候,他会问一句,先回你们家,还是先去你妈妈那里?我每次都说:“我先回家吧。”他说好,那你一会儿记得过来吃饭。
32.
回家后,我不会很快就过去,而是接受奶奶的拥抱和对我的嘘寒问暖。她会对我说:“你妈妈给你准备了饭菜,你过去吃吧。”我感觉很别扭:“我不想过去吃,以后我要回来的事情你别和她说行吗?”奶奶一拍大腿:“她是你妈呀,事早成定局,你还这么膈应是做什么?”每当这时候,我就会听见叔叔朝我家走来的声音,他叫我的名字:“你妈妈做好饭了,快过来吃。”我一直觉得,叔叔是一个好人,给了母亲一个幸福得恰到好处的归属,虽然我和他接触不多,但每次在饭桌上看到他和母亲恩爱平淡的状态,我就知道,母亲过得很不错,她也很满足这样简单幸福的日子。而我很清楚,带给母亲这些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叔叔这个踏实的男人。每次这么想的时候,我都会替母亲感到庆幸,虽然她生活在别人家,和我相去甚远,但她能幸福其实才是最重要的。
33.
饭桌上,总是摆着母亲最拿手的那几样好菜,川味和湘味的结合,是那样地美味。吃饭的时候,母亲一边笑一边和我说话,问我这些年在外面的境况,我努力地和她解释“编辑”究竟是做什么的。我发现,不管我觉得多么陌生,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都有特别熟悉的感觉,好像我们从未离开过彼此。但当我离开她,远走他乡的时候,又觉得和她陌生起来,甚至都很少想起她,更别提会主动打一个电话。有好几次,母亲给我打了电话过来,正撞在我发脾气的枪口上,我就把火冲她发了。我怒气冲冲地说:“你说我在干什么?!”本来语气充满期待的她一下子就显得茫然失措,不知道下一句话该说什么了。我却得理不饶人似的继续怒气冲冲地和她说话,最后啪地一下挂了电话。之后,母亲不再打电话过来,我很少几次的时候想起过她,但拿起电话的时候又作罢,我总给自己找各种理由,不愿意打电话给她。
34.
在外漂泊的这些年,我去过大大小小接近十多个城市,住过漏风的屋子,也睡过桥洞,最困难的时候,连牙刷都买不起,只能找出一把曾经丢弃的用来刷鞋的牙刷暂时用着。我做过的工作数不胜数,从餐厅服务员到HR专员,从普通工人到质检主管,从作者到编辑。但不管多艰难,我都从未放弃过内心深处的梦想和变得更强大的欲望。后来,我出书了,成了很多人眼里的畅销书作家,我也完成了学业,顺利从大学毕业。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母亲不在我身边,少有的几次联系和相见,她也从未问过我过得怎么样,是否需要帮助,我也想过和她倾诉,不求得到物质上的眷顾,只希望在母亲面前我有资格能软弱一些。但看到她和叔叔商量家事呼唤在外疯玩的同母异父的小弟回家吃饭的时候,我发现,我没有了这个资格。我只能一个人承受,即使再难也得扛着,憋着,咬牙坚持着。
35.
于是,有很多年,我们彼此都不联系,我努力地为了自己的生活和目标奋斗,母亲好好地经营着她的家,相夫教子,把之前在我身上和父亲身上做过的事情再做一遍。但每次我回家的时候,叔叔都会在镇上来接我,母亲同样会准备好一桌丰盛的晚餐。我突然就明白了,这些,是母亲觉得能为我所做的一切,是她能给我的最好的爱。
但我内心还是没有释然,尽管我总是和一些有同样境遇的朋友说,那是上一代人的事情,和我们这一代人是没有关系的。可我自己却陷在里面无法自拔。活了快二十五年了,我还不知道母爱的滋味,大多数原因其实是在我自己身上,我拒绝母亲的爱,我拒绝承认她所给我的好,我固执地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期望能挽回来什么,期望她只是我的母亲,而不是生活在别人家里。
36.
事实上,一切都回不来了,所有事情都已经成定局。唯一不变的,她是我的母亲,我们的身体里流着彼此的血液。
元旦时,我在女朋友家玩儿,手机关机,谁也联系不上我。我正在看电视的时候,女朋友拿给我一个短信截图,我弟弟发给她的,是母亲发给他叫他转给我的短信。我点开图片,上面写道:“你和你哥说,当年都是我们的错,希望他不要再这样了,都过去这么久了。当妈妈的没什么本事,不能对你们帮衬个什么,唯愿你们平安,好好经营自己的生活,只是希望平时能多打个电话,有空了回家来看看。当妈妈的想你了。”
37.
女朋友叫我给母亲打个电话,我固执地不予理会,但脑海里一直回荡着她发的短信。今天过节,她应该又准备了一大桌子好吃的吧?
前几天,我想回去看看爷爷奶奶,想了想,给母亲说了我要回去玩几天的事儿,并会带上女朋友。她特别高兴地说:“好啊,好啊,你啥时候到提前和我说,我叫你叔叔去接你们。”
同样地,她又准备了很多很多好吃的,女朋友很喜欢她,她对我女朋友也很满意。我伤感起来,如果一切没有变该多好,真的,如果一切没有变该多好。
38.
临走时,母亲给我和女朋友一人拿了一个红包,并叮嘱我:“在外要好好照顾自己,多保重,对女朋友要好一点,努力经营自己的生活,要开始计划结婚了。你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懂得肯定比我多,但我还是要和你说,你一定要做一个好人,不要做昧着良心的事情。”
我一字一句地听完她说的话,挥手和她告别,坐上了叔叔的摩托车,他要把我们送到镇上的汽车站。每次都是如此,只要我回来,不管多忙,他都会接我和送我。
39.杀青段
之后的日子里,母亲开始疯狂地占据我的思维,各种各样的画面,各种各样的场景,我有时候会想立马就见到她,有时候也会特别怨念她。我的两种思维在打架,我成了一个复杂的矛盾体。
但我知道,有些事情终究会有一个结果,每片叶子最后都会落地。
母亲生日那天,我给她打了一个电话,祝她生日快乐,并告诉她:“妈妈,今年我和女朋友一起回家过年。”
她高兴地在电话那边说:“好啊,好啊,我给你们做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