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我的英文水准很不坏,至今还记得大约10个单词,其中一个就是Clack,短而尖锐的碰撞声。我也记得那篇课文:有个男孩坐火车,耳边听到Clack,他就冒失地嚷嚷起来,“各位,前方有危险!”别人都要求他,闭上你的嘴!可是他还是听到Clack,继续说个不停,大家又让他收声。如是者三,终于有人说,太烦了,要不把火车停下,让他看看诸事平安好了。火车停了,铁轨果然出了问题。我想这个故事说的是关于危险的警告有多么重要,而倾听一个人微言轻的声音又是多么难。
2.
我不能夸张地说这个故事在多大程度上对我的新闻记者生涯有益。我只是发现,90%的新闻都是这个故事的变种。不同的是,那些新闻里的“火车”都翻了。我看到蚁力神、沙兰镇水灾是这样,胶济铁路事件更是翻版。这些新闻的核心事实是什么呢?真的是火车倾覆死伤枕藉吗?当然不是,它是这个:曾有一个Clack男孩,但他没有机会让人听到他的危言。
如今我不再是一个记者了。某种程度上说,我已厌倦于那些大同小异的故事。当我看到“躲猫猫”,我可不觉得幽默,我能想象到我去采访的话,人们会告诉我“这是一个体制问题”。我能想到我会烦得要死。
3.
生活就是一个体制,你走在路上会遇到不许闯红灯的体制,睡觉时会遇到不能跟别人的女朋友一起睡的体制。我倾向于认为体制本身就是糟糕的,但它是一种必要的糟糕。真正的问题其实在于我们有一些不必要的糟糕,却被认为是必要的。问题也在于,这种执念是如此令人嫌恶,以至于Clack男孩们发现自己的警告行动就像西绪弗斯推石头上山一样无意义,于是嘟哝了一句“去你大爷的”便绝尘而去。
我经常看到一些BBS,它们很不出色,它们存在的意义就是让我产生“懒得跟你们说话”的念头。在那里,聪明人都不爱说话,蠢货们却滔滔不绝,我们就会说,啊,这BBS有一个体制问题。倘若它还有能力让聪明人学坏,让笨蛋们失去希望,那么它就是一个严重的体制问题。如果这个体制登峰造极,就会让聪明人得到邪恶的快乐,却总是忧心忡忡,寝食难安。
4.
这种事可不仅发生在BBS上,当年隋炀帝就总是担心被人夺了性命,时常抚头自问,“好头颅,谁当斫之?”这颗头后来就果然被斫了去,这就是一个社会不能集纳智慧,只好集纳暴力。了解了这一点,我们就可以分辨堂而皇之的话中哪些是违心之论,哪些是欺世之谈。
因此我得重新界定采访时听到的那句“这是一个体制问题”。如果是受欺凌者哭哭啼啼,“体制啊,没办法!”那么他是一个犬儒主义者。可是如果被采访者是个地方上的小头头,貌似达观地也同样表态,那么我就只好认定他是个推脱责任的坏蛋。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老百姓有句话说得好:在这个狗食盆子里吃食的没你吗?狗粮有限你觍着脸净挑贵的吃,夫复何言呢?
5.
如今我们都生活在一个可以眺望远方的世界里,终于知道了人的机会和权利均等是好体制的基石。这个时代的困难也不再是晚清式的了,那时人们仿佛是在黑屋子里射箭,永远没有中靶的可能。现在我们看见靶就在那里,要是戴副眼镜,我们还能看见红心,它的名字就叫现代文明。如今的全部问题只是知易行难。何为行呢?何以行呢?其实没多么复杂,我看首先是当你感到有什么不妥之时就管他娘的,嚷嚷那么一句先。我们需要那些Clack男孩。
6.
