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注:文本根据两个不同版本,再根据当代口语习惯做了略微修订
人物表:
旁白:不分男女
警察厅厅长:——年40余,
(带兵出身,混迹官场日久,略微怕老婆)
厅长夫人:——年近30。
(八面玲珑的聪明人,富贵人家小姐出身,爽快,麻利,精明,慷慨,又年轻漂亮。)
女子小学校长:——前者堂姐,未婚,年30余。
王彝丞:——厅长秘书,年约30。
(不是很老实的老实人。做了两年秘书,学了许多礼貌。年轻人里头,可靠,在小事上用心,平日为人谨慎。)
白振山:——密探,年约50。
(狠辣,自私,心细,翻脸不认人,贪财。)
冯允平:——年约30。
(夫人的白月光,青梅竹马,曾经的进步文学青年,革命党人,风尘仆仆。)
男仆:
女仆:
注:()括号内为走本成员对角色个人理解。
地 点:华北某市。
时 代:北伐中的某年春天。
时间 :第一幕 某日下午。
第二幕 次日下午。
第三幕 又次日下午。
第一幕
某日下午
郎如春日风,风信尚无踪,
急等郎吹来,雾散见彩虹。
郎如春日风,风信已经送,
急等郎吹来,与郎永相从。
旁白:一间富丽有致的内客室,近代的布置,用起来舒服,看起来上眼。右方通大客厅,从斜挂起的绒帘下,透出欢笑的声音。后墙靠近左角,有一小门,通内院,或出或入,总是顺手关住。从大客厅走进来一位衣饰华贵的少妇,一句话也不说,站住,噫了口气,然后三脚两步,合身倒在大沙发上,闭住眼,疲倦极了的样子。等她睁开眼来,发见男仆立在帘子一侧,手里拿着一封公函。
夫人:(恼了起来,翻身坐直)站在这儿做什么,不把帘子给我放下!
男仆:是,太太。(他回身放下绒帘)
夫人: 你手里谁的信?
男仆: (向前)厅长的公事。
夫人:那你跟着我!
男仆:是,是。(他转身趋向小门)
夫人: 回来!什么公事?
男仆: 上头下来的公文,王秘书看过,叫我呈上厅长,
夫人: 哪个上头?拿给我看看!
男仆:是。(他趋回,递上公函)
夫人:(看了看封皮,掷到圆桌上)左不是些鬼事,有什么着急的!
男仆:是。
夫人:你先去告诉姨小姐,说我头疼,请姨小姐替我张罗张罗客人。
男仆:是。(他过去掀起帘子,随即侧身而立)
男仆:姨小姐。
(女子小学校长进来。)
校长:(向夫人)好自在人儿,独自躲在这儿,你像块磁铁,一不见你,大家就散了开,找着各自的人,去说各自的话,再也合拢不起来。
夫人:我懒得应酬,说过来说过去,全是耳朵听腻了的老生常谈。
校长:你不是懒,你是赖。
夫人:赖也罢,女子一赖就是懒。
校长:你忘了心字旁儿也成。
夫人:还是没有心的好。(向男仆)办你的公事去,老站在这儿干什么!
男仆:是,太太。(他趋前,拿起公函,向小门下)
校长:(过来坐在沙发上)你做了好些年阔太太,脾气像是更大了。
夫人:你还当发脾气只是女儿家的事。做了阔太太,头桩事是练着使性子。
校长:我这多年的老姐,说真个的,越来越不了解你。外人看,只当做浮面儿的生活不同,刨开根儿,满不这样容易。你有你的小性子,我有我的出发点,自来走不到一条道上。
夫人: 不过有时一个人,我也无聊到了万分,就跟现在一样,像个糖饧人儿,躺在睡椅上头,热得眼看要归了原,想——对了,想,想着你的世界,想着我以外的现实。全是不可知,幸福吗?也许,不过叫我打进去,混在里面过活,不客气,我没有那份劲儿。
校长:其实姐妹里头,就是你沾个玲珑透剔的边儿。
夫人:可是我日子过得腻极了,你叫我怎么办?
校长:听我讲,你可以拿钱买日子过。
夫人:亏你这小学校长!我问你,谁有钱再买一个丈夫?再买一个家庭?一个环境?一个世界?
校长:问题是谁有钱换掉自己的心。
夫人:对!还是姐姐,一针见血。告诉我,你怎么那么拿得稳自己?
校长:我也不像你说的那么简单。不信的话,我的校长让你做两天。
夫人:(摇头)我怕透了一群小孩子。
校长:你自己就是个小孩子:又淘气,又顽皮,又残忍,又好奇,又任性,冷起来井水一样凉,热起来小命儿也忘了个净,回头闹久了,又是说不出地厌腻。
夫人:你忘掉一样:我不像小孩那样天真。
校长:所以你才愧见那群小学生。
夫人:(站起)也是也不是。我要到里头憩憩,你代我张罗一下客人。
校长:你坐下,我有话告诉你。
夫人:我听腻了,准是学校募捐。
校长:那也是一桩事。不过,坐下听我说,你一辈子也想不到。
夫人:呵?!(重新就座)是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校长:我不像你那么悲观。太阳不会打西边出来。地球也不会停着不转。
夫人: 我看你带了好风儿来。说吧,我那点儿要睏的意思也溜了个快。
校长:有一个朋友打远地方来看你。
夫人:看我?
校长:看你。
夫人:讲在前头,要是谋事,我不见。
校长:你简直忘记天有多高,地有多大,人有多少。
夫人:你也熟识?
校长:托你的福。
夫人:老朋友?
校长:你多年不见的朋友。
夫人:冯允平!
校长:我瞧他这一趟不白来。你还没有忘记他的名字。
夫人:你怎么晓得他来?
校长:他上午到学校看我。
夫人: 于是向你打听我。
校长:不错。
夫人:他要见我一面。
校长:不错。
夫人: 老天爷!我的心要跳出腔来。
校长:等等。(她站起来,过去揭起帘子。向外吩咐)取杯汽水来。
夫人: 你做什么?
校长:你应该喝杯凉水。
旁白:她走回来,重新坐下。女仆捧上一杯汽水。
女仆:是姨小姐用?
校长:放在这儿。
女仆:是。
校长:回头有位谭先生拜会太太,你一直领到这儿来。
女仆:是。(她由原路下)
夫人:他一直到这儿来看我?
校长:你先给我喝口水。
夫人:你这难缠的姐姐!(抿了口汽水)你说他马上就来?
校长:他跟我约好了时间,是我先来你这儿等他。
夫人:其实用不着。
校长:(站起)我也这么想来的,不过怕你小孩子脾气,先说一声,好有个准备。
夫人:停住,姐姐!(起立)我还是不见他。
校长:(看着她)你不见他?
夫人:(气馁)我见他。(沉默)你刚才说他姓谭?
校长:是的,他改了姓名,叫做谭刚。这是上海姑爹的姓。
夫人:那么,我称他表哥?
校长:随你便。倒说,你帮我募的款呢?
夫人:我捐五百。
校长:谢谢厅长夫人。厅长呢?
夫人: 也写上五百。
校长:现在我该走了。
夫人:还有句话。好些年没有见,你看他变了多少?
校长:我看他还是那样,比以前像多了点儿风尘气息。
夫人:停住!你看我现在还有往日好看吗?
校长:(折回)妹妹,你别胡涂,现下我们全上了年纪,各有各自的正经事,如果你不怕人打搅你,也得防你耽误人。他来看你,是老朋友,你接见他,是老朋友。款待得好一点儿,应该;款待得坏一点儿,也没有人挑剔。说真格的,你得想到自己名声,还有你那位厅长大人。
夫人:是了,我的老师。你不能多坐坐吗?
校长:我不走,Poet刘还等着我念他的新诗。你不到客厅来?
夫人:到客厅为听Poet刘的新诗?我耳朵留着还有旁的用处。
校长:你像一点不赏识他。他知道了,不晓得多么伤心。
夫人:好在我不是牛,他总该有以自慰。
旁白:女仆掀起帘子上。
女仆:谭先生到了,太太。
夫人:请到这儿坐。
女仆:是。(她由原路下)
夫人:怎么好,这儿也没有只镜子!你先替我陪陪他。(驰向小门,回身)我照照镜子就来。(她跑出去)
女仆:(看见太太不在,微微一惊)谭……谭先生。
校长:请坐,谭先生。
冯允平:厅长太太……?
校长:马上就来。
旁白:女仆由原路下
冯允平:你说过我来看她。
校长:我说过了。(让他坐在大沙发上)你以为侯门似海,她见客不会自由。现在你一定往反面想,是不是?你走过客厅,看见那许多男女,都是女主人的客人,男主人向例不闻不问,这正是新式富贵人家的好处。你不知道,你这一进来,就招了一群人羡嫉。我希望你过不了两天,能够自动流放到那样一群例客里头。
冯允平:(微笑)两天以后,我该走了。
校长:走的话,你顶好来辞行。
冯允平:噢?!