可是饶是时代进步了,我们这里仍然甚少这类孩子,多的是满怀感慨的家伙。何谓“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呢?我看就是人们度过了挫败的一生,发现平生所见皆是虚诞—在典型的中国式心灵中,我们会把衰老与智慧、消极与优美、爱好秩序与因循麻木混为一谈。当年宋人打不过金人就自嘲“金人有狼牙棒,我有天灵盖!”如今我们积极多了,凡事跟别人比着来。迪拜有高楼,上海也有;新加坡有大机场,北京也有;华盛顿有白宫,安徽也有。可是人家有保护社会的报警者,有修正案,我们还只有白发渔樵。
7.
有一天,一个人问我一个问题:“为什么做实业的、商界的,各种在这个时代里做着实事儿的人,对现状都很乐观,而有些知识分子却总是不满意呢?”我回答说,我可以给你一个复杂又肤浅的答案:经济界的人首先对钱感兴趣,得到了钱满意度就提升,恰如权力爱好者得到了权力就会觉得世界非常美丽;好的知识分子对金钱和权力不敏感,却在意智识的发扬,倘若看到智识蒙尘,他们就会感到失望。我也可以给一个简明又深刻的答案:不论什么行业,满足感都来自于缺乏远见。西谚说,赞赏这句话的精准但原谅它的刻薄吧,狗是不能抬头的。
8.
这个问题也可以有另外一种理解。从个人角度说,生活当中有两个议题是最重要的,一是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想做什么,二是来到这个世界遇到了什么。我想做什么呢?我想住在一个像日本那么干净又说汉语的地方,跟一帮聪明又有品格的人为伍。我遇到了什么呢?我遇到了我想做的事几乎没可能做成。那么下一个问题就是,假如有人给我几亿块钱,我会不会变得满意起来呢?
唯一正确的答案是“谢谢,不要,请滚。”一个自尊的人不会接受不属于他的钱,更不会允许自己被购买。你不能把这叫作乖戾,二十多岁时我的脾气比现在坏,但心中杂念可比现在更多。单纯不一定与青春同步,恰如鲍勃·迪伦所说,“那时我是多么的老,现在我比那时年轻了。”
9.
不管人们愿意与否,品格会把他们划分为上等人和下等人。比方说,冲小孩子吼叫的人肯定是下等人,只想上某个女生却对她说“我爱你”的肯定是下等人,最重要的是,不诚实的人一定是下等人。粗略地说,列举下等人的50条特征,全都不符的就是上等人。不过甄别两者的最好标准却在于,下等人的“来到这个世界想做什么”是可以赎买的,上等人的却无可替代。
庸俗经济学常说“一切都有价格”,只有生命除外,一个就此设计的问题是:要是有人用一百万块钱买你妻子的一夜,你愿意不愿意?如果不愿意,那么一亿块怎么样?要我说,这就是一个典型的下等人出的问题。“妻子的一夜”的附加值来自什么呢?这“一夜”是与“贞操”关联呢,还是与“自尊”关联,甚或与“信念”关联?倘若与自尊什么的相关,价值倒是可以无限倍增,但是对于卖方就有个问题了:您确定自己不要脸了?对于买方也有一个问题:为什么要买别人的自尊,你自己没有吗?
10.
倘若“一夜”只是一夜,问题就更简单了,我看任何人的妻子的一夜都不值一百万,供需关系决定价格,免费还差不多。研究这类题目的同学们不仅太把钱当回事儿,也有点儿太把自己老婆当回事儿了。这有点儿像一户不开眼的人家在院子里挖到了一个流线型器物,暗中嘀咕,城里的富翁们会花多少钱来买这个古董呢?后来一鉴定,这东西超市里有的是,是一可乐瓶子。
小时候,我姥爷问我:“你这辈子想干啥?”我说:“吃冰棍!”他就说:“不对,老爷们儿要闯天下,见世面。”从此我下定决心,在这一生中一定要闯天下,见世面,吃冰棍。如今我才发现,世界上对我来说最好吃的冰棍,一种是沈阳的皇姑雪糕,一种是北京的北冰洋双棒,都是一块钱一根儿的。
11.