旁白:女仆捧上三杯茶,分置圆桌上,然后捧汽水杯下。
校长:你奇怪吗?好些年了,我们姐妹绝口不谈你。不过,你知道,她还是那样孩子气,别瞧她做了厅长太太,她依然想着你。刚才她还在这儿坐着,听见你来,她转身跑到后头。就为照照镜子!
冯允平:我来这里可不准备谈情说爱。
校长:现在准备还来得及。
冯允平:我姓谭,她不疑心?
校长:她一时还想不到这上头。
旁白:男仆推开小门,侧身而立。
男仆:厅长太太。
旁白:客人起立。于是夫人飘了进来。她换了一身衣裳。她向冯鞠躬,·向校长微笑。
夫人:(站住,向男仆)打电话请白先生来,厅长等着见他。
男仆:是,太太。(男仆向客厅下)
校长:(向夫人)我上前边去。
夫人:你不多坐坐?
校长:我前边替你照料客人。
夫人:敢情好,谢谢姐姐。
校长:(向冯)谭先生,失陪。(她向客厅下)
冯允平: 好些年没有见,这回好不容易回到老地方,决定先看看你。
夫人:多谢你的决定。我们坐下谈,好不好?
旁白:彼此客客气气地坐下。
冯允平:你还是那样好。
夫人:是吗?我从来不往这上面想。有时闹点儿胃病,有时会肝火上升,其实日子过得舒坦坦的。大夫的话就跟大夫的药一样,我觉得全没有意义。
冯允平:记得老早你就有胃病,不想一直跟到如今。
夫人:所以我也就宝贵起它来,更不肯一下子治好它,不说别的,先是个老伴儿,天晴也罢,天阴也罢,到了它要来的时候,从没有错过一秒一分。比起热锅上的蚂蚁——我是说,比起情男情女们的寒暑表,正不知准了多少!
冯允平:是的。
旁白:反而沉默下来。
夫人:(故意)你说什么,Mr.冯?
冯允平:你忘记了,我姓谭。
夫人: 对不起,从前叫溜了嘴,虽说隔了若干年,究竟熟的占先。可是你也怪,多年不见,回来怎么连姓也换了呢?不过,这年头儿,全可以,你可不要怪我多此一问。
冯允平:你早应该问。
夫人:那么,为什么呢?
冯允平:其实说来可笑。一个人做事,做了好久也没有想明白为什么,等想出来点儿意义,怕是到了什么意义也没有的时候。譬如你穿一件衣裳,一点儿没有穿旧,样子也还时髦,可是你不高兴穿,就是不高兴穿,于是当着一柜子衣裳,你也许挑了一件,一件又旧又不时髦的东西,这时老妈子瞪了眼睛看你,可是你一转头,披上它,走出了屋子。为什么,就是你自己也说不上个所以然。
夫人:也许我有这种不快活的时候。不过这太反常,只能算做例外。
冯允平:“不快活”,就是它!一个人一不快活,做什么也带点儿蛮不讲理。他不快活,并非不想快活,所以一边儿驾不住希望的催促,一边儿驾不住事实的捣乱,他很容易做些反常而自以为常的事来。他想尽方法欺哄自己,明明都是他自己,他却以为改个名,换个姓,就像摇身一变,又变了一个新人似的,实际满不是这么回子事,不过这样因循惯了,等到全社会也接受了他的改换,要是有人陡地叫他一声旧名字,他会吃一惊,觉得人家叫错了他。
夫人:原来改名换姓还有这样大道理,我可头一回听见。你现在一定很快活。
冯允平:不敢说快活,至少日子过得有点儿意义。
夫人:你是说从前日子过得没有意义。(拦住他开口)不用辩。喝茶,好不好?还不太凉。
旁白:冯端起茶杯。夫人隔着茶杯端详他。一时断了话绪。
冯允平:我可以见见厅长吗?
夫人:当然可以。不过昨儿晚晌打了一夜牌,现在刚起床,在里头用早点。(尖而且利)你有事儿见他吗?
冯允平:没有,不过既来看你,似乎也应该拜见一下你丈夫。
夫人:(讥嘲)多年不见,你竟彬彬有礼起来,可是你知道,凡是我的客人,没有一个特地要求见一下我丈夫的。
冯允平:我也不是“特地”,只觉得规矩上,应该有这么一句就是了。
夫人:我就觉你跟从前有点儿不一样,越听你的话,越证实我的印象。我还记得你走的时候,好多年了,你也许一点儿不记得。那时我还是个女孩子,一个自作聪明,却又傻透了的年轻孩子,如今我老了,真的,老的不成话了。我方才进来那个当口,不是姐姐在,你敢认我吗?
冯允平:我“特地”声明一句,我丝毫没有恭维你的意思。我看不出你跟从前有什么不一样,更有风韵也难说,除去…
夫人:除去上了点儿年纪。
冯允平: 不,除去如今多添了点儿威严。
夫人:谢谢你的盛意,给我挑了这么个望而生畏的字眼儿,其实用在警察厅厅长夫人身上,倒是恰如其分,不亏你这多学的才子。
冯允平:(微笑)你一点不像厅长太太,倒像厅长秘书,前清应该是衙门里的师爷。你很有深文周纳的本领。不过,说真格的,直到如今,你还没有问我句切身的话。
夫人:我等着你自己说。其实有的是日子,我不放你外头住。你行李存在什么地方,我打发人搬过来。
冯允平:我还是住在外头旅馆方便。
夫人:住在我这儿有什么不方便?我派两个听差伺候你,随你支使。
冯允平: 用不着底下人伺候。
夫人:那更好。你高兴几点钟睡,几点钟睡,几点钟起,几点钟起,你出门,顶多下人站起请个安;你回来,顶多再一个安,没有一个人盘问你的底细。
冯允平:我也许不辞而别。
夫人:(起立)跟往年一样?(微笑)你这个怪人!真格的,这多年你在什么地方?
冯允平:没有一定,差不多哪一省我全走过。
夫人:你全看到些什么?
冯允平:对不起,这不是一句话说得尽的。
夫人:好吧,留着慢慢讲。你如今还恨我吗?
冯允平:我从没有恨过你。
夫人:现在因为你忘掉了我,可是起初那一年呢?
冯允平:我想法子体谅你。
夫人:究竟是表哥,处处留着情分。你是我表哥,你知道吗?
冯允平:这太体面了我。
夫人:你高兴跟我演这出戏吗?
冯允平:什么戏?
夫人:算是人生吧。不过在我们合演以前,你得先叫我知道你的一切,例如你的性情,你的喜好,你的动作,你的来历,等等。
冯允平:你愿意先知道哪一样?
夫人:先说你打哪儿来的?
冯允平:汉口。
夫人:真的。(稍缓)你在汉口做什么?
冯允平:教书。
夫人:那么,你不好好教书,跑到北边做什么?
冯允平:回来访访小时青梅竹马的痕迹。
夫人:这只是一个原因。别的呢?
冯允平:一个还不够?原因太多了,有时反而不知其所以。
夫人:此之谓遁词。
冯允平:口试了半天,你看我还合格吗?
旁白:夫人正预备答复,小门忽开,走上厅长来,手里拿着那封公函。冯起立。
厅长:(向冯)对不起,请坐。(向夫人)白振山还没有来?
夫人:电话早打了去,该是来的时候。(指冯)你们不认识吧?这是谭一谭先生。我们是亲戚。(向冯)这是厅长。
旁白:冯鞠躬。厅长点点头。
厅长:(向夫人)记得你有个姑家姓谭。
夫人:这正是那面的表哥。你还有事吗?
厅长:我等白振山。
夫人:那,你们在这儿谈谈,我去叫人收拾间屋子出来。
厅长:你留谭先生家里住?
夫人:你猜了个对。(向冯)少陪,Mr.谭。(她由小门下)
厅长:谭先生请坐,不用客气。
冯允平:是,是。
(彼此坐下。)
厅长:( 手里始终拿着那封公函)台甫是一一
冯允平:刚,单名,没有字。
厅长: 还是起个字儿,好称呼。
冯允平:是,是。
厅长:我早已听内人说起令尊,好象在南方经营什么公司来的。
冯允平:是的,说不上经营,只是尽自己力量维持。
厅长:开在什么地方?上海?
冯允平:是上海。
厅长: 关于哪一方面的?
冯允平:这……
厅长:记得是纺织,是不是?
冯允平:是纺织。
厅长:我晓得有好几家,公司虽说开在上海,工厂可全在浦东。
冯允平:工厂设在中国地面,比较省钱。
厅长:不过需要的资本也小不了。不知令尊那方面是独力经营,是集股合办?
冯允平:这……独力经营。
厅长:少说也得十万资本。
冯允平:总在十万以上,我向来不经心,不大清楚底细。
厅长:我听你说话不带上海口音。
冯允平:我从小在北边上学,嗣后又不在上海做事,自然没有上海口音。
厅长:我就说来的。这几年你在什么地方做事了
冯允平:我在汉口教书。
厅长:教书也就够苦的。你有位表姐,内人的堂姐,办了个女子小学,成年闹穷,天天拿着簿子募捐。你既然在汉口,广东的消息总该靠近些。你没有听到什么风声?