另外我也算见过了一点儿世面,不是在旅行和交际中,而是在人类的智识边缘。年复一年,世界万物的价值在我心中不断重新排序。我领略了功利之外的事物如何令人快乐。我读过了华莱士·斯蒂文斯的两句诗,它描述了无用之用如何战胜了现实秩序:
这就是一首诗,逐字逐句地,替代了一座高山的位置。
我想它说的是人类的精神确有其事,可以如同山阿一般真实存在。也许这就是一部分上等人的“在这个世界上想做什么”。让他们对我们这个庸俗的世界满意?永远别想。他们也许有某个信念,也许只是尽力在做西谚所称之“抬头”。我可以汇报给我姥爷的就是:这就是我见过的世面。
12.
现在的小孩太让人嫉妒了,我一个朋友的3岁孩子,特爱看一个动画系列片,讲的是一帮小动物到处玩,每回玩都出意外,不是一只狗被门挤碎了脑袋,就是两只鸭子被摩天轮甩出去,摔在篱笆上,喋血街头——最终结局无一例外,必是小动物们极其欢快而且享受地死光光。饶是我一把年纪,看这动画片还乐不可支,那小东西就更是像白痴一样乐得找不到北了,看完了还满世界嚷嚷:“大象死了大象死了!”就好像他爸爸死了似的。这情形倘若被爱护儿童人士看到,必定要说这种动画片毁坏了孩子的心灵,可是我不这么觉得。孩子的天性是寻求快乐,他们智商基本为零,不懂幽默,但是能感知滑稽,滑稽这东西虽然低级却能给人带去无穷欢乐。非要禁绝这种滑稽的话,我看禁这路动画片还在其次,先要立法禁止孩子们的思维像孩子才对。
13.
相比之下,这孩子的前辈们可就太惨了。比如说,我小时候就曾经认为世界上最有趣的读物是一本名叫《外国著名诗人故事》的坏书。按照这书的说法,著名诗人们根本不在乎文学创作这码子破事儿,个个像使徒一般坚定,毕生所思,既非女人也非韵脚,而是如何反抗资产阶级。书中说,拜伦是个充满激情的战士,跑到希腊去输出革命,却不明说这孙子其实是个恐怖分子;书中还说,雪莱很受女士们的欢迎,并遭到了资产阶级文人的诬陷,却只字不提他跟小姨子有一腿。总之一句话:本来是很黄很暴力很生动的事儿,被这本破书弄得特别和谐。
14.
有一年我去过一个东北的村子,一位大姐陪我参观村里的“民族风情展览室”,看到几块“嘎拉哈”,她说:“啥破玩意啊!”她自己小时候只有这东西可玩,如今想起来不免要自怜一番。这“破玩意”其实是猪、羊或者牛的膝骨,早先是满族儿童的传统玩具,稍后则是整个东北的孩子们的掌中宝。若是文化相对主义者听到这位大姐的感慨,没准儿就要谴责她对本民族的文化传统的价值缺乏尊重。我却觉得,尊重是可以的,但不好玩就是不好玩。我姥姥就是个满族人,我小时候她和她的姐妹们也试图让我玩猪膝骨,幸好老天保佑,当时我已经有了黑铁皮的儿童空气枪可资比较,自然拎着枪冲出老太太们的包围,于是跑进了现代文明。
15.
传统的意义在于标记我们从何而来,但并不意味着预示我们向何而去。历史学家汤因比在《历史研究》中说:“历史能够帮我们启迪智慧,理解人类,但它能预告未来吗?不能,它能对未来构成影响不等于预制未来。”跟一些二把刀历史学家比起来,我当然比较相信这位。另一位对文化传统不够尊重的人则是作家纳博科夫,有一次记者问他最想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里,他没有说住在水边的一座老房子里那种屁话,而是说:“在未来的无云的世界,建筑之间有柔软的管道相连。”在我的理解中,汤因比的话就叫作诚恳、回归常识,纳博科夫的话就叫作潇洒有英气——没错,传统很优雅,但那是你们的优雅,老子不尿你们这一壶。
16.