冯允平:也不过报纸上每天登出来的消息。我动身那天,说是军队已经出了韶关。
厅长:出了韶关!
冯允平:我看的是汉口英文报。
厅长:北边消息闭塞得很,很多消息都不知道。出了韶关!也许我管的是警察,不是军队,所以总部没有告诉我。(思维)就你看,所谓北伐,有没有成功的一天?
冯允平:眼下完全是军事问题,胜了就成功,败了就不成功。没有什么道理。
厅长:不过这也要看人心的倾向。我听说,现下教育界全成了革命党。
冯允平:不见得全是。例如我也教书,我就没有加入。我的同事里面,也极少听说是。
厅长:这跟前清末年一样,秘密结社集会,外人很难探出底细。你在什么学校教书?
冯允平:在个私立教会学校。
厅长:那就差多了,勿怪你不清楚。
冯允平:是的。
旁白:厅长的注意力有些涣散,打了一个哈欠,随后发觉不雅相,急忙站起掩饰,可惜又是个懒腰。
厅长:我的精神实在不济,昨晚打了一夜牌,早晨才刚睡下,不等起床,就有公事等着办。
旁白:他看着手里的公文
冯允平: 厅长过于辛苦。
厅长:又是件麻烦事,总部不知接到了哪儿来的报告,净是无踪无影的题目。
冯允平:是的。
旁白:厅长在圆桌前面徘徊。冯预备起立。
厅长:你坐你的。我走走还振作点儿。(站住。牢骚)其实也不过芝麻大的小事,捉一个无名无姓的人,回头或许再放一个无名无姓的人,然而交代不下来,遇到霉头上,就许为这一点点小事,坏掉自己前程。好些人逼着等你下台,专等机会攻上来。不做人家官,不属人家管,这话还是有道理的。还是经商好,令尊实在具有先见。
冯允平:一样没有多大指望。
旁白:夫人由小门上。冯起立。
夫人:你们知道吗?丁香芽子褪出外皮,简直要绿起来。春天到了!这一冬天,又是风,又是冷,活不把人闷死!
厅长:小孩子!
夫人:(鞠躬)我不是同你讲话,厅长大人。
厅长:你一点不懂事,广东军队已经出了韶关!
夫人:(扬头)欢迎!我代表全华北欢迎!
厅长:你急死人!
夫人:(行近)得了,别生气,看你也成了小孩子。韶关,韶关,你还不照样做官!
旁白:厅长急不得,笑不得。男仆由客厅上。
男仆:白老爷到。
旁白:白振山由客厅上。
白振山:(向厅长鞠躬)厅长!
厅长:我等了你半天!
白振山:是。小的下回知道。(向夫人鞠躬)厅长太太!
夫人:(点点头,转向冯)我们上客厅坐坐。
白振山:(向冯)不敢请教。
夫人:(向白)谭先生,我南边的亲戚。(向冯)这位是鼎鼎大名的白振山,白密探。送到他手上的性命,一年不知有多少。
白振山:多谢太太夸奖。(向冯)以后盼望多加指教。
夫人:(向冯)走我们的。别理他这一套。全是做招子,等你犯到他手上,他会一抹脸,直起腰来不认人。
白振山:(笑)看太太把我说的!
旁白:夫人偕冯走向客厅。男仆过来收起茶杯,由原路下。
厅长:(坐在大沙发上)坐下,振山。
白振山:厅长尽管吩咐,我站着就成。
厅长:你坐下,我有公事给你看。
白振山:是,谢谢厅长。(他似坐非坐地坐在沙发外沿)
厅长:(递过公函)你先看一遍。
白振山:是。(他恭而敬之地看着函内的公文)
旁白:厅长看着他的神情。白放下公文,抬起头。
厅长:怎么样?
白振山:看起来很告棘手。这上面一点线索也不给。
厅长:他叫什么来的?
白振山:(重看一遍公文)叫冯允平,名字生生的,头回见到。
厅长:上面说是广东派来的,一定乌拉呱拉的一口广东腔。
白振山:厅长想得到。
厅长:车站上你得多留神。
白振山:怕是已经到了本地。
厅长:各客栈的客簿子,可以加细调查。
白振山:(不耐烦,而又不得不耐烦)是,小的知道。不过,厅长……
厅长:你说。
白振山:总部行下的公事,我们自然加紧办理。不过,一点着落没有,平空捕这姓冯的,又不晓得他一点儿细底,要是不出点儿赏额……
厅长:(倦容)我记在心上就是。
白振山:不过,这……
厅长:我明天听了你回信再说。
旁白:男仆捧上两杯茶,放在他们面前。厅长欠身,意思是请茶,也是送客。白收起公文,起立。
白振山: 厅长请便,小的告辞。
旁白:王彝丞由客厅上。
厅长:彝丞,你陪振山谈话,我后面有事。
王彝丞:是,厅长。
旁白:男仆趋前开开小门。
厅长:记住后天请客。
王彝丞:是,厅长。还有,(趋前,低语)厅长的意思是?
厅长:缴一千块钱的,打好铺保,先放出去。
王彝丞:是。下余些哪人?
厅长:款子补足了再说。
旁白:他由小门下,男仆随下。
王彝丞:(走向圆桌)我看你这件事不好办。
白振山:厅长看事看得太容易。革命党不比毛贼,上头要不出点儿赏额, 底下人没有法子着手。
王彝丞:这跟赏额也有关系?
白振山:平常捉贼的话,上头不声不响,我们也自告奋勇。这里头出出入入全是油水。我自己奉公秉法,不在乎这几个钱,不过我那一把子人,不像我,单凭厅长的情分。有钱能买鬼推磨,秘书自然明白。
王彝丞:不瞒你说,我不明白。
白振山:好比捕个革命党,不是那个学校的穷学生,就是那个学校的穷教授,你踏扁了他们的屋子,左不过是堆烂纸,最多不过是几包洋取灯儿(火柴)。这些年轻人,狂了起来,比疯狗还难惹,别扭上来,比坟地里的石碑还硬气,挤不出一个镚子。不是上头催得紧,我们宁可不理这档子事。所以秘书明白,这得额外颁赏。
王彝丞:譬如要捕这个姓冯的,就你看,应该来个怎样的数目?
白振山:少不过一千块钱。
王彝丞:(摇头)你贪心太重。
白振山:别瞧一千块钱,我不要一个子儿,这全是赏给出力的弟兄们。
王彝丞:我看有些难。厅长垫不出这笔款子。
白振山:好吧,我回去跟弟兄们商量商量看。
王彝丞:你心上有没有个谱?
白振山:我先叫人上各学校走走。(换题)你看到太太那位亲戚没有?
王彝丞:我刚在客厅里遇见。
白振山:他姓谭,不是?
王彝丞:是吧,说同太太是姑表。
白振山:他是哪天来的?我没有听人说到。
王彝丞:刚从汉口来吧。我们前头坐坐。
白振山:好的。你应该多同他亲近亲近,我看太太很信得过他。而且,你替我留留神,他也许能够帮我忙,找出那姓冯的。
王彝丞:叫你一看,天下就没有一个好人。
白振山:有一个,至少。
王彝丞:谁?不是你自己?
白振山:那怎么能是我自己?我说的是我们上司。
旁白:两人会意而笑,向外行。——幕落
第二幕
次日下午
旁白:还是那间客室。厅长踱来踱去,最后站住了,看着他的秘书。秘书坐在沙发上,一壁翻阅手边的文件,一壁观望厅长的颜色。从客厅那面传来烦激的琴声。厅长过去放下帘子。琴声虽然微弱,依旧传过来。
厅长:你说还有三个人押在厅里。
王彝丞:是,三个人。已经有两个缴了一千块,打好铺保放出去。
厅长:这么办,几时缴足数目,几时取保出去。
王彝丞: 是。不过里面有一个人,怕是一点儿指望没有。他女人亲自来过一趟,说是一家子等他现挣现吃,就是折半,卖了家当,也凑不上来。
厅长:也好,你就叫他女人到厅上缴五百块钱。
王彝丞:是。
厅长:白振山没有送信来?
王彝丞:没有。
厅长:那姓冯的一定要捕住。方才总部打电话还提起这人来。
王彝丞:我再嘱咐白振山一声。今早太太开了张支票,交我送上方小姐。
厅长:多少钱?
王彝丞:一千整。
厅长:(惊)一千整!我一月的薪俸也不过五百!(过去掀起帘子,向外呼喊)月华!停住!我问你句话。
(琴声陡止。)
王彝丞:(不安)厅长,这……
厅长:你送去了没有?
王彝丞:(起立)我亲自送去的,
厅长:你前面去。没有看过的信,留我自己看。记住告诉白振山的话。
王彝丞:是。
旁白:他捡起看过的文件,走向客厅,他掀起帘子,正好夫人进来。
王彝丞:太太。(等她全然进来,他走出去)
夫人:叫我做什么?
厅长:(反而不知如何出口)你弹了好半天琴,不觉得手指头儿累。
夫人:你说有句话问我。
厅长:你听错了。
夫人:没有别的话讲?(她步向客厅)
厅长:你去做什么?
夫人:接着弹我的琴。
厅长:回来,回来,我真的有话问你。
夫人:(回身)问吧,我听着。
厅长:这……这……我听说你早晨开了一千块钱的支票。
夫人:难道开错了数目?
厅长:不是,不是。
夫人:开少了数目?
厅长:更不是,更不是。你过来坐下,我们谈话。
夫人:谨遵台命。(坐在沙发上)说。
厅长:你太……
夫人: 太怎么?
厅长:太令人难堪。
夫人:噢!换个样儿好吧。(作态)厅长中不中意?
厅长:其实我一个字没有说,你又何必生气?
夫人:岂敢!我听大人吩咐。
厅长:说正经,你花钱,我从没有问过。不过你也该有个节制,百儿八十,已经不可以,要是见天一千一千地送人,我们可送不起。你没有经过折磨,不晓得处世的艰难,这我不是不明白。不过目前这时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变动,如今人心不古,我们宁可负人,不要负己。能多存几个钱,就多存几个钱。万一我下了台,没有官做,你也不愁吃用。
夫人:谢谢你这番指教。
厅长:现在告诉我,你送那一千块钱做什么用?
夫人:(站起来)你想知道吗?
厅长:你叫我评评看。
夫人:(倚住沙发扶手)好吧,我还忘记了告诉你,里面有五百是你捐给学校的。
厅长:我几时捐的?捐这么多?
夫人:另外五百是我捐的。
厅长:我捐了钱你还捐?这……这简直是阎王捐。我从没有听说过。
夫人: 现在让你听说。
厅长:这样下去,不上一个月,我会一贫如洗。
夫人:也不过是个返本还原,有什么稀罕!你公家挤来十万,这儿还上个一千,就把你难受了个皱眉头,瞪眼睛,吹胡子,打心窝里疼起!
厅长:你一点儿不知道挣钱近来不容易。哪怕是一文制钱,我也费了好大工夫弥补。一捐就是五百,别人还当我是财主。张扬出去,不等那边革命党打过来,这边军费就先勒我个死。
夫人: 我没有想到做阔老爷还有这多苦衷。
厅长:现在你也知道知道。
夫人: 这样吧,回头姐姐来,我让她捐簿上一综改成四百。
厅长: 太多,太多。
夫人: 二百。
厅长:就算二百吧。可不要忘记报上启事也是二百。
夫人:自然。
厅长:(拿起圆桌上的信件)我到里面看看这些东西。(卖人情)你那姓谭的亲戚,看谋个什么事相宜?
夫人:他向你说谋事来的?
厅长:我想起来问问。
夫人:不劳你操心。你们这些大人老爷们,不敢见个半生不熟的面目,见了总以为是求事的。倒像离开你们,人人不用想活。
厅长:哪儿话!你把我形容得还像个人样(走向小门,回身)你今天闲得很。
夫人: 我忙了一早晨,看人解开园里的稻草,又是洗,又是浇,弄了我一身土。
厅长:你的兴趣好起来了。
夫人:可不是,我也随着春天换季。
厅长:(搭讪)我到里头看看这些信去。(他由小门下)
旁白:夫人伸了伸懒腰,一言不发,望着帘子。帘子动了。然后王彝丞掀起帘子,空着手,像个无事人,轻轻走进来。
夫人:(动也不动)厅长刚刚里头去。
王彝丞:(行近)不,不,我回来为的跟太太打听件事。
夫人:噢!你请坐。
王彝丞:不敢,不敢。
夫人:得了,坐下罢,沾了官字边儿的人,老是这么不爽快。
王彝丞:是,是。(就座)这是。今晚我想约几位朋友便饭,其中有谭先生,昨天才来的谭刚谭先生,算是接风,也算是洗尘,要我打听的就是谭先生的大号,怎么个称呼。
夫人:你预备下帖子。
王彝丞:这样恭敬些。
夫人:你还是问他自己好。
王彝丞:已经认识了,再问,未免不好意思。
夫人:做了两年秘书,你学了许多礼貌。勿怪厅长屡次向我夸你,说是年轻人里头,数你可靠,你能够在小事上用心,足见平日为人谨慎。
王彝丞:太太过奖。
夫人:我一点儿没有过分,这只是就事说事。不过就事说事,我还有点儿建议。
王彝丞:(诚惶诚恐)是,是。
夫人:(继续)你巴结老爷,不要忘记巴结太太,说真格的,只要一件事做顺了太太的心,不出三天,你连升三级,可是老爷,只有办公时候才记着你。
王彝丞:(急)太太,太太。
夫人:你自己亲眼看见的,每天老爷接见的客人比我多,可是能够见到我的,先有官做。
王彝丞:是,是。
夫人:所以做官第一个秘诀,是讨上司太太欢喜。因为你人太老实,仅仅做过两年秘书,还缺点儿经验,所以我特意一五一十告诉你。至于我那位亲戚的别号,叫做允平。(她站起来,不等分辩,由小门下)
旁白:王出了一身冷汗,一副可怜相,结结巴巴想申辩一句,却又怕分外触怒,只好唯唯否否。看见她走,他想追上她,换回他的摇摇欲坠的命运,然而他立不起来,仿佛一千斤担子的畏慑、羞愧、愤抑与一种渺小之感,压住他的两肩。等他恢复了常态,他才发见白振山早已站在他面前,于是慌忙欠起身来。
王彝丞:请坐,请坐,我没有听见你脚步声,
白振山:你怎么啦?气色难看得很。
王彝丞:(苦笑)没有什么,我想点儿私事。姓冯的有没有下落?
白振山:没有。
王彝丞:厅长叫我催你,说总部来了电话,
白振山:电话里没有提起赏额?
王彝丞:没有。
白振山:不瞒秘书,我派好弟兄们,上各学校侦察,不过能不能捕获姓冯的,全看赏额。
王彝丞:我不敢回厅长话,你这近乎要挟。
白振山:好在姓冯的没有下落,我们不妨先谈别的。我进来时候,觉得有人刚从那边走出去。那是谁?不是厅长?
王彝丞:不是厅长。
白振山:准是厅长太太。
王彝丞:就算是吧。
白振山:呵!(低声)究竟怎么回事?我向来口紧,你何妨说说看。
王彝丞:说也没有什么。是我倒霉,碰上了她的脾气。我糊里糊涂受了她顿教训。
白振山:(有兴趣地)哼哼,她教训你。
王彝丞:早晌她开了张一千块钱的支票,交我送给她堂姐。
白振山:一千块钱!你说的是方小姐?
王彝丞:正是那位小学校长。方才回公事,我信口讲给厅长知道。
白振山:噢噢,说,说。
王彝丞:厅长马上叫进太太来。我溜出屋子,放下公文,又回来听他们说什么。
白振山:还是你聪明。
王彝丞:那一千块钱是太太应下小学校募捐的数目,忘记了告诉厅长。
白振山:准我打句岔。都像太太那样慷慨,顺水推磨,没有一桩难事。可惜我是个密探,不是府里的人,要我是你,宁可少伺候老爷,也要多服侍太太。
王彝丞:对!她就这么教训我的。
白振山:看!这还算她厚待你。
王彝丞:不过她另借了个题目。
白振山:自然!不是我说,你真有点儿老实。
王彝丞:不过,你知道,呵!(如有所触)真怪!(沉住气)公文上那姓冯的,是否叫做允平?
白振山:冯允平,一点不错。
王彝丞:这姓谭的,字儿也是允平。
白振山:他自己说的?
王彝丞:我预备晚晌给他接风,问太太来的。
白振山:可是他姓谭,又是太太的表亲。
王彝丞:(无话可说)唉,就是这个不对。
旁白:两个人聚而复散,一个立住发楞,一个徘徊思索。
白振山:谭先生在不在?
王彝丞:说是一早儿出门,到如今没有回来。
白振山:他来这儿做什么?
王彝丞:没有听人说起。他自己更少开口。这人不是有点儿傻瓜,就是有点儿装蒜,问一句,答一句,活似个应声虫,又像个拘谨的君子。
白振山:他是不是对你才这样?
王彝丞:你是什么意思?
白振山:这,这很简单。他有心顶你秘书的位子。
王彝丞:我怕的正是这个。十有九,他存了这心。即使他没有存了这心, 看来也免不掉这一步。方才太太那套话,说不定是讽我辞职。
白振山:(劝慰)我想不会。
王彝丞:你叫我怎么办?我好容易混到这般地步,混稳了这碗饭吃,要是丢了,别的不提,我那一家大小,老哥不知道,我另外还有个女人,另外还有份儿家。从大学毕业,混到个秘书,这中间我呕了多少心血!(不知如何方是)我看他就是姓冯的那革命党。他不会姓谭。他父亲在上海开工厂,为什么他反而打汉口来?
白振山:你不许人家汉口有分厂?
王彝丞:为什么他不在汉口,跑来抢我的位子?