他们的话当然只是个人意见,但是所有的成规其实也都是意见。我认可上述两位,并非有什么特别原因,顶多是个“我喜欢”。可是我觉得,这个“我喜欢”太重要了,它来自人性,又简单又无敌。
我辈所经历的,这生活中所充盈的,都是基于人性的吗?我可不敢这么认为。在我们这儿,众所周知,一个人活得越长,他学习到的错误知识就越多。仅仅是一本《外国著名诗人故事》给我的恶劣教益,我就要花上很长的时间才能拨乱反正,那么我们这些年来沉浸其中的各种谬种之学,比如学校课业、公司政治乃至伦理价值等等,到我们死去的那天能不能清理干净呢?
17.
所以说,判断是非曲直,不能全靠我们的靠不住的学问。甭管什么东西,先看看小孩子对它的态度如何再做评判,基本上不会太错。比如说,民主到底是不是好东西呢?我觉得它就不成其为一个问题。如何建设民主当然是个复杂的问题,但要不要民主却不是,其中的社会演变基础,还是在于再简单不过的人性——你不给一个小孩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他就恹恹无生气;不给他说话的权利,他就在背后骂你“大王八”。对小孩子来说民主是好的,就像空气枪是好的一样,背后自有自然律令。我们没发现它是自然律令的时候可以像笨蛋一样活着,可是发现之后就再也不想那么活。
18.
《红楼梦》写了那么长,核心无非四个字:赤子之心。贾宝玉的赤子之心,就是坚持纯真是美好的,事儿逼事儿逼的成人社会很操蛋,大家不让他这么认为,他就跑去当了和尚。对我辈来说,情况庶几相同。小时侯我们看见一只空气枪就高兴,看见猪膝骨就郁闷,那么长大了之后,要是有人对你说“年轻人,你要考虑中国国情呀”,或者再次拿来什么泛黄的劳什子做矜贵之状,那么即便我们不直接嚷一句“去你大爷的!”也该心里明白:这可是一阴招儿。这家伙若非太蠢,就一定是想干掉你心里的林妹妹,逼你去当和尚呢。
别忘了,甭管现代民主制度多么精致复杂,在根底上它却与老子所言之“绝圣弃智”一脉相承。好的文明总是尊重小孩子的,而坏文明则往往压制天真。既然对孩子们来说最有价值的生活就是咯咯笑个不停,那么对普罗大众们来说,倘若可以接近这种生活,世界就是美好的。
19.
有一回在长崎,我看了一个展览,内容是原子弹爆炸造成的灾难,我深受震撼,认识到这种悲剧绝不该重演。我唯一不接受的是,那展览说原子弹扔得毫无必要,是美国人准备跟苏联对抗,拿广岛和长崎做实验呢。我问主办方的一个姑娘,听说过“一亿玉碎”的说法没有,就是日本陆相说,俺们有一亿人,宁可全部像樱花般飘零,也要跟你们盟军死磕。这姑娘说她听说过,但是究竟是什么意思不清楚。反正这类事他们都不清楚。他们就对对他们有利的清楚。日本人不想再打仗了,这一点我很信服。他们没碎成,扭脸又“一亿振兴”,把一个史上最烂的烂摊子收拾成了世界第二大经济体,这个我也很信服。但是他们选择性不清楚,让我很不信服。
20.
我得承认,破腹自尽是尊严的高度体现,我可做不到。樱花在头脑中飘零,同时集合了阳刚与阴柔之美,我也仰之弥高。日本的山川是如此秀美,乃至感染了人们的精神洁癖,他们建造的房屋庭院、竹子篱笆、石子小路,都富有自然意味和素朴的美感,真是一种令人赞赏的建筑艺术和生活方式。除了物价太贵之外,这国家也适合去玩,濑户内海的烟霞,可以悦人眼目,北方雪国的严寒,亦足以洗涤精神。要是哪天我做徒步旅行,那么首选之地就是日本。这也不是我的个人看法。在整个世界上,日本人的诚信、礼貌和对审美体验的刻骨铭心,都使得他们广受尊重。
21.
我还觉得日本人吃得好,同样是吃鱼,他们的解决方案比较出色,我不爱吃水煮鱼,又油又辣简直是个悲剧,更不爱吃奶油吞拿鱼和薯条之类的,完全没灵气的嘛,而生鱼刺身真是健康又美味。我还觉得日本妞好看,好看呢我也没想怎么着,但是很是欣赏她们身上透着的那一股教养,不像某些北京妞满口脏话还觉得自己有个性。我觉得教养这东西来之不易而且很贵,20克教养顶得上5吨LV皮包。
说到这儿,可能有人已经怒不可遏:此人说不清楚是反日还是亲日,而且是个男权主义的猪猡!
22.
不是还没说到关键处嘛。对于时刻准备干掉家乐福和7-11的胆汁质的爱国青年们,我能说的就是,愤怒这种事,还是慢慢来为好,因为逻辑常常要比情绪来得迂缓和漫长。你一砖头把我打死了,然后才发现我是文天祥之后最真诚的爱国者,这事不仅悲哀,还太滑稽了是不是?
说得太远了,关于日本要说的是,一个国家、一个政权和一种意识形态最终是否得到尊敬和支持,并不在于修院子和吃鱼的技巧,也不在于多么懂得宣扬自己为人民谋福利的辛苦劳顿,不在于煌煌武功和巧言令色,只在于道义。
23.
这个事漫说别人,我姥姥就深有体会。满洲国时期她在日本人的工厂做过工,日本监工来了,她就假装努力工作,日本监工走了,她就把工具一摔,呸,×你妈,小鬼子!这就是她的态度。日本人轴,或许真如李宗仁所说,在战术上无人能敌,在战略上毫无眼光,掠夺资源是真的,把中国东北当成了自己家也是真的,开了好多工厂,把沈阳建得比东京还繁华。日本开拓团原来都是稻农,一到沈阳,傻了,擦,国际大都市!这个大都市要靠中国工人的劳动来维持运转,可是他们磨磨蹭蹭。如今汉语里有个词汇叫“磨洋工”,正是我姥姥他们的作为所致。我问我姥姥,你信不信“王道乐土”之类的?她说,信个屁,要建乐土,怎么不自己家建去?
24.
你看,福泽谕吉以降的历代日本精英们创立了一个如此动听的思想体系,却连一个中国女工都骗不过。这是为啥呢?日本民族颇有优长之处,可是在二战中,没有人比他们输得更惨,吃的苦头更多,这又是为什么?历史可以有很多种解释,可是有一种,我看是最不可颠覆的,那就是孟子说的话:不仁而得国者,有之矣;不仁而得天下者,未之有也。最终,一个社会的最可警惕的危险就是,它看似拥有一切,钱有的是,权力有的是,武力有的是,可是仁……这个真没有。
25.
每周大约1.5次,我搭乘终究悲哀的一号线地铁去上班,就像一只蛔虫卵被运送到北京的东面。北京地铁的新线路都有一副G2成员国的派头,像10号线什么的,车也新,座位也软,仿佛还泛着奥运会的光泽。可这一号线不行,多是灰不呲咧的旧车,连空调都没有,破电扇吹得我都快得羊流感了。它还特有国营企业的威严,给乘客们立了好多规矩,不许乞讨,不许喧哗,还不许有伤风化等等——每个隧道口都有警示牌,“禁止入洞!”可是它自己不大讲规矩,有时候站台上人太多,司机把人一放,马上关门,哼哧哼哧就土遁了。另一些时候它开着开着,播音器里就传出一段赖唧唧的北京土话:奉上级指示,列车在西单站通过不停车。敢情你要是非到西单不可,还得去请示一下“上级”。它的话语系统还停留在1980年代中期呢。
26.