白振山:我简直不明白你。
王彝丞:他在汉口还教书,不是革命党是什么?
白振山:他教书?
王彝丞:教书。
白振山:你说晚晌请客,带上我,成不成?
王彝丞:好的。
白振山:(警告)有人来!
旁白:他们转向客厅那面。男仆打起帘子上来,他闪在一侧,让进冯允平。后者捧着一大把将放的桃花,潇洒而且轻松。
男仆:谭先生请坐。你用过午饭没有?
冯允平:用过了。太太哪?
男仆:在里头。我进去说声。(男仆由小门下)
旁白:趋向王、白,他们也笑脸相迎。
王彝丞:哪儿去了一趟,带回这么好看的桃花!
冯允平:从朋友园子搿来的。
白振山:真是到了春天,花可要开了,好些天没有上公园,哪天也很想走走。谭先生这次来,去过公园没有?
冯允平:还是以先在这边去的。
白振山:谭先生爱花,公园里花才齐全,海棠、丁香、刺梅,另外一所玻璃房,一年四季有花看。哪天谭先生高兴,我陪着走走。
冯允平:一定请教。
王彝丞:今晚我想给谭先生洗洗尘,也算接风,不知谭先生肯不肯赏光?:
冯允平:头回见面,的确不好意思奉陪。
白振山:“头回见面”,谭先生更“不好意思”推却。
冯允平:白先生可谓善于说辞。
王彝丞:谭先生慨然允诺,好得很。回头我再补份帖子来。可不!我太疏忽,还没有请教台甫是?
冯允平:单名儿刚。
王彝丞:表字是?
冯允平:年轻人,还没有字。
王彝丞:谭先生太客气。
旁白:他向白眉目示意。白回了他一眼,然而差不多同时,向冯微笑着。
冯允平:我想不到北方春天也会来得这样快。
白振山:这全是谭先生带来的。往年这时,记得还生着炉火。
王彝丞:可不是!天时也常常变动,一年换一个花样。
白振山:对不住,我先走一步。你们坐坐。
王彝丞:不,不。我们一块儿走。
白振山:好好,谭先生请坐。
王彝丞:谭先生,晚晌再领教。
冯允平:不敢当。晚晌见。
旁白:冯送他们送到帘子前,经过一番客套之后,他收住步,而且挂起帘子。然后他回转身,看着男仆开开小门上来
男仆:太太到。
旁白:夫人上来,依然活泼,依然轻盈,说是三十岁,冯怎么也不会相信。她的话差不多同她一时进了屋子
夫人:你不回来用饭,也应该来个电话。(站住)喝!桃花!
旁白:冯微笑着,迎上去,将花献在她的面前,她接过花来,放在颔下。男仆由客厅下。
夫人:还没有开,在热屋里搁上两天,我怕全会开开。倒说,我一手接过来,这可是送我的?
冯允平:我亲自从树上搿下来送你的。
夫人:我真得好好谢谢你。一小枝一小枝光是花,没有叶子,你说这不像冬天的梅花?自然,长在树上一蒲篮,另是一个花世界,可是,你爱看春天哪种花儿呢?我自己,与其说欢喜桃花,不如说欢喜海棠花。
冯允平:它们不在一个时候开。
夫人:这正是大自然的美丽,美丽是从不同的变化得来的,好比……
冯允平:好比你一天换一身衣裳。
夫人:我在说大自然。真格的,有好些美丽东西的美丽,固然在它们的本身,却也在它们的安排。好比桃花现时受人欢迎,说不定正是冬天刚去的缘故。它来的正是时候,犹如……
冯允平:犹如我来。
夫人:呵!
旁白:男仆捧茶上。
夫人:(向男仆)茶放在圆桌儿上。
旁白:男仆放好茶杯。
夫人:这捧花儿交给我屋里赵妈。
旁白:男仆接过花由小门下。
夫人:来,坐下喝杯热茶。
旁白:两个人过来坐在沙发上。仿佛由于饮茶,反而缄默起来。
冯允平:(努力从过去打出自己)你说你欢喜海棠花,为什么?
夫人:因为它有一树的绿叶衬着。虽说开了一树花,一点儿不嫌单调。而且那一团一团的小花球,走近了看,个个精而神地站在把儿上。你呢?
冯允平:我跟你一样。
夫人:我赞成一棵树先长叶子后开花。不等叶子长出来,就开花,花也未免冒失。
冯允平:这叫做情不自禁。
夫人:(转题)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一早出去,都去了些什么地方?
冯允平: 我拜访了几个老朋友。
夫人:他们留你吃的午饭。
冯允平:是的。
夫人:他们知道你搿花为的我?
冯允平:知道。
夫人:知道为我。
冯允平:知道为你。
夫人:(有趣起来)他们怎么会知道呢?是你讲的,是他们猜的?
冯允平:他们猜的。
夫人:你一定说在我这儿住来的。
冯允平:大约是吧。
夫人: 听你口气,好像不是。难道里头有我认识的人?
冯允平:也许。
夫人: 那一定是老朋友。说,说,是谁?还是原先的朋友有趣,如今这些朋友一点儿意思也没有。
冯允平:管他谁哪,过去的事,如今谁也不会认谁。
夫人:(受了伤)呵!你是说我!你是说我!你坐在我面前,这么冷,这么静,说出来的话,更加冷,更加静,像个小钉子,钉住我的手脚!我想打你身上,打你衣服上,打你说的话上,打你的声音上,找回点儿你来!是的,找回你来!可是我白找!一点儿影子你也吝啬地不给我!起先我说你没有变,你变了,变了个厉害!
冯允平:(起立)你忘记你的身份。
夫人:(冷笑)我早已讲在前头,我是演戏。
冯允平:(走动)那你应该记住我的角色姓谭。
夫人:我就知道个冯允平!
冯允平:(趋前)你不怕送条性命!
旁白:就在夫人一惊时际,男仆由小门上。他有意无意地看了他们一眼,打算带出去。
夫人:(向男仆)交给赵妈了?
男仆:交给赵妈了,太太。
夫人:你打电话给东兴楼,叫晚晌留间屋子。
男仆:是。
冯允平:(向夫人)晚晌我有王秘书的约会。
夫人:(向男仆)到前面看王先生在不在,在的话,就说我请。
男仆:是。(他由客厅下)
冯允平:你请他来有事?
夫人:我高兴。好比你无缘无故跑到北方,借口为了看我。
冯允平:你跟从前完全一样。一点儿没有改变。(徘徊)你不仅人没有老,心还照样儿年轻。(看着她,话仿佛遏制不住,连珠似地滚了出来)我晓得你不会变到哪儿去,可是经过了这多年月,处在一个有钱有势的虚荣世界,一个通常少女迷恋的世界,我总觉得你应该有很大的变动,不是面貌,因为在我想象里面,你永久是我回忆起来的那样少艾;我是说精神方面,例如性情,就像张白纸,如今也该沾点儿黑星子。你自己明白,实际上跟从前你一定有好些地方不一样。不过我看不出来,当着你面前,我只有零乱的感觉。你的存在,折服了我一切。我不能够用脑子想,坏处就在这上头。
夫人:(并不恼怒)不对,好处就在这上头。
冯允平:例如有个女孩子,和你小时完全类似的一个女孩子,从小娇生惯养,任性,好发小脾气,说话不饶人,一时换一个主意,两只手又细又嫩又白,成天无事可做,看看电影,买几张心爱明星相片,还有,在教会学校挂个名儿,念念英文,一礼拜去上三天两天。映上眼里的,都是喜微微的颜色。凡事,其实不会有事的一落上了肩头,都跟蜻蜒一样,搧着透亮的翅膀,一点儿不留痕迹。于是,忽然之间,这一尘不染的女孩子换了个相反的环境,或者家庭中落,或者嫁了个穷人,总之,命运不再向她徽笑了,她必须跳下意料不及的苦海,一般人的日常生活。就在这可怕的失望里面,她按下头,辛苦了十年。那时我们再来看她,她变了,变成个平常妇道人,就是她自己,从来也没有工夫想到她变得这样厉害,而且这样俗:女孩子最害怕的个字眼儿。
夫人:所以我没有嫁给个穷人,所以我还可以使个小性子。
旁白:冯不言语,退向后边。秘书由客厅上。
王彝丞:(向夫人)是太太叫我……
夫人:对不起。下午几点钟有车上天津?
王彝丞:四点钟有一趟,还有……
夫人:好,就是四点。你给我上天津去一趟。
王彝丞:(出乎意外)今天?
夫人:今天。
王彝丞:(大为其难)不知去做什么?
夫人:你请赵大夫来,说我这两天又闹胃病。
王彝丞:可否打个电话?或者……
夫人:( 一字一字)我要你去。
王彝丞:是,是。不过,厅长那面……
夫人:罗嗦!难道我不该支使你!
王彝丞:是,是。不过,我约下谭先生……
夫人:(不耐烦)我知道。改天好啦。
王彝丞:好好,改日子也一样。
夫人:(看手表)差一刻四点,你马上就走。
王彝丞:是,我马上动身。(他鞠躬,再鞠躬,然后满腹苦恼而下)
旁白:冯重新走向前面。
夫人: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变了样?