只需买一张2块钱的卡片就可以回到1985年,绝对物超所值,因此我很享受每个单程的40多分钟。我大幅度地提高了自己睡觉的本领,站着也能睡,而且绝不会打趔趄。有时我也像别人一样玩PSP,打4局新手级的实况足球,即便率领阿森纳队对决中国国家队,胜负也殊难预料。大多时候我则拿本书看。我想我虽然沦落到地铁当中,只要坚持学习,就一定有晋升到更高阶级之希望。我发现从我上车那一站到大望路,《灯草和尚》可以看43页,《痴婆子传》就只能看36页。
27.
倘若严肃地讲讲我的地铁见闻,那么我就得说自己看到的情形跟诗人庞德的名句完全一致,“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般显现/湿漉漉的黑枝条上朵朵花瓣。”没错,就是这种昏暗和缺乏生机的气氛,虽然还不至于幽闭恐怖。我下过两次煤矿,在那巷道里你才觉得害怕呢,因为你总是忍不住想:他妈的,我在地下600米啊。我以前只知道自己有恐高症,去了煤矿才知道还有恐深症。然后你就盯着那些瓦斯探测器看,可是毫无悬念地,它们一定亮着浓度超标的红灯。于是那些煤矿工人们走下矿车,在积水的巷道里PIAPIA地走啊走,一直走向恶龙的洞穴。
28.
地铁里则是安全的,人们怏怏不乐,只是因为要纯然地浪费一小段时光而已。作为一个具备生理特性的人类,我曾有很多次坐出租车而感到快乐,因为那是美好的日子,微风吹拂着你身边的小小世界,而阳光像无边的红色星云一般浮漾在你闭起的眼睑周遭。你有机会与自然融合在一起。至少你可以看看街边的树木在空气中摇摆的样子。可是在地铁里你从来不会感到快乐。你看到车厢里灯光灰白,色彩单调,人们坐着或者吊着,总是表情呆滞。你也会看到有人沉浸在遐想之中,幻想到了什么好事而突然展露奇怪的微笑,甚至不出声地嘟哝了几句。你看到有人试图打扮得衣冠楚楚,可是皮鞋上积满了灰尘。你听到旁边的几个小女孩抱怨这个月的奖金太少,上个月还有50块哩,然后你瞥过去一眼,发现她们果然不怎么好看。
29.
总的来说,我发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遇到的各色人等都有一个共同的本质,而这本质在地铁中尤具显性,那就是无论快乐还是烦恼,人们都沉浸在梦幻之中。我没有遇到过任何一个人过着完全明智的生活。你知道一个坐地铁的在幻想自己开宝马,开宝马在幻想自己住一栋有15亩草坪的别墅,住大别墅的呢,机关算尽太聪明,不成想还是免不了得罪人,进去了。我们每个人都挺事儿的,可是每个人都会在有些时候出神,幻想点儿什么莫可名之的事物。
30.
我不能说这激起了我对人类的怜悯之情。怨憎会,求不得,生活大抵如此,没什么新鲜的。我只是在有一天发觉,我这么想事情,跟释迦牟尼也差不多嘛!佛祖35岁悟道,恐怕还没我早呢。
可是我觉得“觉悟者”没什么稀奇的,悲悯与善良一样,只是中年觉悟的题中应有之义罢了。与此相反,我发现真正重要的是,我们在走向恶龙的洞穴之前是否干过点儿什么真正的精彩的、有劲的、别样的事情。解构地说——至少我得学会倒立着睡觉,让一号线里的人们以为我是蝙蝠侠呀。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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