冯允平: 我什么也没有觉得,你要逼我的话,我觉得这一切只是隐痛的另一面。你得的不是胃病,是精神病。
夫人:(哀求的口吻)哪儿去找对症的大夫呢?
冯允平:没有大夫能够治你的病。
夫人: 你也不成?
冯允平:(思索,然后摇头)不成。
夫人:(跳起来)那你跑来做什么?做什么?跑来叫我失望!跑来叫我回味我一生的错误!你从没有替我想想!可是你还要给我添点儿痛苦!你改了姓名,你怕送掉条性命,老鼠一样胆子的人!
冯允平:(强她坐下)你戏演得太过火。
旁白:夫人无可为力,而且这样一闹,倒好受了些,能够静静地抽泣起来。冯也无可为力,然而沉住气,不做声,只是静静地站着。听见自己的哭声,夫人反而不哭了,揩了揩泪,静静地看着对面的男子。她知道示了弱,索兴示到底。
夫人:也许我从前错过了我的机遇,这回你可不会一点儿力不用,看着放过去。你不能走,你得给我留下。你看见方才那姓王的,我叫厅长辞掉他,派你来做秘书。对了,你做秘书!你老在我身边,由我差遣,由我使唤!答应我吧,明天你就是秘书!
冯允平:(微笑)像姓王的那样做秘书?
夫人:不,不,不全一样。(媚笑)你还兼我份儿差事。
冯允平:不要胡思乱想。人只有一回年轻。一时一个样子。说实话,我不能够停留。
夫人:不做秘书你也得停留。
冯允平:我跟你说过,我也许不辞而别。
夫人:试试看,从现在起,我不放你走。
冯允平:除非你派警察拘住我。
夫人:我一发狠,什么也做得出来。
冯允平:做了十年纸醉金迷的阔太大,还没有磨得完你那点儿任性,你算令人佩服。不过,谁知道?试试看。
旁白:夫人气极了!恨不吃掉他。然而他那样子太不像被人吃的人,于是她反而微笑起来,男仆由客厅上。
男仆:太太,东兴楼说,顶好晚点儿过去,早了腾不出屋子。
夫人:告诉八点半去。
男仆:是。
夫人:回来。王秘书动身没有?
男仆:就要走。
夫人:告诉他不用去,晚晌跟我们一块儿东兴楼吃饭。
男仆:是。
旁白:男仆由原路下。
夫人:(起立)现在,你允不允做秘书?
冯允平:(干脆)不。
夫人:(趋近)至少你得住到夏天,然后我们一同上北戴河避暑,或者青岛,as you like it。就是我们两个人,也许我husband 来住几天,不过也只是几天,他不能离开他的职务。这,至少,可以一夏天 make me happy。从现在起,我数着动身的日子。我的话没有说完,不许你开口。至于秘书,做不做随你。我不强你做。而且,你明白,你爱做什么,做什么,我绝不过问。我给你自由。
冯允平:那么,我想亲亲你。
夫人:(不嫌唐突)我说过,我给你自由。不,停停,你还没有见过我们花园,我领你转转。
——幕落
第三幕
又次日下午
旁白:还是那间客室,秘书陪同密探,等候厅长出来。
王彝丞:要是真的话,你敢动手逮捕他吗?
白振山:(迟疑)这得看事行事。现在我一点儿逮捕的意思也没有。不过 做主的不是我,我也不过受人差遣,我跟谁都没有恩怨。
王彝丞:姓谭的是姓冯的,倒是小事。问题在牵着太太。
白振山:所以我来跟厅长讨个主意。
王彝丞:你应该先问清楚太太。
白振山:不,我先探探厅长口气。我向例主张,先办公事,后讲交易。
王彝丞:厅长回头有饭局,自己做东,或许这时起了床。
白振山:等听差看回来再说。(行近圆桌)这儿有两杯茶,还有点儿热,像谁刚来过。
王彝丞:是那位小学校长。
白振山:她一定是送信来的。也好,先让太太有个准备。对于花钱不在乎的人们,总得给点儿时间划算。
王彝丞:姓谭的一早出了门。
白振山:正好,这出戏正要背着他唱。
旁白:男仆由小门上。
男仆:厅长用过早点出来。
白振山:不要紧,我多等等。
男仆:太太跟姨小姐就从花园回来。
白振山:(会意)好好,我们前面等,厅长出米,烦你通知一声。(向王)我们前面坐。
旁白:他们由客厅下。男仆过去开开小门,侧身而立。夫人和校长挽着手,说着话,缓步而上。男仆由原路上。
校长:你不如再想想。是我引他来的,如今还是我引他去。你犯不上死心眼儿留他。害你自己是真的。
夫人:他一早上你学校去的?
校长:没有,直到如今,我没有瞧见他。
夫人:我疑心是他叫你来的。
校长:不,我自己要来的。来,我们坐下细谈谈。
旁白:两个人坐在沙发上。
夫人:茶冷了,不要换杯热的?
校长:不,我不喝。你不用打断我的话头。好孩子,听我说。
夫人:我听着,你说好了。
校长:你得放他走。你留他住了两天,没有看出他一点儿不是十年前的旧人?你该看出点儿来。他已经不是你爱的学生,那股热情也用到别的地方。你要看不出来,也该觉出来。你觉了出来,不过你口硬,不甘心承认,没有勇气承认。你那点傻劲儿,只是骗骗自己的遮眼罩子,其实黑还是黑,难受还是难受。敢说你现在不感到一点点幻灭,幻灭的悲哀?你感到了的,不过你样子做得很快活,像是哄的住人,哄的住自己,其实你那两只水汪汪眼睛先是奸细。我这么说,你一定不好过,可是戳穿了纸包儿,整个露出你那节儿不敢见人的心肠,也许就是好过。得了,听我话,放他走。
夫人:你那么相信我的势力?以为我真有本领,永远留住他,扣在自己身边?
校长:如今你也许没有那样魔力,不过你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夫人:你忘记了一桩事。从前我那么年轻,那么好看的时候,他受不住我一句话的刺激,一言不发,就离开了我。现在我上了年纪,嫁了个他看不上眼的男人,染了许多他不上眼的习气,你真以为我能够挽住他-一个漂流了十年,见过千千万万女性的美男子?谢谢你,究竟是姐姐,太看得起我。
校长:咱姐儿俩可都是女人,我要说你说得太厉害,你得记住这全是我自己的体验。方才你把自己说得那么难堪,看着我!我说,那是良心话,还是说来好玩?我不信你出于本心。没有个女人甘心揭开自己的底细,要是揭开了,还是我那句话,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夫人:你以为我会杀人?
校长:不,你还没有那份儿胆子。
夫人:我会闹离婚?
校长:你?做了十年阔太太,回头闹离婚?活像鱼失了水,马上涸死。从前你嫌人家穷,现在你就不嫌了?进一步说,你以为人家受不住你讥讽,离开了你,在你满是好意。一点儿都不是!你看自己看得太高,忘掉别人还有理想。他离开你,不是怕你挖苦,是怕你毁了他的理想。你从没有接过他一封信,是不是?
夫人:(差不多失掉嗓音)没有。
校长:(继续)我偶尔接到他一两封信,这我从没有对你说过。有什么用呢?你过得很安适,他有他的事业。他起先看你看做仙人,等他知道你也不过是个平常女人,日子过得一点儿不带灵性,他绝不会再走进你的世界。“好马不吃回头草”,血性人都是这样。你从不替别人想,女孩子全吃了这亏。从前你以为他不配做你丈夫,如今你以为他可以当你情人了,是不是?
夫人:我没有叫他来,是他自己来的。
校长:人家由于友谊,难道你以为人家由于爱情?你受人奉承惯了,看不出人跟人还有区别。你要他跟你那群人一样,见天过来巴结太太?说穿了,那也不全为你。
夫人:我一点不要作践他。
校长:临了还不一样?过不上两个暑天,他也会叫你打在秘书群里头。来,叫我问你。能不能抛下眼前的荣华富贵,跟他私奔?
夫人:你发了疯!
校长:哈!你不成,是不是?
夫人:当然不成。
校长:我想不到你回的这样斩钉截铁。好了,我也不用再问你,你自己明白。
夫人: 不过你方才说的,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校长:做出来满足你的私欲,是不是?你把人全看做填路的石子儿,叫你走个快,走个稳,早点儿叫你称心如意。
夫人:我没有说的那么可怕。
校长:我不跟你拌嘴。
夫人:你领他来,你领他走,不成!我不是纸扎人儿,你领不了他走。我爱他,他也亲我来的。
校长:你是个顶倔强的小孩子,我不同你讲话。
夫人:你是个顶别扭的小学校长,我跟你没有话说。
校长:来来,别噘嘴。
夫人:你得帮我想个主意留他。
校长:他说他要走的?
夫人:他没有说,他叫我“试试看”。
校长:我简直不懂你们这些孩子话。为什么“试试看”?
夫人:他说我留不住他,我说我留得住他,他说“试试看”。
校长:我不管。
夫人:你得叫他答应我当秘书。
校长:你不成,我怎么能够?
夫人:他听你的话。
校长:可是你爱他,他也亲你来的。
夫人:你这叫吃飞醋!
校长:谢谢你,我再也不同你讲话;
夫人:(起立)你马上给我走!
校长:对不住,我等个人回来说句话。
夫人:不许你见他!
校长:他会见我的,你看!回过头!
旁白:冯允平由客厅上。看见她们剑拔弩张的情势,他楞住了,站在屋心,不再前进。
冯允平:怎么了?
夫人:(趋前)不怎么!她爱你!
旁白:她冲出小门。冯打算追她回来,迟疑了一下,立刻转回身,过来坐在沙发上。
冯允平:你们吵嘴来的?
校长:没有什么要紧,你知道她的脾气。她一会儿就跟我好。
冯允平:我跑得很累。
校长:说是你一早出了门。我等了很久。
冯允平:等我?
校长:我来告你件怪事。昨天黄昏,有人到学校探听你的消息。
冯允平:(凝神)什么人?
校长:起先门房上来回话,我只当做你的朋友。可是今早又有人来探听,而且据门房上人讲,校门左近总有人转来转去,像是守着什么人出入。
冯允平:噢?他怎么个问法?
校长:详细我不知道。不过就底下人讲,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穿了身蓝布褂子,样子怪像学生,一进门房就问,有没有位冯允平冯先生。
冯允平:奇怪!怎么会问到你那儿去?
校长:怪的是第二天早晨又有人来问。这回换了个五十多岁的人,也是一进来就问冯允平冯先生。口气挺像个老朋友。门房回了句没有。于是他问有没有位姓谭的。
冯允平:朋友里没有人知道我姓谭,也没有五十岁的人。
校长:一定有人想知道你的行踪。
冯允平:难说。
校长:你新从南方来,不定引起官方的注意。
冯允平:也许。
旁白:她站起来,在屋心徘徊
校长:这两天你出门,不觉得有人跟踪?
旁白:冯摇摇头。
校长:好些人糊里糊涂失了踪,你应该小点儿心。
冯允平:(站住)你有没有告诉她——令妹?
校长:没有。
旁白:冯点点头。
校长:你还在这儿住下去?自然,住在厅长府上,又是太太的表亲,再保险不过。
冯允平:我什么时候都可以离开这儿。
校长:怕女主人不放你走。你看得出来?她很恋着你。
冯允平:不过我走了,会跟我没有来一样。
校长:是说你?是说她?
冯允平:都可以说,不过我的意思更指着她。
校长:你这回跟她住了几天,应该有点儿满足,补起十年来的惦记。
旁白:冯点点头。
校长:(起立)那么你走好了。
冯允平:我理应谢谢你。
校长:没有什么。我倒应该谢谢你,因为你,我学校多了一千块钱基金。(两人握手)你大概不会再到我那边去。
冯允平:大概不会。
旁白:夫人重由小门上,笑嘻嘻的,差不多另换了个人。
夫人:(向校长)姐姐,怎么!你要走吗?
校长:是的。这么快,你平了气?
夫人:我根本没有生气。
校长:(向冯)你亲眼看见她跑出去的。我倒不管她生不生气,不过她毁谤我的名誉,是要提出抗议的。
夫人:我留你用午饭,算和解了罢。
校长:我出来了一早晨,这时得回学校看看。改一回,你得恭恭敬敬写个帖子来,我再来领情吧。
夫人:真的,你不用走,回头厅长出门,家里只我一个人。
校长:(向外行)我给你荐举位陪客。
夫人:我要你陪。
校长:也要我亲你吗?(她笑着向客厅跑出去)
夫人:我不搿掉你的嘴!(她追出去)
旁白:冯站在那里,唇边挂着微笑,始终没有动,静听着遥遥传来的“再见,再见!”仿佛醒了过来,他预备由小门下。男仆由小门上,闪在一旁,等候厅长进来。厅长披着青斗篷,戴着绒帽,出门的样子,看见冯,他点点头。
厅长:(向冯)早晨没有出去?
冯允平:刚回来。
厅长:噢!天气还好。(向男仆)请白先生这儿见。
男仆:是。
厅长:备汽车。
男仆:是。(男仆由客厅下)
厅长:你有事,请便。
冯允平:是。(冯由小门下)
旁白:厅长行近圆桌,坐在沙发上。稍缓,白振山在帘边出现,看见厅长,远远鞠下躬去,然后趋向前面。
厅长:你坐下。
白振山:不敢。
厅长:坐下好说话。
白振山:是。
厅长:你快点儿说,我出去还有个应酬。
白振山:是。(坐在沙发侧缘上)这是关于逮捕那个姓冯的事。
厅长:我记得,我记得。他叫什么来的?
白振山:冯允平。
厅长:是的。你侦察得怎么样?有没有这人?
白振山:有这人。
厅长:好得很。捕住没有?
白振山:困难就在这上头。不敢欺瞒厅长,这得买通几个得力的眼线,因为,厅长明白,我们队里没有人认识这姓冯的。
厅长:他藏在什么地方?
白振山:现在不敢说一定。有些嫌疑地方,已经派好了人看守。
厅长:那就好办。只要面生,形迹可疑,你就下手好了。
白振山:直到如今,还没有遇见这样人。他既然是南方派来秘密工作的重 要人员,一定轻易不拿把柄给人。
厅长:照你说,这很难办。
白振山:厅长无妨先颁个赏额。
厅长:赏额?
白振山:(斗胆)是的。好些地方都得用钱。例如买通眼线,就要一笔开销。依职下看,厅长拨下一千就成。
厅长:胡说!一千块钱捕个革命党,还不定捕得住,捕不住!
白振山:现在革命党看着不要紧,将来里应外合……
厅长:放屁!这也是你说的!
白振山:是,是,职下该死!不过,这是厅长的恩典,多少赏下点儿来,底下人好欢欢喜喜办事。
厅长:他们不关薪?
白振山:是,是。
厅长:你们这些办官事的人,见月领了薪俸不算,处处还要讲价钱。总部公事交我时候,说好了多少来的?我这儿警饷没有着落,天天跟总部商量,你这儿贼没有捕住,先叫上头开支票,有这样道理吗?
白振山:是,是。
厅长:你跟了我多少年,官场上这点儿事还不明白?
白振山:是,是。
旁白:男仆由客厅上。
男仆:厅长,车备好了。
厅长:就走。
男仆:是。(男仆于原路下)
厅长:(起立)叫你手下人多用点儿心。
白振山:(起立)是,大人。
厅长:(向外行)等人捕获以后,那时百八十,我再向总部请。
白振山:全仗大人体恤。
旁白:厅长向外扬长而下。白深深一躬下去,已经没有厅长影子,他才站直了,回过身,做鬼脸,吐舌头,仿佛恐惧过去了,起而代之的是轻蔑,戏弄,报复。听见轻快的脚步声,他立即严肃起来,而且是要出去的样子。夫人由外上,一看屋内换了人,而且不是意中人,立即收住步,改了面容。
夫人:呵!白先生!
白振山:(奉承)是,太太。太太好?我这儿正有桩事跟太太报告。
夫人:怪了,你有事跟我讲!好,我们这边坐下谈。
白振山:是,太太。(等夫人坐好了,坐下)
夫人:什么事?
白振山:先请太太过目一样东西。(从衣袋取出公函,抽出公文,呈上)这儿是。太太请看。
旁白:夫人接过一看,很是惊恐,但是她不言语,极力表示若无其事的镇静。现在她明白冯允平了,仿佛她受了骗,心上是伤痕,这伤痕一直牵动她的尊严,所以她没有喊出口,反而哑着。白观察着她的表情。她也晓得他观察着她。她一抬起头,他就移开视线。
夫人:是厅长交下来的?
白振山:厅长交下来的。
夫人:你探出什么消息没有?
白振山:这,刚有点儿眉目,禀过太太,我就布置。
夫人:你方才跟厅长谈的就是这个?
白振山:就是这个。不过,太太明白,上头向我要人,可是交得出交不出,又是底下人的事。
夫人:假定你交不出。
白振山:遵照太太的意思。
夫人:我没有意思。
白振山:是,是,假定我交不出。
夫人:那,你怎么样?
白振山:我回厅长句话:人已闻风远遁。
夫人:那么,厅长呢?
白振山:厅长回总部一封公文,说:查得并无此人。
夫人:(差不多扔出手上那页公文)假定你交得出。
白振山:这,没有这个假定的道理。
夫人:为什么?
白振山:·太太明白,上头没有赏额。
夫人:(微笑)厅长不给钱?
白振山:是的。
夫人:你意思是多少?
白振山:我跟厅长说了个一千的数目,他骂我胡说。
夫人:譬如有人送你一千,你放他走吗?
白振山:我放。
夫人:是你说的?
白振山:我用人格担保。
夫人:(起立)等等,我上里面就回来。
白振山:是,太太。(他站起来,弯着腰,送她走出小门。然后他直起腰,转过身子,和水纹散开了一样,他的圆脸松适起来。自语)一千块钱!我一个人吞!呵呵,留下你那“百儿八十”吧,我的厅长大人!逮住姓冯的,逮不住姓冯的,是革命党也罢,不是也罢,我全不放在心上。就是烧了这座城,毁了你的贪赃前程,我的厅长大人,看着银钱分上,我也管不了你那许多!对,革命党,闹吧!把官儿都让女人做,我才开心!我们太太真有她的!爽快,麻利,精明,慷慨,又年轻漂亮,就是不给钱,人也情愿巴结。
旁白:听见脚步声,他立即转过身,预备过去开门,但是夫人已然进来,他只好闪在后面,卑微地掬着腰,笑着脸。
夫人:这是张五百块钱的支票。(将支票放在几上)还有五百,明早开给你。
白振山:是,谢谢太太。(他趋前取起支票,仔细审看)
夫人:(鄙夷)不是假的。
白振山:(急忙收起)哪儿的话!全凭太太栽培。
夫人:你们只认识现洋。
白振山:不,不,是,是。
夫人:明天见过厅长,你再见我。
白振山:是。我知道怎么交代。
夫人:好,明天见。
白振山:是。
夫人:对不起,过路烦请王先生进来。
白振山:是,我明天早晨来。(他向客厅下)
旁白:夫人望他走出去,然后回身扑在沙发上,呜咽起来。她需要哭,仿佛情感过分紧张,不得不发泄,她不觉察有人由小门上来,站在她前面,静静地,同情地,看着她渐渐恢复原状。她发见冯允平,因为无法而且无从掩饰,索兴不言语。
冯允平:我说过也许不辞而别,现在我一想,还是说声应该。谢谢女主人的恩情。
夫人:(哑着嗓音)你坐下。
冯允平:特来辞行。
夫人:知道了。我正准备你走。你坐下,听我给你安排。
旁白:冯只得坐下。王秘书在帘边出现。
王彝丞:是太太叫我?
夫人:(打起精神)对不起,王先生。你现在还是给我天津去一趟,把彭大夫请来。
王彝丞:是。不过还得乘下午四点车。
夫人:不用,坐我的汽车去。
王彝丞:(踌躇)我还没有用午饭。
夫人:你路上用罢。
王彝丞:好好,一样的。
夫人:车备好了,请进来说一声。
王彝丞:是,是。(他由原路下)
夫人:要是你上天津的话,不妨坐我的汽车去,好在是个顺路捎带。我想你不会不上天津。从天津可以搭船去上海,从上海可以换船到广东,是不是?
冯允平:(微笑)你安排的很好。(想吻她的手)你是人世顶高贵的女子。
夫人:(缩回手)少肉麻点儿!
冯允平:是我错。对于你,应该用静默感谢。
夫人:(讥诮)谢谢你的静默。可是,或许我没有理由问,不过话到了口头上,咽下去也没有用。现在,请问,你的事情全办妥了吗?
冯允平:全办妥了。
夫人:那么,请你原谅我的直率,你来真的是为我吗?
冯允平:不是。
夫人:连原因之一也不是了,是不是?(不等他开口)你欺骗我的热情,你欺骗你的老朋友,你欺骗我的一切,你欺骗我,你知道吗?
冯允平:不是欺骗,用不着欺骗。
夫人:那么,你这善于措辞的革命家,又是什么?
冯允平:是隐瞒,是一种事实上必需的顾虑。
夫人:顾虑我出卖你,卖给我那位厅长大人?
冯允平:不见得。因为,说实话,我没有向你解释的必要。
夫人:(大怒)利用我,是不是必要?闭住你的嘴,我不要听你的!我听够了,听够了你的甜言蜜语!我也看够了,看够了你的无耻的行径!你把我当做个什么东西!我就这么不配做你的知己?昨天你还亲我,对了!你还分得出心勾引我!你知道吗?昨晚我已经走到你门口又走回去,你知道吗?你不知道我多么爱你!你看事看得那么高贵,看爱看得那么卑贱,还不如朵野花,一脚踩在鞋底下!那你为什么来见我,你这么看不起我?你这人面兽心!你就没有拿我当人看!不过,我也是人,我也做给你看,你这负心贼!我还盼你跟我在一起,在一起避暑,快快活活过上一夏天!可是你打心里就没有我!好像只有你一个人配活着,此外都是多余!可是我还偏活了给你看!走,走你的!我不留你!
旁白:冯默然起立,伸手告辞。
夫人:呵!我不要你走!我不要你走!来,坐下说句话,直到如今我还没有听见你开口!(强他就座)我说得太过火,我不见怪你,是不是?(温柔地)你不知道我多么爱你。我性子一上来,就忘掉了分寸。我想爱人的人都是这样,你敢说不是?
冯允平:我伤了你的虚荣是真的。
夫人:不管它,你让我伤心是真的。说,让我听听你的声音,以后我们也许没有机会再碰见。要是你再到北边来,你还来看我,是不是?
冯允平:(握住她的手)我怕不能够。再来时候,不像现在,我会掺在我那一大群伙伴里面,兴兴头头,唱着歌,喊着口号,换个样子,你想不到的热狂样子。
夫人:(苦笑)我明白,我明白。我不会等你等到那一天的。现在,你还恨我吗?
冯允平:恨你?
夫人: 我从前不肯嫁你。
冯允平:我早忘掉了。从前的事我没有工夫来想。
夫人:你一定忙得厉害。见天早晨你都在外面,做什么?我简直想不出,怎么个革命派。跟你那些朋友,商量,联络,埋伏,破坏,对不对?你一定是个小头目,或者大头目,你知道吗?你的秘密我全晓得了哪。你奇怪,是不是?说来也可笑,我花了很大价钱买来的,有点儿不值,怕是。不管它,反正我花了一千块钱买来了点儿意外伤心,我是头号傻子,做的还都是头号傻事。
冯允平:有人想逮我,是不是?
夫人:我奇怪的是,人家怎么知道你?
冯允平:会不会把你也疑心到里头?
夫人:疑心我什么?
冯允平:你我的友谊。
夫人:我当疑心我是革命党哪。别的话,我们这样女人也不放在心上。你以为我做了厅长太太,就真的正正经经做起人来了吗?也许别的女人会这样子,我虽说糊涂,也不会一点儿人的意味不留给自己。我老想法儿活着。犹如一盆花生在窖子里头,我能够怎么舒展,就尽量舒展。
冯允平:这未尝不是一种生存的道理。
夫人:你的话倒像回子事,口气怕没有那么恭敬。我再傻也听得出来。不过,你要我怎么样?别瞧我一摊死水,见了缝儿也是钻。这正是我那点儿小得意处。我不比你们男人,一赌气,走遍天涯闹革命,闹得丢不开手,命也赔在里头。你敢说,你闹革命不是赌气!
冯允平:一个警察厅厅长太太绝不懂什么是革命的。
夫人:至少她比一个革命家懂得爱情。
冯允平:我不知道。
夫人:(跳起来,惨笑)你不知道?我的允平,允平,你不知道?喝,喝,喝,他不知道,我的小革命家哪!(在他面前站直了)我不喜欢你这样寡言寡味,连动作也寡的英雄!(看见他的脸抽搐)你身边没有带颗炸弹?或者手枪?
冯允平:做什么?
夫人:要是我,先炸掉一个警察厅厅长。
冯允平:(微笑)你以为他配吗?你太看高了你丈夫!
夫人:(思维)你的话也有道理。到了性命关头,他头个投降。来,听我句话,要是我跟你走呢?
冯允平:你?
夫人:我。
冯允平:马上?
夫人:马上。
冯允平:我不信。
夫人:你跟姐姐一样,不信我会走!
冯允平:她对。
夫人: 你那么看不起我?
冯允平:不,你看人生看的太儿戏。我们没有法子在一起。不可能。
夫人:(呆了呆,强笑)然而你来看我。
冯允平:我来看我十年前爱过的女孩子,我理想里面的,梦想里面的,一个已经死去了的女孩子。
夫人:死去了?
冯允平:要不是我梦醒了。
夫人:你知道我现在想怎么你?我想一枪打死你!(看见他不言语)不!我们永久是好朋友,不是?我们这出戏还没有唱,就收了场,不有点儿太快?心里有点儿遗憾,不觉得?拉拉手,你该走了!
旁白:冯起立,同她珍重道别。王秘书在帘边出现,看见他们握手,不觉楞了楞。他咳嗽着。夫人转过身,看着他。
王彝丞:车好了我这就走。
夫人:好吧。谭先生要到天津去一趟,捎带着他,你一道也不寂寞。
王彝丞:(怀疑)谭先生跟我一块儿上天津?
夫人:他另外有事。
王彝丞:是,是。那么,马上就走?
冯允平:好,我们一同出去。(向夫人)再见!
夫人:(向冯)再见!(高声)再见!
旁白:她向前送了两步,扶住茶几,便不动了,望着他们的背影。
——幕落
全剧完